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韓愈詩歌中的嶺南空間書寫,根據(jù)其描寫角度的不同,可以分為心理空間中的嶺南書寫、自然空間中的嶺南書寫以及社會空間中的嶺南書寫三個不同的層面。這三個不同的層次描寫都具有二元性,即既有帶著贊頌之情的正面描寫,又有表達驚懼憂恐意味的負面刻畫。這些看似矛盾對立的嶺南空間描寫,共同服務(wù)于詩人主觀情感表達的需要。
【關(guān)鍵詞】韓愈;詩歌;嶺南;空間書寫
【中圖分類號】I207.22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5)06-0030-05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06.007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粵西交通與宋代粵西文學發(fā)展研究”(項目編號:24XZW010)成果。
嶺南是中國南方五嶺①以南地區(qū)的概稱,以五嶺為界與內(nèi)陸相隔。杜佑《通典·南蠻下》中云:“五嶺之南,漲海之北,三代之前是為荒服。”[1]因其地理位置僻遠,又有五嶺橫亙阻隔,唐之前嶺南幾乎呈未開發(fā)狀態(tài),一直被視為“蠻夷之地”。貞觀初年,唐王朝設(shè)嶺南道,由于其地理氣候條件惡劣,醫(yī)療條件低下,政治經(jīng)濟文化落后,令人談之色變,成為朝廷懲治犯罪或犯錯程度嚴重的官員的重要“法場”。據(jù)尚永亮《唐五代逐臣分布時期與地域的計量考察》里的統(tǒng)計,唐五代時期,南方是官員被貶的最主要區(qū)域,其中嶺南道被貶官員高達436人次,占被貶總數(shù)的15.4%,為南方諸道之首[2]。
韓愈與嶺南的淵源頗深,一生中曾三入嶺南。韓愈幼時為其兄長韓會及嫂夫人鄭氏收養(yǎng),十歲時韓會因受政治牽連而被貶韶州(今廣東韶關(guān)市),韓愈遂隨兄嫂一起南遷,一年后韓會于貶地病故,韓愈遂返回河南,此為韓愈一入嶺南。貞元十九年(803年),時年35歲的韓愈有感于天旱人饑、民不聊生的實情,作《御史臺上論天旱人饑狀》向皇帝進諫,論宮市之弊,因得罪幸臣李實而被貶陽山(今廣東陽山縣),并于此地度過了一年多的貶謫生涯,此為韓愈二入嶺南。元和十四年(819年),年屆52歲的韓愈因上《論佛骨表》,極陳佛道之弊,言辭激烈,使憲宗暴怒,將其流貶潮州(今廣東潮州市),八個月后量移袁州(江西宜春),此為韓愈三入嶺南。
三入嶺南使得韓愈對這片化外之地有了更為直觀的感知,除了第一次入嶺南尚年幼,并無詩文留存外,后兩次皆有不少詩文存世。檢視韓愈詩歌中對于嶺南的書寫,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即便面對的是同一地理空間,由于心境的不同,其所呈現(xiàn)出來的風貌也是大相徑庭的。根據(jù)描寫角度的不同,可將韓愈詩歌中的嶺南空間書寫大致分為三類:心理空間中的嶺南、自然空間中的嶺南以及社會空間中的嶺南。這三個不同的層次描寫都具有二元性,試一一論述之。
一、心理空間中的嶺南書寫
所謂心理空間,是指文學作品中存在的、與作家心理密切相關(guān)的自然山水空間,雖是想象性的,但主要是作家情感與心理的一種直接反映[3]。韓愈詩歌中的嶺南,部分是作為心理空間呈現(xiàn)的,即對于地理空間的描述并非實錄,其中有的是基于韓愈通過他人的口頭語言或書面文字形成的對嶺南的想象,有的則是服務(wù)于情感表達的需求。心理空間中的嶺南,隨著韓愈處境與心境的變化,又表現(xiàn)出巨大的差異性。
(一)他者視角下的嶺南想象
他者,一般指代除自己以外的人或事物,這里用以指一種置身事外的旁觀者視角。在韓愈諸多描寫嶺南空間的詩作中,有兩首赴嶺南贈別詩,分別是《送桂州嚴大夫同用南字》與《送鄭尚書赴南海》。作為送行者的韓愈,書寫的就是他者視野下的嶺南空間。
《送桂州嚴大夫同用南字》寫道:“蒼蒼森八桂,茲地在湘南。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戶多輸翠羽,家自種黃甘。遠勝登仙去,飛鸞不假驂。”嚴大夫即嚴謨,唐穆宗長慶二年(822年),嚴謨以秘書監(jiān)為桂管觀察使,離京上任前,時任兵部侍郎的韓愈作此詩贈別。此詩極寫桂州山水之美,流露出作者的艷羨之意,表達了作者的祝愿與不舍。韓愈并未到過桂州,卻將桂州山川物產(chǎn)之美異寫得令人神往不已。究其原因,一則源于桂州得天獨厚的地理環(huán)境。桂州較嶺南諸州位置偏北,緯度略高,又因地形特點風大,氣溫略低,因此更適宜居住。杜甫在《寄楊五桂州譚》中就有“五嶺皆炎熱,宜人獨桂林。梅花萬里外,雪片一冬深”的描寫。而與韓愈一同送別嚴謨的白居易,也在《送嚴大夫赴桂林》中寫道:“桂林無瘴氣,柏署有清風。”嶺南遍地瘴氣,人們談?wù)紊?,而唯獨桂州這塊風水寶地無瘴氣。無怪使得韓愈在內(nèi)的幾位大詩人,即便未曾親臨其境,卻對其贊譽不已。二則也是這一類贈別詩中的抒情模式所決定的。唐代送別之風大盛,官場踐行場面熱鬧且隆重,即如張籍《送裴相公赴鎮(zhèn)太原》中云:“天子親臨樓上送,朝官齊出道傍辭。”因此我們才能看到嚴謨出鎮(zhèn)嶺南前,除了韓愈之外,張籍、王建、白居易均有同題詩作《送嚴大夫赴桂州》。將這三首詩作與韓愈的同題詩作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張籍、王建的兩首詩與其結(jié)構(gòu)及抒情模式上的相似性,他們都在詩中極力稱贊桂州優(yōu)越的地理環(huán)境、富饒的物產(chǎn)及風土人情。白居易詩作雖側(cè)重點略有不同,但也對桂州舒適的氣候進行了渲染,并對嚴謨到任后清閑愜意的官署生活展開了想象。嚴謨此番赴任,屬于職位升遷,社會地位有所提升,因此屬于可賀之事。韓愈等人筆下的桂州如此宜人,迥異于一般唐人心目中的嶺南可怖印象,也是為了當時官場的社交禮儀服務(wù)。不直接寫離情,而是借頌揚赴任之地表祝賀及祝愿之意,正是這一類詩歌共有的抒情模式。
韓愈的《送鄭尚書赴南?!罚瑹o論是從題材還是表現(xiàn)手法上均與《送桂州嚴大夫同用南字》極其近似。唐穆宗長慶三年(823年),尚書鄭權(quán)因巴結(jié)獻媚宦官王守澄被任命為嶺南節(jié)度使,將行,朝中官員紛紛前來送行,一時盛況空前。如張籍和王建都有贈別詩作留世。韓愈的《送鄭尚書赴南海》詩云:
番禺軍府盛,欲說暫停杯。蓋海旂幢出,連天觀閣開。
衙時龍戶集,上日馬人來。風靜鶢鶋去,官廉蚌蛤回。
貨通師子國,樂奏武王臺。事事皆殊異,無嫌屈大才。
韓愈通過豐富的想象和生動的描繪,展現(xiàn)了南海地區(qū)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和人文景觀。旂幢高聳入云,觀閣連綿不斷,龍戶和馬人這些具有地方特色的民俗元素,使得南海地區(qū)充滿了神秘和魅力。
總的說來,韓愈贈別詩中關(guān)于嶺南空間的書寫,是富饒的,令人向往的,呈現(xiàn)在他者視野中的嶺南,是美飾后的想象和夸張。
(二)自我視角下的嶺南想象
此處的自我視角與他者視角相對,指的是作為親歷者的韓愈,于貶謫途中對于流貶之地嶺南的想象。韓愈的兩次貶謫嶺南,心境并不完全相同。從現(xiàn)存相關(guān)的詩歌創(chuàng)作來看,韓愈初次被貶陽山期間的詩歌作品呈現(xiàn)出政治性及攻擊性的特點,貶潮期間的詩作則充斥著自悲、自嘆、自悔,于憂恐驚懼中傳達求情之意[4]。最為直觀的是到達貶地前的詩歌創(chuàng)作,陽山之貶詩作大多作于貶地,未見抵達前對此地的詩歌想象書寫;而潮州之貶則不同,韓愈于抵潮前,在詩作中就有對潮州的諸般摹想。最引人矚目的當數(shù)《左遷至藍關(guān)示侄孫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guān)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這是韓愈于貶潮途中,取道商洛行至藍關(guān),給趕來送別的侄孫韓湘的留言。其中對于潮州的描寫,一是路遠。“夕貶潮州路八千”,八千是概數(shù),據(jù)尚永亮在《韓愈兩度南貶行程行期考辨》中的推斷,潮州至長安取郴州路為5810里,取虔州路為6810里(韓赴潮所走路線為郴州路,返程為虔州路)[5],可知韓愈此言并非夸大,路途之遙確乎其實。二是險惡。韓愈在詩中對于潮州的想象首先是“瘴”。嶺南多瘴,是唐代北方士人的一般印象。瘴氣指的是嶺南山林中濕熱蒸郁能致人疾病的有毒氣體。韓愈此時已不復壯年,想象此去潮州,必不得返,凄楚難言的激憤之情寓于其中。
隨著南貶路途的延伸,進入嶺南之后,環(huán)境愈發(fā)險惡,一路行來,韓愈詩歌中的悲苦之音漸重,反省之意漸濃,畏懼之心漸生。過瀧水,韓愈作《瀧吏》,借瀧吏之口極寫潮州之險惡:“下此三千里,有州始名潮。惡溪瘴毒聚,雷電常洶洶。鱷魚大于船,牙眼怖殺儂。州南數(shù)十里,有海無天地。颶風有時作,掀簸真差事。”在詩中,瀧吏對于潮州不無夸張的描述一定程度上有著恫嚇及戲耍韓愈的用意,但無疑這樣的說法加深了韓愈對潮州的驚懼心理。在《題臨瀧寺》中,韓愈寫道:“不覺離家已五千,仍將衰病入瀧船。潮陽未到吾能說,海氣昏昏水拍天?!鄙黼m未至,心已先行,韓愈仿佛看到了想象中的潮州,認為那一定是霧氣彌漫,海浪震天的惡劣景象。
韓愈于貶潮途中對嶺南空間的想象,充滿了驚懼憂恐的意味,浸染著詩人強烈的主觀意識色彩。與他者視野下的嶺南描寫相比,顯見更側(cè)重表現(xiàn)的是其險惡的一面。
二、自然空間中的嶺南書寫
當韓愈抵達貶地開始了謫宦生涯后,嶺南的自然山水逐漸在他的詩歌中顯露出真實面貌。經(jīng)過切身體驗后的詩人對此間展開了實地書寫。其筆下的嶺南自然空間,呈現(xiàn)出較為明顯的二元審美傾向:一方面既有對其山高水險、氣候惡劣的驚懼排斥;另一方面又有對其風景優(yōu)美、景色宜人的稱譽頌贊。
(一)山高水險、氣候惡劣
嶺南地貌類型復雜多樣,山地、丘陵、平原、臺地交錯,山地較多,幽林密布,河流眾多,水網(wǎng)縱橫。這樣的地貌特征使得南貶的士人充分感受到了山高水險的自然威懾,并將其形之于文字之中。
作于貞元二十年(804年)的《貞女峽》描寫道:“江盤峽束春湍豪,雷風戰(zhàn)斗魚龍?zhí)?。懸流轟轟射水府,一瀉百里翻云濤。漂船擺石萬瓦裂,咫尺性命輕鴻毛。”貞女峽位于韓愈初次被貶的廣東陽山縣附近。詩人以剛勁渾健的筆力,生動地描繪出了該峽極其險惡和澎湃洶涌的水勢。韓愈在《送區(qū)冊序》里寫道:“陽山,天下之窮處也。陸有丘陵之險、虎豹之虞;江流悍急,橫波之石,廉利侔劍戟,舟上下失勢,破碎淪溺者,往往有之?!弊阋姶颂幍乩憝h(huán)境之兇險。
嶺南地區(qū)緯度低,屬熱帶亞熱帶區(qū)域,氣候總體特征是溫度高、降水多、濕度大。加上嶺南特有的瘴氣,更是令北人談之色變。而且,由于嶺南多地瀕海,常常遭受熱帶風暴襲擊,強烈的熱帶氣旋還會形成颶風。韓愈在嶺南貶謫詩中對此地的氣候進行了細致的描寫。例如:
窮冬或搖扇,盛夏或重裘。颶起最可畏,訇哮簸陵丘。雷霆助光怪,氣象難比侔。(《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闋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
毒霧恒熏晝,炎風每燒夏。雷威固已加,颶勢仍相借。氣象杳難測,聲音吁可怕。(《縣齋有懷》)
峽山逢颶風,雷電助撞捽。乘潮簸扶胥,近岸指一發(fā)。兩巖雖云牢,水石互飛發(fā)。(《贈別元十八協(xié)律六首·其六(桂林伯,桂管觀察使裴行立也)》)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左遷至藍關(guān)示侄孫湘》)
未報恩波死所,莫令炎瘴送生涯。(《答張十一功曹》)
湖波連天日相騰,蠻俗生梗瘴癘烝。(《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
寫嶺南氣候的變化莫測,以至于有時甚至冬熱夏冷,一般情況下則是夏天極度炎熱,且毒霧瘴氣終日不散,更為驚恐的是颶風,與雷霆萬鈞同至,聲勢極為驚人。這些種種都讓韓愈難以適應,在這危險重重的蠻荒之地,人的生命得不到保障,死亡的威脅如同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在他的心頭。
(二)風景優(yōu)美、景色宜人
嶺南的山水自然呈現(xiàn)出一種險峻而秀美的風貌。當韓愈略微適應貶謫生活后,嶺南自然空間中美好的一面開始偶見于他的詩作中。甚至于在貶謫陽山時,還在文章中發(fā)出“吾州之山水名天下”(《燕喜亭記》)的贊嘆。
在韓愈諸多嶺南貶謫詩中,大多喜用險怪奇崛的意象來凸顯貶地之苦。然而在他心緒相對平和之時,對嶺南山水的描寫呈現(xiàn)出另一種狀貌。如《同冠峽》:
南方二月半,春物亦已少。維舟山水間,晨坐聽百鳥。
宿云尚含姿,朝日忽升曉。羈旅感和鳴,囚拘念輕矯。
潺湲淚久迸,詰曲思增繞。行矣且無然,蓋棺事乃了。
同冠峽,又名同官峽、涼紗峽,位于陽山縣西七十里。被貶的韓愈沉浸在“囚拘”的心境之中,重在書寫貶謫的愁悶,描寫的焦點并不在于同冠峽的風景,因此詩中的寫景句子雖然清麗可人,卻缺乏景物自身的特點,因此稍顯平淡無奇。而另一首《次同冠峽》,寫來卻頗具特色:
今日是何朝,天晴物色饒。落英千尺墮,游絲百丈飄。
泄乳交巖脈,懸流揭浪摽。無心思嶺北,猿鳥莫相撩。
詩的前六句寫景,寫了祥和的天色、高山上掉落下來的花朵、石壁上輕飄的游絲、巖洞里形態(tài)各異的石鐘乳,還寫了從懸崖上傾瀉下來的瀑布,這樣的秀麗景色甚至能讓他暫時忘卻被貶的痛苦和對故鄉(xiāng)無盡的思念。
此外,《答張十一功曹》里對嶺南景色的描寫,也顯得充滿生機,令人愉悅:
山凈江空水見沙,哀猿啼處兩三家。筼筜競長纖纖筍,躑躅閑開艷艷花。
未報恩波知死所,莫令炎瘴送生涯。吟君詩罷看雙鬢,斗覺霜毛一半加。
詩的前半部分寫景,春江明凈、春江空闊,猿啼聲聲,兩三戶人家。于荒涼僻遠的描寫中又帶有閑適寧靜之意,而后寫竹子已冒出纖長的筍,羊躑躅也開出了色彩艷麗的花朵,綠竹山花的交相輝映,給原本寂寥的景象增添了勃勃生機,為我們展示了一幅陽山初春的美麗圖景。
相較而言,韓愈詩歌中對于嶺南自然空間的書寫,更多集中在表現(xiàn)其險惡的一面,偶見寫其秀美的詩篇。這主要是跟隨其心境的變化而產(chǎn)生的差異。
三、社會空間中的嶺南書寫
社會空間強調(diào)的是社交關(guān)系、社會互動以及群體行為,在這種空間中,人們可以進行各種社會活動,比如勞作、宴請、節(jié)俗活動等。嶺南由于地處偏遠,又有五嶺阻隔路途不便,因此與中原交流甚少。其中迥異于中原的風俗習慣、語言體系、人文教化等使得南來的貶官謫臣驚詫不已,甚至難以適應,由于無法對異域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產(chǎn)生認同感,因此更加重了他們的棄置感、陌生感及孤獨感。韓愈詩歌中對嶺南社會空間的書寫,絕大多數(shù)屬于這種情形,少數(shù)詩作中則流露出入鄉(xiāng)隨俗之后的接受與適應,有歡欣之意。
(一)“莫不可嘆驚”的飲食風俗
嶺南文化與中原文化的巨大差異性,最直觀的體現(xiàn)就是飲食文化。初來乍到嶺南的韓愈,對于此地的飲食文化是頗為抗拒的,他在詩作中對于恐怖奇特的食材外觀、匪夷所思的食用方式以及難以名狀的特殊口味表現(xiàn)出了詫異的心理感受,并發(fā)出了“莫不可驚嘆”的感慨(《初南食貽元十八協(xié)律》)。
《初南食貽元十八協(xié)律》一詩寫的是韓愈初抵潮州,赴宴所見。其中提到的鱟魚、蠔(即蠔)、蒲魚、章舉、馬甲柱以及叫不上名的數(shù)十種海鮮食材,均是韓愈此前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對于吃不慣海鮮的中原士人來說,這不是一場饕餮盛宴,而是讓他覺得腥臊不已,食之難以下咽以至汗流滿面的糟糕體驗。唯一認識的食材是蛇,在韓愈看來,其面目可怖,實在驚懼到不能食用,于是將它放生。其中提到的食材蝦蟆,即蛤蟆、青蛙之屬,據(jù)《云仙雜記》記載,“桂林風俗、日日食蛙”“桂人好食蛤蟆”[6],可見唐代嶺南已把蛤蟆列入日常飲食的食譜之中,韓愈初時十分抗拒,隨后稍加適應了。在《答柳柳州食蝦蟆》詩中寫道:“居然當鼎味,豈不辱釣罩。余初不下喉,近亦能稍稍。常懼染蠻夷,失平生好樂。”寫自己對食蛤蟆由起初的不接受、不理解以至于“不下喉”到“近亦能稍稍”,也能略微吃一些。正如美國漢學家薛愛華在《朱雀:唐代的南方意象》一書中說的:“在南越,唯一受到漢人移民關(guān)注的兩棲動物是食用青蛙,而這是因為他們十分厭惡吃青蛙這一習俗。”[7]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很警惕,畢竟華夷有別,不希望自己染上當?shù)氐牧曀?,而忘卻自己的平生好尚。
(二)“南方本多毒”的巫蠱之患
韓愈在《縣齋讀書》中有“南方本多毒,北客恒懼侵”的描寫,可視為他對于嶺南印象的一個總括性的看法。這里所言之“毒”,除了前文所提的瘴氣之外,還有嶺南的巫蠱之患。即如劉恂在《嶺表錄異》中所說:“俗傳有萃百蟲為蠱,以毒人。蓋濕熱之地,毒蟲生之,非第嶺表之家性慘害也?!盵8]嶺南有蠱術(shù)用以害人,大概并非空穴來風。
在唐代,嶺南被主流文化圈視為“畜蠱之地”?!胺残M毒有數(shù)種,皆是變惑之氣。人有故造作之,多取蟲蛇之類,以器皿盛貯,任其自相啖食,唯有一物獨在者,即謂之為蠱。便能變惑,隨逐酒食,為人患禍。”[9]嶺南育蠱蔚然成風,初唐詩人宋之問就有“地偏多育蠱,風惡好相鯨”(《入瀧州江》)的描寫。除制蠱外,又擅制毒。唐代文人張鷟在《朝野僉載》中記載此地風俗道:“嶺南風俗,多為毒藥。令奴食冶葛死,埋之土中。蕈生正當腹上,食之立死;手足額上生者,當日死;旁自外者,數(shù)日死;漸遠者,或一月,或兩月;全遠者,一年、二年、三年亦即死……或以涂馬鞭頭控上,拂著手即毒,試著口即死?!盵10]這是利用有毒的葛草制作毒藥,需令奴仆吃下野葛死亡后埋入土中,取尸體上長出來的蘑菇制毒,根據(jù)蘑菇所長位置的不同,毒發(fā)時間有所不同。過程恐怖離奇,匪夷所思,且毒藥毒性之強,甚至于“著口即死”。毒和蠱都時常下到飲食中去,因此北客需時時提防,憂心不已。白居易“須防杯里蠱,莫愛橐中珍”(《送客春游嶺南二十韻》)、袁不約“畏藥將銀試”(《送人至嶺南》)、元稹“試蠱看銀黑”(《送崔侍御之嶺南二十韻》),說的就是對蠱及毒的提防。有鑒于此,我們就不難理解韓愈的詩中寫到的“有蛇類兩首,有蠱群飛游”(《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闋、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怪鳥鳴喚令人憎,蠱蟲群飛夜撲燈。雄虺毒螫墮股肱,食中置藥肝心崩”(《永貞行》),“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下床畏蛇食畏藥,海氣濕蟄熏腥臊”(《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蠱毒之患,如影隨形,以至于使人杯弓蛇影,寢食難安,給原本就糟糕的貶地生活,又添上了驚懼之意。
(三)“有子可與娛”的交游之樂
從繁華的京城到邊遠的下州,從廟堂之高到江湖之遠,對于貶謫嶺南的官員而言,落差是巨大的,各種不適應也隨之而來。唐代文人被貶至此,往往意味著政治生涯的低谷和人生境遇的巨變。他們遠離了熟悉的故土和親人,面對著陌生的環(huán)境和文化,心中充滿了孤獨和無奈。相較之下,韓愈是幸運的,他在貶謫期間雖然落魄,卻仍有不少詩友、后學追隨左右,與貶地的名士僧侶,也時有往來。這給韓愈孤獨落寞的貶謫生涯增添了一抹亮色。
于陽山任上的《縣齋讀書》中韓愈寫道:“詩成有共賦,酒熟無孤斟。青竹時默釣,白云日幽尋?!标柹诫m地處偏遠,且喜有能往來酬唱的文雅之士相伴,詩酒風流,一派閑散之姿。
于潮州任上有《題秀禪師房》,詩云:“橋夾水松行百步,竹床莞席到僧家。暫拳一手支頭臥,還把魚竿下釣沙?!边@表現(xiàn)了韓愈與秀禪師之間輕松自如、良有默契的交往模式。
同樣寫于潮州的《別趙子》一詩中寫韓愈來到潮州,認識了潮州士人趙子,韓愈未料到距離京城萬里之遙的小小城郭之中,居然能遇上這樣一位志趣相投的知交好友。他甚至因為自己即將量移宜春而希望趙子能與他一同前往。被趙子婉拒后韓愈既惋惜,又對他的人品表達了敬佩之意,并且期許兩人的友情能經(jīng)久不渝。
四、結(jié)語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到韓愈對于嶺南的空間書寫在三個不同的層面都具有二元性:作為心理空間呈現(xiàn)的嶺南,既有“他者視角”下富饒多姿的美好一面,又有“自我視角”下充滿驚懼憂恐的想象;作為自然空間呈現(xiàn)的嶺南,既有山高水險、氣候惡劣的刻畫,又有風景優(yōu)美、景色宜人的贊嘆;作為社會空間呈現(xiàn)的嶺南,既有“莫不可嘆驚”的飲食風俗與“南方本多毒”的巫蠱之患,又有“有子可與娛”的交游之樂。這些看似對立矛盾的雙重表現(xiàn),實際上統(tǒng)一于唐代嶺南地理空間的多樣性,以及服務(wù)于詩人的主觀意志表達。以嶺南而言,山川秀美與生存條件惡劣屬于一體兩面,兩者并不矛盾。于詩人的情志表達而言,王國維說“一切景語皆情語”,誠然,韓愈筆下的嶺南空間書寫帶著強烈的個人主觀意識。在社交場合禮貌地表達對被送行者的祝賀及祝愿需從正面下筆,而當自己身處其中,飽受貶黜之苦時,又需從負面著筆刻畫。然而,以韓愈的心性,即便在最糟糕的貶謫處境中,也沒有一味意志消沉,而是積極地進行自我心理調(diào)適,讓自己或是寄情山水,或是借交友來消解愁悶。借著韓愈對于嶺南空間的不同書寫,我們可以更清晰地窺視其被貶謫之后的內(nèi)心世界,從而對其詩歌有更為深入及確切的認識及了解。
注釋:
①五嶺:五嶺具體所指,不同史料中的記載略有出入。一般認為當指越城嶺(在今廣西興安縣之北)、都龐嶺(位于湘桂交界處)、萌渚嶺(在今湖南省永州市江華瑤族自治縣和廣西賀州市八步區(qū)、鐘山二縣區(qū)之北)、騎田嶺(在今湖南郴州市區(qū)和宜章縣之間)、大庾嶺(位于江西與廣東兩省邊境)。是古時五條穿越南嶺的通道。
參考文獻:
[1]杜佑.通典[M].北京:中華書局,1988:5709.
[2]尚永亮.唐五代逐臣與貶謫文學研究[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49-50.
[3]鄒建軍,周亞芬.文學地理學批評的十個關(guān)鍵詞[J].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34(02):35-43.
[4]尚永亮.論韓愈兩度南貶之心性特征與詩風轉(zhuǎn)變[J].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3,63(06):30-36.
[5]尚永亮.韓愈兩度南貶行程行期考辨[J].文學遺產(chǎn),2023(04):
100-107.
[6]馮贄.云仙雜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5:44-49.
[7]薛愛華.朱雀:唐代的南方意象[M].程章燦,葉蕾蕾,譯.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504.
[8]劉恂,撰.魯迅,???嶺表錄異:卷上[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3:8.
[9]巢元方.巢氏諸病源候總論[M].上海:上??茖W技術(shù)出版社,1990.
[10]陶敏,主編.全唐五代筆記[M].西安:三秦出版社,2012:144.
作者簡介:
梁歡華(1980-),女,廣西蒼梧人,賀州學院文化與傳媒學院講師,研究方向:唐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