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板橋跟于適沒有見過面,算是神交。
這份交情竟是從一塊墓碑開始的。
乾隆十一年(1746年),鄭板橋騎著一頭小毛驢去濰縣上任,路過城南的墓田,望著層層墳頭歇腳。
書童寒茗打了個(gè)哆嗦:“老爺,太陽快下山了,要不……”
“不急。”鄭板橋在墳堆里溜達(dá),“老爺我下驢,第一件事就是體察民情?!?/p>
寒茗抽肩縮頸,捋捋胳膊上的寒毛,小聲嘟囔了一句:“到墳地里體察什么……”
鄭板橋笑了,拍拍身旁的青石墓碑:“看看,這石料,這款式,這雕工!再數(shù)數(shù)旁邊的墳頭,有多少個(gè)?”
寒茗撓撓頭皮:“老爺是說,濰縣的百姓,比范縣的富裕?”
“孺子可教也。”鄭板橋扒拉開荒草,看碑上的文字:“深恩顯考宋公諱長松之墓”,字是顏楷;“故嚴(yán)父徐公諱祥之墓”,書仿漢隸;“故顯妣慈母孟孫氏之墓”,用的館閣體……鄭板橋微微搖頭。也是,能入他眼的書體,當(dāng)世還有幾種?
看了十幾個(gè),鄭板橋終于眼前一亮,那碑上刻著一副聯(lián):“青山芝蘭盛,碧海瀚澤長。”中間是“故吏部郎中于公諱遠(yuǎn)大人之墓”,背面還有一大篇碑文,仿的是《瘞鶴銘》的筆意。妙哇!用《瘞鶴銘》寫碑文,不減莊肅,自得哀傷。鄭板橋竟站在人家墳頭前,欣賞起來。
寒茗也四下里亂瞅:“老爺快看,這是不是‘一盒茗’?”
鄭板橋順著他的手看去,周圍幾塊墓碑碑文竟都是《瘞鶴銘》,而且墓主都姓于,當(dāng)即斷定:書碑之人必定來自于家?!昂】?!去打聽一下,這城南可有個(gè)于家莊?”
“???”寒茗指著即將落山的紅日,“您老再折騰,城門可就關(guān)了。難不成,咱們要在墳堆里露宿?”
“有何不可?”鄭板橋來了興致,“絕妙書文為伴,縱然與鬼魅為伍、尸骸同穴,也是天下第一等雅事?!?/p>
話雖如此,他到底還是趕在城門關(guān)閉前進(jìn)了城。后來派人打聽到,城南竟真有個(gè)于家莊,就在離墓田不遠(yuǎn)處;莊里于適老爺子,字肇詵,監(jiān)生出身,以書法名于世,乃“北海三俊”之首;于氏碑文,都是他寫的。
第二天,鄭板橋熟悉政務(wù),會(huì)見鄉(xiāng)紳,抽不開身,便派寒茗帶著禮物拜見于適。結(jié)果沒見到于適,只帶回一張便條:“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p>
鄭板橋笑了,北冥者,北海也,也就是這濰縣城。魚嘛,自然是他于適老先生嘍。意思是說這條魚太大,老爺我這口鍋燉不下他。好家伙,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此后,鄭板橋勤政愛民,幾年工夫就把濰縣治理得政通人和,路不拾遺。鄭板橋閑來無事,吟詩作賦,書畫會(huì)友,濰縣城誰不知道他蘭竹石皆妙,詩書畫三絕?于適雖沒有親自登門拜訪,但每到年節(jié),都會(huì)寄來一封信箋:從《逍遙游》到《人間世》,到《齊物論》,再到《養(yǎng)生主》。
寒茗頭皮都快撓破了:“老爺,這是在夸您嗎?”
鄭板橋搖搖頭:“總覺得這里邊透著古怪?!?/p>
乾隆十七年(1752年),重修東岳廟,從二門上拆下一塊匾來。寒茗飛奔來報(bào)喜:“老爺,快看,又是‘一盒茗’!”于適的信箋看多了,寒茗竟也識(shí)得字體了。
上眼一瞧,寫的是“發(fā)育萬物”四個(gè)字,鄭板橋很不厚道地笑了:你用《瘞鶴銘》寫寫碑文也就算了,至少書文相稱;眼下倒好,用“瘞鶴”來發(fā)育萬物嗎?
寒茗也笑了,原來這字不好呀。
鄭板橋沉思半晌,神情凝重起來,竟然向牌匾鞠了一躬。當(dāng)即召見鄉(xiāng)紳富商,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出人,建學(xué)舍,請(qǐng)名師,大興文教。文教不興,學(xué)風(fēng)不盛,縱然是五谷滿倉,又有何用?
到年關(guān)時(shí),于適的信箋又送來了:“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p>
《大宗師》,好,得勁!
鄭板橋一夜沒睡,竟用他的“六分半書”把《大宗師》抄了一遍。
好景不長,鄭板橋發(fā)官倉賑災(zāi),被罷官了。臨行之日,他特意去了趟于家莊,再不見于適就真沒機(jī)會(huì)了。
開門作揖的是個(gè)青年,說:“先父臨終前曾經(jīng)囑咐,讓我代他拜見鄭大人?!闭f著長揖及地。
先父?鄭板橋愣了。
“實(shí)不相瞞,先父向來仰慕大人的書畫文章,得知您來濰縣任職,更是喜不自勝。奈何病體沉疴,不久于世,在您上任的第二天,就……”
“第二天?”寒茗叫了一聲,“那不就是……”
“也就是說,如果那天我登門,還能見他最后一面?”鄭板橋悔恨不已。
寒茗掏出那些信箋:“這又是怎么回事?”
青年道:“那是先父臨終前寫下的,讓我每年往縣衙投遞一份。他說看大人的書畫,大人必定是個(gè)孤傲清高的人,他愿與大人做個(gè)隔世之交?!?/p>
鄭板橋悵然若失:“老先生的墳?zāi)乖谀膬海课胰グ菀幌??!?/p>
來到墳前,卻見青石碑上光溜溜的,沒有刻字。青年連忙解釋:“先父說了,他給人題了半輩子碑文,自己就不操心了,留待有緣人吧?!?/p>
鄭板橋知道說的是自己,吩咐寒茗研墨,望著石碑沉吟片刻,揮筆寫下兩句:“北冥有魚適南海,西風(fēng)何意過東隅?!?/p>
(胡不歸摘自《臺(tái)港文學(xué)選刊》2025年第1期,曾 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