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臘已平,時遷隨軍班師,屯駐杭州,突患攪腸痧,輾轉(zhuǎn)反側(cè),昏昏欲死。
有人呼喚:“呆子!醒來!”
遷微睜雙目,見一凹臉尖嘴雷公。喁喁言:“莫非斗戰(zhàn)勝佛?”“然也。我游方至此,見你適逢一劫,有不平之色。你我形貌酷似,心下不忍,且說來聽聽?!?/p>
遷潸然淚下,曰:“傷排名久已,兄弟一百單八將,位列—百零七……”
悟空掩口胡盧而笑:“乖孫,我且道何事傷悲,竟是這樁公案。你走壁飛檐,上應(yīng)‘地賊星’,脫兔之人也,何故凝滯如此?”
遷心下納罕:“這猴頭說得輕巧,當(dāng)年不甘職卑,不也干出大鬧天官的勾當(dāng)?”低眉曰:“佛爺竟無好勝之心,不欲人前顯貴?”
悟空起手唱喏:“阿彌陀佛!倒是我妄言了。誰人不曾有欲望,何人不曾有悲傷?當(dāng)年我負(fù)笈海外,學(xué)成回來,豪氣干云,欲成就大業(yè)。玉帝老兒可恨,以弼馬溫塞責(zé)于我,豈非可笑?我偏要爭個第一,非‘齊天大圣’不可!”大圣面色紅潤。
“齊天是第一,大圣也是第一,佛爺亦有意于排名?”遷小心試問。
“第一就是末了,末了就是第一?!?/p>
遷心下不解:“佛爺竟深沉了,不似傳言猴急口快了。”便道:“佛爺大道,遷小人也,只曉得人活一世,不外人前顯貴,爭的是一口氣?!?/p>
“此言差矣!不妨拋卻這軀殼,將自己置于虛空之境,所謂排名不過幻影?!蔽蚩沾缺饋恚腥厣耥?。
“佛爺玄奧得緊,攪腸痧穢濁閉塞,腸胃生疼,教我如何虛空?眾兄弟揚(yáng)眉吐氣,唯我排名倒二,教我如何放下?”遷微惱。
“乖孫莫急!乖孫莫急!你道我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不知也是十萬八千里路走出來的。師父取的是有字經(jīng)書,我取的是無字經(jīng)書。前番說辭師父常掛于耳邊,我聽得也玄虛,如今成佛,尚且難免‘好斗’。只此,你我有緣了?!?/p>
“佛爺謙遜。且待我洗耳恭聽。”遷頓覺有了些意趣。
“西天歸來,得以稱‘佛’,顧思來路,僅得一句‘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我雖得永生,實(shí)則與肉體凡胎無異。身負(fù)絕技,七十二般神通,卻每被妖魔困厄,不得已搬救兵,自佛祖、玉帝,至菩薩、天王、仙官,無所不求。生命各有所長,世無永恒第一。取經(jīng)之路非獨(dú)榮光,亦為屈己求人之路。欲成業(yè)必成人,欲成人必屈己?!边w一時不明其為佛爺,或悟空,或美猴王,又或自己了。
遷道:“佛爺斬妖除魔,功勞甚大,佛祖賜號,萬世景仰。我盜雁翎金圈甲賺徐寧,入翠云樓破大名府,探敵情破曾頭市,燒城樓戰(zhàn)高俅,火燒寶嚴(yán)寺,火燒草料場,火燒昱嶺關(guān)……世人皆贊‘梁山五虎可失二虎,獨(dú)不可少時遷’,然位次末流,與金毛犬為伍。相形之下,豈不悲哉?”言迄,神色黯然。
“乖孫了得!莫悲,莫悲!世間萬物各有所屬,功業(yè)大小各有論斷。于世俗,斬妖除魔是功業(yè);于救贖,斬妖除魔是罪過,殺戮不是拯救的正道。我雖名為‘佛’,畢竟于眾小妖不公。你等所謂功績,于徐寧、方臘及一干民眾可算公正?況出征多為群戰(zhàn),你僅為其一,何必自我吹噓?”
“佛爺高見!我心釋然。然而……”遷欲言又止。
悟空乜斜一笑:“乖孫莫非苦于盜者之身,疑其為致末位之故?”
遷面色微紅:“梁上者可稱君子乎?”
“英雄莫問來路,君子不拘出身,以義為大者皆稱君子。祝家莊偷報曉雞,為口舌之欲,非君子;燒城樓戰(zhàn)高俅,替天行道,可稱君子。你自上梁山,忠心耿耿,短為長用,所擔(dān)重任一一大成。每有大功,不事張揚(yáng),或主動或被動,默然隱退,堪比古之大賢,可稱大君子!”
“如是這般,我便釋懷了?!边w微閉雙目,顏色平和。
“乖孫步履如飛,穿墻過壁,妙手空空,大有我風(fēng)。待我去地府,找來生死簿,為你延年益壽,傳揚(yáng)美名,可好?”
遷笑道:“何必空戀臭皮囊?大丈夫處世,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不強(qiáng)求,不茍活,迷途知返,此生足矣!”
悟空喟然嘆曰:“壯哉,梁上君子!汝非佛,勝于佛!”
是曰,遷亡故,追封義節(jié)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