在紫禁城斑駁的朱墻上,在蘇州園林漏窗的光影里,在釉色流淌的青花瓷瓶間,總有一縷永不凋謝的麗色——這些鐫刻在中國傳統(tǒng)器物上的花卉紋樣,如同凝固的時光標本,將東方民族對自然最細膩的感知,對生命最詩意的想象,悉數(shù)封存起來。
從新石器時代陶器上稚拙的蓓蕾花瓣,商周時期青銅器上環(huán)繞著神獸的倒垂蓮瓣紋,到盛唐金銀器上的寶相花紋,明清官窯瓷器上繁復的纏枝花紋……花卉紋樣始終是中華文明最富靈性的審美符號,在器物的方寸之間,構建起一個生生不息的意象世界。
中國人的生活里,離不開花。大到門樓梁架、斗拱藻井、闌額瓦當,小到一只筆洗、一方鎮(zhèn)紙、一個香囊,可謂處處花影花跡。
蘇式園林里纏枝蓮紋花窗構成連綿的視覺韻律,陽光的影子透過漏窗,灑下四季常青的春色,移步易景,光影生趣。
明式家具的透雕梅紋,通過實體與空間的交替轉換,在方寸間營造出疏影橫斜的意境。這種“計白當黑”的表現(xiàn)手法,將道家有無相生的哲學,轉化為可觸可感的日常家居。
陶瓷器物上的花卉紋樣,又可與器型構成精妙的共生——元代青花玉壺春瓶的長頸曲線,恰好容納纏枝牡丹的蜿蜒之勢;明成化斗彩雞缸杯的圓弧表面,又成為四季花卉紋展開的天然畫卷,達成了“紋隨器轉”的古韻。
虛實相生的花卉紋樣中,浸透著的是東方美學的精髓與文人意趣。梅蘭竹菊構成的“四君子”紋樣,在文人書房器物中自成體系——宋代定窯白釉劃花梅花洗,底心刻劃梅花一枝,環(huán)以三花葉,構圖簡潔空靈,恰似宋人山水畫中的“米氏云山”;明代竹雕筆筒上的梅花紋,以淺浮雕技法表現(xiàn)老梅新發(fā)的意境,枝干轉折處可見刻刀頓挫的韻律;清代白玉鎮(zhèn)紙上的蘭花紋,用“游絲毛雕”勾勒出空谷幽蘭的飄逸,蘇州工匠謂之“以刀代筆,刻石生香”。這些紋樣早已超越具體器物,成為士大夫精神品格的隱喻。
早期的花卉紋樣多具有宗教寓意,尤其是蓮花紋。商周時期青銅器上盤踞著的不僅有神獸饕餮,還有倒垂的蓮瓣紋環(huán)繞獸面,青銅器往往用于祭祀神靈。佛教東傳后,莫高窟藻井上的蓮花紋更是層層疊疊盛開,據(jù)敦煌文書記載,畫工乃以“仰蓮承天,覆蓮載地”的匠心,將須彌世界微縮于穹頂方寸之間。
不過很快,漢代畫像磚上的蓮花已褪去神性外衣,在水波紋間搖曳生姿,暗示著升仙思想與世俗生活的交融。到了唐宋時期,盛行民間的消夏瓷枕上,也開始出現(xiàn)蓮花紋。民間小到一只香囊,都滿滿鏤刻了葡萄花鳥,使用時,香料在盛香的小盂中緩緩燃燒,透過鏤空雕刻的花鳥紋飾,向四周散發(fā)出香氣裊裊……人們衣飾上的花卉紋樣更是流動的詩意——長沙馬王堆出土的漢代茱萸紋繡絹,用鎖繡針法呈現(xiàn)的云氣紋與花卉紋交錯,恰似《楚辭》中“華采衣兮若英”的瑰麗想象。
從新石器時代陶器上的簡單花瓣紋,到盛唐繁復的寶相花紋,花卉意象始終是中華文明傳承的視覺紐帶。這些穿越時空的紋樣,不僅是裝飾藝術的巔峰之作,更是民族集體記憶的審美檔案。它們以器載道,以紋喻理,在器物表面編織出永不凋零的精神花園,讓后世得以觸摸先人對美、對道德的永恒追求。
古代許多宮廷的花卉紋樣都富有特別的寓意。比如故宮太和殿藻井的蓮花紋,以九層同心圓構成,對應“九五至尊”的封建禮制。乾隆鐘愛的“百鹿尊”,諧音“百祿”,至今一直被當作稀世粉彩瓷器珍藏。而這幅帝王狩獵場景,也因為松與菊的加入,顯得“滿工不繁”,中和了多少會被詬病的“乾隆農(nóng)家樂審美”,產(chǎn)生幾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曠達。
代表佛教圣潔的蓮花紋,本象征凈土世界,發(fā)展到中國的“纏枝蓮紋”,又有了清廉高潔的新寓意。“纏枝紋”又名“萬壽藤”,原取自常青藤等攀緣植物,有“生生不息”的美好寓意,它可以與蓮紋、牡丹紋、葡萄紋、菊紋、石榴紋、百合紋等等花卉紋樣“合體”,泛化出各自不同的祈愿——纏枝蓮紋寓意連生貴子,纏枝菊紋寓意千秋萬世,纏枝牡丹紋寓意富貴吉祥,纏枝石榴紋寓意多子多福,纏枝百合紋寓意百年好合……
很多動物紋樣有其獨特寓意,比如“鹿”等于“祿”,“蝠”等于“?!保跋!钡扔谛挠徐`犀,等于驅病避邪。而花卉同樣如此——唐宋流行的瓷枕上不僅有犀牛紋樣祝愿主人身體安康,也有繪上夜合歡花紋的,枕上去就仿佛聞到夜合歡香,換得一夜安眠。
南北朝時期從西域傳入的“忍冬草紋”,本是佛教中“輪回永生”的象征,亦見證了中國本土與西域文明的交流。到唐代,這種忍冬藤蔓又與牡丹結合,慢慢演化成了著名的“唐卷草紋”,大量應用于金銀器與織錦裝飾。
唐朝鐘愛牡丹。一句“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使得牡丹成為“國色天香”的代名詞。而牡丹紋樣的雍容氣度,也在唐代金銀器中初現(xiàn)端倪——西安出土的盛唐時期獅紋金花銀盤,盤中一頭獅,盤緣牡丹紋,花瓣以鏨刻技法呈現(xiàn)立體質感,與西域進貢給皇家的雄獅相映成趣。
再看西安何家村出土的唐代窖藏文物,其中有一只鎏金飛獅紋銀盒:盒蓋中央是有翅膀的獅子,而盒蓋與盒底及側沿都鏨刻了繁復的“寶相花紋”——唐代的寶相花紋以蓮花為基礎,融合牡丹、石榴,形成復合紋樣,凝結著“萬物并育”的包容哲學,更釋放出雍容華貴的“天朝氣象”。
到了宋代,士大夫對古物的考據(jù)收藏,推動器物從日常用品升華為文化符號?!皧Z得千峰翠色來”的越窯秘色瓷將江南山水的氣韻凝于釉色;題寫有蘇軾絕句“食罷茶甌未要深,清風一榻抵千金。腹搖鼻息庭花落,還盡平生未足心”的綠釉雕詩瓷,更使器物成為流動的詩箋。這種物我互文的創(chuàng)作方式,充分折射出中國人“道以成器,器以載道”的造物哲學。
從《詩經(jīng)》里用花卉草木比興,到《牡丹亭》的紋樣敘事,中華文明始終保持著對自然造化的敬畏,最終凝結成“器道合一”的造物思想和“格物致知”的人文傳統(tǒng)。
如今我們再看清代郎窯紅釉瓶上的桃花紋,不由就想到崔護的“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當年的工匠姓名已消失在時間長河里,可是這枝桃花卻跨越百年,仍浸透著詩魂,仍在沁潤當下的人心,讓人感受到千百年來中華文脈的傳承。
蓮花紋、梅花紋、桃花紋、牡丹紋、唐草紋、忍冬紋、海棠紋、松竹紋、纏枝紋、寶相花紋……從故宮文創(chuàng)的爆款膠帶、國潮服飾的織錦紋樣,一直到國外奢侈品牌的東方主題創(chuàng)作,這些承載著千年密碼的植物符號,也正在當代設計的語系中,重構屬于自己的語法。
最近正在建造中的北京中央公園廣場項目,由知名設計師馬巖松設計,還未建成就已獲得“中國當代十大建筑”稱號。與紐約中央公園旁的現(xiàn)代建筑不同,北京的這組未來感十足的建筑,更注重自然與城市的融合。通過運用中國古典園林中的“借景”手法,打破了朝陽公園與城市的界限,讓自然景觀與城市景觀相互映襯,達到建筑和環(huán)境的融合。
這片建筑群由10座高低錯落的建筑組成,宛如一幅山水畫卷,集湖、泉、林、溪、谷、石、峰等丹青要素為一體,充分表達“城市山水”的意象。通過算法生成的數(shù)萬塊異形玻璃幕墻,在陽光下折射出動態(tài)的光影花?!獡?jù)說靈感正是來自于海棠花紋的六邊形紋樣。
著名的宋代全長17米的《百花圖卷》,也被數(shù)字藝術家將畫卷中的百余種花卉轉化為NFT數(shù)字藏品,每片花瓣都被嵌入智能代碼,收藏者可在虛擬展廳中觸碰三維化的宋代百花。
而當磁州窯梅紋被咖啡師制作成精美的咖啡拉花,當蘇州博物館的秘色瓷蓮花碗冰箱貼被游客帶回家貼到自家冰箱門上……你就知道,中國傳統(tǒng)器物上的花卉紋樣,始終在與當代人進行著永不停息的對話。這些穿越千百年的紋樣,既是物質文明的結晶,也是我們精神宇宙的星圖,它早已超越了裝飾藝術的范疇,更不只是博物館中的靜態(tài)標本,而是始終流動的文化媒介——在傳統(tǒng)與未來的銜接處,持續(xù)書寫著屬于東方美學的詩篇。
當磁州窯梅紋被咖啡師制作成精美的咖啡拉花,當蘇州博物館的秘色瓷蓮花碗冰箱貼被游客帶回家貼到自家冰箱門上……你就知道,中國傳統(tǒng)器物上的花卉紋樣,始終在與當代人進行著永不停息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