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世界(之二)

1

事情是從去年七月開始的。夏文手上經(jīng)營的項目被有背景的同事拿走一半，毫無反抗的余地。多年來的隱忍、奮斗，全像沙子一樣被流水沖走。他想向空中擊出一拳，卻無法解恨。瞅著自己白發(fā)增多，身邊卻只有一貓一狗相伴，不禁悲從中來。他在微信群里看到研究生同學跨專業(yè)考上了985大學的博士，覺得自己也可以試一試。

夏文開始關注院?？疾┬畔?，買大量的專業(yè)書籍，買政治、英語科目資料。對他來說，專業(yè)底子還不差，不過也沒到特別出挑的地步，于是他隔一段時間就做題訓練一次。他心虛的是政治和英語，對于政治，他不喜歡背誦，對于英語，他已經(jīng)生疏了十年，基本所剩無幾了。每天下班回來，他遛狗的時候聽英語，遛完狗，繼續(xù)做英語閱讀題。大量不認識的單詞，讓他跨越荊棘叢林般難受，腦袋瓜一直有鐵棒壓著的感覺。盡管如此，他還是把真題里面不認識的單詞都查出來了，用紅筆標注其間，盡力地每天讀寫，加強語感。

夏文懷著如履薄冰的心情本想偷偷作戰(zhàn)，沒想到招生簡章出來后，通知考生還需要兩封專業(yè)權威的推薦信，另外還需要單位同意書。夏文輾轉(zhuǎn)找了幾位高級職稱的教授，有幾位推脫掉了，夏文理解，畢竟交情不深。但是，他猶豫好久的南京和北京的兩位老師，卻爽快地伸出了橄欖枝。他找到領導說明意愿時，領導大方一笑，說是好事，給他簽了字蓋了章。夏文再慢慢搜集專業(yè)成績，把準備資料都郵寄了過去。

夏文要去北京考試之前，有位同專業(yè)的師兄恰好去北京出差。這位師兄雖說不是博士，卻已有博士的實力，研究碩果累累，獲得了領域的認可。他告訴夏文，考這個博士挺難的，學校要出成績，所以就算初試過了，復試也不一定。他問夏文，是否在權威期刊上發(fā)過論文，發(fā)了多少篇。夏文說，自己符合要求，在省刊上有兩篇。師兄說，那是不夠的，真是不夠的。但是，夏文已經(jīng)報名，他想無論如何先考一下再說。他之前幫同事頂工，所以出來考試跟同事?lián)Q了一下班。

到北京初試時，是十二月末，夏文穿上了厚厚的鵝絨服，走在路上，臉面和耳朵有被刀刮的疼痛感，好在很快找到了民宿，民宿里有暖氣。民宿的條件只能說，有張床睡個覺。其他的，實在不夠潔凈。但這沒有影響夏文的心情，他帶了書，準備考前再過一過?？赡苁菍Ｗ砹烁?，夏文覺得每張卷子每道題他都會，感覺勝利在向自己招手?？纪暌院?，夏文跟師兄說，感覺自己會考上。

然而回到單位，照例是加班，沒人知道夏文用五個月的時間精心準備了一場考試。他漸漸地淹沒在瑣碎的工作中，似乎也忘記了自己曾經(jīng)耗費那么多心血在一場學歷晉升戰(zhàn)斗上。天氣越來越寒冷，狂風暴雪頻頻光臨城市。夏文終于迎來春節(jié)假期。

夏文決定來一場旅行。

他的人生太缺少美與美的相遇，有的是不斷的責任，不斷的委屈。在冰天雪地里，更渴望陽光，所以夏文選擇去了南方。先去深圳，再去云南。半年以來，夏文心中始終壓著大石頭，他不明白，自己勤勤懇懇工作，怎么始終得不到領導賞識。難道是自己過于謹小慎微，反而懦弱可欺嗎？論能力，他輸給誰呢？

到深圳，夏文主要去了海邊和圖書館?？春ο奈膩碚f，是不可多得的經(jīng)歷。小時候，夏文看到父親望著麥田微笑，青青的麥浪，承載著數(shù)不盡的希望。抬頭，云深似海，似乎海彰顯了一種奇特的力量，而?？傇谶h方。他看得見的溝水是從河里流過來的，而河水是從長江流過來的，那海呢？聽說，最后江海歸一。他走到堤上，聽狂風卷樹傳來的“濤聲”，閉上眼，想象自己真的在海邊，海浪一陣一陣地呼嘯。直到五年前，受一位女同學邀請，夏文才去秦皇島看了海。看到海的感覺，怎么說呢，海并不是蔚藍的，而是陰沉、墨黑的?？耧L拍卷出的浪花，才是白的。等傍晚天晴，海和天方才露出溫柔的藍色。夏文直到那時才知道，海的性情也是多面的。雖然如此，海的壯闊還是吸引了他。女同學準備結(jié)婚了，夏文來此一游，似乎也可以告別某種念想。

深圳的海和秦皇島的不一樣，沒有那么長的海岸線，卻有山的視野，富有層次。夏文放松自己，隨意在棧道上行走，竟然有幾公里。他還彎道想去山頂看看，爬了一半，實在是沒路走了，怕天黑耽擱，才返身下來。途中的花鳥，都讓夏文感慨，它們瀑布一樣地絢爛，特別是蝴蝶，一個個身著彩衣，在花草叢里流連忘返，海邊的空氣濕潤又溫暖，夏文不禁想到久遠的一句話——清風盛開，蝴蝶自來。

為啥想去圖書館轉(zhuǎn)轉(zhuǎn)？夏文去了就知道沒錯。深圳這座城市，迎面遇到的大多是青年。鉆圖書館的，也是青年。他們似乎永遠在工作和自我學習當中，因為學習才能提升，提升才能創(chuàng)造價值。一個有活力的城市，歸根到底是熱愛閱讀的。至于商業(yè)中心，夏文匆匆掠過。

云南那邊，昆明的滇池、大理的洱海、麗江的古鎮(zhèn)，夏文都去感受了。那種靜謐、蔚藍與古典相互交融，又混在商業(yè)的喧嘩里。在美好而熱鬧的地方，夏文感到一種孤獨。美好，是需要人一起分享的；熱鬧，越發(fā)顯得人的孤單?？墒窍奈纳磉?，卻缺少一個熱情又溫婉的女子。夏文想聯(lián)系手機里的舊友，告訴他們自己來云南了。可聯(lián)系幾個，有的在外地，有的小孩生病住院，抽不出空，夏文只得一個人默默地感受云南的多彩天空。

盡管孤獨，但是美景畢竟開闊了眼界和心胸?；貋砩习嗪螅奈母杏X心境好了很多。尤其是到了三月初，他竟然查到自己考博的初試成績，過了400分。這個振奮人心的分數(shù)深深地安慰了他，抹去了過去所受的屈辱，開春以來，家里出現(xiàn)幾次物件破損需要修理的事件，都沒有影響他的好心情。

2

夏文開始設想自己離開單位去北京讀博的情形。他第一個想到的是單位老總，夏文是老總招聘來的，多年以來，夏文總覺得愧對他，因為相比同一批進來的，他太默默無聞了。他把考博的初試成績發(fā)給老總看，老總回道：“支持你！”剎那間，夏文熱淚盈眶，覺得自己背后又多了一種力量。夏文和老總的關系，沒有多么親近，然而“支持你”三個字，卻拉近了老總與夏文在心里的距離。

夏文記得最初的時候，老總對他寄予了厚望，讓他在項目里擔任小組長。老總是看上了他的碩士學歷還是什么別的，夏文說不清楚。但是后來，夏文身上的迂拙，惹惱了一些小領導。他們覺得夏文不會看眼色，說話太直，于是背地里打小報告。次數(shù)多了，老總似乎也有點不高興。老總知道他的處境，但也沒有為他解圍的意思。后來，夏文似乎就陷在自己的死胡同里，哪里有缺口就喊他，核心的事又把他推開。

事業(yè)上的不如意，與夏文的個性有關吧，而這豆腐般的性格，與什么有關呢？每當有人跟夏文講，趕緊找個女朋友結(jié)婚，夏文就一陣苦笑。夏文的母親經(jīng)常打電話罵他：“你怎么這么不聽話，要我們急死？”夏文身高一米六五，在男生里面屬于袖珍型的了。幸好白凈，但是頭頂已開始掉發(fā)。他有一個地段好的小房子，有一輛可以代步的車子，但是毫無積蓄。夏文對自己說，我費那么大力氣才能茍活著，到哪里去找愛情？

夏文隱隱約約覺得有一個人可以接近，那是給他的寵物看病的醫(yī)生何梅。何梅戴著口罩穿著白大褂的時候，露出月亮彎彎的眉毛和一雙好看的大眼睛，夏文想到一個窈窕清秀的明星。他們的接觸自然緣于貓貓生病。夏文帶貓做完絕育，傷口夜里崩開，手術醫(yī)生恰好去了外地，于是夏文在網(wǎng)上找夜診，找到何梅。雖然何梅一開口就談價錢，夏文也沒在意。傷口縫好后，何梅每日詢問，她似乎在擔心什么。果然，幾日后，貓咪在家里絕食、嘔吐、拉稀。何梅催促帶到醫(yī)院，查出是貓瘟。貓瘟基本給貓咪判了死刑，夏文非常惱怒，但是何梅說只要貓咪打過疫苗，她有把握救活，并且給了醫(yī)藥費折扣。貓咪住院一周，恢復進食，出院后，慢慢痊愈。貓友們聽說救過來，都稱贊這個醫(yī)生不錯。

夏文平常有些擔心貓狗的情況，對何醫(yī)生說，何醫(yī)生都耐心解答，告訴他如何應對。上次狗狗左后腿不落地，何醫(yī)生說自己沒有辦法，推薦他買軟骨素。夏文跑到另一家口碑好的寵物醫(yī)院，拍片子診治，得到的答案也不過是自己買藥片。由此，夏文想，何醫(yī)生是一個醫(yī)德高尚、令人信賴的醫(yī)生。

只是，夏文不知道何醫(yī)生是否單身，這個口不好開。

他只好發(fā)些話題試探她。比如說起現(xiàn)實苦難，人需要信仰之類的，何醫(yī)生也表示贊同。夏文曾設想，如果自己去北京，貓狗是否可以托付給她。

“我現(xiàn)在剛開始創(chuàng)業(yè)，壓力很大，各種事情一大堆。”有一天，何醫(yī)生這樣說。

“向創(chuàng)業(yè)者致敬，在這個年代?！绷季?，夏文回復道。

夏文想對何醫(yī)生多一點關心，但又覺得自己并沒有心動。何醫(yī)生所做的，都是出于她的職業(yè)教養(yǎng)，哪怕有一點點包含友情的對話，那可能也是出于禮貌。脫下口罩的何醫(yī)生，相貌平平，尤其是下巴那里，好像皮膚黝黑。

夏文聽說談戀愛是要舍己的，可是該如何邁動自己的步伐，夏文躊躇未定。除了何醫(yī)生，夏文目前還真沒有可以聊的。那些介紹人推薦的微信，說是可以約出來見面的，他都沒有動力約她們，他不知道可以跟她們說什么。

“你這個分數(shù)不錯?！毕奈陌殉煽兏嬖V師兄的時候，他贊許地說。但打量夏文的眼光仍然有一絲憂慮，這抹憂慮也許是師兄慣有的神色，但夏文依然感到一種不爽快，后悔把成績告訴他。

“聽說你在考博？”一個喜歡和夏文偶爾私聊但交情并不深的同事問。

“嗯，在準備復試?！毕奈恼f，他想果然是瞞不住的。

“考上以后，在職還是脫產(chǎn)？”同事丟出這么一個問題。

夏文感到心虛，回道：“考上再說吧！”

消息散布出去，等于給自己編織了一張魚網(wǎng)，夏文開始感到壓力。復試的準備時間才半個月，他在網(wǎng)上搜集各種錦囊妙計，買了許多書看，研究院校老師們的關注點，英語聽力整日不放手。盡管又勤奮、充實起來，夏文還是覺得有一點異樣。那控制不住的沾沾自喜似乎埋伏著危險的氣息，自以為保險的分數(shù)似乎另帶一種陰謀。

他特意看了一下，復試分數(shù)線只比國家線高兩分，過去可要高出一二十分。這種情況似乎在暗示，這個劃線是在拯救某些同學?？墒羌词惯@樣，夏文也沒有辦法。他只能做好自己的事。船行到這里，就快上岸了。

“祝你復試順利，我們相約今冬再見！”這是初試落第的同學發(fā)來的。身在大連的熱情女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孩子都五歲了，還堅持要考博，她已經(jīng)考了兩次了，初試都沒過，還要繼續(xù)考下去。

“我只給自己一次機會?！毕奈恼f。他心里并不執(zhí)著讀博，背政治和英語的體驗并不美妙，他不想重復體驗。他對于初試的美好感覺還綿延著，總覺得自己的價值已經(jīng)得到印證，應該上岸。如果考不上怎么辦？夏文不敢想，也沒有去想。

復試前被要求加班，夏文大膽拒絕了。他給自己訂火車票、機票、民宿，一系列操作順順利利。只是那個時候，夏文才又感覺孤獨。他將又一次踏上征程，卻不知道該和誰分享。北京有很多認識的人，但交情都還沒到出來迎接他的地步。當然，也不需要，他可以安頓好自己。

復試報到時間是周六下午，正式復試時間是周一，所以夏文又帶了很多書。他想，很好，還可以好好復習一下，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周五晚上的火車，周六上午到，下午一點就到學校報到了，這次除了住宿簡陋外，其他也沒有什么不好的。

3

接待夏文住宿的大姐說，最近都是來北京復試的。夏文挑了一下，最后將就選了個有三面墻的隔間，隔間通向廚房，他用簾子一擋，就是自己的小世界。北京的三月還有人穿羽絨服，所以沒多久夏文就感到冷，幸好床墊下發(fā)現(xiàn)電熱毯。

報到的時候遇到一個高高的女孩子，她第一個簽到。印象中初試的時候，她坐在自己右邊。于是夏文跟她打招呼，她嘿嘿一笑，說自個兒在大學教書，考博就是為了評職稱。兩人互加了好友。也許是等復試無聊，夏文看了一下女孩的朋友圈，這一看不得了，原來這個90后女孩已經(jīng)出書若干，甚至被譯介到海外。她的初試分數(shù)墊底，但是笑容洋溢，掩飾不住的自信。

夏文把復試名單拍了照的，這時鬼使神差就開始一一百度起來。這不查不要緊，十個里面有八個已經(jīng)出了專著，鬼知道自己怎么混在這復試名單里的。于是從周六晚上到周日，夏文的心跌落到了谷底。他想到師兄說的：“兩篇不夠，真是不夠?！?/p>

為了排遣自己的憂思，夏文到附近逛了逛。陰雨天氣，行人稀少，肯德基里面幾乎爆滿。夏文找了個座位，發(fā)現(xiàn)周圍大多數(shù)是年輕人，有中學生一起玩游戲的，有情侶談戀愛的，也有工作狂用電腦做PPT的，這里面主打一個熱鬧、自由。夏文聽到自己后座的年輕人在談哲學，真想湊過去，但是一想到自己此行任務艱巨，就默默呆坐了。他吃完漢堡，拿書出來看，卻又覺得看不下去，于是走出肯德基，到外面散散步。

北京的街道有許多小店，特別是那些賣面條、賣煎餅的，幾乎只有一個窗框。滿眼的跡象都顯示，這里生存的成本很高。他后來走進一間粥店，發(fā)現(xiàn)店大卻空，服務員送上來的粥和菜，其實只值半價。夏文知道，如果真的來讀博，前景也沒有多美妙，因為他的口袋癟癟的。他多想去哪里快活一下，但始終放不下考試的事，于是又打道回府。

早早躺下，半夜時分，夏文覺得自己身上焦慮的蟲子撤軍，像害高熱然后退燒一樣的爽快。這是個好的跡象，夏文精神一振。周一早上起來，夏文看到鏡子里的自己神采奕奕，不覺慶幸萬分。他收拾好行李，打了車，直奔復試學校而去。

然而他是排在下午的，還有一個上午要熬。上午基本在看書，到下午，夏文與等待復試的同學彼此加微信聊起了天。夏文平時也算謹慎，然而這時候，他不禁有點急躁和忘形。他屢次感到內(nèi)急需要上洗手間，在洗手間對鏡看自己樣貌，一切端正尚好。排在他后面的黑衣男生說，自己剛出了一本書，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

夏文寄希望于復試的超常發(fā)揮，這樣可以消除著作的差距。他特意重新準備了簡歷，準備給每個老師一份。當終于排到他的時候，里面有老師出來打電話，夏文只好延長等待。這種延長的時間，不知道是五分鐘還是十五分鐘、二十分鐘，讓夏文不由自主地又緊張起來。

“夏文！”

終于輪到自己了，夏文想以主角的步伐莊嚴進場，卻一進門就被邊上的圓臉老師交代先抽簽，坐到對面的椅子上去，考官們早已氣勢儼然地坐成一排。所謂的抽簽是選數(shù)字，已經(jīng)有許多被涂抹了，那是被抽過的。夏文一眼看到“17”和“24”這兩個數(shù)字。在過去的經(jīng)驗里，“24”是他的幸運數(shù)，但他也特別敬畏“7”。于是他脫口而出“17”。不過，夏文此后一直琢磨，“24”號下是什么題呢？為何不選自己的幸運數(shù)？

圓臉老師念題，其他的教授們仰首打量著他。坐在被桌子擋住的椅子上，夏文感覺到自己的渺小。第一個英文題念出來時，夏文張了張嘴，有點難以置信，他聽到一個意思是“鄉(xiāng)村”的單詞，其他是什么不確定。他只好圍繞最近很火的“生態(tài)”一詞瞎談，拼命在腦海里找詞匯，張口結(jié)舌、窘迫至極，直到圓臉老師說“已經(jīng)四分鐘了”，于是進入專業(yè)題。第一道基礎題恰好問到夏文不太喜歡的一個領域，夏文沒有深入展開。第二道能力題問的是夏文知道但不突出的一個點，夏文說了西方又說中方。兩題的表現(xiàn)，夏文都有點繞，像蜜蜂圍著花蕊旋轉(zhuǎn)不落腳一般。有個女教授看他吃力，讓他自我介紹一下，于是夏文順著桿往上爬，說到自己的專業(yè)和理想抱負之類。他們又詢問夏文提到的推薦老師是誰，最后說可以了。在這個過程中，夏文對面的一個男教授一直瞇著眼微笑著，夏文感覺自己完了，怎么這么笨拙。但是他已經(jīng)盡力表達自己的誠意：很想在35歲突破自己，在專業(yè)上得到更深的造詣。

夏文當然感覺復試糟透了，思維混亂、表達沒有條理、應對機械。他這才后悔自己沒有多模擬復試場景，以至于應對起來這么狼狽。冷靜下來后，他知道自己可以答得更好，但是已經(jīng)沒有后悔藥吃了。聽參加復試的人說，他們復試的表現(xiàn)都不盡如人意，那么自己還有沒有被錄取的希望呢？

夏文本來想考完后，去拜訪一些老朋友，他認為有必要和他們聚聚。但是復試的尷尬情形讓他心灰意冷。他猜測那些有著作的人必定會被錄取，自己則希望渺茫。他追著夕陽直接前往機場那邊的酒店，卻在轉(zhuǎn)地鐵的路上前前后后四次坐過站。

周二的早上，夏文坐飛機回小城。一路昏睡，當飛機準備降落時，夏文按要求打開遮窗板，他看到了洶涌澎湃的白云。圣潔的白云之海橫向翻滾，縱向綿延，似乎深淵萬里、生生不息。白云的下面還是云，仿佛掉落在海底的水草。陽光分開云海時，藍天驟現(xiàn)，明媚至極。當飛機漸漸接近地面，金黃的油菜花顯露，云霧縹緲，簡直宛如仙境。面對壯麗無邊的畫卷，夏文感受到“云上太陽”的真實，他的心里十分受安慰，突然覺得自己的復試之旅是值得的。

4

回小城之初，加了微信好友的復試同學彼此詢問有沒有給學校打電話問成績。那個高個子女孩說自己不敢，因為面試時教授們面無表情。夏文心里直覺她是沒問題的，有誰會拒絕一個出了書的有天賦的小姑娘呢？夏文試著撥打了一下，對方請他關注學校研招網(wǎng)。但幾天后，夏文接到北京來電：“對不起，你不在本次擬錄取名單之列?！毕奈牡乐x，沒有問及自己的復試分數(shù)，心如死水。而那個女孩，果然被錄取。

夏文猶豫了一下，還是告訴了師兄結(jié)果，說自己沒有錄上。一切都在師兄的預料中，夏文覺得有點難堪，師兄卻約夏文出來吃飯，并告訴他：“你進入復試，已經(jīng)很不錯了。”對于這句話，夏文自己也頗為贊同。他完全想象不出來，離開小城去北京讀博，會有什么飛躍。論個性，夏文基本已定型，可能走到哪里都是默默無聞的那種。

“說是這樣說，還是有一點難過的，畢竟失敗了?！毕奈耐侣?。他還不知道如何回應同事，如果老總問起來，他該如何坦白？

“相信我，考不上是好事?！睅熜终嬲\地說，“你該老老實實戀愛、結(jié)婚、生子了。讀了博又怎樣？你換單位嗎？你缺的不是知識，是生活技巧?！?/p>

師兄拿出手機，給夏文看一段聊天記錄。

Y：“我在進入一個新環(huán)境時總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在工作中，剛開始我總是滿懷熱情和希望，但很快發(fā)現(xiàn)人與人之間的鉤心斗角，相互傾軋，遇到了不少兩面三刀的人。我無法接受，他們怎么可以這樣做，怎么愿意這樣做？我以為回到學校會好一些，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做科研也不過是換了一種權力關系在互相傾軋而已?！?/p>

Z：“你說到了人性的普遍性，那可以繼續(xù)探索，人的有限性在哪里，無限在哪里，人的出路又在哪里？”

Y：“是的，這就是我現(xiàn)在最大的困惑和痛苦。兩種選擇：一是妥協(xié)，成為普通人中的一個；一是超越，但我也超越不了。我的有限性就是無法超越，我不確定無限在哪里，現(xiàn)在的我看不到出路?！?/p>

Z：“需要借助外來的力量，可以讀一下托爾斯泰的中篇小說《謝爾蓋神父》?！?/p>

Y：“好，我去讀。我發(fā)現(xiàn)內(nèi)在的我是固執(zhí)甚至是偏執(zhí)的。我不知道該怎樣去相信。”

Z：“學會相信。”

Y：“看見這句話，眼淚就忍不住了，我會試著去探索。”

“看到了嗎，這是我在讀博的同學發(fā)過來的，她走進了死胡同，我盡力安慰她。”師兄說，“去讀博，是另一個旋渦，可以不經(jīng)歷。重要的是，你要安頓好自己。不僅是現(xiàn)實的，還有靈魂的?！?/p>

夏文若有所思，回顧自己考博路上的付出，到臨近上岸時摔下來，仍然感覺是大有收獲的。他將自己感受到的說出來，師兄也點點頭：“當然，你看到了更優(yōu)秀的人，眼界不一樣了?！毕奈挠终f：“我之所以考博，就是想給自己的35歲一個交代，表示自己奮斗過了。我特別害怕自己困在35歲的泥沼里出不來。這種出不來，有現(xiàn)實的，更主要是心境上的?！?/p>

“我懂，你也想超越?！睅熜中π?。夏文這才發(fā)現(xiàn)，師兄的眼眸充滿著智慧的光芒：“你可以觀察周圍的人，那些比較受認可的，大多是腳踏實地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恕我直言，你的身上還是有懶散氣息的。得過且過，不敢面對現(xiàn)實?！?/p>

夏文突然臉紅起來。這么直率又懇切的批評，一般人不會說給他的?！笆堑?，你說得對，我有時候只想舒服，不滿現(xiàn)狀又不作改變。”夏文誠懇地點點頭。

“努力把工作做好，讓人信服你。凡事主動一些，熱情一些，沒有壞處。”師兄這樣囑咐的時候，夏文覺得自己的35歲裂開了，出來一個新的36歲。復試通過的同學問他還考不考，很擔心他的樣子。夏文說自己暫時不考了，接下來要讀生活的博士。

回到家里，狗子和貓咪熱情跳躍，迎接夏文。夏文突然感到，他落榜的資深受益者，就是這些毛孩子。如果他去了北京，貓生和狗生就得改寫。他留下來了，貓咪和狗狗也可以穩(wěn)定生活?？吹剿鼈冊诩依镒杂杀甲?，夏文想，難道一切真的都是天意嗎？

夏文試著與何梅聯(lián)系，幾乎何梅說的每句話都叫他感到稱心如意。比如她不知道的事情就直說不知道，知道的則會誠實地以智慧的口吻說。夏文想，之前還想拜托她照顧貓狗呢，現(xiàn)在也不用了。他告訴她春天以來，自己經(jīng)歷的大小事情。何梅一一聽完，然后說：“生命有更好的安排。”

自從考博被拒后，夏文聽到最動人的一句話，就是“生命有更好的安排”。過去遇到失敗，夏文總要悔恨不已，失眠好久。他不能容忍不如意的結(jié)果，更不能容忍自己對失敗的淡漠，總要用鮮血淋漓的拉扯來懲罰自己。但“生命有更好的安排”，仿若一縷沁人肺腑的花香，直抵他的胸膛，也幾乎消解了他多年來的愁郁。

小區(qū)遛狗的時候，夏文發(fā)現(xiàn)櫻花都落了，一叢叢的花瓣灑在草木間，有一種花葬之感。而紫紅的杜鵑和潔白的薔薇又開了起來，鮮亮奪目。這開開落落之間，仍然是不息的春意。

“這個周末有空嗎？”夏文終于發(fā)出邀約，“我想請你喝杯咖啡?！?/p>

“我不喝咖啡啊?！焙蚊氛f。

夏文腦門冒汗，一陣緊張。

“我知道濱江公園適合遛狗，咱們可以帶狗狗出去耍??！”何梅笑道，眼眉彎彎的，仿佛清澈的溪流在她的身上流淌。

夏文仿佛看到一扇大門向他打開，那是他期盼已久的。不僅如此，夏文驚喜地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自己讀書，比過去更為投入，他不厭倦書本，真好。誰知道明天的道路呢？誰知道他以后會不會做博士呢？眼下，他已有一個約定，要去構(gòu)建自己的小世界，并且學會放飛自我。

責任編輯：艾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