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我曾在《書城》上發(fā)表過一篇文章《少年成長與學術姿態(tài)——讀陳思和的〈1966—1970暗淡歲月〉》,此文后來收入《陳思和文集》。
《1966—1970暗淡歲月》是陳思和的人生自傳,重點寫他在特殊年代的十年人生,那時他尚未走上學術道路,因此我那篇文章重點針對陳思和的成長經歷談了一點讀后感,對他的學術貢獻從“后視”的角度略有涉及,但談得不多。這次讀他的《從廣場到崗位》,我覺得這本書正好從學術維度接續(xù)上他的《1966—1970暗淡歲月》,只不過這次陳思和展示的重點已不是人生的外在經歷,而主要是學術/思想的內在反思與回顧。正如陳思和自己在《從廣場到崗位·開場白》中所說的那樣,他是“打算把這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話語創(chuàng)新”系列(共六本)“寫成一種理論形態(tài)的回憶錄”的①。
雖然陳思和“理論形態(tài)的回憶錄”現(xiàn)在才出第一本《從廣場到崗位》,但他體現(xiàn)在這一回憶錄中學術/思想脈絡的起點卻并非從現(xiàn)在開始。早在他的《中國新文學整體觀》(1987年版)、《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1999年版)、《中國當代文學關鍵詞十講》(2002年版)等著作中,更早在一些單篇論文中,陳思和的學術/思想脈絡,就已經在逐漸閃現(xiàn)、成形、不斷深入、細致和系統(tǒng)化。1988年陳思和與王曉明在《上海文論》主持“重寫文學史”、1993—1994年參與發(fā)起“人文精神”大討論,都內隱著帶有陳思和個人創(chuàng)新意味的學術/思想特點——這些都可看作是陳思和“理論形態(tài)回憶錄”的“前史”。
眾所周知,陳思和的學術之路是從“巴金研究”起步的,后來胡風也成為他學術關注的一個重點。從“巴金研究”和“胡風研究”走上文學研究之路,無疑刻印著濃重的賈植芳影響痕跡,而側重從安那其主義維度研究巴金,關注文學“另類”胡風,則可看出陳思和的文學研究從一開始就具有一種“非主流性”。這種“非主流性”追求,正是陳思和要走出歷史慣性和思維窠臼另開新局的一種自覺意識——其根底則是創(chuàng)新意識。在后來的文學史建構和具有世界性視野的比較文學/當代文學研究中,都能看出陳思和的這種“創(chuàng)新意識”。
陳思和對“創(chuàng)新”的追求,不是在舊有“軌道”上的修修補補,而是自行開辟/創(chuàng)立新的“軌道”。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這么多年,成果這么多,卻鮮有學者能提出自己的獨創(chuàng)概念和理論。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陳思和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領域一個人就提出了許多他獨創(chuàng)的“關鍵詞”(有人稱其為“概念”,有人稱其為“關鍵詞”,有人稱其為“理論”,在這里我更愿意將之稱為“話語”)。上面提到的“民間”、“廣場”與“崗位”、“共名”和“無名”、“潛在寫作”、“當代文學觀念中的戰(zhàn)爭文化心理”、“世界性因素”等都是。這些“關鍵詞”/“話語”在我看來,是陳思和對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主要敘述話語”的突破和挑戰(zhàn),是他從“話語”層面新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話語體系的話語實踐。他是在借文學載體構建話語平臺,以話語平臺撰寫文學歷史,憑文學歷史展開思想軌跡,并在此過程中,傳揚自己的主體立場、學術見地、人文精神和價值取向。
“話語”(Discourse)作為術語始于新批評派的文學批評,后來作為語言研究的一個重要概念流行于語言學界。它源自拉丁文discursus,古語的意思是“講話”或“談話”。“話語”這一術語能廣為人知得益于??碌膹V泛使用和所指擴張。在??履抢铮瑥V義的“話語”包括了文化生活的所有形式和范疇;狹義的“話語”則是一種有效主張的“語言形式”。“話語”在??碌睦碚撗哉f中既是一個符號語言,更是一種與話語實踐相結合的動態(tài)的總體。??聫娬{要“把話語作為系統(tǒng)地形成這些話語所言及的對象的實踐來研究”——也就是說,雖然“話語是由符號構成的,但是,話語所做的,不止是使用這些符號以確指事物”②。
雖然??虏]有對“話語”下一個明確的定義而呈現(xiàn)出一種言說的多元——在??鹿P下“話語”一詞“時而是所有陳述的整體范圍,時而是可個體化的陳述群,時而又是闡述一些陳述的被調節(jié)的實踐”③,但福柯把話語視為是一種“系統(tǒng)地構建它們所講述的對象的實踐活動”④則是明確的。從福柯對“話語”的復雜言說中不難看出,“話語”是個“系統(tǒng)”,是個“機制”,“是意義、符號和修辭的一個網(wǎng)絡”,“構成了一種意識形態(tài)”,同時也如巴赫金所說“話語是具體的活的總體語言”⑤。由于“話語與權力是不可分的,權力是通過話語來實現(xiàn)的”,甚至在??履抢铮捳Z本身就是“權力的一種形式”⑥,因此“話語”的建構和實踐,在某種程度上講也就是“權力”的體現(xiàn)。
回到陳思和的《從廣場到崗位》,他所提及的“民間”“廣場”“崗位”等“關鍵詞”/“話語”,其意涵已不限于文字自身的“符號語言”,而是“與話語實踐相結合的動態(tài)的總體”,“是意義、符號和修辭的一個網(wǎng)絡”,這些“關鍵詞”/“話語”承載、聯(lián)結、展示著與之相關的所有歷史、社會、思想、經濟、政治等相關內容。在傳統(tǒng)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體系中,學術研究/文學史撰述的敘述話語已經形成并業(yè)已固化,啟蒙、救亡、戰(zhàn)爭、革命、無產階級、社會主義等核心“話語”的穩(wěn)定性和延續(xù)性,已成為本學科領域的“主要敘述話語”,它們幾乎成了“條文、文本和儀式化的話語,不斷被復述”⑦——當然也成了一種“權力”,而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和文學史撰述也在這樣的“主要敘述話語”規(guī)導下形成了某種可以迅速復制的“套路”,那么多同質化的論文和文學史蜂擁而出就充分證明了這一點。正是在這樣的學術格局和學術背景下,陳思和提出的那些“關鍵詞”/“話語”,就具有了一種差異和新建的意味,同時也呈現(xiàn)出一種“民間”的特性。他創(chuàng)建的這些“關鍵詞”/“話語”,從某種意義上講就形成了對傳統(tǒng)“主流敘述話語”的沖擊、豐富、彌補乃至改造:他從一個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的立場和感受出發(fā),懷著對晚清以來眾多作家/知識分子“價值取向”的濃厚興趣,展開了對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和文學史撰述的重新思考和話語創(chuàng)新/實踐。
陳思和發(fā)現(xiàn),身為中國近現(xiàn)代作家/思想家的知識分子,大多從舊式的“士”之廟堂追求傳統(tǒng)中解脫出來,開始轉向更注重具有“民間”意味的“崗位”意識,他們憑借著自身專業(yè)知識技能所獲得的經濟地位,不但能在“民間”立足,而且也能以“民間”立場向社會發(fā)聲,并展現(xiàn)自己的價值追求。他們進則能進入“廣場”這一公共領域實際影響社會,退則可回到書齋/課堂以著述/講授的方式呈現(xiàn)自我價值并以思想力作用于社會——經濟能力的獲得和“民間”立場的選擇,使得他們“獨立的批判立場”和“實踐這個立場的自覺”有了可能⑧。從側身“廟堂”并為之服務,到轉而以“民間”立場的專業(yè)崗位投身社會啟蒙運動乃至政治活動,不但在公共空間(廣場)為社會服務,而且還在個人崗位上展現(xiàn)社會影響,體現(xiàn)了社會轉型期中國知識分子的新樣態(tài)——這一變化對中國社會形態(tài)和歷史走向的影響是巨大的,而與知識分子(很多是作家)在人生立場、思想內涵、政治選擇、人文精神、批判意識以及文學追求等方方面面相關的內容,都作為他們立足“民間”的“廣場”影響和“民間”形態(tài),以“文化生活”和“語言形式”的面貌,“播撒”到近代以來的中國社會之中,成為他們影響中國歷史和文學進程的特有方式和重要力量。在《從廣場到崗位》中,陳思和通過對陳獨秀、魯迅、胡適、巴金、胡風、沈從文等“知識分子”(許多是作家)的分析,對知識分子在社會轉型期的三種價值取向——廟堂型、廣場型和民間崗位型進行了深入分析。在陳思和看來,“當晚清社會開始進入現(xiàn)代轉型之際,最后一代士人毅然轉向民間社會,以他們的社會實踐來建立專業(yè)崗位,建立起各種新的社會職業(yè)。這就改變了傳統(tǒng)的民間形式,才開始現(xiàn)代意義的民間”⑨。從第一代實踐者(嚴復、張元濟、蔡元培、章太炎等)的價值取向看,“他們的價值取向都與廟堂保持了千絲萬縷的關系”,但“他們的知識專業(yè)增加了新因素,即來自西方的思想學術成果在社會上直接產生作用,從而疏離了為廟堂服務的古老傳統(tǒng)”⑩;到第二代周作人、陳寅恪等現(xiàn)代知識分子形成,“才明確了民間的崗位意識”11,知識分子依憑專業(yè)知識可以尋求精神、思想和生活形態(tài)的獨立性。隨著“民間在社會上具有了相對的獨立性”,在“傳統(tǒng)廟堂與民間松綁之際,知識分子廣場意識便迅速楔入其間”12。由是,“轉型時期知識分子三種價值取向的消長變化”,也就呈現(xiàn)為“但凡廣場意識受到挫敗之際,崗位意識就會進入一個新的高漲時期”13。由于“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民間崗位與廟堂實現(xiàn)了分離,形成獨立的價值取向和價值標準?!獜R堂崩壞與廣場介入固然是其中的兩大原因,但更為重要的原因是現(xiàn)代知識分子創(chuàng)造了客觀環(huán)境,可以把專業(yè)崗位建立在民間的社會之上,直接為社會人群服務,由此產生自身價值。崗位意識的民間性特征就是在這個意義上被充分凸顯出來,民間性成為知識分子崗位型價值取向的客觀保障”14。
“民間”“廣場”和“崗位”等“關鍵詞”/“話語”的提出并介入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文學史建構的“話語群”中,從某種程度上講調整了認識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位置、視角和立場,稀釋了以往過度政治化的傳統(tǒng)“主流敘述話語”濃度,削弱了“主流敘述話語”的“權力”,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研究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文學史撰述的新方向,實現(xiàn)了對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和文學史撰述“氣質”的調整,開啟了新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文學史書寫的“新話語”時代。
秉持著“從來如此,便對嗎?”的“質疑”精神(其背后是批判精神),以及憑借著諸多“關鍵詞”/“話語”的創(chuàng)立,陳思和以作家研究、文本細讀、整體觀、文學關鍵詞、“行思”臺港文學、文學史撰述、人文精神尋思,以至于目前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新作《從廣場到崗位》,為我們認識他的學術/思想脈絡提供了一條內在延續(xù)、不斷建構、逐步豐盈的線索,使我們能從中看到陳思和對文學認知和知識分子價值取向獨特而又創(chuàng)新的“話語”建構和“話語”實踐過程。從他的這個“話語”建構和“話語”實踐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種不同于傳統(tǒng)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現(xiàn)當代文學史撰寫和現(xiàn)代知識分子價值取向認知的新思維、新視野、新看法、新系統(tǒng)——陳思和這個從“民間”的“崗位”出發(fā)形成的帶有“廣場”意味的“關鍵詞”/“話語”群,實際上是他在用自己的學術/話語實踐,踐行著他的話語/理論創(chuàng)新。這個話語/理論創(chuàng)新和實踐,從“話語”層面對傳統(tǒng)的“主流敘事話語”產生了沖擊,松動了原先帶有一定廟堂意味的“主流敘事話語”系統(tǒng)——相對于過去的“啟蒙、救亡、戰(zhàn)爭、革命、無產階級、社會主義”等話語核心、話語構成、話語模塊和話語形態(tài),陳思和提出的“民間”“廣場”和“崗位”等“新話語”群(包括后續(xù)將在他“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話語創(chuàng)新”系列中陸續(xù)論及的其他“話語”),以及他認為的“廣場與崗位,構成新文學和新文化的雙重標準”15,無疑從結構上改變了過去相沿成習已板結了的“話語”系統(tǒng),為以一種“新話語”群/體系來重新認識和闡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撰寫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提供了可能。
從總體上看,陳思和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自然會涉及作家/“知識分子”)研究者中新創(chuàng)“話語”群/體系第一人,而他新創(chuàng)的“話語”群/體系對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撰寫的介入,將對后者的未來形態(tài)產生結構性的影響。陳思和對“新話語”群/體系的創(chuàng)立,是與他學術/思想的成長過程相伴隨的——那是一種立足“民間”立場,從“崗位”出發(fā),力圖發(fā)揮“廣場”效應的個人維度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和現(xiàn)代知識分子思想史研究和思考的記錄。在這個記錄的背后,是陳思和以新思維、新話語、新歷史脈絡對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發(fā)展歷程和現(xiàn)代知識分子價值取向的新認識和新發(fā)現(xiàn)。從中,我們看到了陳思和學術道路的行進軌跡和思想成長過程。
正是從學術/思想自傳與話語創(chuàng)新/實踐這兩個方面,我讀出了《從廣場到崗位》對于陳思和,更是對于我們的價值和意義。當然,如果要全面、深入地理解陳思和的學術/思想特點和發(fā)展軌跡,準確把握他話語創(chuàng)新和話語實踐的產生動機、形成過程和關注重點,那最好在閱讀《從廣場到崗位》時,能結合他的《1966—1970暗淡歲月》一起閱讀——因為,一個學者/思想者的學術成長,離不開他的人生經歷,只有將“歲月”的磨礪和學術/思想的形成合而為一,方能從整體上把握陳思和學術/思想軌跡和話語創(chuàng)新/實踐的內在動力和發(fā)展方向。
【注釋】
①⑧⑨⑩1112131415陳思和:《從廣場到崗位》,文津出版社,2024,第1-2、84、239、239、239、240、241、241-242、119頁。
②③??拢骸吨R考古學》,謝強、馬月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第53、85頁。
④維克多·泰勒、查爾斯·溫奎斯特編《后現(xiàn)代主義百科全書》,章燕、李自修等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第127頁。
⑤趙一凡、張中載、李德恩主編《西方文論關鍵詞》,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第226頁。
⑥⑦黃華:《權力,身體與自我——??屡c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第38、28頁。
(劉俊,南京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