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身后人類的可能

摘" 要：在信息逐漸失去身體走向虛擬的時代，人類的身體與認知也在逐一發(fā)生變化，因此后人類也作為歷史現(xiàn)象出現(xiàn)在了信息時代。如果說控制論的思潮作為后人類的前奏將信息與身體的關系放在理論的視野，那么凱瑟琳·海勒則進一步思考我們成為何種后人類的問題。從身體的危機中，海勒回溯信息失去身體的過程，也確信人類進入了后人類，但又以具身的觀念加以分析身體以此抵御離身的陷阱。面對離身性，海勒提出具身后人類的可能，這一形式通過在場/缺席到模式/隨機的認知轉換，運用身體/具身和銘寫/歸并的辯證法則，最終呈現(xiàn)在突變、超現(xiàn)實、信息、物質(zhì)性四種維度中。

關鍵詞：凱瑟琳·海勒；控制論；后人類；具身；模式/隨機；銘寫/歸并

凱瑟琳·海勒是美國著名的后人類理論家，其研究內(nèi)容廣泛，涉及科學、文學與技術多個方面，在后人類研究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在其著作《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中①，海勒從控制論的譜系學路徑出發(fā)，回顧控制論的三次轉向，以“信息怎樣失去它的身體”“在戰(zhàn)后的日子里，電子人怎樣被建構成技術產(chǎn)品和文化偶像”“人類怎樣變成后人類”為行文線索，勾勒出后人類被建構的過程。

海勒圍繞信息論展現(xiàn)人際關系變遷的歷史，并側重展現(xiàn)控制論中對于信息邊界和實體的討論，從而將信息虛擬化、身體要素逐步消失的現(xiàn)狀交織在后人類建構的過程中。在書中，具身性的后人類形式在不斷清晰并加以明確，盡管這一形式只能作為眾多后人類的一種可能。不過，從堅定維護具身的后人類出發(fā)，海勒針對具身后人類的樣態(tài)到底如何呈現(xiàn)，它又是通過怎樣的方式加以確認，控制論更加注重信息的虛擬性，這與具身性的后人類是相反的。海勒對一系列問題作出反思與批判，并通過“銘寫/歸并”與身體的探討，從“在場/缺席”到“模式/隨機”的主體認知轉變之下展現(xiàn)著具身后人類的可能樣態(tài)。

一、身體的危機：從人類到后人類

“后人類”一詞最早可以追溯到俄國拉瓦茨基夫人的《秘密教義》一書，該書將后人類作為時間上晚于人類出現(xiàn)的物種。在這之后，斯蒂夫·尼古拉斯在《游戲月刊》上發(fā)布了“后人類宣言”，并引起廣泛討論，這標志著“后人類”不僅僅是一個物種的代名詞，還作為一個學術概念進入了大眾視野。在今天，后人類成為描繪有關信息時代的主體、身體、媒介等問題的又一范疇。海勒在書中這樣界定后人類：“首先，后人類的觀點看重（信息化的）數(shù)據(jù)形式，輕視（物質(zhì)性的）事實例證。其次，后人類的觀點認為，意識／觀念只是一種偶然現(xiàn)象并非人類身份中心。再次，人的身體原來都是我們要學會操控的假體。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后人類的觀點通過這樣或那樣的方法來安排和塑造人類，以便能夠與智能機器嚴絲合縫地鏈接起來?！盵1]4在隨后有關控制論的譜系研究中，海勒也給出了從人類轉向后人類的過程，這是具身后人類的前提，而背后的原因又與控制論有關。在控制論的論述中，身體與信息都指向虛擬性，又或者更加強調(diào)信息失去富有物質(zhì)性的實體從而成為獨特的存在，這進一步引發(fā)海勒本人對伊哈布·哈?！蹲鳛樾袆诱叩钠樟_米修斯：走向后人類文化》中機器人專家之夢的思考并進一步說明后人類②。因此，控制論的探究不僅是人機關系變遷的體現(xiàn)，也反應出后人類的轉向。隨著信息的虛擬，身體邊界開始模糊，人類的本身也就出現(xiàn)了嶄新的形態(tài)，關于后人類的諸多思考也應運而生。

（一）控制論：人機關系的變遷

“控制論”一詞是美國科學家諾伯特·維納對其研究領域的命名，也可以指對控制和傳遞信息的研究，往往涉及人與機器和電子裝置的比較和聯(lián)結，也由此奠定了賽博格形態(tài)的后人類縮影?？刂普摴灿腥ɡ顺??！暗谝徊刂普撘詣討B(tài)平衡為核心，控制論者將這種理念延伸至機械機器甚至人類機體之中，從而將信息概念化為獨立于攜帶它的物質(zhì)形式的實體。第二波控制論以反身性為核心，使得觀察者與系統(tǒng)之間的邊界進一步破裂。其后，在第三波控制論下，海爾斯指出人類身體從肉體的局限中解放出來，尋求更進一步的發(fā)展，人類與智能機器的高度融合意味著我們己經(jīng)成為后人類?！盵2]控制論是側重虛擬性的，其最終達到的結果也是如此。

回到控制論的關鍵概念，第一波所主張的動態(tài)平衡即生命組織在遇到外部環(huán)境變化或者沖擊時，保持穩(wěn)定狀態(tài)的能力，機器就如同動物一樣可以利用反饋回路維持自我平衡，而其中的目的也是呼吁能與動物或者生命體所匹配的機器，能夠處理二進制代碼、能夠自我復制、可與生物系統(tǒng)相提并論的計算機/電腦。然而，越是強調(diào)將機體靠近生命體，越是會發(fā)現(xiàn)所呼吁的事物并非需要憑空創(chuàng)造和捏造，但是反觀人類自身，人類自身就可以作為處理信息的機器，這也似乎一定程度實現(xiàn)了第一波控制論所預設的目的。到第二波控制論時，反身性問題便被列入考察范圍中，并且以一個會議記錄上的書記員作為實例：

“一個女人坐在背對攝影師的位置，她的雙臂伸開，雙手正在接近一臺機器（看不太清楚）。照片的文字說她叫‘珍妮特·弗洛伊德’……當中一個人發(fā)言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十三個梅西小組，并且追問梅西會議辦公室是否能夠照顧得過來時，弗里蒙特一史密斯肯定看了看弗雷德，因為他在這種以男性為主導的專業(yè)性會議上說出了這樣的話，你寫并且得到甜美的微笑……她寫并且得到微笑，似乎她必須到別的地方去把微笑取回來，似乎微笑是在其他地方生產(chǎn)并且送回到她臉上的。反身性就是一種運動，經(jīng)由這種運動，曾經(jīng)被用來生成某個系統(tǒng)的東西，從一個變換的角度，被變成它所激發(fā)的那個系統(tǒng)的一部分。反身性，簡而言之，就是相互決定性：原先被認為源于一系列先在條件的某種屬性，實際上被用來生成條件。”[1]119

該書記員對于會議的記錄先是迫于轉寫技術的限制而在記錄當中增添了很多空白，并且與會議人員的一些交流也被當做記錄的一部分而留存，但作為信息記錄和傳遞的主體，如同海勒對于電子郵件的形容一般，一種亂碼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在了這場信息傳遞的游戲中，信息既然強調(diào)對虛擬性的接近，那么其所具有的穩(wěn)定性也一并打破在虛擬空間的傳遞過程中。然而接受信息的雙方畢竟還無法完全消除物質(zhì)性存在的身體，那么物質(zhì)性的因素也自然會反過來對虛擬的傳遞造成較大的影響。因此，海勒對反身性的探求與其說是強調(diào)觀察者納入系統(tǒng)之內(nèi)成為被觀察的系統(tǒng)，倒不如說是進一步去為物質(zhì)性加以辯護，這也奠定了具身性后人類的存在樣態(tài)。第二波控制論的核心議題在于將反身性納入控制論，即將觀察者納入系統(tǒng)后再實現(xiàn)全新的動態(tài)平衡，但恰恰是反身性所帶來的相互影響關系，這種動態(tài)平衡的樣態(tài)會逐漸被亂碼和誤記所打破，盡管這些因素也可能正是反身性要實現(xiàn)的目的。20世紀80年代末，控制論已經(jīng)沖破了反身性反饋回路的理念，成為一種具有橫掃一切的認識論本質(zhì)的自我創(chuàng)生理論，即自生系統(tǒng)論。當自我組織不僅僅被當做內(nèi)部組織的生產(chǎn)/再生產(chǎn)，而開始被理解為誕生新事物的跳板時，第三波控制論就涌現(xiàn)了。在急速發(fā)展的虛擬生命領域，計算機程序被設計出來，允許那些“生物”（具體的計算機數(shù)據(jù)/編碼包）自發(fā)地向著程序設計員從未預想過的方向進化。在第三波控制論中，虛擬生命成為核心的觀察對象，而虛擬生命的發(fā)展就蘊含了幾乎所有控制論過程當中的概念，因為自我創(chuàng)生也就意味著自我成為系統(tǒng)，盡管這是信息的自我并偏離人類的生命個體。在嶄新的系統(tǒng)之中，觀察者也就不能再以信息的交流為主要特征，而是將信息完全抽離需要物質(zhì)的情景，即有關身體情境的消解，因此虛擬性作為第三波控制論的核心也是應有之義。那么虛擬性的強調(diào)所要實現(xiàn)的又是什么呢？正如一個被程序設計出來的代碼，代碼自身會生成新的代碼，那么代碼的目的也就不再能夠推測，而是跟著代碼自身的方向無限衍生，只不過不以物質(zhì)的方式，那也就自然不能被觀察，信息完全解放了它的形體，也就失去了尋常的意義。

信息與意義的分離表征著人類身體被建構為信息身體，信息身體被建構為虛擬身體。在這種情況下，人類與機器之間的界線進一步被模糊和泛化，亟需明晰人機關系的發(fā)展方向。“海勒是想通過對控制論發(fā)展史的清理，結合對文學作品的批評，回溯離身性在科學界和主流話語中逐步居于主導地位的歷程?！盵3]42在控制論的視野下，海勒展現(xiàn)了哪些東西是必須消除、壓制和遺忘的，也因此造成了邊界的消解，從而將虛擬性放大，帶來了身體的危機，后人類也呼之欲出。然而，控制論容易落入主客二元對立的傳統(tǒng)，這種人類中心主義的思想遭到海勒的批判。

（二）邊界的消解：虛擬化的信息身體

虛擬化一直都是控制論所強調(diào)的，但也正是虛擬化的進程才得以實現(xiàn)人類向后人類的初步轉變。那么這一過程又是如何實現(xiàn)的，即哪些東西將被放置于消除壓制和遺忘的境地？這便關乎信息自身的存在方式以及閃爍的能指。在信息虛擬化的過程中，前者關注信息意義的傳播和接受，而后者則將能指重新建構，從而承認虛擬化的不可避免，同時又向信息物質(zhì)性加以回歸并強調(diào)物質(zhì)的重要性。

“與其信息是一種存在呈現(xiàn)，毋寧說它是一種模式，取決于傳播構成信息的編碼元素的可能性。如果信息是一種模式，那么非信息就應該沒有模式，是雜亂的、隨機的?！盵1]34對于信息身體，海勒看重它的空間性因素，又或者正是因為空間上的無形傳播才得以支撐信息的虛擬性，也就將信息的身體變?yōu)榱颂摂M的身體。要談到信息，就需回歸到信息的編碼過程，而編碼形式的變革也是隨著技術進步才得以實現(xiàn)的。從電子信息的角度看，編碼本就是通過無線的形式而發(fā)生在狹小的電腦屏幕中，在這個交互過程內(nèi)所發(fā)生的僅僅是人為的手動輸入，而不是以最直接的觸覺觸感來加以傳導信息，與之相反的可以在盲人的文本中得以見證。不可忽略的還有網(wǎng)絡信息空間技術的發(fā)展，與之相對的便是印刷文本的困境?！霸谛畔⒑湍陀闷分g，一個重要的區(qū)別就是可復制性。信息不是一個守恒量。如果我給予你信息，你擁有了它，同時我也還是擁有它。”[1]53信息不再被限制在固定的場合中，那么與之相應的便是信息不再需要固定的實體，我們從一本印刷文本中僅僅只能夠觸摸到已經(jīng)印在紙張上的文字，但這些文字也是由鍵盤和信息技術中的無形編碼最終實現(xiàn)的產(chǎn)物。回到虛擬的信息空間，信息是逃逸的模式，并涵蓋較大的隨機性，以亂碼的電子傳輸為展現(xiàn)方式。然而，在面對消解的實體，作為信息的接受者又會有怎樣的樣態(tài)呢？信息難道可以完全擺脫最原初的交流目的嗎？在人類轉向后人類的語境之中，信息不再停留于自身，而是以反身性的模式向每一個使用者突進，由此將個人的身體轉向了信息的身體，身體被當做了信息，信息也就以虛擬性構筑嶄新的身體，也由此產(chǎn)生出離身性的后人類思潮。離身性后人類的出現(xiàn)恰恰預示著身體的危機，這種危機一方面是由信息的革新帶來的，而另一方面則通向邊界的打破，這是信息時代所不可避免的趨勢。

信息之于物質(zhì)的勝利，乃是第一次梅西會議的重要主題。這是有相應的背景的，那便是信息和意義的對應關系失衡。在對信息的討論中，申農(nóng)和維納希望信息在從一個語境到另一個語境的過程中保持某種穩(wěn)定的值。如果將信息與意義拴在一起，當每一次被植入新的語境時，它的值都可能發(fā)生變化，因為語境會影響意義?！吧贽r(nóng)和維納對信息的定義，是為了讓信息可以被計算為相同的值而不考慮信息所處的語境。將信息作為某種物，這與穩(wěn)態(tài)平衡結成了聯(lián)盟。將信息視為行動，與反身性取得了聯(lián)系。測量這種影響，奠定了通過觀察者的無限遞歸的反身性螺旋的潛力?！盵1]76由此可見，信息的去物質(zhì)化出發(fā)點是極其客觀的，甚至可以說這才更能夠符合信息的交流本質(zhì)，因為其目的就是為達到相應的準確性。動態(tài)平衡的調(diào)節(jié)本就是難以觀測的內(nèi)部系統(tǒng)動因，而信息的介入則進一步加強了動態(tài)平衡，因此信息也就順理成章地需要物質(zhì)的剝離，因為物質(zhì)的表象終究無法做到完全的穩(wěn)定，且又是難以做到自我復制，這就大大增加了理解信息的成本，若信息能夠毫無加工的展現(xiàn)，則說明信息本身就具有形體，因為接受者存有的感官是足以初步接受感知的，但若信息一旦被物質(zhì)性的手段隱藏，虛擬性的重要就體現(xiàn)出來了。反身性更是將觀察者的處境放置在信息和接受者之間，由此才得以更為穩(wěn)定地讓多方都能清晰地達成理解和認知，這恰恰是物質(zhì)性難以實現(xiàn)的，也是物質(zhì)的局限，因為接受者的感官是有限的。

在第三波控制論中，虛擬性成為了核心概念，人體與電子媒介和技術的結合也越來越重要，由此而生的各類科幻作品也在強調(diào)人類舍棄有限的物質(zhì)身體從而漫游于無限的賽博空間。電子人成為了關注的中心，人類所遭受的身體危機反而帶來了后人類的樣態(tài)。肉身如何與物理世界建構意義？二者又分別具有何種意義？人類又如何成為后人類？這是數(shù)字時代的終極問題。Nidesh Lawtoo在對海勒采訪中如此總結：“威廉·吉布森在小說《神經(jīng)漫游者》想象出一個充斥著數(shù)據(jù)流的‘賽博空間’，為讀者勾勒出一幅橫跨物理和賽博時空的后人類生存圖景。這一離身化的狂思與上文已提及的“莫拉維克測試”別無二致。海勒在控制論的梳理中追溯了對身體的遺忘，這種遺忘產(chǎn)生了后人類幻想，即可以“下載到計算機中”的無形意識。”[4]由此，離身性后人類開始出現(xiàn)。

（三）離身性后人類

離身性后人類所要回答的問題便是技術是否能夠取代人類，所謂離身性，可以追溯到強調(diào)身心對立的西方傳統(tǒng)哲學。在后結構主義的探究下，身體建構轉向符號，是語言和社會的產(chǎn)物，是身體獲得異化的結果，也進一步使離身性顯著?！案？滤O想的監(jiān)獄便是離身性的起始。離身性的后人類主義敘述認為身體是生命次要的附加物，生命最重要的載體不是身體本身而是抽象的信息或者信息模式?！盵5]簡言之，離身性后人類是最能夠描寫當今技術時代的后人類樣態(tài)，同時也是由控制論有關信息實體爭論中進一步發(fā)展出來的。從人類轉向后人類的一個重要途徑便是強調(diào)身體的虛擬性，在虛擬空間當中找到屬于個體的虛擬身體，從而將意識傳輸?shù)綗o限賽博空間當中，這顯然便是將身體作為信息的后果，還包含了明顯的超人類主義意味，如Herbrechter所言：“從超人類主義的意義上講，后人類實際上是某種人文主義理解的典范。經(jīng)歷技術增強（例如，通過將他們的思想下載到計算機中）的實體主體或代理形式要么成為一種超級智能，要么實際上已被某種進一步進化的人工智能形式所取代?！盵6]8超人類主義期盼脫離肉體，這與身心二元的傳統(tǒng)密不可分，在超人類視野下，人類的未來顯然帶有進化的趨向，并且進化的程度不再以生物層面論，反而更注重技術論，換言之是注重技術帶來的歷史結果并以之作為進化的成果。這種進化過程也包含不可避免的技術奇點，一旦跨越那個奇點，最終實現(xiàn)的便是人與機器的合一，人與機器將打破界線。

“離身性后人類主義的典型特征之一是認為信息能夠在不同的界面中保持不變的流通，而人類身體在這里也被視為一個界面?！盵7]海勒對于具身性后人類的呼喚正是要在離身性的基礎上進一步強調(diào)物質(zhì)的重要性，即使是完全程度的機器也仍舊要以一個穩(wěn)固的載體才得以實現(xiàn)后續(xù)的探索，因此在控制論中海勒雖肯定了由人類轉向后人類的虛擬化傾向，但另一種后人類的可能也在控制論的譜系研究中不斷明晰，最終走向具身性后人類的樣態(tài)，也為當今時代提供了后人類存在的范式。

二、具身化的呼喚

海勒對于這種離身性的超人類主義憂心忡忡，冉聃在提及離身性與具身性問題曾表示：“海勒認為身體應該作為人類存在的基礎，身體承認有限性作為人類存在的條件之一，并且理解人類生命是深植在復雜性的物質(zhì)世界，離身性超人類面臨的困境只能通過重回具身性后人類加以解決?！盵8]通過人類向后人類的轉變，海勒越發(fā)意識到物質(zhì)性的重要性，即便信息終歸還是以虛擬化的樣態(tài)存在，但將人的身體與信息的直接勾連就會忽視掉身體這一因素本就存有的因素。此外，對物質(zhì)性的反撥不是對虛擬的完全否決，反而是如同動態(tài)平衡一般，只有先將物質(zhì)性的問題放在核心，信息才能夠具有更多的形體，以此走向無限?！吧眢w畢竟是成千上萬年歷史演化積淀的結果。數(shù)據(jù)計算終究無法徹底取代千萬年來進化出的人類肉身?！盵3]64身體與物質(zhì)的強調(diào)使海勒建構出了另一種樣態(tài)的后人類，也展現(xiàn)了海勒對于離身性的批判，從而走向具身。

（一）從離身到具身：海勒的批判

具身化是后人類主義試圖重新思考最持久的柏拉圖人文主義二元論，即身心區(qū)別的核心概念。具身化“充當了探究物理、生理和神經(jīng)過程的綽號，這些過程使人類和動物能夠認知、擴展和限制認知；這一概念用于解決文化、技術和媒體技術的嵌入模式，這些模式將身體的認知和預知感知、存在感（“主觀性”）和道德責任擴展到其適當?shù)纳斫缦拗狻盵6]33。具身更多放置在人與機械的結合體中來探討，它涉及身體和機械的邊界問題，機械以一個植入物的角色放置在具象化的身體中，那機械就暫時具有兩個維度：一方面機械不再是完全可視的，只有在發(fā)揮作用時才會具象化呈現(xiàn)；另一個方面即機械和血肉交融，離開機械，肉體也會迅速消亡，因為原有的發(fā)揮功能的肉體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完全的替換。邊界作為二元對立的結構在融合的樣態(tài)中消解，可以說機械和肉體已經(jīng)不再需要有明確的二分，而只需要共同為身體的擁有者服務。此外，虛擬身體的介入也進一步將具象化的身體拆解，身體不再是血與肉，身體更是技術信息，是各種信息集合融匯的綜合平臺。具身性的賽博格最終還是回歸到身體的，無論多少血肉被加以替換為冷冰冰的機器和技術信息，融合的樣態(tài)還是必須以原有的身體作為工作平臺。

“我夢想的則是另一種形式的后人類，他們盡可能地體現(xiàn)各種信息技術的潛力，而不幻想無限的權力或者無形的永恒；承認并且宣揚：有限性是人的一種狀態(tài)，人的生命扎根于復雜多樣的物質(zhì)世界，人的延續(xù)離不開物質(zhì)世界?！盵1]7在《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一書的開頭，海勒就已經(jīng)提出自己關于具身性后人類的愿景，并通過對物質(zhì)性的強調(diào)加以體現(xiàn)。海勒認為信息如同人類，不可能離開使它作為物質(zhì)實體存在于這個世界的載體而存在，而這種載體是實在化的、特定的。載體可以被摧毀，但不能被復制。一旦構成它的特定格式消失了，丟失的數(shù)據(jù)就不會再回來，這對于這個星球和對于個體的生命形式都是一樣的。也就是說盡管控制論正如火如荼的摒棄各種物質(zhì)性的資源和信息載體的限制，他們也不能夠忽略進行控制的空間，依然不能斷開電源。這顯然是物質(zhì)性的反撥，但并不是通過物質(zhì)的堅固樣態(tài)或穩(wěn)定實現(xiàn)，反而是因為物質(zhì)性及其身體過于脆弱從而導致了信息虛擬性的徹底難產(chǎn)，這正是控制論過程當中沒有加以強調(diào)的?！霸诤＠盏纳眢w觀念中，就意識形態(tài)而言，這（身體）變成時尚的標志；就認識論而言，笛卡爾意識到保證它存在的身體瓦解了；就符號學而言，（身體）成為文身和浮水??；就技術而言，（身體）成為‘超級廢物’和‘超級機能’?！盵9]但更為隱秘的關乎身體的脆弱性則處于被忽視的境地。

世界的脆弱性是不可取代的，即使在一些富有離身性后人類的科幻電影之中也難在奇點之前彌補脆弱性。在科幻電影《佐伊》中就提供了人造人的范式，人造人類的創(chuàng)造與人類在建立關系時感到不安全的脆弱性是分不開的。人類的脆弱性表現(xiàn)在他們害怕承諾通過人造人類尋求解決方案來實現(xiàn)安全的關系。然而，人造人類是編程的結果，是根據(jù)人類的意志創(chuàng)造的。它最初旨在幫助人類的技術的復雜性，后來卻成為人類的宣泄方式，人類的生活似乎越來越停滯不前，越來越脫節(jié)。技術提供的連接性與人類生活中日益增加的脫節(jié)相輔相成。人類被描繪成失去了人文主義的一面。相反，人造人類則被展現(xiàn)得更加人性化。這部電影批判了這樣一種信念：“技術是后人類時代彌補人類脆弱性和需求的答案?！盵10]通過該電影展現(xiàn)的技術時代困境，可以得知物質(zhì)的脆弱性不僅是由肉體和機械相比的外在維度，更重要的在于欲望。該電影中設定一種催發(fā)情欲的興奮劑以便在繁衍之時使用，這從側面體現(xiàn)出欲望也是脆弱性的一部分，欲望和情感是物質(zhì)肉身的脆弱展現(xiàn)，也同樣能夠作為純粹機械的一種“優(yōu)點”。而欲望作為目前人體所特有的情緒因素也被加之于人造人的個體當中，這就不禁引起對于非生命體和機器包括電子人的情感情緒問題的思考，這同樣適用于離身性的后人類。離身性的后人類也會困在情緒之中嗎？虛擬的賽博空間之中是否還沿襲著身體本能的欲望？意識的傳輸在新的賽博空間是否就會產(chǎn)生新的情感類型，又或者直接消失所有作為人的情感？這些都指向了身體的脆弱性的思考，因為身體終歸要提供最基本的感官，而感官如果放置在全信息的語境之中，假設真的存在容納無限信息的電子大腦，那是否意味著情感和欲念的因素也一并擴展到無限？電子傳輸空間最終還是要回到物質(zhì)的肉體，在漫游神經(jīng)空間的后人類似乎也應意識到，過載的情感和欲望極有可能將先在的肉體耗盡，因為超人類的奇點終究沒有到來。

將身體與信息相剝離的離身傾向不僅反映在控制論領域，也溢出到各人文學科的理論話語之中?！皩Ρ灰?guī)訓的犯人而言，他們自身獨一無二的具身特質(zhì)消失在規(guī)訓技術和抽象機制中，成為普遍化、千篇一律的身體，因之喪失了具體語境賦予的特殊規(guī)定性?！盵3]66在該身體觀中，身體是被話語建構出來的，身體的觀念本來就是虛擬，如果離開話語權力，沒有人會在意身體在社會的體系之中運行，取而代之的是行為學意義上的隨意動作，就如同交通信號燈失去了符號學的約定，那信號燈就只是照明的工具，而人的身體在話語之外也只能淪為行走的肉，所包含的只有生物進化層面的欲望活動，而更多社會意義的行為就和隨機性行為并無二致?！吧眢w本身也是一種凝結的隱喻，一種物理結構，它的局限和可能性是通過進化的歷史形成的，而這種進化史是智能機器無法共享的?！盵11]22

此外，海勒還對維克、庫茲韋爾、博斯特魯姆等超人類主義者摒棄自然肉身狂想的主張堅決批判并指出：“人類肉身的虛擬化并非不可逆轉?！盵3]85在離身和具身的爭論之中，海勒曾呼吁一種跳出身體而談論身體的方式，該方式也催生銘寫與歸并二者的互動，從而進一步將具身后人類的輪廓描摹。海勒還關注到印刷文本和電子文本，并以此來說明文學傳播的情況，也進一步印證對于具身的追求：“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我們越深入地研究數(shù)字技術，就越明顯地發(fā)現(xiàn)印刷品是存檔用途的更優(yōu)越的媒介?！盵12]

（二）身體與銘寫/歸并

“海勒認為，盡管‘身體’在后人類語境中面臨著被‘虛擬化’的挑戰(zhàn)，但‘身體’并沒有消失，由于身體的‘去物質(zhì)化’的對立面是被遮蔽的‘具身環(huán)境’，因此，要挖掘其中密切相關的聯(lián)系就必然會引入“具身”的討論。”[13]在海勒的觀念中，具身與身體相反，具身是處于語境中的，被卷入特定的地點、時間、生理和文化之中，這些地點、時間、生理和文化因素共同構成了規(guī)定性。具身從未準確地與“身體”吻合過，盡管標準化的概念可以理解。身體是一種理想化的形式，暗示某種柏拉圖的現(xiàn)實；相反，具身是從嘈雜的差異中生成的特殊實例。相對于身體，具身是他者或者別處，是處于無限的變化、特性和異常之中的過度與不足。簡言之，“沒有這樣的身體，只有各種不同的身體”[1]264。由此可見，具身在海勒這里有了較新的面貌，具身一方面是離不開身體因素的，但另一方面又是對身體的超越，并且沒有超出身心一元的范疇，身體是意識流動的場所，因此身體也極有可能就是與意識處在平行的內(nèi)部環(huán)境當中從而作用到個體的日常活動中。海勒強調(diào)的是身體具體化后的物質(zhì)性，并且在特定的語境當中，具身可以分化出各種不同的身體樣態(tài)，或者說具身就是從差異中所體現(xiàn)的未完成性。在不同的人種和不同環(huán)境中，乃至性別，身體第一要素會賦予人判斷，只不過是框架在話語之下的社會性判斷，但具身的加入則將人的視野從命名和建構直接轉到了眼睛所看見的物本身，并且所見的那個具體化的身體也不可能一成不變，每一個細微的呼吸，乃至臉頰上浮動的液體甚至微妙的肌肉跳動都在產(chǎn)生出不同的實體，要將這些每一秒都產(chǎn)生的差異共同規(guī)制在極有可能完全實現(xiàn)具身?！熬呱硪馕吨祟愘x予他們一種方便的學習模式，甚至智力活動模式，這種模式不同于單獨派生于思維的模式?！盵1]270具身就像海勒所言閃爍的能指，只是一面觀之必不能通其全貌，因為變化的方面是無限的，但終究人還是以個體進行交流，這也就為具身找到了語境。“身體可以毫無怨言地消失在信息之中，但是具身則不能，它與具體場合的人與環(huán)境密不可分。”[11]22

在身體和具身的辯證關系下，為了將具身重新與身體建立聯(lián)系，海勒斯接著引入了“銘寫”與“歸并”?！般憣憽奔磳⑽淖帧⒎栍谰每逃≡谖矬w表面的行為，“歸并”一詞源自拉丁文“incorporat”，意為吸收、納入和具體化，與具身意思相近?！般憣?歸并的耦合怎樣與身體/具形產(chǎn)生關聯(lián)呢？就像身體一樣，銘寫是標準化的、抽象的，因為它通常被視為一個獨立于任何特定表現(xiàn)運行的符號系統(tǒng)。與銘寫相反的是歸并。歸并實踐，比如一次告別的揮手，不可能與體現(xiàn)它的媒介分離開來，因為它只有具體地體現(xiàn)在做出特定手勢的特定的手上才會存在?！盵1]266銘寫可以用印刷做很好的解釋，就如同被建構的身體一樣。銘寫在刻入物體表面的那一刻，背后所要涵蓋的意義就已經(jīng)不再是由銘寫最初將要展現(xiàn)的，而是由接受銘寫這一形式的人加以具體化。銘寫雖然看似給信息找到了合適的物質(zhì)載體，但不能忽略的是物體表面的刻痕是無法始終如一的，而最初表達信息的發(fā)出者也不可能以實時的語音形式向被接受者表達，那么這些信息自然就會散布于信息交流的波浪中，這恰恰是通向虛擬性的，因為意義不再恒定了，意義甚至不再具有意義。相反，歸并就是具身的另一展現(xiàn)，提供了隨著信息流動而不斷發(fā)生變化的載體類型，從而將意義賦予定格在某一刻，就像具身所賦予的語境內(nèi)的身體一般?！皩W習打字就是一種歸并實踐。學會打字意思是這個人已經(jīng)重復地執(zhí)行某種動作直到這些按鍵似乎已經(jīng)成為他／她的手指的延伸。”[1]268這便是將各種實踐和意義定格的那個時刻，也是習慣出現(xiàn)的那個時刻。

在對離身后人類的批判過程中，海勒從身體這一核心概念出發(fā)，提出相應的具身觀由此將身體轉向具身，借銘寫歸并的辯證關系加以類比，從而為具身性后人類的可能提供理論支撐，也反應出海勒在人機關系的危機當中所探索出來的中和之路。然而，要想具身后人類成為可能，認知本體的觀念就不能仍舊局限于有和無的辯證，面對在場與缺席這對由解構而來的認知方式，海勒走向了模式與隨機。

三、具身后人類的可能樣態(tài)

（一）模式/隨機

以控制論為起點，海勒始終抓住信息，并不斷梳理著信息存在的樣態(tài)以及對于過于虛擬性的批判。但虛擬對于實物的取代是不可避免的，因此，一些認知概念也似乎逐漸喪失固有的解釋力，不斷走向差異，并從延異中驗明正身。在場與缺席正是這樣一對概念，并讓位于模式/隨機。

在信息時代前，在場/缺席的辯證是整個理論界都不可忽視的。然而，缺席這一認知自身就已經(jīng)涵蓋較大的生成可能性，因為物質(zhì)總歸是動態(tài)變化的，在這對有與無的辯證中，無這一方是極為靈活的，甚至無就是從有的軀殼中滋生的，隱含于在場的背后?！半S著遠程通訊、虛擬現(xiàn)實等技術的發(fā)展，電子化身的出現(xiàn)使身體同時在場與缺席，既存在又不存在——適用于真實物理世界的在場／缺席這一對對子已喪失了對于信息時代的解釋力?！盵3]74試想，在電子信息空間中，信息與信息的接觸是可以接近在場的，因為信息是處于交流的，而交流也勢必通向發(fā)出和接受二方。但信息空間已經(jīng)不再需要一個具體的實體出現(xiàn)，再緩慢地用語言交流所要傳遞的信息，因此在這個空間當中，從真實的感官出發(fā)，缺席又是極有理由的，因為交流的雙方終究不能以第一性的觸覺感官讓雙方都清晰感受到確有這般的實體。海勒認為隨著信息時代的到來，相較于“在場/缺席”這一現(xiàn)實物理世界中的辯證法，“模式/隨機”的辯證將更具解釋力。

海勒從電腦屏幕中閃爍的雪花點找到了靈感，將其稱為閃爍的能指，以此向在場/缺席這對概念發(fā)起挑戰(zhàn)。在屏幕中，雪花點是各個信息流的交匯，無法得知它到底是哪一個具體的信息，但又確實正傳遞著什么。而信息點隨著自創(chuàng)生理論的誕生也被賦予創(chuàng)生的能力，如此限定的屏幕正是不斷延伸擴大的信息宇宙空間。回歸到符號的角度，屏幕上的符號是由掃描電子束產(chǎn)生的光圖像。屏幕圖像是深層次的而不是平面的，不斷補充而不是持久的，并且高度可變，取決于分層代碼調(diào)動的過程。這些代碼構成的符號終將是走向縱深空間的，并不斷由更深層次的代碼連續(xù)拼接，拼接的內(nèi)部還有更多信息流動交匯，因此一個電腦屏幕上顯示的字可以分化為千千萬萬的底部代碼，而底部代碼恰巧交匯的那一刻便是具體的字體，這又在一定程度與具身結合。雪花點是在場，又是缺席，并且也不僅僅是純粹投身于這對概念之中。既然表達意義的形式發(fā)生如此大的變革，那么能指和所指的概念也就自然附和。簡言之，閃爍的能指意味著語言的物質(zhì)形式是不穩(wěn)定的，語言的物質(zhì)形式是過程性事物的表面表現(xiàn)。表面表現(xiàn)總是依賴于過程，而過程的進行時間遠遠超出了人類的理解能力：“現(xiàn)在我們處于這樣一種情況：我們有語言表面，然后我們有可訪問代碼的級別，在此之下我們有多個不可訪問的代碼級別，然后我們有硬件和所有與傳輸代碼相關的基礎設施?！W爍’意味著屏幕圖像的明顯穩(wěn)定性是由一個深刻的過程設備所支撐的，該設備在與表面圖像的明顯穩(wěn)定性所指示的時間尺度截然不同的時間尺度上運行?！盵14]

這種多生成性的語言意義維度意味著不能再以在場和缺席加以定義信息時代，信息時代將要開啟嶄新的認知手段。模式和隨機是信息論的概念，也是對閃爍能指的說明。在信息論中模式指從龐雜信息中抽繹出的重復性與規(guī)律性，是一種可預測性。隨機性即對信息不確定性的測量，在香農(nóng)的力量中以信息熵的概念加以展現(xiàn)。信息本就可以作為一種模式，在信息傳輸和傳播過程中，信息本就需要固定的物質(zhì)手段來進一步走向無限的虛擬空間，并且無論控制論在如何強調(diào)信息失去實體，信息最終的目的還是以交際和接受來論，因此信息自產(chǎn)生的那一刻便注定了它是處于模式之中的。而隨機則是技術帶來的，這種技術因素會在代碼編程中產(chǎn)生所謂的噪音，而這些隨機所產(chǎn)生的諸如亂碼之類的實物其實更應該成為信息，因為信息只需要依照模式運行就可以了，信息的交流和接受其實更應該取決于最終發(fā)出和最終接受的兩者。換言之，信息在輸入虛擬空間之前以及在虛擬空間之中都僅僅是為了成為信息，那么信息的流動和交匯的網(wǎng)狀結構又何以必須成為一種確定性呢？盡管信息通常是被定義為降低不確定性，但其實它也依賴于不確定性。既依賴可預測性，又依賴不可預測性；既取決于模式，又取決于隨機。“身體的局限性和網(wǎng)絡空間的力量之間的對比，充分顯示了‘模式’對于‘在場’的優(yōu)越性。只要模式延續(xù)，人就獲得了某種永恒文化環(huán)境使物理性變得好像是一種最好離開而不要居住的狀態(tài)認可了這些看法。”[1]49信息只要延續(xù)，無關其他。

在場/不在場的辯證關系對應現(xiàn)實世界，而另一對模式/隨機則指向虛擬賽博空間。但更應該注意的是兩對認知的交互?！霸趫龊碗S機的交互生成了突變，而超現(xiàn)實則滋生于不在場和模式。此時事物的邊界與意義消失，能指與所指之間的距離消弭，擬像這一沒有原本的摹本將替代原始物件，超現(xiàn)實會取代現(xiàn)實世界成為終點?！盵3]77

從信息實體到信息虛擬，從離身到具身，從人類到后人類，海勒通過控制論的溯源和認知的轉變最終想要表達的便是面對人機交織時代的后人類可能，“后人類的圖像需要同時包含兩個辯證法”[1]347。這種辯證也進一步勾勒出由突變、超現(xiàn)實、物質(zhì)、信息所構成的后人類版圖。

（二）描摹后人類：突變、超現(xiàn)實、物質(zhì)性、信息

海勒用四部科幻小說作為其理論支撐，并很好將自己理論與文學批評結合：《血色音樂》為突變概念提供很好的例證，該文本中每個細胞都成為與人類擁有同等智慧的微型生命體。代表在場的為人的肉體，但流淌在內(nèi)的微觀細胞世界本就不易觀測，就如同在電腦屏幕前是無法知曉內(nèi)部的編碼結構，這自然指向隨機性下的自創(chuàng)生。最為關鍵的是這種后人類境況似乎是為解決個體脆弱性而來，該文本中的蘇茜作為智力障礙的個體，在自身涌動的細胞如同寺廟的朝圣，最終達成個體與內(nèi)部隨機創(chuàng)生的和諧，在這種境況下她將不再孤單。海勒很好地總結了這部作品所傳達的對于后人類未來的樂觀態(tài)度：“雖然拋棄了人類的形體和獨特性，但是《血音樂》欣然接受后人類，因為它將要代表身分、個性、完美的社群、無瑕疵的溝通和永生種種不太可能的理想化組合?！盵1]357《終端游戲》則相反，在書中用戶完全徜徉在名為失眠狂的虛擬空間中，隨著一起失蹤案的調(diào)查，人們發(fā)現(xiàn)虛擬終端的電子化身人正謀劃完全將人類信息化。在虛擬終端奧吉的誘惑下，人們將失去自我的意識加入機體的奧吉終端之中，個體也將不復存在?！扒楣?jié)進展的軌跡暗示了，只有當智慧機器不會威脅人類的自主性、身份和人類的限制時，才有可能被接受。當后人類置身于這些特質(zhì)的反面時，造成了致命的威脅，必須由理性和愛共同努力將它肢解和消除?！盵1]363《伽拉忒亞2.2》的主角大學教師瑞克加入了兩位研究員的賭局——他們打賭利用神經(jīng)網(wǎng)絡技術能否創(chuàng)造出一個具有高度復雜性、得以通過英文碩士考試的人工智能體。然而在接受各種訓練后，人工智能海倫比身為人類的創(chuàng)造者更多地品嘗到孤寂和痛苦，寧愿選擇被遺忘走向虛無。海勒對其有著精到的評價：“建立在映像和分裂、在場和不在場、物質(zhì)性和意義辯證關系的故事中，后人類顯然不是人類的對手或繼承者，而是作為一個長期渴望的同伴，一個幫助世上的人類不再感覺那么孤獨的意識?！盵1]377這也預示著后人類終將無法消除銘寫與歸并的隔閡。《雪崩》源于計算機術語，表達為電腦病毒所導致的雜亂顆粒。人類會被該病毒感染，“這是一個在人類和電腦之間產(chǎn)生深層同源性的領域，因為兩者都基于一個基本的編碼層級，一切都簡化為信息的生產(chǎn)、儲存和傳輸”[1]377。小說末尾，主人公用傳統(tǒng)方式戰(zhàn)勝了現(xiàn)代科技，機械狗也突破了原有的程序枷鎖，其所體現(xiàn)的是盡管信息時代技術有巨大的變革，但關乎人與人、人與物之間的親密關系時，這些情感的交織將永遠存在并難以消弭，從而迫使雪崩病毒被人類特有的理性與意識擊敗。

《血色音樂》不加批判地接受了無形的后人類的理想?！督K端游戲》缺失與模式的相互作用，產(chǎn)生了超現(xiàn)實主義和一種噩夢般的后人類虛擬存在。《加拉蒂亞2.2》浪漫地拒絕了將后人類視為威脅的想法，該書的結論是，在有意識的計算機和有意識的人類之間仍然存在著“無法彌合的鴻溝”。尼爾·斯蒂芬森的《雪崩》探索了隨機性和模式之間的辯證關系，表演了“將人類構建為計算機”，但與許多科幻文本一樣，它并沒有回避承認“人類和機器意識是相互交織的”[15]。

當人類與后人類相遇，人類將作出何種選擇？問題并不是是否成為后人類，而是成為何種后人類，后人類的境況在人與信息交互的那一刻便已經(jīng)存在了。海勒在信息的思考中否定了后人類威脅論，在其觀念中，人與智慧機器的相似和差異將交織成平衡的世界，并采取開放式的態(tài)度，提供不同的具身后人類選擇，勾勒了人與其他生命形式共存的圖景。

對于同為后人類之名的思潮，另一些理論家則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后人類不單單指涉人機關系，后人類是一個多元的概念。與海勒相比，其他后人類理論家如羅西·布拉伊多蒂則將研究的重點放置于以“佐伊”為中心的生命觀和以“化”為基礎的游牧觀，主張主體的游牧，并包含生命的政治哲學。而卡里·沃爾夫則從德里達出發(fā)，將人與動物權利甚至殘疾現(xiàn)象和視覺藝術一并探究，試圖對雅克·德里達和尼克拉斯·盧曼的理論方法進行某種交叉闡述，將人類定義為完全非人類的和構成性的假肢。他還將動物智力問題放置于人的比較框架中，從而呼喚發(fā)生在生物內(nèi)部和肉體的后人類樣態(tài)。此外，唐娜·哈拉維將敘述轉向了“賽博格”女性主義的種種可能性，將賽博格作為神圣性的身份話語，從而消弭性別間的差異，這是社會建構層次的反撥。

海勒是從最新近的技術層面來談論后人類的問題，這就不同于從生物本質(zhì)層面以及社會建構層面的討論。海勒以批判性的眼光介入控制論，沿著控制論的路徑抓住離身性后人類思潮的前奏，并能夠擺脫沉浸于身體之外的虛擬歡娛，把握身體與具身的辯證關系，回歸身體的脆弱性。她敏銳地將模式/隨機作為新的本體論樣態(tài)，最終以銘寫/歸并的實踐出發(fā)，將具身后人類的形式作為可能，從而與離身后人類、游牧主體、作為身份建構的賽博格、非人類生命等其他后人類樣態(tài)并置于理論框架之下。

注釋：

①該書版本為（美）凱瑟琳·海勒著：《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文學、信息科學和控制論中的虛擬身體》，劉宇清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7年。

②即以一個機器人專家的夢為了描述這種設想，他設計了一個奇思妙想的方案：用一個機器人外科醫(yī)生，對人的大腦進行某種顱內(nèi)吸脂手術，在清除顱內(nèi)物質(zhì)的同時讀取每一個分子層的信息，并將這些信息傳送到一臺電腦里面。手術結束后，顱腔被清空了，患者正居于電腦的金屬體內(nèi)，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的意識和之前毫無區(qū)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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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丁英杰，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文藝學專業(yè)研究生，研究方向：后人類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