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王朔的創(chuàng)作可以1992年為界。在此之前,他的小說寫作高產(chǎn)而密集,1992年由華藝出版社結(jié)集為四卷本的《王朔文集》刊行。1992年以降,源于不斷易轍的文學觀念,王朔的寫作開始被“復出”與“蟄伏”的節(jié)奏支配。第一次“復出”是《看上去很美》,第二次是《我的千歲寒》《致女兒書》《和我們的女兒談話》,第三次即自2022年開始出版的長篇歷史小說《起初》。對于《起初》的理解與批評,除了應基于作家90年代以前的創(chuàng)作,更應涵蓋其之后的三次“復出”與背后的文學觀念變更。
關鍵詞 王朔;《起初》;虛構(gòu);陌生化;歷史意義
一
1992年,華藝出版社刊行《王朔文集》四卷,分《純情卷》《摯情卷》《矯情卷》《諧謔卷》。集中所收作品,起于1984年發(fā)表在《當代》第2期的《空中小姐》,訖于文集出版同年的《懵然無知》。今天回看這段往事,有三點多少令人訝異。
其一,在共和國文學體制中,文集的出版往往是對一位功成名就的作者最高的肯定,因此文集大多出版于作者身后或晚年;彼時王朔年紀不大,卻已然開了當代作家在世即出文集的先河——四年后,王朔的同齡人劉震云也出版了四卷文集。
其二,1992年至今,王朔的文集時有再版,以時為序有:1995年的“編年版”(華藝出版社)、2003年的八卷本(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的九卷本(天津人民出版社)、2012年的十五卷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這些版本紛復的集子,除了向上將作家早年習作,如《等待》(《解放軍文藝》1978年第11期)、《海鷗的故事》(《解放軍文藝》1982年第9期)、《長長的魚線》(《膠東文學》1984年第8期)等篇目納入,向下不斷兼收“復出”后發(fā)表的新作,主干部分仍是1992年四卷本文集的內(nèi)容;
其三,90年代初文集刊行后,王朔隨即中斷了此前高產(chǎn)而密集的寫作,他僅在兩個時期短暫“復出”:1998年,華藝出版社刊行作家自選集,并于次年推出長篇小說新作《看上去很美》,2000年,又有隨筆集《無知者無畏》與長篇對談《美人贈我蒙汗藥》兩書問世,是為作家的第一次“復出”;2007年至2008年,以小說集《我的千歲寒》、隨筆集《新狂人日記》、長篇隨筆《致女兒書》、長篇小說《和我們的女兒談話》等為標志,王朔第二次短暫“復出”。
以上這些,便是我們理解《起初》無法回避的視點:《起初》既宣告了王朔的第三次“復出”(很可能也是他意欲收官之作),同時也是王朔自《和我們的女兒談話》之后蟄伏14年完成的作品。王朔在30余歲已然寫出了一生中絕大多數(shù)重要的作品,而從1992年文集刊行,至《起初》第一卷《紀年》出版(時間跨度同樣是三十年),他又將其中一半的時間投入這部囊括四卷的“歷史小說”的寫作。那么,如何看待這兩個30年的分際?如何澄清此間并非自明的線索?《起初》之于王朔又意味著什么?
二
王朔的文學生涯與“新時期”同步。1978年,他的短篇《等待》初刊于《解放軍文藝》。日后回顧這一時期的作品,他曾直言其中不乏“矯情、強努和言不由衷”[1]。及至《浮出海面》,方從寫作里找到了一些“自由表達的快樂”[2]。不過,自由的情形很快又被《千萬別把我當人》與《我是你爸爸》切斷。后者的“問題”,是“認為真實不重要,自由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深度’”[3],所以,在王朔看來它們與為電影電視寫作同出一轍。1995年版文集自序的最后——這篇文章也標志著王朔的寫作開始由“為他人”變?yōu)椤盀樽约骸保宦读私窈蟮膶懽髟竿骸拔也幌朐賹懩切┡c我無關的東西了,不想再為錢、信仰、讀者、社會需求寫東西了。如再寫我將只為我心目中的唯一讀者——我自己寫作?!盵4]
1998年初某次會上,王朔進一步坦陳了和目標讀者一同改換的,還有小說寫作的對象:“如果我還有起碼的真誠,首先應該面對自己才是。我對寫別人寫社會失去了興趣……我將一路退到自己內(nèi)心最陰暗的深處,從自我描寫開始新寫作。”[5]這次轉(zhuǎn)捩結(jié)出的第一個果實,便是他在第一次復出時推出的《看上去很美》。作家將其稱為“關于我自己的,徹底的,毫不保留的,凡看過、經(jīng)過、想過、聽說過,盡可能窮盡我之感受的,一本書”。[6]
經(jīng)由《看上去很美》,王朔從“為他人/寫自己”轉(zhuǎn)向了“為自己/寫自己”。如《看上去很美》序文題目所示,這部小說的初衷或是要還原童年的真實,而困難在于真實難尋,進而又對文字捕捉的真實起疑,所以最終只是“停止對真實的糾纏”,亦即妥協(xié)于“虛擬的真實”:“想不想把這小說寫出來?想!好,老老實實按照小說的規(guī)律去辦。何謂小說?虛構(gòu)。第一是虛構(gòu),第二是虛構(gòu),第三還是虛構(gòu)?!盵7]
在2003年版文集的自序里,他又將 《看上去很美》的妥協(xié),歸罪于小說這類文體:“小說文體本來就不老實,動機再是取巧,可見會有多少矯情、吹噓和虛飾在里面?!盵8]可是,“為自己/寫自己”原本就是一個悖論,倘若它還意味著小說作者必須要在這一文體內(nèi)以取消“虛構(gòu)”來攫取“真實”。
2007年的《致女兒書》是王朔向“真實”的又一次進軍,這次他干脆繞開了作為虛構(gòu)的小說文體,嘗試以長篇書信(獨白)的形式向女兒坦白自己,然而書信與公開出版物畢竟不同,于是寫到中途,又以半虛構(gòu)的形式起寫《和我們的女兒談話》——感慨自己仍缺乏勇氣毫無保留地公開。對王朔而言,《和我們的女兒談話》開啟的是一個“為自己/寫他人”的新階段,只不過無論是切近作者的“作家老王”,還是帶有梁左面影的方言,大概都還無法算作嚴格意義上的“他人”:他們僅僅是供作家隨時選擇、傾注感情的分身而已。
三
閱讀《起初》第一卷《紀年》,有兩點是無法省略的。首先是耐心。七百頁的卷軼即便有文字的華彩打底,華彩仍不足以作為開卷的理由,更何況人們對文字之美的定義各不相同。倘若具備風格自覺的作家在動筆之前都會建立一套“語言系統(tǒng)”,創(chuàng)作《紀年》的王朔無疑也是如此——他自覺地實施著一種“反翻譯”的策略。所謂翻譯,無非是將陌生的語言轉(zhuǎn)化為熟悉的語言,如由外語至母語,由方言至國語(張愛玲的《海上花開》《海上花落》可作一例)。但《紀年》的做法與之相逆,王朔采用的是一種夾雜了簡單文言、口語北京話、擬音改寫外文等文字混合體“翻譯”的策略,也就造成了有待時間檢驗的陌生化效果。
其次,是需要熟悉王朔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創(chuàng)作。同這批作品相比,他早年那更富盛名的創(chuàng)作,對于理解《紀年》的意義可能幾乎為零。迄今關于《紀年》的評論,論者大多強調(diào)王朔的“歷史意義”云云,即這個人解構(gòu)了80年代的公共話語,歷史語境也仿佛借由作家的語體從容踏進90年代。以之為起點,論者或指出王朔的重要,或在揭橥這一點后指認當下的語境早已和他一拍兩散。但這兩種看法毋寧說都忽略了——如果“歷史意義”不構(gòu)成閱讀這本小說的理由,那么它同樣無法作為否定一部虛構(gòu)作品的理由。
至于“歷史意義”,筆者倒更愿意把它看作是這部小說的緣起。從《看上去很美》開始,王朔的寫作基本上都圍繞著一個終極問題展開:我是誰?我從哪兒來?我要做什么?對自我感覺尚可的人,這問題當然可笑,但對另一些人,這些疑問卻是不會隨物質(zhì)生活的滿足煙消云散,甚至會成為他們的精神危機。在王朔這里,危機偶爾也會換個形式:寫小說有何意義?或,“為什么會有小說這樣合法的精妙的被推崇的虛構(gòu)?”[9]由此,他才陷入長達30年的同“虛構(gòu)”的搏斗,嘗試以“自傳體小說”對自我進行心理療愈,也曾多次談起,或借小說人物之口談起他要在一本書中“畢其功于一役”。
在某種意義上,王朔90年代以來的創(chuàng)作,無一不是他決心“畢其功于一役”而又未能的嘗試。這條“屢敗屢戰(zhàn)”的軌跡——包括長篇小說《看上去很美》《和我們的女兒談話》,小說集《我的千歲寒》,隨筆集《新狂人日記》《致女兒書》——從中庶幾可以看到《紀年》乃至《起初》全書的草蛇灰線。
其一,追求自由的表達?!叭魧?,一個字也不省,把既有的寫作習慣寫作風格都破一下。不再理會篇幅、故事、情節(jié)、敘談節(jié)奏,徹底自由,隨心所欲,沿兒可沿兒地真實一把。哪怕時時中斷,哪怕處處矛盾,哪怕自相殘殺,都不管了。只設一個主人公,那就是我自己?!盵10](《看上去很美》)《紀年》的編年體至此略具雛形。
其二,對生死的感悟。“你會看到自己的出生,看到一切,因為這一切原封不動一五一十擺在你眼前。你會忘了人間的愛恨情仇,因為你已經(jīng)不是人,無法再動哪怕一下人的感情……人這一生,是我們精神分裂時的一個浮想。人生的意義止于人生,你不要悲切,有不做夢的,沒有夢不醒的,你要這么看?!盵11](《致女兒書》)這一段幾乎就是《紀年》最后一章的初稿。
其三,重述上古至有漢一代的故事?!拔覀兩谥袊?,就是中國人,不必多說。中國是最早有人的地方,北京這一帶就有猿人坐地演化”[12];“‘絕地天通’就是國家壟斷致幻權(quán)吧?在此之前人和神是一體的,每天每進行的,飯后睡前,一點都不神秘”[13];“第一個王朔是漢武帝時的國家‘氣象局長’,官拜‘望天郎’。知識分子型干部,勤勤懇懇的”[14]。《起初》四部《魚甜》《竹書》《絕地天通》《紀年》的初構(gòu),在作家給女兒的信里亦已做了勾勒。
四
許多年前,筆者曾幾次閱讀《和我們的女兒談話》,但均不解跋語的最后部分:“每回我以為自由了,其實還在枷鎖里……寫作,其實是靠別人生活。一輩子靠別人,靠得住么?在人群中談自由,我只能對自己冷笑。變一個人,我做到了,但這有意義么?”[15]及至閱讀《紀年》,不但理解了這段話,也順帶著理解了王朔此刻何以要把漢武帝稱作“我”。事實上,漢武帝之于這部小說也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王朔已不再陷于“自傳體小說”的迷思:他終于在一次精神危機的寫作中找到了“自由表達的權(quán)利”。
至于王朔本人,筆者以為他至此方才不被早年的思想和經(jīng)歷所縛,也才能夠毫無愧色地以一個探討者的形象示人。
如若讀得足夠認真,我們還會看到《紀年》一書的前半部分與后半部分在細節(jié)鋪陳上有所參差:小說前半部分在講述漢武舊事時堪稱綿密,后半部分則不免有些粗疏。其實這也正合乎作家與主人公在不同階段的心態(tài)。《紀年》開篇的“起初,我六年”即建元六年(前135年),此時劉徹21歲,對什么事都感興趣(21歲也是王朔開始發(fā)表作品的年紀),惟當寫到后半段,尤其是寫到了與主人公年歲相當之際,他們的視野就會在一定程度得以融合,即開始覺知眾生悲歡的相通與結(jié)局的平等?!都o年》一卷的所有鋪陳,大概都是為了坦誠道出這一點所做的鋪墊,而其中無一字不真摯。
誠然,這一過深的伏筆也造成了閱讀此書的最大困難。筆者指的是其中雖有滋味,但閱讀快感顯然不斷地被敘事速度所延宕、消融——盡管筆者也清楚正是這一判斷標準,才使得王朔的寫作在兩個時期分此涼熱。不過,當作家在第二個30年里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棄絕第一個30年,以至終于寫出這部自省釋疑的作品,最終的判斷還在于讀者究竟擇取了哪副眼光。仍是那個問題:是“為自己”還是“為他人”呢?以“為他人”看取《紀年》,小說遭到的否定自在意中——這情形也很像是劉震云用八年時間寫成的那部《故鄉(xiāng)面和花朵》,同樣是四卷本,同樣是兩百余萬字的篇幅;以“為自己”看取《紀年》,意識到這是王朔寫給自己、向晚年的自己略作交代之作,那么我們或許就會把“評判”建立在“理解”的基礎之上。
歸根結(jié)底,否定一部作品容易,但理解很難。
[1][2][3][4][6][7]王朔:《自序》,《王朔文集》,華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1頁,第2頁,第2頁,第3頁,第7頁,第8頁。
[5] 王朔:《我的文學動機》,《無知者無畏》,春風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142—143頁。
[8][10]王朔:《2003年版文集自序》,《王朔文集》,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自序第1頁,第2頁。
[9]王朔:《我看老舍》,《作家》,2000年第2期。
[11][12][13][14]王朔:《致女兒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5頁,第5頁,第71—72頁,第15頁。
[15] 王朔:《和我們的女兒們談話》,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64頁。
作者簡介:徐兆正,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
(實習編輯 韓雨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