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知名學者、文史專家楊義伴隨著中國改革開放大時代一路走來,平生留下豐厚的學術成就。這些成就凝聚著那一代中國學人勵精圖治敢為先、改革創(chuàng)新有作為的博大精神和建構中國學術的宏偉志向。因此,我們需要將其置于此一時期的學術史乃至思想史之下,以探究他的學術奧妙和方法論意義。楊義治學廣博而不求精深、善于創(chuàng)制新概念開拓新領域而不求體系之完備,從魯迅文學到現代小說史再到中國現代文學圖志,從中國敘事學、大文學觀到重繪中國文學地圖再到文學地理學乃至諸子還原等,他學術生涯40載不斷開疆拓土而矢志不移,這難免失之縝密而有些駁雜,但卻給后世留下諸多貴重的思考火花和學術增長點,從而完美體現了改革開放一代立志沖破思想牢籠而勇于創(chuàng)新求變的人格特征。這個特征,還體現在楊義深受1980年代“文化熱”的浸染而在文學研究中開拓出“文化視角”,在此推動下則有了從文學到歷史、從現代到古典的匯通文史貫徹古今的學術發(fā)展大觀。這中間,作為其學術原點的魯迅研究,尤其是從魯迅那里提煉出來的“文化哲學”成為楊義向更高更遠不斷挺進的學術思想源泉。
一
楊義1978年考入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師從唐弢、王士菁攻讀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生,畢業(yè)后留在文學研究所工作直至晚年,是改革開放后步入社科院學術場的所謂“黃埔一期”學人。他的學術事業(yè)起步于魯迅研究,1984年出版第一部專著《魯迅小說綜論》(陜西人民出版社),以晚清民國的文化思潮為大背景進行“樞紐性綜合研究”,細膩的小說文本閱讀結合紛繁復雜的文學史發(fā)展脈絡分析,對魯迅小說革命現實主義藝術生命力及其與中外文學之關系做出全景式探索,最終給出“魯迅小說是一部文學史的結果,又是一部新文學史的起點”的結論。此書與同時期出版的另一部著作《魯迅小說會心錄》(光明日報出版社,1985)一起,已然顯露出楊義學術路徑的端倪——文獻史料的厚重積累和廣征博引、文學文本的細致把握與關聯分析,以及內含社會歷史、生活樣式、時代精神、思想心理和中外關系等的“文化視角”之形成,因而雖為新舊交替時代過渡性的成果卻具有奠基的意義。由此,楊義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前期學術發(fā)展階段,得以實現從魯迅研究到現代小說史再到中國現代文學圖志的三級跳。
楊義的魯迅研究,容后詳述。1986年陸續(xù)推出的《中國現代小說史》(人民文學出版社)由上中下三卷構成,合計29個章節(jié)共150余萬字,可謂有史以來關于現代小說最大規(guī)模的歷史長卷,有力地奠定了他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領域的學術地位,而在他本人則實現了從魯迅研究到中國現代小說史的跨越。這個沒有更多的理論概括,而是赤手空拳直抵小說發(fā)展歷史現場的史著,自第一章“從清末民初小說發(fā)展看‘五四’小說革命的必然和必要”到最后一章“舊派通俗小說”,涉及上下50年間百余位作家和數十種流派及思潮,在空間上則囊括了中國東西南北各地域乃至臺灣地區(qū)的小說創(chuàng)作。而通過文化思潮的開掘透視小說發(fā)展的脈絡,以古今社會變遷和外來文化沖擊為根本綜合分析小說創(chuàng)作的思想內涵與藝術審美變化,成為這本小說史的基本結構和問題導向??梢哉f,其中貫穿于楊義學術始終的“文化視角”已經呼之欲出。
這個“文化視角”到了稍后出版的《文化沖突與審美選擇》(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和《二十世紀中國小說與文化》(業(yè)強出版社,1993),則更表現出自覺的方法論意識。楊義認為:文化無所不在,而且與時推衍;20世紀的中國文化不僅儒家與道教共生共存,本土與外來更是錯綜復雜。他所追慕的是民族文化的開放眼光及偉大魄力,在時代理性強光下詳加辨析,力求異質文化的文質互補、剛柔并濟。落實到小說研究上,則“當我從小說文本去考察文化心理,或從文化的角度考察審美的歷史之時,我大抵上是采用一要辨析,二要兼容的工作原則的。我和二十世紀敏感的中國人一道,經歷著文化沖突和審美選擇的焦慮苦惱,期待著乘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大潮而活潑起來的中國文化和中國文學達到自己應有的新的歷史高峰”①。就是說,在改革開放的1980年代中國學術發(fā)生深刻轉型與突破的時期,楊義與同時代學人一樣深受思想解放和以“文化”迂回來反思政治以實現“新啟蒙”的風氣浸染,而把“文化視角”強有力地引入文學研究。但是,楊義的著力點不在“文化熱”背后的思想政治意圖,而在于1960年代流行于歐美的“文化研究”一套方法論本身。即將社會思潮、族群差異、階級支配、文化心理、生活方式等熔為一爐,以觀察一時代的意識形態(tài)構造?!拔幕芯俊背R浴拔膶W”為第一手材料和思想史分析對象,同時也成為打破作家—作品—時代三位一體傳統(tǒng)文學研究格局的嶄新“文學批評”方法。當時的楊義可能并沒有了解到英美“文化研究”的學術譜系及其奧妙,也沒有注意以“文化”對抗西方占統(tǒng)治地位意識形態(tài)的政治意圖,而是采取“辨析”和“兼容”的態(tài)度,將“文化”鍛造成研究中國文學的一套有效方法。
這套方法的進一步推展,其成果便是1996年出版的《中國新文學圖志》(楊義主筆,中井政喜、張中良合著,人民文學出版社)。這部“以史為經、以圖為緯的特殊形式的文學史”②,一經推出便受到中外文學研究界的好評,它突破三位一體的傳統(tǒng)研究格局、打通文學內外的疆界、開創(chuàng)圖文互動的文學史新模式,而被作家蕭乾稱為“曠世奇書”,代表著一種新的文學史寫作范式的誕生。這無疑是胚胎于《魯迅小說綜論》《中國現代小說史》并成形于《二十世紀中國小說與文化》之“文化視角”的全新展開,其靈感來源于前輩學者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和唐弢的《書話》之圖文并茂形式,又自覺將圖錄、人物像、書影、插圖、書法、照片“融匯成一個多維的互動互釋的互文性系統(tǒng),融匯成具有生命情趣和人文意味的意義共同體”③的新創(chuàng)制。而統(tǒng)領這個互文性系統(tǒng)和意義共同體的樞紐性概念,當然是“文化”。“文學圖志”至今影響不衰,我讀楊義為三聯改版所作“新序”和“小序”16篇,發(fā)現他對這個概念又有了新的認識。他特別強調自己與“讀圖時代”的過分看重“圖像”不一樣,“文學圖志”首先是重視“圖”本身并將其“當作蘊含豐富的信息量的文學史原材料來看待”,但同時更注意“立像盡意”,使圖像與文字敘述形成渾然一體的文學史語境,并“開發(fā)互文”而啟動圖文之間的互動,最終目的在于豐富文學史敘述的多重可能性。在圖像泛濫的今天,我重溫“圖志”這種追求倍感意義重大,其強調“圖像”呈現和“文字”敘述渾然一體的文學史語境的開拓,將改變人們臣服于圖像而喪失以文字閱讀推動獨立思考的現狀,并使我們更準確地理解“文學圖志”本應具有的形態(tài)。
二
進入1990年代,楊義在實現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三級跳”的同時,以1991年訪學英國牛津大學為契機并以出版《中國敘事學》(人民出版社,1997)為標志,開始放下現代文學轉而向更為廣闊的中國敘事學、古典文學、重繪文學地圖、諸子還原等全新領域進軍,從而形成了他后期學術發(fā)展的輝煌時刻。如作者在《中國敘事學》后記中所言,1991年英國訪學使其接觸到西方敘事學,由此萌生借用西方人的眼光來審視自己讀過的數千種中國敘事文學,并在結構、視角、時間諸方面的中西對話中獲得前所未有的新鮮感。這指引他形成“返回中國原點,參照西方理論,貫通古今文獻,融合以期創(chuàng)新”的“戰(zhàn)略思路”。換言之,在讀西方敘事學而發(fā)現其來自語言學的概念之生硬,意識到文本內在分析擯除社會歷史語境之偏頗,而有了楊義用中國文學敘事經驗去發(fā)現東西方文化差異,構筑中國敘事學的雄心。例如,從年月日時間排序上的東西方差異,看到中國注重“整體”而西方看重“分析”的不同——史學文化與語言學視角的差異。他遵循“對行原理”(彼此相待謂之對——主體性,舉步來往謂之行——開放性),開辟出用“歷史文化”方法概括提煉中國敘事傳統(tǒng)的路徑,而推出《中國古典小說史論》《楚辭詩學》《李杜詩學》《中國古典文學圖志》《諸子還原》等一系列著作④。
然而,這期間有一個特別現象值得注意。楊義雖然暫時放下了現代文學研究,但關于魯迅卻沒有停止思考。經1998年香港三聯書店推出《魯迅作品精華》選評本到2013年匯集此期間對魯迅“文化哲學”的探索而出版《魯迅文化血脈還原》(安徽大學出版社),十余年間在借助“敘事學”和“歷史文化”方法馳騁古典世界之際,又從魯迅思想學術中不斷汲取滋養(yǎng)而提煉出“血脈還原”等概念工具。這一方面深化了他的魯迅研究,另一方面又為其開辟出探索古典世界的方法論路徑。故而,我們于此需要重點探討一下楊義的魯迅研究成就,在與同時代學人的比較中判定其學術價值和方法論意義,以深化對其學術思想的理解。
從《魯迅小說綜論》到《魯迅文化血脈還原》,楊義的魯迅研究歷經30載。如果說《魯迅小說綜論》是剛剛踏入改革開放時期還留有時代“過渡性”痕跡的研究成果,那么《魯迅文化血脈還原》則達到了其學術征程的新高點而具有重要的方法論意義。不無遺憾的是,前一部著作出現得太早而后一部又推出得太晚,因而在新時期魯迅研究史上似乎沒有得到應有的關注和評價。我說《魯迅小說綜論》是“過渡性”的成果,在于它產生于1980年前后作者攻讀碩士研究生階段,那時中國百業(yè)待興而“新時期”才剛剛啟程,學術文化上已經出現勵精圖治突破創(chuàng)新的氣象,但在思維方法上還帶著前一時代積累下來的重重束縛。我們看《魯迅小說綜論》的思想主旨和邏輯結構,就會發(fā)現其半新不舊的狀態(tài)。所謂“綜論”,作為一個學術范式乃是“一種歷史性和主體性的研究”,它要處理“綜合”所面對的三大困難:第一,小說以藝術透視、隱喻和再現社會生活與文化心理,而社會生活和文化心理的復雜流變使我們“需要廣泛的知識和敏銳的史識”來加以辨析;第二,小說藝術把握真理存在著許多中介因素,有哲學宗教倫理等社會思潮的影響和滲透,即意識形態(tài)領域各種因素的“交互作用”;第三,小說藝術本身有相對獨立的發(fā)展歷程而到了五四時期又顯得空前復雜,“這座藝術大廈不能拆碎,但又必須進行分析”。對此,作者提出用“比較批評”和“形象批評”相輔相成的方式來解決這三大困難⑤。而這部著作的內容構架則由四章構成,前兩章討論魯迅小說的革命現實主義、藝術生命力,后兩章論述魯迅小說與本國文學和外國文學之關系??傮w而言,比較批評有新意而形象批評依然留有舊時痕跡。就是說,從古今中外文學之關系方面探討魯迅小說藝術是其學術亮點,尤其是最后一章的“魯迅小說與本國文學的關系”,在王瑤《論魯迅作品與中國古典文學的歷史聯系》(1956)基礎上,深入討論魯迅對屈原、嵇康、章太炎等在思想人格氣質上的傳承,又細致分析《紅樓夢》《儒林外史》和民間文藝對魯迅小說現實主義、知識分子題材和白描手法的影響。在新時期學術界偏重魯迅與世界思潮和現代性之關聯的大環(huán)境下,這成為楊義魯迅研究最初的亮點,也是他持之以恒不斷深化其思考的主線。
作為五四文化革命的主將,也作為視“傳統(tǒng)”道德思想為“鐵屋子”和“黑暗的閘門”而喊出“禮教吃人”的激烈反傳統(tǒng)派代表,魯迅與本國文學之關系該如何討論,這的確是一個棘手的難題。要真正解決這個難題就必須轉換方法和視角,從單純的文學與政治這一維度跳脫出來,采取更為廣闊復雜的“文化視角”。如前所述,楊義的“文化視角”成型于《中國現代小說史》和《二十世紀中國小說與文化》,在《魯迅小說綜論》階段還處于胚胎狀態(tài)。此時,他注意到從思想人格、文學表現方法和中國氣質諸方面討論魯迅與傳統(tǒng)文學之關系,但還不能說達到了方法論上的自覺,即還沒有創(chuàng)制出一套闡釋“文化”傳承的概念工具。而經歷了“上征”中國古典世界的學術歷程之后所推出的《魯迅文化血脈還原》,才真正建構起對魯迅與本國文學之關系乃至切合古今思想文學整體研究的“文化視角”。
三
《魯迅文化血脈還原》一書,由改寫30年前一批短篇舊稿的第一編“重讀魯迅小說與本國文學之關系”和21世紀以來所作的第二編“魯迅的諸子觀及其他”兩部分構成,涵蓋了《魯迅小說綜論》之后作者漫長的思考。而該書的前言包含著作者對魯迅的“文化哲學”和自己創(chuàng)制的“血脈還原”概念的深度闡釋,值得關注。所謂“文化哲學”,源自《文化偏至論》中權衡文化再造的下面一段名言:“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取今復古,別立新宗,人生意義,致之深邃?!雹迼盍x將此稱為魯迅文化思想的2+1結構,認為“追逐思潮而不顧血脈,則可能喪失文化身份,失去文化主體性的獨立創(chuàng)造的根基;保守血脈而疏離思潮,則可能喪失創(chuàng)造的動力,失去文化現代性的與時俱進的視鏡”,這是魯迅早年就探明而堅持一生的文化戰(zhàn)略思想,可以稱之為“一種復構動態(tài)而強調現代性的文化哲學”。這里所謂“思潮”指現代世界的潮流,而“血脈”則指一個民族歷史積累下來的文化“傳統(tǒng)”。魯迅“文化哲學”的2+1結構就是要同時兼顧“現代”與“傳統(tǒng)”,以民族文化主體性參與世界潮流從而創(chuàng)造中國的現代性文化。楊義認為,問題在于無論20世紀的中國文化運動還是魯迅研究的當代學術發(fā)展,都有一種重視思潮影響而輕視血脈傳承的傾向,特別是學界“重思潮而輕血脈的研究,只能是‘半魯迅’的研究,只有思潮、血脈并舉,才能還魯迅應有的‘深刻的完全’”⑦。鑒于此,他將自己的思考聚焦于“血脈”,由此提出“血脈還原”概念以確立考察魯迅與本國文學之關系的方法論路徑。
那么,什么是“血脈”呢?魯迅對血脈的傳承又采取了怎樣的方式?楊義參照儒學與道教的典籍,認為血脈包含了人體生命、家族血緣、學派因緣等并帶著生命體驗向廣泛的文化領域滲透。就是說,“文化血脈既有經典自身的內在血脈,又有學派傳承的縱向血脈,以及文化類型之間相互滲透的橫向血脈,可謂是縱橫密布,氣息相同”⑧。而能于傳統(tǒng)入乎其里出乎其表的魯迅,深知中國傳統(tǒng)重視文化學派的縱向傳承遠遠超出了對突破和超越的關懷,在此隱含著中國文化的長處和短板,因而有了魯迅2+1結構的“復構動態(tài)而強調現代性的文化哲學”。同時,楊義進一步探索魯迅傳承血脈的方式,概括出“逆向承續(xù)”(對古“老的鬼魂”反戈一擊)“深層承續(xù)”(不拘形式而謀求內在情調與神韻上之契合)和“建設性承續(xù)”(堅持中國文化多元性發(fā)展)三種形態(tài),并針對最后一個“建設性承續(xù)”結論如下:
經過近三十年的文化哲學的探索,魯迅在《文化偏至論》中首倡的“2+1”文化思想結構出現螺旋式的上升和綜合。原初的“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取今復古,別立新宗”的思路,在強調以汲取“世界之思潮”而對“固有之血脈”采取逆向承續(xù)之后,又在新的思想方法的高度上,實現對原初的復歸,出現“雙羽翼”和別開生面的“新的形和新的色”的融合。貫穿其中的新思想方法,是融合著進化論和辯證法,而經歷了“否定之否定”的過程。⑨
這里的“雙羽翼”是對魯迅晚年提倡新興木刻的思想邏輯的概括。《〈木刻紀程〉小引》(1934)有言:“新的木刻,是受了歐洲的創(chuàng)作木刻的影響的?!环矫孢€正在介紹歐美的新作,一方面則在復印中國的古刻,這也都是中國的新木刻的羽翼。采用外國的良規(guī),加以發(fā)揮,使我們的作品更加豐滿是一條路;擇取中國的遺產,融合新機,使將來的作品別開生面也是一條路?!雹膺@在楊義看來,魯迅此刻的內在思想邏輯已不局限于單純的進化論而增加了辯證法的思路,強調接受外國思潮影響的同時“復印中國的古刻”,實乃追求一種“雙羽翼”的復古創(chuàng)新之路。由此,魯迅實現了從早期的2+1結構到前期的“逆向承續(xù)”和中期的“深層承續(xù)”再到晚年的“建設性承續(xù)”的跨越。
無疑,這是對魯迅與傳統(tǒng)之關系問題的別開生面的闡發(fā),在思考力度和學理邏輯上均達到了嶄新的高度。但楊義的思考并沒有止于此,在《魯迅文化血脈還原》之后又發(fā)表《遙祭漢唐魄力——魯迅和漢石畫像》11一文,對魯迅一生熱心搜集和鑒賞漢畫像做出“血脈還原”的考察。他認為,自民初開始以收集漢畫像來排遣痛苦、磨煉內功的魯迅,實際上體現了他對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獨特體認——漢畫像可以“征表一時及一族之思維,故亦即國魂之現象”。而其后,魯迅的文明批評與社會批評因其有了畫像學金石考據學的根底而變得風骨獨具。楊義的分析的確見解獨到。這讓我進而聯想到,通過漢畫像的收集鑒賞,魯迅試圖重新激活傳統(tǒng)固有之力量并接通血脈,以發(fā)現中國現代文化建設的源頭活水。我們今天的學術界需要打開思路,重新思考魯迅與傳統(tǒng)之關系,在認識魯迅的世界意義同時重新認識他的民族身份。對此,楊義在《如何推進魯迅研究》12中進而提出“疏通文化血脈,還原魯迅生命,深化辯證思維,重造文化方式,拓展思想維度”的五條原創(chuàng)性路徑。我認為,這些原創(chuàng)性思考代表了楊義新世紀以來的最新學術見解,對當今中國魯迅學的發(fā)展具有重要的啟發(fā)意義。
四
到此,我們需要進一步將楊義上述魯迅研究放到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國學術史乃至思想史大背景下,通過比較參照來判定其方法論意義及其獨特的學術價值。眾所周知,改革開放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一次重大的社會政治轉型和思想文化變革。改革舊有的不適應社會需要的某些制度層面,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向世界重新開放,這是1978年所確立的大政方針。而真理標準討論帶動起思想解放的大潮,學術思想界則借重“文化”來實現政治制度的反思,因而有了“中國的文化討論”即“文化熱”的突飛猛進發(fā)展。關于此時“中國的文化討論”,當事人之一的甘陽認為:“實際上從一開始就具有強烈的社會政治性,……人們在思考的過程中日益認識到,幾千年來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機制和幾十年來的‘左’的僵化社會體制實際有一共同的根本弊病,這就是它的強烈的‘泛政治化大一統(tǒng)’傾向?!?3因而從政治反思轉向文化分析。而中國的文化討論具有雙重的目標,一方面要糾正以往對于西方文化的認識偏頗,把幾十年來所排斥的近代西方文化重新引入中國;另一方面則要深入思考20世紀當代西方文化學術的發(fā)展。這樣的文化討論,最終又將人們的思考引向“現代性”問題14。
1980年代的學術界特別是魯迅與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在此大背景下實現大發(fā)展,而帶有強烈的時代烙印。那就是,對于世界思潮的交匯影響之關注遠遠超過對傳統(tǒng)血脈承續(xù)關系的思考。甚至,中國傳統(tǒng)文化被視為“超穩(wěn)定結構”而受到批判。同時,魯迅和現代文學研究的再出發(fā),還受到樂黛云編《國外魯迅研究論集(1960—1980)》(北京大學出版社,1981)的強烈刺激,改革開放之初比較文學的再興則直接關聯魯迅及現代文學。一時間,“東西方文化撞擊”“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和文學的現代性等,伴隨著“走向世界”的社會思想大趨勢而成為學界的關注重心。魯迅與俄羅斯文學、茅盾小說與法國寫實主義、老舍與英國文學、巴金與西方安那其主義、曹禺戲劇與歐洲基督教傳統(tǒng)、《野草》與《惡之華》等諸如此類,可以說新文學史上幾乎所有重要作家與外國的關系都不同程度地得到了關注。……如此注重中國文學與西方的關系,特別是其“影響關系”的譜系學式淵源追溯,研究者有意無意中是在向現代文明起源地的西方尋求中國文學現代性的根據。就是說,中國文學的現代性依據和價值判斷基準在西方,如果證實了中國文學與前者的“類似性”或者“影響關系”,其現代性就會得到保證似的。相對而言,從本土的社會條件和歷史語境來追尋現代文學的起源,來認識“魯迅與本國文學之關系”的研究,則遠遠沒有得到重視15。應該說,這種趨向直到20世紀末才有所改觀。
而楊義的魯迅研究從一開始就注意外來思潮和傳統(tǒng)血脈兩方面而對后者尤有傾注,這在新時期以來魯迅研究史上也屬少見。今天,我們要復盤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魯迅研究界晨星破曉的原初形態(tài)十分困難,但舉其要者亦能看出學術潮流的大勢和內部的多重脈絡。王富仁《中國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鏡子——〈吶喊〉〈彷徨〉綜論》(1986)最早發(fā)出“回到魯迅那里去”的號召,強調不能僅從政治革命的一方面認識魯迅,而要從思想革命——反封建和個性解放的視角理解《吶喊》《彷徨》的思想藝術。1950年代以來逐漸形成一個以毛澤東中國社會各階級分析為綱的闡釋系統(tǒng),它與魯迅小說原作存在著一個“偏離角”。實際上,思想革命是魯迅小說的主題,而政治革命的意義只是小說藝術“折射”出來的。“回到魯迅那里去”也便意味著重提五四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主題。顯而易見,這部標志著新時期魯迅研究再出發(fā)的博士論文,意在突出五四反封建的主題以呼應改革開放時代的新啟蒙議題,相對而言,魯迅與傳統(tǒng)文化的血脈關系不在其研究視野中。
新時期另一位魯迅研究的重要開拓者錢理群,則從《野草》出發(fā)研究魯迅心靈辯證法及其哲學。他在《心靈的探尋》(1988)中抓住“歷史中間物”概念,由此帶動起對魯迅“反抗絕望”式戰(zhàn)斗精神的重新理解,以及知識分子如何從反思意識出發(fā)堅持解剖社會的立場。他以單位概念和單位意象兩個獨創(chuàng)方法探尋《野草》的深層結構,重繪先驅者魯迅復雜的心靈世界。同時,努力將魯迅精神接續(xù)到當代中國的社會語境中來,以其為標尺來反思大時代的種種問題,由此形成了錢理群主體投入式的學術研究和社會實踐。他關注的是五四以來知識分子的矛盾人格及其與中國政治的悖論關系,目標所指在于重塑“反抗絕望”的斗爭精神,而反抗斗爭的對象就包括阻礙“改革”的現實政治和封建傳統(tǒng)。同樣以探索魯迅精神復雜性為宗旨的汪暉《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世界》(1989),則主要從與現代世界的人本主義思潮——基爾凱郭爾、尼采、安德萊夫、斯蒂納等的關聯方面,論述魯迅的思想藝術,并提出重估人道主義的議題。至于王曉明《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1992),志在為做“絕望的抗戰(zhàn)”的魯迅立傳,最終寫出一個“未能將悲觀主義信仰到底”的魯迅。此書的意義在于從文化心理和思想傳記的角度開拓研究新路,敘寫一個特立獨行于20世紀中國的文人形象。
這是一個時代學術的總體趨向,重新向世界開放而世界思潮與本國之關聯成為焦點,反思社會制度問題而迂回到對中國文化的反思,文化傳統(tǒng)或血脈承續(xù)的正面價值和積極意義自然不是主要議題。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一個核心問題,我們沒有必要否定其學術價值,相反必須承認它在破舊立新改變人們觀念思想方面不可取代的重要社會意義。到了世紀之交,隨著改革的推進和中國經濟的騰飛,傳統(tǒng)文化(國學)才在人們心中逐漸回歸到本該應有的位置,魯迅研究方面也出現了重視其與文化傳統(tǒng)關聯性的趨向,如魯迅與中國大小傳統(tǒng)的復雜關系、江南土俗民間世界的祭禮信仰對魯迅思想藝術的“反現代性的現代性”之滋養(yǎng)、魯迅對與正統(tǒng)思想相對抗的異端傳統(tǒng)的繼承……不過,這些研究大都還處于局部性、平面化、個案分析的層面。而楊義能夠把握時代先機,將自己發(fā)端于早年的“魯迅與本國文學之關系”這一議題不斷向縱深推進,在“文化哲學”的高度上提出“血脈還原”“雙羽翼”乃至“逆向承續(xù)”“深層承續(xù)”“建設性承續(xù)”等一系列新概念,從而構建一套縱橫貫穿的總體性邏輯分析系統(tǒng)。這都有益于深化我們對魯迅與中國文化傳統(tǒng)之關系以至于“現代與傳統(tǒng)”等理論問題的思考。而作為勵精圖治敢為先,改革創(chuàng)新有作為的新時期一代學人中的重要一位,楊義在魯迅研究史上的學術價值和方法論意義,尤其應該得到客觀公允的評價。
2024年8月7日完稿
【注釋】
①楊義:《二十世紀中國小說與文化》,上海三聯書店,2007,第5頁。
②③楊義、中井政喜、張中良:《中國現代文學圖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第19、7-9頁。
④參見楊義:《中國敘事學·后記》,人民出版社,1997。
⑤參見楊義:《魯迅小說綜論》,陜西人民出版社,1984,第2-10頁。
⑥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56頁。
⑦楊義、謝穎、郭海瑾:《閱讀魯迅,紀念魯迅——訪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澳門大學人文學院講座教授楊義》,《人民政協報》2016年5月16日。
⑧⑨楊義:《魯迅文化血脈還原》,安徽大學出版社,2013,第5、10頁。
⑩魯迅:《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第48頁。
11楊義:《遙祭漢唐魄力——魯迅與漢石畫像》,《學術月刊》2014年第2期。
12楊義:《如何推進魯迅研究》,《北方論叢》2015年第2期。
1314甘陽:《古今中西之爭》,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第105、108頁。
15參見趙京華:《國家與戰(zhàn)爭的文學隱喻》,《讀書》2007年第12期。
(趙京華,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文化與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