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哀傷共處

“Timewon’twork.”母親去世后，李昀鋆更新了朋友圈的個性簽名，并一直保留到現(xiàn)在。

2014年7月25日，李昀鋆的母親沒有任何預(yù)兆地突發(fā)中風(fēng)進了醫(yī)院，第二天就陷入了昏迷狀態(tài)，4天后猝然離世。當時的李昀鋆還是復(fù)旦大學(xué)的一名研一學(xué)生，母親只有60歲。

李昀鋆形容這件事把自己的人生“清晰地劈成了兩段”。在那之后，她依然看似正常地生活和學(xué)習(xí)，順利申請到了香港中文大學(xué)社會工作學(xué)系的博士生資格，但她從此陷入了無止境的哀傷之中。

李昀鋆將哀傷形容為自己皮膚上的文身，她個人簡介的第一句話便是“一位為母親離世而哀傷的女兒”。在她的新書《與哀傷共處：經(jīng)歷父母離世的年輕子女》中，她這樣描述喪親者的哀傷：

“我們的哀傷深入每一寸骨髓，它就像心里的八級地震，而且余震一直都有。每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候、每一個生命的低谷、每一個新春佳節(jié)/過世父母的忌日……甚至是每一個我們獨處的時刻或取得每一個人生成就的時候，都是余震被觸發(fā)的時刻，哀傷從心底的裂縫里跑了出來，抓住我們。而我們卻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無力地等它自己‘過去’?！?/p>

母親的離世改變了李昀鋆之后的人生。她的博士論文選擇研究喪親者的哀傷，她想知道死亡、喪親和哀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給自己找一個答案—她將其稱為一項“自私的研究”。在2017年8月至2018年9月間，她訪問了44位年輕子女，在父親或母親離世時，他們的平均年齡僅19歲，接受訪談時的平均喪親時間為5.37年。

2020年，李昀鋆完成了這項研究，并在今年3月基于自己的博士論文出版了《與哀傷共處：經(jīng)歷父母離世的年輕子女》這本書?？杉词棺鐾赀@一切，李昀鋆也并未獲得期盼中的答案，她依然沒有與失去母親這件事和解，哀傷也始終沒有被治愈。

李昀鋆不太確信自己研究的意義，在研究的最后，她無法給出明確的指引，告訴喪親者如何“解決”哀傷。但她希望喪親者至少可以知道，他們并不孤單。她希望更多人可以理解，一個至親的去世會帶來多大的沖擊，而“節(jié)哀順變”永遠不是一句好的安慰。畢竟我們所有人都曾經(jīng)是，或?qū)⑹?，與哀傷共處的人。

以下是李昀鋆的自述。

原來死亡是這個意思

在母親離世之前，我?guī)缀鯖]想過死亡這件事，我總覺得死亡離我和我的家人很遠。我經(jīng)歷過外公外婆的離世，但他們年齡大了，和我的關(guān)系也不像母親和我那樣緊密，我沒有那么強烈的情緒。在我的認知里，死亡是有時間順序的，爸爸媽媽至少也會活到外公外婆那個年齡，完全沒意料到死亡會這樣突然降臨。

媽媽去世時我還在讀研一，因為學(xué)的是社會工作，自己也做過臨終關(guān)懷的志愿者，我以為我能處理好之后的事，我以為我有好好和她告別。

葬禮結(jié)束后，我好像回到了一個正常的世界，我繼續(xù)準備雅思考試、寫研究計劃、申請PhD。所有事情都在正常推進，但我自己知道，我在經(jīng)歷一種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情緒和感受。

我變成了一個超級能哭的人，每天都會哭。大家都認為我是一個看起來很開心的人，但當我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媽媽。最開始我會反復(fù)想起在醫(yī)院發(fā)生的事，后來我會無緣無故被各種東西觸動，可能是聽到了一首歌，或是看到了一個很像她的人—只要突然想起來這件事，意識到媽媽真的死了，我就會開始哭。哀傷就像一個我之前從未見過的陌生人，它突然闖入了我的生命，從此就不走了，只是沒人知道它的存在。

我第一次真正意識到，原來一個人的死亡是這個意思。雖然我知道死亡這兩個字怎么寫，我也知道她死了，但只有在漫長的生活里真實感受到這個人不在了的時候，我才知道死亡到底意味著什么—我無論用什么方法都不可能再和她產(chǎn)生聯(lián)系了，而之前在醫(yī)院經(jīng)歷的只是死亡的一個片段。我原來每天都會和媽媽打電話，我還記得當時我的話費套餐包含每個月300分鐘的免費長途電話，但現(xiàn)在我知道那個電話是打不通的；以前我買一張火車票就能回去看她，現(xiàn)在即使回去也看不到她了。

現(xiàn)代社會越來越便捷，我們好像總能解決各種問題，只是看是否有資源、是否努力了。即使這次高考沒考好，我下次再考，總會把難題解決的。但在經(jīng)歷親人死亡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死亡是解決不了的，有很深的無力感。這個題錯了，但是無論你怎么努力，無論想多少方法，都不可能再有機會重新做一次。你會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個界限，這個界限是你怎么都過不去的，真實經(jīng)歷這種感覺的時候，人是特別絕望的。

我之前并不是個容易哭的人。我開始對自己感到困惑，甚至覺得自己有點不正常，但我的知識體系和身邊的人好像都無法幫助我，沒有人告訴過我經(jīng)歷了親人離世之后我會怎么樣。

作為一個社工專業(yè)的學(xué)生，我去過很多NGO，給不同的人提供服務(wù)，但我根本沒有聽說過給喪親者提供的任何服務(wù)。那時候我并不認為自己需要幫助，但又覺得自己狀態(tài)很奇怪，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處理我的哀傷。

這種困惑的狀態(tài)持續(xù)了一年，這一年也是最難熬的。我其實是想傾訴的，尤其希望家人之間可以互相傾訴。因為受過社工的訓(xùn)練，我一直有意識地在家庭里傾訴，希望彼此安慰，我會主動告訴爸爸我其實很想念媽媽，春節(jié)團聚的時候我也會說，“媽媽不在了，還挺難過的”。但可能因為他是男性，情感沒有那么強烈，我們的哀傷節(jié)奏也很不一樣。

我爸爸在媽媽去世兩個月后就開始相親了，半年后已經(jīng)有了一個穩(wěn)定的對象，這對我的打擊特別大。我明明一直把我內(nèi)心最真實的哀傷展現(xiàn)給他，告訴他女兒一直放不下母親，沒想到在他看來妻子原來是很容易被替代的，很快就有另一個陌生的女人來填補妻子的位置。那時我有一種強烈的被背叛的感覺：這個父親還是我認識的父親嗎？

從這件事開始，我就不再和爸爸傾訴我的哀傷了。我對他充滿了憤怒，但與此同時，媽媽去世之后我又很害怕爸爸去世。我們的關(guān)系變得扭曲和糾結(jié)，我既對他感到憤怒，又因為害怕他死想要對他好一點。后來我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我對媽媽的想念只是我自己的想念，我無法勉強其他人像我一樣想念她。每個人的哀傷都是獨特的，其他人和我媽媽的感情和關(guān)系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來到香港讀書之后，我會很留意不和別人講媽媽去世這件事，我很害怕別人覺得我和他不一樣。別人都有爸爸媽媽，我沒有，我感到很羞恥。聊天的時候我經(jīng)常被問到春節(jié)回不回老家，老實說，媽媽去世以后我是不愿意回家的，家已經(jīng)不是家的感覺了，但在和其他人交流的時候，我還是會假裝媽媽還在老家活著。所以即使在我開始研究喪親之后，有人問我為什么研究喪親，我也只會說“因為我的導(dǎo)師研究喪親，這個話題挺值得關(guān)注的”。

我沒有想過要怎么緩解我的哀傷，因為我更害怕的是，如果我的哀傷沒那么痛了，我是不是就會忘記她。我身邊所有人都在逐漸忘記她，我的親友也會告訴我，媽媽希望看到的是我健康快樂地生活。但我害怕如果我也忘記她，這個世界就沒有人再記得她了，她就真的不存在了，所以我也不想消除我的哀傷。

現(xiàn)在距離媽媽去世已經(jīng)10年了，我必須承認，我已經(jīng)失去了很多關(guān)于她的記憶。媽媽剛?cè)ナ赖臅r候，冰箱里還有她做的剩飯剩菜，把它們吃完后我就再也嘗不到這個味道了，我努力想要記住那些味道，但它的確隨著時間的流逝消失了。我還留了一件媽媽的衣服一直帶在身邊，并且拒絕清洗它。但那個味道最后還是會消失的，怎么都留不住。我很努力地想要留下一些東西，但這種感受性的東西是你怎么努力都留不住的。

“自私”的研究

我的博士論文原本想做關(guān)于老年人的研究，因為現(xiàn)在是老齡化社會，我想知道怎么給老人提供更好的照顧，保證他們的生活質(zhì)量，這樣我的研究成果或許可以造福很多像我媽媽一樣的人。

我在找導(dǎo)師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一個教授的研究領(lǐng)域是一個我不認識的單詞，叫bereavement，我搜索這個單詞，發(fā)現(xiàn)它的意思是“喪親”，我當時就在辦公室當著其他同學(xué)的面哭了出來。我沒想過原來喪親也是一個研究課題，而且我們院系就有老師研究它。

不過，真正讓我下定決心研究喪親的，是2016年我在校園里發(fā)生了車禍，我突然意識到死亡也可能發(fā)生在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身上，于是我開始思考有什么事情對我來說是特別重要的。那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還是很想知道我的哀傷要怎么辦，我該怎么把媽媽去世這件事放在我的生活里，我想要研究哀傷。

其實影視劇中常常有喪親的情節(jié)，故事的開頭可能就是主角經(jīng)歷了父母離世，但影視劇里很少描述角色在經(jīng)歷了喪親之后，他的哀傷是什么樣的，又會如何影響他。喪親好像只是一個獨立的事件，在后面的事件里就不存在了。我們整個文化對于死亡和哀傷一直是逃避的狀態(tài)，但我很想知道哀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準備研究時，最大的困難在于幾乎所有人都不理解為什么要研究喪親。喪親者有什么特別之處嗎？他們過得很不好嗎？我必須反復(fù)論證研究喪親是有意義的，而當時我還隱藏著我喪親者的身份。其實在喪親研究里，較多受到關(guān)注的是喪偶和子女去世，年輕人的喪親和哀傷是被忽視的，大家會覺得年輕人和死亡還有一定的距離，相關(guān)研究比較有限。

根據(jù)我的研究，年輕人喪親后一個顯著的感受是羞恥?！笆ジ改傅暮⒆印笔且粋€污名化的身份，即使已經(jīng)是成年人，他們還是會因為自己是“單親家庭”的孩子而感到羞恥，擔心自己會因此被看不起。也是出于羞恥感，他們不太會和朋友分享喪親這件事，甚至有人在需要填寫家庭信息的時候會填寫父母退休或在職，假裝父母還在世。有些父母也會提醒他們在相親時不要一開始就告訴對方自己的爸爸或媽媽去世了，“免得別人看輕你”。

但喪親的年輕人其實是很想傾訴的。正式訪談前，我會問他們?yōu)槭裁丛敢饨邮茉L談，很多訪談對象都表示他們很想把自己的哀傷說出來，希望哀傷能有一個出口。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是第一次完整向別人傾訴自己的經(jīng)歷，因此情緒也比較強烈?；舅信允茉L者在第一次訪談時都哭得稀里嘩啦，到了第二次訪談的時候，受訪者們的情緒明顯要好很多。

和我的經(jīng)歷很不一樣的是，很多經(jīng)歷喪親的年輕人在葬禮上反而是哭不出來的。喪親這件事哐當一下砸了下來，他還沒有想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他的大腦也想保護他。過了一段時間后，他會反思自己哭不出來是不是因為不夠愛逝者，產(chǎn)生對自己的責怪和愧疚。還有一些人會有意在葬禮上壓抑自己的情緒，他們擔心還活著的父親/母親正在崩潰，沒有人扛起這個家，所以他們就站了出來，想要承擔家庭支柱的角色。

西方的喪親理論中有一種理解死亡的方式是“尋找益處”，也就是說當經(jīng)歷了創(chuàng)傷事件后，如果親歷者發(fā)現(xiàn)這些創(chuàng)傷不全是壞事，而是也有一點好處的時候，他會更能接受這件事。比如經(jīng)歷了喪親，個人有了更多的成長、更懂得如何照顧別人，這對喪親者來說可能是一個安慰。但我的研究對象都很抵觸這樣的說法，他們可以接受親人的離世對別人有一定的好處，比如對醫(yī)學(xué)事業(yè)的貢獻、不必再受病痛折磨等，但他不能接受自己因此獲得所謂的好處。

在做喪親研究之前，我在生活中沒有遇到過像我一樣經(jīng)歷喪親的年輕人，所以感受到那么多強烈情緒的時候，我獲得了很多共鳴：我不是一個人。我也很感恩他們愿意信任我，讓我可以成為他們的一個出口，這是曾經(jīng)的我沒有的。

做訪談的時候，我更多還是旁觀的研究者角色，但在后續(xù)整理訪談的時候，我需要反復(fù)聽錄音并清晰地記錄下來，他講了什么話，在哪里有停頓，他的語氣是什么樣的，有沒有笑，有沒有哭，這些我都要記錄下來。這個過程中我崩潰了，我代入了他們的角色，哭得稀里嘩啦，在辦公室工作一會兒我就受不了了，需要出去緩一緩，讓自己的情緒消化一下。那時我的哀傷和其他人的哀傷捆在了一起，變得更復(fù)雜了，我浸泡在所有人的哀傷情緒里。

不過，做喪親研究對我來說是一個療愈自己的過程。最開始我瘋狂地看各種哀傷理論和論文，我很喜歡看別人的博士論文，還會專門去看他們的“致謝”部分，想要知道他們?yōu)槭裁醋鲞@個研究，如果看到對方也是因為親人去世才開始這項研究，我就會感到安慰—我不是一個人，還有人跟我一樣。

尤其是在探究年輕子女如何在哀傷和苦難中追尋意義時，訪談對象們的思考給了我很多啟發(fā)。我自己卡在了追尋意義的第一步，追問“為什么是我”，感嘆命運的不公，并因此一直對這個世界有所抗拒。但他們找到了很多方式來重新理解父母的死亡，比如將自己生命的繼續(xù)看作是離世父母生命的延續(xù)，或是將更不幸的情境作為參照，這些都給了我很多啟發(fā)，讓我獲得了很多理解這個混亂世界的角度。

因為前期有太多人不認可我做這項研究，我直到現(xiàn)在也不確定大家會如何評判這項研究。我也擔心這項研究好像并不能真正幫到其他喪親者。我曾期待在研究的最后能給喪親者一個好的指引，告訴他們這條路怎么走，按照指引去做就可以控制哀傷。但我最后發(fā)現(xiàn)，對喪親者來說，面對哀傷這項功課是非常困難、漫長，且獨一無二的。我只能通過研究告訴大家，這44個經(jīng)歷了喪親哀傷的人是如何走過這條路的，但你不可能看完這本書就知道自己的路要怎么走，就不再懼怕哀傷了。

哀傷是一定要自己經(jīng)歷的東西，它是由你和逝者之間的關(guān)系塑造的。所以無論怎樣，喪親者都必須把自己的這條路走下去。哀傷會對生活造成巨大的沖擊，這種沖擊也會成為生活的一部分，我們能做的就是和哀傷共處。你要去經(jīng)歷和了解你的哀傷，要知道它究竟在告訴你什么，它怎么影響你看待這個世界、看待整個人生的意義，你會變成一個怎樣的人—哀傷一直在影響著你。

當死亡成為標尺

如果有選擇，我不會把喪親和哀傷作為我的研究主題，我寧愿一輩子都不會接觸這個話題。母親的去世不僅改變了我的研究方向，也改變了我的整個人生。

我開始覺得自己是個運氣不好的人，當出現(xiàn)糟糕的事情的時候，我總會想象最壞的情況，認為老天爺不會憐憫我。有一次我給爸爸打電話他一直不接，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他會不會被車撞了，會不會在公園散步的時候暈倒了，于是瘋狂聯(lián)系家里的親戚去找他。聊天時如果朋友提及某個人的時候停頓了一下，我下意識會想那個人是不是死了。我總覺得糟糕的事情離我很近，死亡離我很近。

我媽媽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她把一生都奉獻給了丈夫和孩子，總是以別人的利益為優(yōu)先。她非常努力地省錢，為了省一塊錢的公交車費，寧愿拎著沉甸甸的菜自己從城南走到城北?？墒钱斔劳龊?，她曾經(jīng)努力付出的那些又有什么用呢？家里即使把她當時一點一滴摳出來的錢拿出來治病，也不過三萬塊。我們當時愿意砸鍋賣鐵來治療，可醫(yī)生說沒什么能做的了。

一個人死亡之后，所有的儀式和流程都特別快，你熟悉的那個人很快就變成了一盒骨灰。他在乎的東西不能放在骨灰盒里陪伴他，也不能和他一起燒掉，一個人是怎么來的，就怎么走了。你在乎的東西在死的時候都是帶不走的，這對我的沖擊特別大。

我開始質(zhì)疑一切的意義，原來執(zhí)著的一些東西都顯得不那么重要了。死亡成了我腦子里一個強大的參照物，我可以把所有事情和死亡對照：這份工作沒那么重要，我死了之后肯定會有人替代我；你喜不喜歡我也無所謂，反正我死的時候你未必會哭很久。我變得很悲觀，覺得人生沒有什么意義。但我從來沒想過自殺，我媽媽已經(jīng)失去了生命，如果我也失去生命的話，她也會很痛苦的，我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活著。

不過好的方面是，我會更多反思各種事情的意義。對比之下，陪伴和幫助別人，至少在這一刻向一些痛苦的人給予溫暖，好像還算有一點意義。完成整個關(guān)于喪親的研究讓我找到了一些意義，雖然我的哀傷并沒有因此而減少。透過我的痛苦，我更加能明白其他喪親者的感受，也更愿意去陪伴他們，對我來說，陪伴喪親者是我目前在這個世界上找到的很確定的、有意義的事情。

我的上一份實習(xí)是做哀傷輔導(dǎo)，雖然這份工作讓我的身體和精神都非常累，我的心靈是非?？鞓返?，我也得以確定，從事哀傷輔導(dǎo)能給我提供很大的滿足感和意義感。

需要澄清的一點是，哀傷輔導(dǎo)的目標不是消除哀傷，而是陪伴喪親者，在他覺得哀傷難以承受的時候傾聽他的哀傷，陪他一起分擔。我會和喪親者一起整理他和逝者的故事，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可能會找到不一樣的視角，幫助喪親者找到力量，從而繼續(xù)帶著哀傷前行。

我們不需要解決哀傷，哀傷就是生命的一部分。如果你愛一個人，那么當他離開的時候，你一定會體驗到哀傷，這就是生命的真相。大部分時候我們的社會都在回避和否定死亡，我媽媽去世后很快被火化，然后下葬，整個過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完成了，就好像死亡在我們的生活里就是要被迅速打包、處理、扔掉。但死亡在我們的生活里是真實存在的，哀傷也是真實存在的。

大多數(shù)年輕人的哀傷都是隱秘的，表面上看你可能依然在正常地生活，但在各種重要的節(jié)點—逝者的生日、忌日、你的婚禮現(xiàn)場、你生小孩的那一天、你的孩子第一次叫你爸爸或媽媽的瞬間……你一定會想起他，因為他在你的心里一直存在，哀傷其實就是思念。

我依然被我的哀傷影響著，它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到目前為止也依然讓我痛苦。但我不會想要放下哀傷，因為我不想忘記媽媽。我也逐漸開始愿意主動提起我的喪親經(jīng)歷，我想讓更多人知道喪親對一個人的影響會有多大。哀傷不是葬禮結(jié)束后一年或兩年就會消失的，它可能是一輩子的事。

有些人知道自己有朋友經(jīng)歷了父母去世，但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其實可以用非語言的方式，傾聽和陪伴他。千萬不要說“時間過去就會好”“他一定希望看到你開心”，這些都是很沒用的話，還不如什么都不說，陪陪他就好。

我對死亡的焦慮一直存在，這在我媽媽去世之后更強烈了，死亡好像隨時會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我并不害怕死亡的結(jié)局，但會害怕死亡的過程，比如生了難以醫(yī)治的重病，身體要經(jīng)歷很大的痛苦，這會讓我害怕。

我已經(jīng)寫好了自己的遺囑，還畫了一張墓碑的圖片，把我想刻在墓碑上的字寫了下來。我和我先生說，我死了之后就把骨灰放在家里，我不想被放在墓地……我們好像總把婚禮當成一個很重要的項目，一步一步地仔細討論，但對待葬禮并不會這樣，其實討論和準備葬禮并不可怕。

今年9月完成博士后的合約后，我想去做臨終關(guān)懷或哀傷輔導(dǎo)的工作。母親的去世某種程度上改變了我之后的所有選擇，如果她沒有離開，我應(yīng)該會在讀完P(guān)hD后就回到內(nèi)地高校做老師，但現(xiàn)在我更想做一些實務(wù)工作，并因此又讀了一個碩士學(xué)位。完成博士論文的研究后，我最大的困惑是我還能做些什么給喪親者以支持，我想要真正陪伴他們。

現(xiàn)在我還是會經(jīng)常想起媽媽，最近我看了一部關(guān)于照顧者的電影，主角的父親因為中風(fēng)進了醫(yī)院，主角在趕去醫(yī)院的出租車上還想著要怎么照顧父親，結(jié)果沒到醫(yī)院就接到了父親離世的消息。那一瞬間我被深刻地觸動了，就像主角說的，我連成為一個照顧者都沒有機會了，那種感覺依然很痛。

不過我已經(jīng)不會害怕哀傷了，我知道它是什么樣子，我觸碰到它也不會怎么樣。哀傷就是我和逝者之間的關(guān)系和愛，它雖然讓我感到痛苦，但它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