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宋代詩人的典范選擇

羅 瑩

（沈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遼寧 沈陽 110034）

中國古典詩歌在唐代達到了高潮，對于宋代詩人來說，要想在唐詩之外，另有建樹是很難的。因此，錢鐘書《宋詩選注序》說 ：“有唐詩作榜樣是宋人的大幸，也是宋人的大不幸?！盵1]清代學(xué)者蔣士銓《辨詩》中也寫道 ：“唐宋皆偉人，各成一代詩……宋人生唐后，開辟真難為?！盵2]宋人在建立自己的詩歌規(guī)范的過程中，首先必須學(xué)習(xí)唐詩，到底選擇什么人作為自己的學(xué)習(xí)與創(chuàng)新的榜樣呢？宋代詩人走過了一個很長的道路。

一

《蔡寬夫詩話》“宋初詩風(fēng)”條云：“國初沿襲五代之余，士大夫皆宗白樂天詩，故王黃州主盟一時。祥符、天禧之間，楊文公、劉中山、錢思公專喜李義山，故昆體之作，翕然一變?！暗v、慶歷后，天下知尚古文，于是李太白、韋蘇州諸人，始雜見于世。杜子美最為晚出，三十年來，學(xué)詩者非子美不道，雖武夫女子皆知尊異之。李太白而下，殆莫與抗?！盵3]這條材料非常清楚地指出了宋代詩人榜樣選擇的過程，學(xué)習(xí)的對象從白居易、李商隱、李白到杜甫的全過程。

方回《送羅壽可詩序》曰：“宋鏟五代舊習(xí)，詩有白體、昆體、晚唐體?！盵4]“白體”是宋初以學(xué)習(xí)白居易、元稹的唱和詩為主的詩歌群體，代表人物是五代的舊臣徐鉉、李昉等人，他們都是館閣之臣，學(xué)習(xí)的不是白居易的諷喻詩，而是流連光景的淺切篇章，李昉、李至的《二李唱和集》、李昉等人的《禁林宴會集》、徐鉉等人的《翰林酬唱集》就是代表。陳寅恪評價白居易這類詩是“杯酒光景間之小碎篇章?！盵5]這種詩歌只是模仿了白居易詩歌的一個方面，與五代詩風(fēng)一脈相承，并不能代表宋代詩歌的發(fā)展方向?！巴硖企w”主要詩人是以希晝、保暹、惟鳳、惠崇等為代表的“九僧”，他們選擇繼承唐代詩人賈島、姚合反復(fù)推敲的苦吟精神，內(nèi)容多是描繪清邃幽靜的山林景色和枯寂淡泊的隱逸生活，內(nèi)容非常狹小。歐陽修《六一詩話》記載：“（進士許洞）出一紙，約曰：‘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鳥’之類，于是諸僧皆擱筆?！盵6]朱彝尊《橡村詩序》曾評價曰：“九僧、四靈，吾見其拘。”[7]“拘”字準確地指出了“晚唐體”詩歌題材狹小的缺陷，因此，“晚唐體”也不能引導(dǎo)宋詩的發(fā)展方向?！拔骼ンw”是宋真宗景德年間，翰林學(xué)士楊億、錢惟演、劉筠等人奉命編撰史學(xué)類書《歷代君臣事跡》（后改名《冊府元龜》）時而形成的唱和詩集，成書于大中祥符元年（1008），共收錄十七人二百四十七首詩。他們師法晚唐詩人李商隱詩歌雕潤密麗、音調(diào)鏗鏘的詩風(fēng)，風(fēng)行一時，影響巨大。歐陽修在《六一詩話》說：“蓋自楊劉唱和，西昆集行，后進者爭效之，風(fēng)雅一變，謂之昆體?！盵8]然而，“西昆體”在藝術(shù)上有嚴重的缺點，他們專門模仿李商隱詩歌的藝術(shù)風(fēng)貌，缺乏李詩蘊含的真摯情感和深沉感慨，只有華麗的外表，缺少內(nèi)在的風(fēng)采。紀昀評曰：“昆體雖宗法義山，其實義山別有立命安身之處，楊劉但則其字句耳?！盵9]因此，由于注重模仿，缺少創(chuàng)新，“西昆體”很快就消歇了。

自宋初“三體”之后，宋人在選擇學(xué)習(xí)典范的過程中苦苦尋覓著，由于宋代社會政治、經(jīng)濟的影響，宋代詩人在新儒學(xué)——理學(xué)的建構(gòu)中特別重視心性修養(yǎng)，文人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強烈的參政意識與憂患思想使他們在選擇學(xué)習(xí)典范的時候沿著道德判斷（忠君、體國、愛民）與美學(xué)判斷（詩歌藝術(shù)）兩條途徑同步進行。在“三體”之后，韓愈、李白也一度成為人們學(xué)習(xí)的對象。所謂“翰林風(fēng)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盵10]歐陽修高度贊揚韓愈的詩歌成就：“退之筆力，無施不可……然其資談笑，助諧謔，敘人情，狀物態(tài)，一寓于詩，而曲盡其妙?！盵11]錢鐘書在《談藝錄》中總結(jié)道：“韓昌黎之在北宋，可謂千秋萬歲，名不寂寞矣。”[12]韓愈在詩歌題材的俗化與詩歌創(chuàng)作“以文為詩”方法的運用等方面的確對宋詩風(fēng)貌的建立有重要的啟迪之功。然而，韓愈并不是完美的，宋人認為他在道德方面有瑕疵。北宋的司馬光在《顏樂亭頌》中評論道：“韓子以三書抵宰相求官……觀其文，知其志，其汲汲于富貴，戚戚于貧賤如此，彼又烏知顏子之所為哉！”[13]歐陽修在《尹師魯?shù)谝粫芬舱f：“每見前世有名人，當論事時，感激不避誅死，真若知義者。及到貶所，則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窮愁形于文字。其心歡戚，不異庸人。雖韓文公不免此累。”[14]《苕溪漁隱叢話》記載蘇軾的評論：“退之《示兒》云……所示皆利祿事也。至老杜則不然，《示宗武》云……所示皆至賢事也?！盵15]從以上引用的資料可以看出，宋代文人最不滿意韓愈的是他對富貴利達的追求，從中唐的時代來看，韓愈的追求并沒有大的問題，但是，在宋人看來卻是“俗”，不符合宋人的道德心性標準。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韓愈追求奇險的做法也不符合宋代文人的標準，所以，蘇軾在評價韓愈詩歌時指出其不足：“柳子厚詩在陶淵明下，韋蘇州上，退之豪放奇險則過之，而溫麗精深不及也?！盵16]葉夢得認為韓愈詩“每苦意與語俱盡”，[17]缺乏含蓄性。

李白也成為人們學(xué)習(xí)的對象之一，蘇軾《書黃子思集后》曰：“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瑋絕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詩人盡廢。”[18]然而，宋人對李白的人生經(jīng)歷與詩藝也提出了尖銳的批評。蘇軾《李太白碑陰記》曰：“李太白，狂士也。又失節(jié)于永王璘，此豈濟世之人哉！”[19]朱熹認為：“李白見永王璘反，便從臾之，詩人沒頭腦至于如此?！盵20]宋人對李白參加永王璘叛軍之事耿耿于懷，認為是失節(jié)行為。對李白詩歌華而不實與豪俠使氣也是不能容忍，蘇轍的《詩病五事》說：“（李白詩）華而不實，好事喜名，不知義理之所在也?！盵21]羅大經(jīng)評曰：“李太白當王室多難，海宇橫潰之日，作為歌詩，不過豪俠使氣，狂醉于花月之間耳，社稷蒼生曾不系其心胸，其視杜少陵之憂國憂民豈可同年語哉？”[22]甚至宋人對李白不加斟酌隨意揮灑的詩風(fēng)也有微詞，蘇軾《書李白集》曰：“今太白集中，有《歸來乎》《笑矣乎》及《贈懷素草書》數(shù)詩，決非太白作?！加商缀揽。Z不甚擇，集中往往有臨時猝然之句，故使妄庸輩敢爾?！盵23]蘇軾《書學(xué)太白詩》云：“李白詩飄逸絕塵，而傷于易。”[24]因此，從道德完善與詩歌成就兩個方面，李白沒有成為宋人學(xué)習(xí)的最高典范。

二

大約從宋仁宗嘉祐年間開始（1056－1063），杜甫的聲望與日俱增，終于成為宋人選定的最高典范。杜甫完全符合宋人選擇典范的兩個標準，從道德評判的角度，忠義仁愛是宋人對杜甫的高度贊揚，王安石在杜甫像前頂禮膜拜，對杜甫“寧令吾廬獨破受凍死，不忍四海寒颼颼”[25]的仁愛之心無比崇敬。蘇軾在《王定國詩集敘》中說：“古今詩人眾矣，而杜子美為首，豈非以其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嘗忘君也歟？”[26]從此之后，“一飯不曾忘君”成為杜甫道德高尚的標簽?！杜俗诱嬖娫挕酚涊d黃庭堅的評價：“老杜雖在流落顛沛，未嘗一日不在朝。……忠義之氣，感然而發(fā)。”[27]黃庭堅又在《次韻伯氏寄贈蓋郎中喜學(xué)老杜詩》歌頌杜甫：“千古是非存史筆，百年忠義寄江花?！盵28]從詩歌藝術(shù)的角度，王安石對杜甫“丑妍巨細千萬殊，竟莫見以何雕鎪”的藝術(shù)才能給予高度贊揚與評價。陳師道認為：“學(xué)詩當以子美為師，有規(guī)矩，故可學(xué)。”[29]

同時，杜詩在題材方面也給宋人無限的啟迪。杜甫詩歌題材廣泛，大到國家大事：安史之亂，收復(fù)兩京；小到身邊的瑣事：江邊的一朵小花，舟前的小鵝，這點給宋代詩人留下了寶貴的啟示。于是，從宋初開始，梅堯臣就把詩筆伸向廣闊的世界，開啟了宋詩“以俗為雅”的新道路。杜甫的詩歌藝術(shù)也造就了宋詩的新風(fēng)貌。黃庭堅對杜甫在煉字、造句、謀篇等方面的藝術(shù)特點有許多細致的分析，尤其對于晚期杜詩的藝術(shù)境界尤為欣賞。黃庭堅在《答洪駒父書》中說：“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后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30]惠洪在《冷齋夜話》卷一記載黃庭堅語：“詩意無窮，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窺入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盵31]從杜詩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出發(fā)，黃庭堅總結(jié)出指導(dǎo)宋詩創(chuàng)作的方法“奪胎換骨”“點鐵成金”。

綜上所述，宋代詩人在典范選擇的過程中經(jīng)歷了艱苦的嘗試，杜甫憂國憂民的高尚情懷，契合宋人的精神追求。杜甫在詩歌藝術(shù)上的創(chuàng)新與開拓，為宋詩的發(fā)展提供了廣闊空間。與其說宋代詩人選擇了杜甫，毋寧說是杜甫的人格魅力與詩歌成就為宋詩的發(fā)展指明了前進的道路。所以，“慶歷、嘉祐以來，天下以杜甫為師”，[32]這是宋代詩人的理性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