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唐彝銘是晚清蜀派古琴的代表性人物,編纂有《天聞閣琴譜》。本文認(rèn)為,唐彝銘系陜西邠州三水(今旬邑縣唐家村)人,曾在巴蜀地區(qū)的昭化、墊江、新都、敘州、清溪等地為官幾十載。光緒十三年(1887年)二月,因年老以原品退休。唐彝銘為官期間政績卓著,曾三次受到朝廷嘉獎。唐氏家族系清代名揚(yáng)西陲的豪門望族,因注重教育的家風(fēng)和傳統(tǒng),使其簪纓相繼,延續(xù)數(shù)百年未艾。今陜西旬邑縣唐家村唐氏民宅即為唐彝銘家族祖宅所在。唐彝銘的古琴,主要得自浙人曹稚云,亦曾得到張孔山傳授。《天聞閣琴譜》的后刻本,曲譜部分與先刻本有差異,系經(jīng)唐彝銘修訂。
關(guān)鍵詞:唐彝銘;古琴;唐氏家族;曹稚云
中圖分類號:J607 " " "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 "A " " " " " "文章編號:1004 - 2172(2025)01-0098-09
DOI:10.15929/j.cnki.1004 - 2172.2025.01.011
唐彝銘是晚清蜀派古琴的代表性人物,編纂有《天聞閣琴譜》。但長期以來,有關(guān)唐彝銘的家世、生平等,史料很少,模糊之處頗多。有鑒于此,本文將依據(jù)地方史志、琴譜、家譜、墓志、筆記等史料,對此做一梳理,并對其古琴師承、《天聞閣琴譜》的編纂等進(jìn)行探討和分析,以厘清這一蜀派代表人物的諸多問題。
一、生平
有關(guān)唐彝銘的生平、字號等,《天聞閣琴譜》中所載比較簡略,琴譜卷首“自敘”落款為“邠州唐彝銘松仙氏識于琴鳴鶴舞之軒”[1],其后每卷卷首皆為“邠州唐彝銘松軒氏纂集”。由此可知,唐彝銘,字松仙,一作松軒,邠州人,齋號琴鳴鶴舞軒。
邠州,即周代的豳邑,東漢興平元年(194年),設(shè)立新平郡,后改豳州。唐開元十三年(725年)改“豳”為“邠”,其后便有邠州之稱。清雍正三年(1725年)升邠州為直隸州,轄境相當(dāng)于今陜西彬縣、旬邑、淳化、永壽四縣地。
而在同治《三水縣志》中,有如下的記載:
唐彝銘,廩貢生,四川昭化縣知縣,鹽運(yùn)司運(yùn)同銜。
唐麒序,廩貢生,候選知府。
唐錦序,廩貢生,揀發(fā)中城兵馬司正指揮,選用同知鹽運(yùn)司運(yùn)同銜。[2]
三水縣位于邠州城東北六十五里,即今陜西旬邑縣,在咸陽市的東北部。因縣有羅川谷,三泉并流,故原名三水縣。廩貢生指府、州、縣的廩生,被選拔為貢生。
而在光緒《墊江縣志》中,記載“唐彝銘,字松仙,陜西三元縣廩貢,光緒四年到任”[3],此處“三元”當(dāng)為“三水”之誤,此志記載唐彝銘光緒四年任墊江(今重慶墊江縣)知縣。此字號等與《三水縣志》中所載唐彝銘相符,可知唐彝銘是為清代邠州三水縣人,即今陜西旬邑縣。
唐彝銘的生卒年不詳。據(jù)清宣宗朝《起居志》,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十月二十五日,因其為官期間政績卓著,被以知縣留于四川:
四川試用通判唐彝銘著,以知縣留于四川,盡先補(bǔ)用,并加二級紀(jì)錄一次。[4]
可知至少在道光二十六年前,唐彝銘以“四川試用通判”身份在蜀中任知縣。此后,據(jù)《綿州志》記載,咸豐九年(1859年),已由四川昭化縣署任德陽縣知縣:
唐彝銘,邑令,陜西三水縣廩生,由昭化縣署任。[5]
據(jù)《重修成都縣志》,唐彝銘是在同治元年(1862年)出任成都縣知縣[6]。光緒四年(1878年),又出任重慶墊江知縣[7]。唐彝銘上任以后,對墊江的城池進(jìn)行了重修[8],同時,他還對公所,如知縣署、圣諭坊等設(shè)施也進(jìn)行了修葺[9]。而墊江的養(yǎng)濟(jì)院系乾隆二十年的知縣丁漣所建,光緒五年(1879年)唐彝銘自己捐資對其進(jìn)行了增修[10]。從《墊江縣志》的記載來看,顯然,墊江的百姓對他評價很好,說他“性情和易,講求利弊,孜孜不倦,剔蠧懲奸,罔遺余力辦理保甲,一洗從前敷衍積習(xí)。其詳定三費(fèi)章程,尤為斟酌盡善”[11]。
光緒十年(1884年),唐彝銘到了四川新都任知縣[12]。其間在桂湖重振禮樂,設(shè)置了琴館,并請張孔山弟子魏智儒在那里教授古琴。但他在新都任知縣的時間并不長,次年即光緒十一年(1885年),又到敘州(今四川宜賓)任知縣[13]。其后,又任清溪知縣。但這個時期,他已年邁體弱。至光緒十三年(1887年)二月,朝廷認(rèn)為“清溪縣知縣唐彝銘,精力衰頹”,故讓他“以原品休致”[14]。
唐彝銘為官期間,性情和易,講求利弊,剔蠧懲奸,是個受百姓愛戴、朝廷重用的好官。據(jù)清代《起居志》所錄,他至少有三次受到朝廷嘉獎。除了前面所述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那次以外,還有兩次。一次是在道光二十七年七月十二日:
山西襄垣縣知縣卓熙泰、靈石縣知縣潘兆桐、陜西懷遠(yuǎn)縣知縣初慶彲、四川候補(bǔ)知縣唐彝銘均著,賞加同知銜。[15]
另一次在清穆宗同治五年十二月:
唐彝銘、田秀栗均著,交部從優(yōu)議敘。[16]
綜上所述,唐彝銘,字松仙,一作松軒,邠州三水縣(今陜西旬邑縣)人,齋號琴鳴鶴舞軒,廩貢生。在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前,以“四川試用通判”身份蜀中任知縣;咸豐九年(1859年),由四川昭化縣署任德陽縣知縣;同治元年(1862年),唐彝銘出任成都縣知縣,光緒四年(1878年),任重慶墊江知縣,其間,修葺城池、公所等,深受民眾愛戴;光緒十年(1884年),唐彝銘到了新都任知縣,期間重振禮樂;次年(1885年),任敘州(今四川宜賓)知縣;光緒十三年(1887年)二月,在清溪知縣任上,因年老以原品退休。因其為官期間政績卓著,曾三次受到朝廷嘉獎。另經(jīng)筆者考證,今陜西旬邑縣唐家村唐家民宅即為唐彝銘的祖宅。
二、家世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蒙。我東曰歸,我心西悲……
《詩經(jīng)·東山》所吟詠的古豳之地便是陜西的邠州。在清代,距邠州三水縣城北七公里處的唐家村,坐落著一個富麗堂皇、氣宇軒昂的私家庭院 ——那個癡迷古琴,奔波一生的四川知縣唐彝銘的家。
據(jù)《唐氏世系譜》所載,三水唐家原籍山西,大約明末時遷至陜西。唐家在陜西的第一代是唐應(yīng)弼,字赍卿,號說巖。他平素好學(xué),孜孜不倦,時稱宿學(xué)先生。唐應(yīng)弼有三子,長子唐文輝,次子唐文耀,三子唐文煥。[17]唐彝銘系次子唐文耀之后。
唐文耀有子四,長子唐崇慶,次子唐崇禮,三子唐崇武,四子唐崇宣。其中長子唐崇慶(約1693—1771),字永吉,號善齋、余堂,鄉(xiāng)飲耆賓。早年務(wù)農(nóng)耕作,后在太峪(今太村) 鎮(zhèn)設(shè)鋪,經(jīng)營日雜用品,另開設(shè)染坊、酒坊、榨油坊等,規(guī)模不大。唐崇慶有四子,長子唐景賢,為鄉(xiāng)飲正賓;次子唐景孝,授文林郎,誥封奉直大夫,晉贈中議大夫;四子唐景信,誥封奉政大夫。
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唐崇慶的三子唐景忠(1725—1801),他“勤儉起家,樂善好施,躬適隆盛”。嘉慶元年(1796年)正月,乾隆85歲大壽,在寧壽宮舉行“千叟宴”,邀請全國3056名老人赴宴。唐景忠“恭遇恩詔”,赴京城參宴[18],并得詔書褒美,蒙賜七品官銜,并給予了銀牌、鳩杖、包緞等物[19],可謂榮極一時。
唐景忠的長子唐士雅(1759—1831),是唐彝銘的曾祖,字正聲,號藝園,早年入讀私塾,其“天性淳厚,寡言笑,不嗜酒。論文必慎其擇,處事必期其當(dāng),與之游者,久而益欽其德”[20]。他本為監(jiān)生,道光八年(1828年),以侄唐廷詔官貤封奉直大夫,以孫錦序官誥贈朝議大夫[21]。配王氏、李氏,其中王氏生有三子,長子唐廷輔、次子唐廷宰、三子唐廷封。[22]
唐廷輔是唐彝銘的祖父,字黼臣,號勵堂,太學(xué)生,平日為人良善,“每遇歲荒,出粟賑濟(jì),各村送有匾額”[23]。唐廷輔有三子,夫人鄭氏生鵬序、麟序,鞏氏生錦序、鷺序、炯序。[24]唐廷輔的長子唐鵬序,字翼云,乃增生。夫人李氏生有二子,長子即唐彝銘,次子唐彝典[25]。
唐彝銘的官職雖然不高,但一生勤勉,曾多次得到朝廷嘉獎,使得其家族也因此受益。從唐氏家族墓志銘及地方史志所載來看,唐家至少有三人因唐彝銘而得封贈。其祖父唐廷輔官鹽運(yùn)司知事,“以孫彝銘官誥贈奉政大夫,以子錦序官誥贈朝議大夫”[26];其父唐鵬序本為增生,“以子彝銘官誥贈奉政大夫”[27];其叔唐麟序是監(jiān)生,“以侄彝銘官貤封奉布政大夫,以子彝烈職誥贈朝議大夫”[28]。
唐彝銘有妻鄭氏、劉氏二人,但僅一子,即唐國楨,早逝,例授修職郎,無子嗣。唐彝銘胞弟唐彝典則有二子唐國萼、唐國枚[29]。
根據(jù)唐氏族譜及相關(guān)墓志銘,唐氏家族的世系如圖1所示[30]。
從清代順治始,唐氏家族歷經(jīng)康乾盛世的經(jīng)營,至道光年間,唐家已積累了巨大的財富,成為名揚(yáng)西陲的豪門望族,其家族商號遍及全國十三個省五十余個縣。這其中的一個主要人物是唐彝銘的曾祖父唐士雅。他創(chuàng)辦了“天成銘”“天成合”等商號,主要經(jīng)營水煙、食鹽、瓷器、珠寶、絲綢、茶葉等,是唐氏商貿(mào)的創(chuàng)始人。其后,由唐士雅長子唐廷輔主持家政,唐廷銓接手唐氏商貿(mào)重任。由于“持己以誠,接人以靄,畛域胥化,群挹春風(fēng),城府全無,胸開霽月”[31],唐氏商貿(mào)漸達(dá)頂峰。之后,他廣交朋友,頻結(jié)義士,“凡朋場酒社之間,茗椀詩簡之會,月夕風(fēng)晨之際,僧廬旅邸之中,茍唇齒之相依,便肺肝之可示”[32]。至極盛時期,唐家有“匯兌中國十三省,包捐知府道臺銜;馬走外省不吃人家草,人行四川不歇人家店”之稱,其規(guī)模之大可見一斑。在清嘉慶年間,唐家上下約60人,但有仆人165人,出入的鸚歌轎達(dá)66輛之多。
大約從道光五年(1825年)始,唐家開始大興土木,最多時有各種工匠3200多名,至同治七年(1868年)方建造完畢,前后歷時44年。目前雖僅存兩進(jìn)三院,然而,在其鼎盛時期,共有院落87個,房屋2700多間。[33]如七檁六椽廳、三層樓、轉(zhuǎn)角樓、戲樓、假山、亭閣、魚池等,門窗都刻有精美細(xì)致的圖案,神龕、板隔墻上有八仙圖、二十四孝,角柱、墻壁上雕有周穆王八駿馬、宋太祖趙匡胤與陳摶對弈圖、姜子牙的釣魚圖,還有梅蘭竹菊、琴棋書畫等等,不一而足。從今唐氏民宅及唐廷銓墓中,亦可見多處有關(guān)古琴的石刻圖像。如今唐家民宅墻上,有一幅《求學(xué)圖》的磚刻,遠(yuǎn)山亭子里的讀書人、問路的書生和童仆、指路人、擔(dān)子中的古琴和書箱,構(gòu)成了一幅深山求學(xué)圖。
在現(xiàn)存唐家大院的庭柱上,有一幅唐彝銘曾叔祖唐士芳撰寫的聯(lián)語:
斯館依公劉之舊,先疇如昨,豳雅、豳頌、豳風(fēng),期不墜艱難事業(yè)。
得氏自叔虞以來,世德相永,思憂、思居、思外,愿無忘勤儉家規(guī)。[34]
這也許就是唐家的家風(fēng)和傳統(tǒng)。另一副唐彝銘叔祖唐廷聘題寫于廳柱的聯(lián)語,則說得更為清楚:
勤以補(bǔ)拙,儉以養(yǎng)廉,處身世頒留心兩字;
書能破愚,詩能益智,愿兒孫常勵志三余。[35]
和很多文化世家一樣,在積累了巨額財富的同時,唐家亦十分重視家族子弟的教育。如唐士雅十分注重教育子侄。晚年還在村中開辦私塾,所有學(xué)童免費(fèi)入學(xué),接受教育。在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光緒的一百多年間,唐家一方面通過科舉進(jìn)入仕途,另一方面則采用捐科取得官銜,總計達(dá)36人,其中有進(jìn)士、侍郎、大夫、知府、知縣等,官階從三品至八品不等。
唐彝銘的叔祖唐廷詔(1795—1838),字鳳書,號月軒。幼時天資聰明,智力超群,且嗜學(xué)如命。道光二年(1822年)登恩科二甲進(jìn)士,分派山西芮城任知縣。在任期間,他清正廉明,盡職盡責(zé),勤政愛民。期滿卸任之時,芮城百姓欲挽留廷詔,遂上書朝廷,未得允準(zhǔn),即用“琴堂日永”牌匾送行,贊其治理有方。[36]唐廷詔閑暇時覽卷吟詩,以抒情懷,著有《飲月軒詩文存稿》八卷存世。而從其所著詩文來看,他對唐彝銘之父唐鵬序十分關(guān)愛,詩中也提到鵬序之子,或為唐彝銘:
近接汝師書一函,欣知造化不庸凡。喜兄有子同陳實,愧我無才對阮咸。十載宦情真冷淡,幾分世味卻酸咸。所期夷簡光門戶,襤縷猶然衣故衫。[37]
詩中表達(dá)了“喜兄有子同陳實”的欣然之情。在另一首詩文中,因秋闈后未得唐鵬序音訊,以詩寄之,表達(dá)了他敦促子侄努力讀書以求取功名的期盼:
桂子香飄月殿娥,秋闈文戰(zhàn)果如何?吾人誦讀期經(jīng)濟(jì),當(dāng)世功名重甲科。玉筍班中庸士少,金泥帖里少年多。及時努力兼敦品,免冊無徒事揣摩。[38]
唐鵬序后來去官署見唐廷詔,其喜悅之情更是溢于言表,他在《喜姪鵬序來署》詩中寫道:
渭樹關(guān)云鄉(xiāng)夢牽,渴思一見倍欣然。祖宗光顯期他日,我汝蹉跎過壯年。自愧河陽花未種,細(xì)詢園徑菊猶妍。遙懷兄曰嗟予季,繼志承家慎勉旃。[39]
唐廷詔對于侄兒尚且如此,對自己的長子唐麒序,更是用心良苦,如《勉子麒序?qū)W》:
士先品行后文章,即論文章費(fèi)思量。須用心如蓮子苦,能忘味亦菜根香。埋頭只顧磨穿硯,枵腹莫資饋到糧。邊笥便便江筆燦,自能萬丈起光芒。[40]
唐廷詔“先品行后文章”的觀念,在今天也是有意義的。他敦促唐麒序“埋頭只顧磨穿硯”,書中自有黃金屋,“自能萬丈起光芒”。
從唐廷詔給子侄的詩書中,可見唐氏家族重視教育的家風(fēng)和傳統(tǒng)。正因如此,才使得其家族簪纓相繼,延續(xù)數(shù)百年未艾。
唐彝銘的另一個叔祖唐廷銓,號靜軒,字賢書,為唐景忠的侄孫,唐士芳之子,太學(xué)生,誥授奉政大夫,欽加鹽運(yùn)使銜,官至三品。唐廷銓故于涇陽,棺槨運(yùn)回旬邑后先停靈3年,其子唐鴻序為他精修墓園,直到咸豐三年(1853年)四月才得以下葬。墓園占地近3000平方米。立有石牌坊,飛檐重拱連接,牌坊頂部中央,刻有“圣旨”二字,其下鐫刻“皇恩湛泯”和“世德綿長”字。牌坊上還刻有山川風(fēng)光、人物故事、動物花草等題材的圖案,十分精美。墓室內(nèi)的墻壁上,也刻有大量紋飾繁縟的石雕,其中也有古琴的石刻。
存見唐廷詔的《飲月軒詩文存稿合鈔》,系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三水唐氏刻本,可見,極盛時期的唐家還有刻書的作坊。然而,到了晚清之際,唐氏家族在極度揮霍中開始逐步衰敗。同治七年(1868年),回民起義的沖擊,更是給唐氏家業(yè)雪上加霜?!短炻勯w琴譜》刻印于光緒二年,此時的唐家已不復(fù)從前,唐彝銘所刻印的琴譜,主要得自蜀人葉介福的資助。
三、琴學(xué)
關(guān)于唐彝銘的古琴,主要得自曹稚云。他在為《天聞閣琴譜》所撰寫的序言里,講到自己幼嗜音律,大凡箏、琶之類的樂器,都會特別留意,但當(dāng)時還不知道這些樂器“未及于古”。第一次見到古琴,是在他的祖姑丈申寅堂先生家。此時的唐彝銘已是弱冠之年,他見到的這個古琴斷紋斑駁,彈奏之間,煩襟頓滌,此時方知“古人所謂移情者,固在此而不在彼也”[41]。
從唐彝銘的叔祖唐廷詔詩文集中??梢姟吧旮谩敝?,他曾為唐廷詔《飲月軒詩文存稿合鈔》作序。唐廷詔也寫有多篇致申庚堂的詩文,并在《申茂才庚堂》詩下有注:“名典常,予姊丈也?!盵42]從唐廷詔母親的墓志中,可知其長女適申典常[43]。即申典常是唐士芬的女婿,唐廷詔的姐夫。申典常是三水(今旬邑)人,字?jǐn)⒅?,號庚堂,系道光庚子年?840年)舉人,歷任禮縣、敦煌知縣,署理安西直隸州知州。工詩善書,著有《味蔗齋詩文稿》。其為官循理守法,政聲卓著。咸豐十年(1861年),督辦甘肅全省團(tuán)練,不久統(tǒng)領(lǐng)川北官兵剿辦米拉溝回民起義,因此立功,被加同知銜,賞戴花翎[44]。唐廷詔的墓志即由申庚堂所撰書,下題“例授征仕郎吏部候銓直隸分州丁酉科選拔愚姊丈申典常頓首拜書丹”[45]。今唐家民宅中有一幅“嚴(yán)正可風(fēng)”四字扁額,即為申庚堂(典常)所書,上題“恭頌誥封中議大夫蓋臣唐老先生大人德行”,下面落款為“欽加同知銜,誥議奉政大夫,甘肅敦煌縣知縣,丁酉科拔貢,庚子科舉人姻愚弟申典常頓首拜”。唐彝銘所稱申寅堂或為申庚堂之誤,但也可能是申庚堂之兄弟。
從唐彝銘的叔祖唐廷詔的詩文來看,他應(yīng)當(dāng)是會古琴的,如其《閑詠》詩寫道:
潘花未種敢琴彈,僻處深山一拙官。囊底有錢沽酒飲,案頭無事借書看。十年作吏聊充數(shù),七字學(xué)詩漸未安。名利場中雖逐逐,性情畢竟是寒酸。[46]
此外,唐彝銘的叔父唐鴻序好琴。其墓志銘中稱唐鴻序曾“設(shè)義塾,散樂書,凡孤寡無依,喪葬無資者,無不極力赒恤,俾遂其志。晚年尤深博雅,花鳥、琴書而外,堪輿、草隸諸藝,稱絕妙焉”[47]。但唐鴻序彈琴主要是在他晚年。
從申氏那看到古琴后不久,唐彝銘便在當(dāng)?shù)刭彽锰拼徘僖粡?,通體冰紋和梅花斷紋。同時又搜得古代琴譜數(shù)冊,其后便“從事于斯,至忘寢食,習(xí)之?dāng)?shù)年,無間寒暑”。雖然指法還不至于錯謬,而終究沒有老師相授,更何況當(dāng)時唐彝銘生活的秦中一帶,知音者稀。他四處求教,無論浙、閩、吳、蜀諸派。遺憾的是,其中“嫻于節(jié)奏,深于律呂者,固未之見焉!”[48]
唐彝銘得遇曹稚云,是在他入蜀為官以后:
及筮仕入蜀,遇西湖曹稚云先生,于南北諸家宗派,無不嫻習(xí)。適余署篆江陽,延至幕中,師事一載,朝夕講究,務(wù)盡其妙。[49]
曹稚云即曹锜,號棲青子,仁和(今浙江杭州)人,寄籍順天府宛平縣(今北京)[50]。善畫花卉,有新羅山人華嵓的筆意。其父曹岐山,字云筑,也善畫,尤其工于山水。《益州書畫錄》對其父子皆有收錄[51]。曹岐山與寓居杭州的清代著名畫家奚岡(鐵生)常在一起交游。奚岡曠達(dá)耿直,詩才清絕,其山水畫瀟灑自得,逸韻超雋。曹岐山也深受影響。
曹稚云是隨父宦蜀。曹岐山大約是在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即已入蜀,先是由“吏員考授正八品”[52],署任奉節(jié)縣典史;至乾隆五十九年,出任鹽亭縣(在今四川綿陽市)知縣[53];次年,出任梁山(在今重慶市)縣令[54];嘉慶八年(1803年),又任四川梓潼縣令[55];嘉慶十年(1805年),任涪州知州[56];其后,自嘉慶十三年至十八年間,一直在綿州所司縣擔(dān)任縣令[57]。
由此可知,曹稚云是隨其父長年在蜀地生活,但何時入蜀,則不得而知了。曹稚云的古琴,或許是在入蜀前在浙江學(xué)的。他也會斫琴,光緒二年補(bǔ)刻本《天聞閣》中的《斫琴名手錄》中有“曹稚云,锜,浙江錢塘人”[58]。據(jù)《今虞琴刊》所
載[59],四川琴人白體干曾藏有一張曹稚云斫于道光丁酉年(1837年)的古琴,黑色,仲尼式,款為“武林曹稚云”??梢?,大約到道光年間,曹稚云已經(jīng)在蜀地了。
入蜀為官后得遇曹稚云,其琴藝讓唐彝銘深為折服,唐彝銘稱他“南北諸家宗派,無不嫻習(xí)”。唐彝銘家世豪富,在他為官江陽期間,將曹稚云延請至家中,成為清客,教唐氏彈琴。而此“江陽”,亦非外界認(rèn)為的揚(yáng)州,而是益州郡的江陽縣,即今天四川瀘州市的江陽區(qū)。其間,“朝夕講究,務(wù)盡其妙”,使唐彝銘的琴藝有了很大的提高。
因此,唐彝銘的古琴,曹稚云的傳授是很重要的一個因素?!短炻勯w》中,曹稚云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
曹稚云編有《稚云琴譜》,是個鈔本,原本藏四川省圖書館,中央音樂學(xué)院有一查阜西舊藏之曬藍(lán)本(見圖1)?!肚偾伞返?3冊所錄即為后者。全譜四冊,共收錄琴曲19首,無序跋。但譜中有“道光己酉二十九年,抄于賓城得山樓上”的題記。據(jù)此可知,此譜的抄寫年代是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各冊卷首皆題有“稚云琴譜”字樣,另有“曹锜”“稚云”“西青”“曹稚云”“茶儂”“隱桐書屋”“稚云書畫”“曹稚云畫”“海琴橫床”等鈐印?!短炻勯w》注明曹稚云傳譜的有《塞上鴻》《良宵引》《普庵咒》《靜觀吟》《平沙落雁》《瀟湘水云》,共6曲。此外,還有一曲《萬國來朝》,注明是“松仙”,但實際與《稚云琴譜》一致,如此,一共是7曲。
查阜西曾講到《稚云琴譜》“與《天聞閣》所收曹稚云諸譜,不甚相符”[60]。但本人經(jīng)比對,發(fā)現(xiàn)基本還是一致的。如《塞上鴻》,指法、結(jié)構(gòu)大體是一致的。個別地方,能看出《天聞閣》是作了修訂,主要體現(xiàn)在左手,如第一段原“隹復(fù)う”后多了一個“巾已”,原“上七”改為“上七う省”,第二段第一個指法后“犭上九”,改為“上十犭上九”。類似這樣的改動比較多,但基本的結(jié)構(gòu)框架、指法、音高是大體一致的。像《萬國來朝》基本上就沒有什么改動了。而《平沙落雁》注明“稚云”傳譜,但明顯《天聞閣》的指法比《稚云琴譜》更為合理、簡潔,《天聞閣》對原譜相悖的指法作了改動,走手音的標(biāo)示更具體清晰。
在《良宵引》《普庵咒》《瀟湘水云》諸曲,唐彝銘還特別注明“稚云授”,如《普庵咒》題記中,他這么寫道:
此操亦方外高人所作。他譜無傳,系錢塘曹稚云先生手授。其音韻暢達(dá),節(jié)奏自然。清夜彈之,逼真暮鼓晨鐘,貝經(jīng)梵語;如游叢林,如宿禪院。令人身心俱靜,可謂平調(diào)中第一操也。[61]
由此這些曲子《稚云琴譜》亦未錄,因此,對于研究曹稚云的琴學(xué)也是有意義的。
唐彝銘的另一個古琴師承,即為張孔山?!短炻勯w》收錄了張孔山的創(chuàng)作曲《化蝶》,另有張孔山7首傳譜曲,為《高山》《流水》《孔子讀易》《瀟湘夜雨》《醉漁唱晚》《平沙落雁》《漁樵問答》,而這些正是《天聞閣》的精華所在。
當(dāng)然,有關(guān)唐彝銘向張孔山學(xué)琴的具體情況,我們不得而知。僅他在編纂《天聞閣琴譜》時,說“又得青城張孔山道士相與商確而審擇焉??咨焦膛c余有同好,而又先余以得解者也”[62]。張孔山晚年協(xié)助唐彝銘審訂《天聞閣》。存世《天聞閣》雖皆為光緒二年,但有初刻和后刻之別。后刻本顯然是經(jīng)過了唐彝銘修訂。[63]以《流水》題記為例,初刻本是張孔山所撰:
余幼師琴于馮彤云先生,手授口傳,所習(xí)各操,尚易精熟,獨(dú)此曲最難。且諸譜所收《流水》,雖然各別,其實大同而小異,維此操之六段迥相懸絕。余幼摩既久,始能聆其神趣。即當(dāng)時師我者顧不乏人,惟葉子介福得其奧妙,竊恐斯操之失傳也。每欲作譜以志不朽,奈指法奇特,又非筆墨所能罄者。適古豳居士修集古譜,招予較對,因勉成付梓。愿我知音,再為追摹,以公同好,庶不負(fù)古人之作述焉,則幸甚。半髯子自識。[64]
后刻本則為唐彝銘所寫:
按各譜流水皆大同而小異,此操系灌口張道士半髯子幼學(xué)于馮彤云先生,手授口傳并無成譜,惟六段節(jié)奏迥異凡操,渠每欲修譜,奈指法奇特,眾譜所無嗣。咸豐辛酉予收輯古操,互相校對,竊恐日久失傳,因共擬數(shù)字,勉成付梓,借以壽世。愿我知音,切勿妄臆增減,致負(fù)前人作述之苦衷焉,則幸甚。
曲譜部分也有差異,可見后刻本是經(jīng)唐彝銘修訂。但唐彝銘既然能彈《流水》,他應(yīng)當(dāng)是向張孔山學(xué)了。
此外,唐彝銘、張孔山在編纂《天聞閣》的過程中,曾獲《琴苑心傳》本的《廣陵散》譜。張孔山因其“指法甚古,令人難以操摹”[65],遂譯以今譜。但張孔山認(rèn)為彈之不吉,譯本被他棄去。唐彝銘認(rèn)為該譜指法甚古,“入手?jǐn)?shù)段,變音悖謬,吟猱支離,且節(jié)奏嫌于太急”[66]。但他覺得這是“傳者之誤,并按譜中題目命義及先后次序,疑有文詞,不敢輕易一字”[67]。其間,適逢友人從舊書坊中得到抄本樂章一卷,“卷末附琴操九拍,未釋何名。囑予撫之,乃《廣陵散》也”[68]。而這九拍,較之《琴苑心傳》,其“指法節(jié)奏詳明,而音韻亦復(fù)調(diào)暢,遂將通譜參閱較正詳釋,使學(xué)者易于辨識,不至于以訛傳訛”[69]。但盡管如此,《天聞閣》依舊沒有收錄《廣陵散》。
唐彝銘和龍藏寺釋含澈也有交往。但因其公務(wù)繁忙,故不似葉介福那么頻繁。大約是同治十三年(1874年)年四月,唐彝銘曾去龍藏寺訪含澈,游覽之余,兩人讀詩、聽琴、談禪、論道,相與終夕。及至晨鐘三撾方休,并為“不二亭”撰了一方聯(lián)語:
月印千竿竹,江流不二亭。
此亭乃以佛教“不二法門”為名,唐彝銘聯(lián)語則意指其地處浴月溪邊,在翠竹映照之下彈琴賞月。
光緒十年(1884年),唐彝銘任新都縣令,其間在桂湖設(shè)置琴館,延請張孔山弟子魏智儒為師教習(xí)古琴。[70]早在同治十一年(1872年),時任新都縣令恒裕曾在新都復(fù)興雅樂。恒裕是長白人,咸豐七年曾任灌縣知縣[71],同治十一年任新都知縣。其時,川中承平日久,地方安謐。恒裕嫻于禮樂,見新都禮樂廢墜,故“創(chuàng)興丁祭樂舞,捐購禮樂禮器,召諸生時加演習(xí),有子賤鳴琴而治之風(fēng)”[72]。故民國《新都縣志》稱唐彝銘是“繼恒公裕之后,講明樂舞,至今弗衰”[73]。
唐彝銘編訂的《天聞閣琴譜》,如今已成為蜀派琴譜最為重要的代表性譜集。而遠(yuǎn)處西北邊陲的唐家大院,雖然經(jīng)過了百余年的滄桑,亦風(fēng)華猶存。盡管當(dāng)初的87個深宅大院、2700余間屋宇,如今只剩下了寥寥幾間,但那精美絕倫的雕刻,脊臥獸飛的屋頂,一磚,一石,一木,依舊盡顯昔日的尊貴與奢華……
作者簡介:章華英,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中央音樂學(xué)院音樂學(xué)研究所專職研究人員,中國琴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