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義的文學研究,是思想研究和歷史研究,在其學術生命的最后、最重要也最有力度的學術關鍵詞,便是“還原”。如何理解這個“還原”,不僅事關對楊義學術建樹的解讀,不僅事關對楊義學術評價的準確性問題,而且也是事關當代人文學術的重要方法論的認知,以及對這種學術開拓的文化意義的評估。一般認為,楊義的“還原”之學就是還歷史之本原。這樣的還原是一種取法,更是一種學術格局。它包括還歷史文本之原的野心,或者還歷史人物之原的訴求。不過對經(jīng)典文本的還原只是在相對意義上存有可能,對歷史事實的還原也基本上處在假想的邏輯之中。面對兩千多年前的歷史、思想、文學、文化,任何研究都無法形成驗證,而無法驗證就無法還原。其實,楊義的“還原說”更多的是在尋求還思想之原的路徑和方法,更主要的是從思想、心理邏輯追根溯源。還思想之本原,在具有邏輯的、思維的可信度意義上完成思想、精神的還原,甚至將后發(fā)思想發(fā)還到原本、原人、原學的原態(tài)之中,將當代研究代入原來的文本,虛擬到原人的思維,形成與古人對話的學術語境,完成對古典思想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閱讀和研究。這才是解讀楊義學術研究和文學研究學術文本的可操作方法,也是理解楊義“還原學”真諦的一種有效路徑。
一、“還原學”與楊義的學術格局
粵籍杰出學者楊義,在其成熟之年,以諸子還原為其學術內(nèi)涵,以“還原學”為其學術建構的理論框架,以先秦思想文化的還原研究為其學術旨趣,也以這樣的還原研究成為他學術成熟的標志,以及學術個性和學術風格的標識。進入21世紀以來,楊義貢獻了《論語還原》《老子還原》《屈子楚辭還原》《韓非子還原》《墨子還原》《莊子還原》《兵家還原》等先秦諸子還原著作,同時他還將自己的基礎學問魯迅研究,以及他后來確立的大文學史觀而創(chuàng)立的文學地圖學,都納入了“還原”研究范疇,出版了《魯迅文化血脈還原》和《文學地圖與文化還原——從敘事學、詩學到諸子學》這兩部重要著作??梢哉f,“還原”已經(jīng)成為楊義學術的核心理念、關鍵方法,已經(jīng)成為他的學術格局的理論概括。
先秦諸子的研究一直是中國傳統(tǒng)學術體系中的顯學,是文史哲三類研究在傳統(tǒng)學問體系中最重要的交會點。對于先秦諸子這樣經(jīng)典的經(jīng)學范疇,傳統(tǒng)學問往往致力于闡釋性的解讀,或者進行訓詁式的考辨,一般不會張揚起如此鮮明的“還原”旗幟。楊義公然打出“還原”的旗幟,格外引人注目,當然也不免遭到一些質(zhì)疑。但他更以前所未有的氣魄和膽識,一連撰著了近十本專著,將先秦諸子中的孔子、老子、韓非子、墨子、莊子以及屈原和兵家等進行全方位的梳理、解析和論證,以這樣的成果和實力證明了自己的“還原”性研究的氣魄和膽識。這樣的成就,連同其所體現(xiàn)的氣魄和膽識,的確超出了傳統(tǒng)經(jīng)學家的學術建樹,更超出了現(xiàn)代學者的通常格局。他的學術建樹不僅遠遠超出了文學研究的范疇,也在思想研究和歷史研究等方面建立了殊勛。
楊義的“還原”研究,試圖以本真的思維切近經(jīng)典的遺產(chǎn),以卓越的思想覆蓋文明與文化,以生命的體悟寄寓學問和學術,他的罕見的學術解讀力、思想領悟力、學術原創(chuàng)力,具有一種抵御拒絕思想沙漠化的能力。他創(chuàng)造了在學術分工時代走向?qū)W術綜合并建立思想建構功績的奇跡:他打通了古代與現(xiàn)代,溝通了思想與文學,聯(lián)通了哲學與歷史,建立了包括大國學術在內(nèi)的學術文化思想,“邊緣的活力”之類的學術文化理念,這些思想和理念都具有旺盛的再生能力,具有開放的衍生力,相信在不同的時代都能夠回應那個時代的學術探討和詰問。
這就是澳門大學中國歷史文化中心在楊義先生逝世百日祭組織“大國學術與楊義格局”國際學術研討會的初衷,也是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在楊義先生逝世一周年之際組織“重繪中國文學地圖——楊義學術思想研討會”的思想基礎和理論基礎。楊義先生離我們逐漸遠去,但只要閱讀他的著作,只要回味他的思想和學問,就會覺得他的學術生命仍然鮮活地存在著,而且他的音容笑貌反而更加清晰,而他的學術、思想、風度很可能歷久彌新,這樣的現(xiàn)象就是免除思想沙漠化的現(xiàn)象。
我們所處的時代,從人文學術的宏大背景來說,是一個充滿思想、文化和學術的時代,到處呈現(xiàn)出文化綠洲的景象,學術生命昌明,學術氣氛活躍。不過如何能讓后來者、后世思想者和人文學者在回顧這一段歷史之時,依然保持這一片綠洲的印象,保持這一派學術生命鮮活的記憶?這就需要楊義這樣的學術建樹,以及他的“還原學”彰顯的學術風格和學術氣派。其實有人已經(jīng)注意到,過去的一段歷史中,人文學術有高原但無甚高峰,可稱得上學術大師的學者為數(shù)極少,而能夠成功地避開思想沙漠化的學者以及他們的學術貢獻更可能微乎其微。而此前的每一個歷史時期,都似乎有群星燦爛、大師輩出的輝煌。但是,學貫古今,文史皆通,大國情懷,世界眼光的楊義,應該說創(chuàng)造了離我們最近的學術奇跡。這其中的奧秘正是與楊義在思想取法和學術方法論上大膽標舉“還原學”有關。楊義的成就以及他的學術地位、學術影響力,應該都可以歸功于他的這種具有“還原”氣度和魄力的思想取法和學術方法論。
二、粵地文化傳統(tǒng)與楊義“還原”學術氣度
楊義的學術成就獨步于時代,獨立于古今,與他在時代和古今的學術文化中獨樹一幟的“還原學”學術風格與學術氣派有關。而要使得“還原”之說不流于奢言,不落于空想,就需要足夠的學術底氣,豐碩的學術修養(yǎng)。楊義出生于廣東電白農(nóng)村,雖是宋代大儒楊時(龜山先生)的后裔,但從小生活條件和讀書條件都較差。不過他走出農(nóng)村以后,迅速投入古今學術的海洋,以異常的刻苦投入研究,以非凡的勤奮鉆研學術,從而取得了彪炳于當代學術文化的成就。
一般認為,少時生活困頓,讀書條件不佳,是學術研究和學術成就的負性背景。其實對于楊義這樣善于讀書以勤補拙的讀書人來說,家庭藏書的嚴重缺乏、從小讀書資源的嚴重匱乏,并不一定構成研究和成才的障礙。類似于楊義這樣少年時候讀書條件差,后來一旦具備閱讀條件便以報復式的狂熱投入閱讀、研究的,往往比一般人更珍惜讀書的機會和研究的條件,因而學習效果和研究成就也就更為突出和顯著。楊義是如此,莫言也是這樣。
清人袁枚有著名的《黃生借書說》,認為家藏無書,反而是讀書人成功的秘訣,所謂“書非借,不能讀也”:書“若業(yè)為吾所有,必高束焉,庋藏焉,曰‘姑俟異日觀’云爾”。當然,“書非借,不能讀”是一種絕對化的說法,但對于楊義這樣出身相對貧窮,讀書條件不佳而又十分喜好讀書的讀書人來說,卻是一種成功的秘訣。楊義相關的學術自傳已經(jīng)充分證明了這一點:從無書可讀到有少量書可借,他所能做出的反應便是狂熱地閱讀,海綿般的接受,以及一絲不茍地做筆記:“他深知讀書機會來之不易,所以要逢考必勝,把一本本教科書翻得稀爛,近乎倒背如流。此后,他成為當?shù)氐谝粋€考進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的學生,之后又以優(yōu)異的成績畢業(yè),被分配到了當時人人羨慕的北京石化總廠宣傳部門工作。再往后就是一段動蕩的歲月。那些年,他保持著內(nèi)心的定力,如饑似渴地閱讀了單位圖書館封存的書籍,認真讀了《資本論》《魯迅全集》等大部頭著作,寫下了密密麻麻的讀書筆記?!雹龠M入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以后,他按照導師的指引,利用文學所圖書館的豐富資料,看文學期刊,看原版圖書,幾乎每周都拿一個布包從文學所圖書館背回厚厚一摞民國期刊或原版圖書,以盡可能快的速度完成閱讀,看完一包再還回一包,然后又再借一包,周而復始,歷時十年接連不斷,他如饑似渴地閱讀了2000多種原版書,瀏覽上百本期刊合訂本,還包括閱覽資料室的圖書剪報資料。所有的這種閱讀和資料搜集方法,作為楊義學術研究的基礎,都在出色地實踐著古人所說的“非借不讀”現(xiàn)象,也都在顯示著“非借不讀”的優(yōu)勢。
“非借不讀”作為一種特別的知識積累和研究積累的現(xiàn)象,在如楊義這樣的大灣區(qū)出身的學者身上更容易得到體現(xiàn)。嶺南地處濕熱地區(qū),常年空氣中水分較重,即使在書香門第或是殷實人家,藏書也是一個煩難的問題。在一個不利于藏書的自然條件下和人文環(huán)境中,“非借不讀”的讀書方式,以及由此方式帶來的對讀書機會的珍惜,由此現(xiàn)象造成的對研究資源的認真態(tài)度,對于一個優(yōu)秀學者的成長,以及對于優(yōu)秀學者卓越成就的取得,都會構成良好的“負性背景”。嶺南學者往往更珍惜讀書的條件,更能夠發(fā)掘和利用相應讀書條件的優(yōu)越性,因而也更容易成為學術大家,至少不會影響嶺南學者成為學術大家。因此,藏書自然條件的劣勢,或者擁有圖書資料的經(jīng)濟條件的匱乏,在“非借不讀”這樣一種雖然有些殘酷但同樣也非常有趣的文化運作中,至少不會影響或消減楊義這樣的學術大家的文化自信和學術自信,于是,他可以以一種學術文化的傲然之氣,倡揚對于經(jīng)典思想文獻的“還原”信心和學術意識。
三、“還原學”研究的詩學探索與
文學學術意義
一般認為,“還原學”是經(jīng)史之學的學問,屬于思想史和文化史研究的范疇,與文學研究相距甚遠。但楊義是文學研究、詩學研究出身的學者,他對“還原學”的開發(fā)非常注重其中的文學研究應用,取得的成就也令人矚目。
他的《魯迅文化血脈還原》應該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領域首部明確標示“還原”研究法的學術著作,他的《莊子還原》其主要篇幅也集中于莊子的詩學研究和文學研究。不過最具有方法論意義的還是他將“還原”研究法用于《屈子楚辭還原》,這部書將經(jīng)學研究、史學研究與文學研究和詩學研究緊密結合在一起,讓“還原”在詩學研究和文學研究領域發(fā)揮其神奇的作用,取得的學術成就令人贊嘆。
首先,楊義將屈子的身世、身份進行文獻學、歷史學甚至語言學的還原,經(jīng)過《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箋證、《史記·楚世家(宣威懷襄)》箋證以及對屈氏家族祖源與分宗的考察,認定“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的所指,謂“伯庸”是楚武王長子,封于夔子國,夔字的促音是“屈”或“甲”。昭、景、甲氏并列為楚國公族,“甲”也是“夔”字的促音,只是方音上與“屈”略異。封于夔子國的伯庸之長子莫敖屈瑕,成為屈氏家族得姓氏的始祖。這不是簡單的世系考證,更主要的是揭示屈原的歷史文化意識之來源,通過家族祖源分析,解開屈原辭賦的深層文化基因。以前對屈原家世、身世的解讀,即便注意到“皇考伯庸”,也是一筆帶過,因為評論者往往認為這與《離騷》的本文沒有太多關系,楊義從“文化血脈”的生成、“文化基因”的構成、文化意識的來源這些方面認證屈子的世系與來歷,這就從文化還原的意義上認定了這位詩人其家國情懷的深厚底蘊,就可以扣緊楚國、楚文化、楚文明傳統(tǒng)來理解和闡釋《楚辭》和《離騷》的文學內(nèi)涵。事實上,確認屈原是作為詩人還是作為“世系”之士的身份,在理解《楚辭》和《離騷》的文學內(nèi)涵和詩學意境方面可能得出大相徑庭的結論,楊義的“還原學”研究助力屈子的文學研究,基本上解決了這個問題。
其次,楊義《屈子楚辭還原》又從經(jīng)學、史學方法中及時脫出,致力于“詩學編”的還原,即把屈宋辭賦作為真正的詩進行生命密碼的解析。他論證《大招》出自景差手筆,乃是楚頃襄王三年為客死于秦的楚懷王歸葬故土而作的招魂辭,因為他從文本“還原”的角度看出這是一篇“官樣文章”:“始終把楚懷王當作太上皇對待,迎入離宮,而且不寫招魂儀式就可以在國家典禮上使用,卻沒有執(zhí)筆者個人的著作權;與之形成強烈反差的是《招魂》乃屈原失去文學侍從之臣為國家典禮寫作的資格,卻在楚頃襄王之世更加難忘與楚懷王的緣分,因此以私家著述的方式,把楚懷王當成真正的王者,迎入楚國正宮,肆意享受楚國飲食歌舞之盛,而且寫了諸多招魂儀式,就不能在招魂典禮上使用?!雹谶@是真正從創(chuàng)作學、詩學的角度還原寫作場景,鉤稽寫作者身份,進而確認古典作品原樣原貌的精彩范例,是通過“還原學”在詩學研究和文學研究所能建立的重要的學術功勛。
再次,通過還原之學,返回古人的生命形態(tài)甚至是心理狀態(tài),楊義別出心裁地揭示了《高唐賦》《神女賦》中的“神游”“神獵”(也就是“靈魂出獵”)的現(xiàn)象。古人常常通過神奇的想象出游、出獵,一般讀者和研究者如果將這種想象性的神游、神獵認定為真實的生命行動,那就會出現(xiàn)誤讀、誤判。楊義從生命還原、寫作心態(tài)還原的角度認定,《高唐賦》《神女賦》寫楚懷王、頃襄王兩代楚君同戀巫山神女,應是頃襄王已經(jīng)故去,而且是“神游”“神獵”狀態(tài),才可能出現(xiàn)這種寫作自由的空間。“傳言羽獵,銜枚無聲。弓弩不發(fā),罘lt;P:\南方文壇\2025年\2025-2\圖片\干.tifgt;不傾,涉漭漭,馳蘋蘋,飛鳥未及起,走獸未及發(fā),……獲車已實。……精神察滯,延年益壽千萬歲?!比绱舜颢C,弓箭未發(fā),網(wǎng)羅未施,就獵獲飛鳥走獸滿車,這是真正的靈魂出獵,可以說是一種“神獵”。古人不僅常常在文章中寫“神思”“神游”,而且也會寫“神獵”,這是楊義的發(fā)現(xiàn),也是他經(jīng)過生命還原、寫作場景還原和古人心理還原而得出的精彩結論。
誠如楊義所說,這種還原研究方法,以文本作為保存得最完好的原始材料,直接面對其中蘊含的生命信息,是深入理解屈子《楚辭》世界精湛的文化生命內(nèi)涵的最好方法③。
四、楊義“還原學”的文化意義
從學術意義上看,特別是對于上古時代的歷史,對于歷史文獻,“還原”意味著一種亙古的夢想和渴望,也意味著一種還歷史之本原的學術取法與學術格局?!叭》ê跎稀笔菞盍x先秦諸子“還原”研究的價值目標,這注定是一種還在相對意義上才能抵達的學術目標。還原歷史,特別是還原文本,更多地體現(xiàn)為一種學術雄心、一種學術格局。
作為一個充滿自信的學者,楊義對“還原”的格局認知具有鮮明的時代性和大國情懷,這是他在格局上超越時代也超越歷史與人文學術傳統(tǒng)的關鍵之點。雖然楊義對“還原”的強調(diào)盡可能低調(diào)地放置于“方法論”的層面,認為還原“意味著思想方法的根本革新”,不過,他更強調(diào)這種方法論所包含的立場與態(tài)度:“還原”是一種現(xiàn)代大國文化的基本立場,或基本的文化態(tài)度;“還原”體現(xiàn)意義追問和文化創(chuàng)造的能力。將“還原”的方法與“大國學術”的建構理念結合在一起,體現(xiàn)為當代人文學者高屋建瓴的學術態(tài)度,也體現(xiàn)了楊義超越傳統(tǒng)經(jīng)學且對當代學術文化有所擔當?shù)膶W術品格與精神。
楊義的“還原”意識一方面來自對于當代學術文化的價值承擔,另一方面也與粵地學者“非借不讀”之類對于歷史文本的緊張的崇敬心態(tài)有關?!胺墙璨蛔x”的讀書習慣養(yǎng)成了對文本、書本資源的珍惜心理,但同時也鑄成了對所讀之書進行綜合比較,究其本原的良好習慣。于是,康有為、梁啟超以《新學偽經(jīng)考》這樣的求真求本的研究為眾所推崇。楊義的“還原學”,其實就是這種求真求本的研究傳統(tǒng)的延續(xù),具有鮮明的粵地學術以還原研究反求諸己的學術文化風貌。
楊義并不擅長考據(jù),但這不妨礙他的“還原學”始終落實在實學層面。他認為,要實現(xiàn)歷史的還原,必須“啟動人文地理學、歷史編年學、史源學,以及文獻學、簡帛學、考據(jù)學等等方法。實行以史解經(jīng)、以禮解經(jīng)、以生命解經(jīng)”④。在他看來,歷史文獻以及所承載的思想文本實際上很難還原,必須借助立體化的綜合性的方法進行多重闡釋,才可能在立體包抄式的研究中實現(xiàn)多維度“還原”。他經(jīng)常采用的“方法綜合法”其實就是為了助力他的學術研究的返本還原。他面對研究對象以及相應的歷史文本,總是試圖通過細讀深思以及有創(chuàng)意的闡釋,盡可能在邏輯的、科學的、學理的意義上揭示其本旨,發(fā)掘其本意,復原其本形本質(zhì)和本味。他在這方面的努力總是超出一個歷史文獻研究者的職責,對于戰(zhàn)國秦漢書簡以及大量的散落或新近出土的材料碎片,都投入了非常大的精力,對于古代天文、地理、歷法等也用力甚勤,盡可能通過旁征博引把握研究對象的全部命脈,對所有資料作全息性的比對、深化和整合,排除疑似,聚焦癥結,在去偽存真過程中求證出一個有機的生命整體。
楊義這樣闡述他的“還原學”:“還原”的要義,是返回歷史存在的原點,直接面對原始經(jīng)典,將之視為古代智者的生命痕跡,從歷史現(xiàn)場上窺探諸子的人生、人性、人心,叩問“你是誰?”“為何把書寫成這個樣子?”“書的字里行間存在著何種生命基因和文化密碼?”因而這個“還原”系列的深處,隱藏著“以史解經(jīng)典”“以禮解經(jīng)典”“以生命解經(jīng)典”的方法論⑤。
楊義對于還文本之原具有別人所難以具有的學術自信。他知道這種還原的相對性意義,于是調(diào)動幾乎所有的學術手段——除了傳統(tǒng)的文學研究、思想研究、經(jīng)學研究的傳統(tǒng),還需調(diào)動人文地理學、歷史編年學、史源學,以及文獻學、簡帛學、考據(jù)學等方法,這多重相對的實行以史解經(jīng)、以禮解經(jīng)、以生命解經(jīng)以求還歷史人物之原。
作為思想史和文學史的研究者,楊義主要是想還歷史人物的思想之本原。這是他的學術努力的基本目標,也是他的“還原”之學的本質(zhì)內(nèi)涵。如果說歷史事實和歷史人物的還原只能在歷史文本還原的相對基礎上進行,則歷史人物思想的還原可以從歷史人物的社會地位、時代角色、思維邏輯以及特定的心理方法進行分析、尋證、比照,以達到結論的切實、穩(wěn)妥。楊義對屈原的思想還原特別成功,是因為他牢牢鎖定屈子的王室地位、社會角色、詩人身份,他對于家國的情感體驗和對于宇宙時空的超越性思考,都超出了一個時代的詩人,特別是家國一體的思想特征,決定了他的《離騷》等重要作品的情感結構和情緒基色,這樣的分析自然比那種單純將屈原理解為一個詩人,或者單純將屈子理解為一個貴族的傳統(tǒng)研究更接近歷史的本真,更具有思想還原的學術質(zhì)地。
從《老子還原》可以得知,楊義從思維方法和心理邏輯角度還原老子的思想,在一定意義上能夠彌補傳統(tǒng)諸子研究的拘泥、偏執(zhí)所造成的缺憾。老子《道德經(jīng)》五千言,在歷史長河的撥弄、洗濯、沖蝕中,相當部分已經(jīng)難以真正復原,于是其中的衍文、斷文、錯文在所難免,過于拘泥文本就會造成偏執(zhí)性的生硬理解,或者放棄理解而造成研究性闡釋的缺位。楊義的《老子還原》從具體的歷史資料分析老子的行為、言論的本原狀態(tài),更從老子思想的思維方法和心理邏輯把握其本旨與本位,從而還原了那個從母系氏族社會轉(zhuǎn)型時代老子的思維慣性和心理癥結。
從思維方法和心理邏輯的角度“還原”歷史人物的思想,是當代諸子研究、思想史研究和文學史研究的時代性創(chuàng)造。思維方法的把握是當代學人的學術技能,心理邏輯的分析更是當代學術的基本職能,將這樣的當代技能和職能發(fā)揮到歷史人物及其思想的“還原”工程,是當代人文學術的新創(chuàng),體現(xiàn)了當代“還原學”的活力、新意與時代性的學術格局。楊義在這方面是一個開拓者、創(chuàng)造者以及卓有成就的實踐者。他堅持在與古人對話的狀態(tài)下對歷史文獻進行創(chuàng)造性閱讀,進行復原性研究,從而通過富有邏輯性和科學性的當代分析去復原古本、古人與古代思想,這樣的還原,其重點是在“還”,“還”是一種學術方法,是一種文化格局,是一種體現(xiàn)在復原性古典研究中的當代氣度。只有這樣,他才可能既不將古人“寫得更死”,同時又始終圍繞著古人的思想之“原”展開分析與闡論,所有的學理創(chuàng)造和學術發(fā)現(xiàn)又絕不疏離古代思想家及其思想經(jīng)緯這樣的價值杠桿。
楊義的“還原學”方法及其相應的學術思考以及成功的研究實踐,體現(xiàn)著“大國學術”的大格局,也體現(xiàn)著時代學術的大氣度。這樣的“大國學術”和時代學術的格局與氣度,可以把“為往圣繼絕學”的非凡文化抱負拿來做比方。楊義作為“學術賽場的搶跑者”,作為魯迅筆下曾出現(xiàn)的“講臺上的教授”⑥,作為一個學問的歷險者,他以非凡的氣度,“還原”的方法論,體現(xiàn)了非凡的學術格局,并創(chuàng)造了離我們最近的學術傳奇。他的學術當然也遺留下一些粗疏甚至謬誤,但這些都無法掩蓋他的創(chuàng)造的功績,他的開拓的智慧以及學術新創(chuàng)的輝煌。
【注釋】
①冷川:《楊義:心懷“國之大者”的文學史家》,《光明日報》2023年11月20日。
②③楊義:《領悟〈楚辭〉精湛的文化內(nèi)涵——從還原屈子楚辭說起》,《光明日報》2016年5月31日。
④楊義:《論語還原·導言》,中華書局,2015。
⑤楊義:《籬笆內(nèi)外,兩個世界》,《中華讀書報》2016年6月22日。
⑥魯迅《傷逝》中的涓生“手記”:“我看見怒濤中的漁夫,戰(zhàn)壕中的兵士,摩托車中的貴人,洋場上的投機家,深山密林中的豪杰,講臺上的教授,昏夜的運動者和深夜的偷兒……”這些形象都是涓生所向往的冒險者。
(朱壽桐,深圳理工大學人文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