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放亮,六嬸早起倒夜壺,見到電影院旁的菠蘿蜜樹剛結(jié)的籽七零八落地散在樹根處,還有一兩只被踩得稀巴爛。一股怒氣涌上六嬸的心頭,她順了許久,都沒能把這怒氣順出去。六嬸便雙手叉腰挺在巷口,暴風(fēng)驟雨般的罵街便驟然開始了:“哪個挨千刀的干的好事?有娘生沒娘養(yǎng)的畜生,斷子絕孫的玩意兒,上這菠蘿蜜樹當(dāng)?shù)跛拦韱??老天爺怎么沒開眼,把你給收了……”
六嬸罵街功夫了得,一口氣下來不帶停頓,除了中氣足,節(jié)奏上還能做到抑揚(yáng)頓挫。六嬸心疼那幾只菠蘿蜜籽——要是長到七八月份,可換好幾十袋加碘鹽。
整條巷子便醒了。三腳本來睡得極香,正在夢里啃著大豬蹄,他家的狗應(yīng)著六嬸的罵聲,跟著吠了好幾下。三腳咂了咂嘴巴,回味過一陣夢里的豬蹄后,支棱起耳朵認(rèn)真聽六嬸罵街。幾句入耳,三腳便知道六嬸是在罵他。三腳沒敢應(yīng)六嬸的話。他自知理虧。
菠蘿蜜籽是三腳蹬掉的。三腳從菠蘿蜜樹上下來時,腦海里還上演著電影的畫面。三腳雙手抱著樹干,身體往下一滑,掛在樹干上的菠蘿蜜籽便紛紛落地。三腳絲毫沒有發(fā)覺自己惹了禍端。
三腳愛看電影,圩里放映的電影場場不落。三腳家里窮,人也摳,從不舍得買票。電影院的圍墻有三米多高,但六嬸的菠蘿蜜樹給三腳提供了便利。每當(dāng)電影院售票員收起門簾子,三腳便如幽靈一般閃出來,嗖地爬上六嬸家的菠蘿蜜樹。三腳每天的光顧,把樹干磨出了包漿,比六嬸幺兒用于揩鼻涕蟲的衣袖口還要滑溜。
看過電影,三腳第二天會在菜市場給人繪聲繪色地復(fù)述電影情節(jié)。講到激動處,三腳手舞足蹈,言語激動,表情夸張。難以置信的是,他居然記得住大部分臺詞。那些臺詞從三腳的嘴里出來,仿佛三腳就是電影里的主角。還別說,菜市場那幾個老頭兒還真喜歡聽三腳講電影。
據(jù)說,三腳每天也給他那瞎子娘講電影。
菠蘿蜜籽冒尖后,六嬸原本想用籬笆把樹圍起來,但連日勞作,她天天都覺得很累,想著又不是什么著急事,往后推幾天也不遲,便拖延了幾天,沒料到菠蘿蜜籽讓三腳無端端給禍害了。
當(dāng)天傍晚,電影院售票員收起門簾子時,三腳又幽靈般閃出來,嗖地爬上了菠蘿蜜樹。見三腳上了樹,六嬸轉(zhuǎn)身回了屋里。出來時,六嬸抱著她家的豬油罐。六嬸把豬油全都涂在了樹干上。六嬸邊涂邊心疼那些豬油,但六嬸更心疼那些被禍害的菠蘿蜜籽。不給三腳一個教訓(xùn),這事不算完。
三腳的心全然在電影院那塊巴掌大的幕布上,完全沒有留意到樹下窸窸窣窣地涂著豬油的六嬸。電影看完,三腳像往常一樣抱著樹干往下滑,這回雙手卻沒抱住,砰的一聲摔在地上。
三腳摔得不輕,在鎮(zhèn)衛(wèi)生院住了大半個月,又在家里躺了小半年,才勉強(qiáng)下了床。六嬸心里愧疚得很,提了半籃子雞蛋想去和三腳賠不是,但雙腳卻不聽使喚似的邁不進(jìn)去門,也就只好作罷。
三腳和他那瞎子娘,竟沒有找上六嬸的門來。每說起這件事,菜市場那幾個老頭兒總會嘆氣:“唉,唉,唉!”
誰也沒有想到,還會在電影院碰見三腳,還有他的瞎子娘。那天放映的電影是《媽媽再愛我一次》。幾天前,電影海報貼滿了整條巷子。對于這場電影,大伙兒都期待已久。
當(dāng)太陽收起了鋒芒,只露出半個腦瓜趴在云端時,三腳緊緊抓住他娘的手,破天荒地在售票員那兒買了票,早早在石凳上落座。電影開始不久,電影院里就響起了一片嗚嗚嗯嗯的哭泣聲。三腳邊揩著如注的眼淚,邊給他的瞎子娘講述電影情節(jié)。在電影的高潮處——主人公志強(qiáng)在廟外避雨,母親秋霞遍尋不著,待翌晨找到,志強(qiáng)已昏迷不醒,奄奄一息,母親因為過于激動,失足落下樓梯而成為瘋婦——三腳更是掩面號啕大哭,任憑他的瞎子娘怎么勸都勸不住。
這是三腳看的最后一場電影。從那之后,三腳再也沒有從電影院旁經(jīng)過。不過,人們倒是經(jīng)常聽見鋤地的三腳會不經(jīng)意地哼上一兩句《媽媽再愛我一次》的主題曲:“世上只有媽媽好……”
六嬸很早前就撤掉了籬笆,還依著菠蘿蜜樹樹干支了一把梯子。那是六嬸摘菠蘿蜜專用的梯子。每天傍晚,天剛落黑,六嬸就探出頭來,她期盼著那個幽靈般的身影閃出來。可是沒有。幾只鳥在菠蘿蜜樹枝頭嘰嘰喳喳地叫著,像是在召喚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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