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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徐則臣發(fā)表、出版的四百多萬字小說來看,他的題材可謂錯綜復雜,作品也包含了長篇、中篇以及大量的短篇,這位青年作家也由此給了人“寬闊復雜”的印象。但是只要我們細心看,還是能夠從他的小說里找到與他人生經(jīng)歷“合轍”的一條線。徐則臣生于江蘇東海,他的童年和少年時光在鄉(xiāng)下度過,大學時光則分別在淮安和南京度過,畢業(yè)后回到淮安師院教書,兩年后又考入北大念研究生,畢業(yè)后到人民文學雜志社工作。從大處著眼,這基本上就是徐則臣迄今的人生軌跡。這個人生履歷則成了徐則臣小說中的“生活底板”,他的小說大多數(shù)是從這個生活底板中延伸出去的,于是有了故鄉(xiāng)運河、石碼頭和花街的生活演繹,又有了“京漂”的生存圖景,還有了國外人物的命運寫照,人物越來越多,故事越來越龐雜,直至形成今天我們所看到的“寬闊博大”“作品遠大于作家”的徐則臣。
徐則臣心目中“好小說”的樣子,用他的話說,當是“形式上回歸古典,意蘊上趨于現(xiàn)代”。即形式上可以傳統(tǒng)守舊一點,意蘊上要有“先鋒精神”。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承襲了古典文學的美學特點,具有雅正、溫婉的氣息,中規(guī)中矩又不乏銳意創(chuàng)新。他切入現(xiàn)實生活與直陳問題的犀利程度,實際上并不遜于很多“劍走偏鋒”的作家,卻由于其“底座”足夠正大,便也顯示不出多少尖銳。他的小說文本大多十分端莊典雅,叫人越看越覺得美。作品“品相”好,敘述才情突出,細節(jié)精妙,語言精準、精致,也使徐則臣的作品具有很好的讀者緣,很多讀者讀過后便被他圈粉。徐則臣的小說產(chǎn)量高,又大都在一定的水準之上,其長篇小說《耶路撒冷》《北上》氣韻沉雄、扎實厚重,具有史詩般的氣質(zhì)。從很多細節(jié)可以看出,他堪稱將長篇小說當短篇小說來伺候的。他的中短篇小說在技藝上更是爐火純青,在“形”和“神”上,大都拿捏得十分適當,真可謂做到了要幾分掐幾分,不單形體精致且十分傳神。他憑借長篇小說《北上》獲得茅盾文學獎,而在此之前,就憑借短篇小說《如果大雪封門》摘得了魯迅文學獎,也足見專業(yè)人士對他的認可。當然,因為盛產(chǎn),徐則臣早期一些作品在結(jié)構(gòu)上或理念上,也有雷同之處,有的幾近于自我模仿。這一點要指出來,但這并不影響徐則臣的“博大”。因為從總體上看,他的創(chuàng)作走勢是呈“挺進”式的。能夠在“迂回”中不斷挺進,這本身就證明了他的精神世界之遼闊和創(chuàng)造力之強盛。正是這一特質(zhì),支持著徐則臣寫出一篇又一篇有相當水準的小說,使他成為70后作家中的領(lǐng)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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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則臣的小說題材大致可分為“故鄉(xiāng)”“京漂”和“國外”幾個類型,還有少量的古代題材。他主張“長篇要長,短篇要短”。他的長篇諸如《耶路撒冷》《北上》也確實寫得比較長,且相當有野心,《耶路撒冷》試圖呈現(xiàn)70后一代人的心靈史,《北上》則尋求通過運河的文化視角展示一段中華民族史,故而我們說這兩部小說具有史詩的氣質(zhì)、氣象。他的中篇也寫得普遍比較大氣,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命運都展現(xiàn)得比較充分。《啊,北京》是徐則臣在北大學生時期寫的一篇中篇,近五萬字,在《人民文學》發(fā)表后,使他還是學生身份時就受到文壇的關(guān)注,堪稱是徐則臣的成名作。此后多年,他更是憑借大量的中短篇小說以及多部長篇小說在重要文學期刊推出,成為國內(nèi)文壇新銳中的翹楚。
《啊,北京》是“京漂”系列中的第一篇,題目像一句假大空的詩,卻寫得相當扎實,故事豐滿,人物生動,通篇洋溢著青春詩意的氣息。邊紅旗是一個辭職的鄉(xiāng)村中學教師,也是一個半吊子詩人,“啊,北京”是他到北京后創(chuàng)作的一句詩。他到北京本想當個記者、編輯,不想?yún)s淪落到蹬人力三輪車,還戲劇性地成為一名“假證販子”。夢想與現(xiàn)實的落差,加上與房東女兒的一場三角戀,將他整得懷疑人生。因此,一聲“啊,北京”亦道盡了主人公邊紅旗對北京的愛恨情仇。人物的命運與小說的題目構(gòu)成了某種幽默感。邊紅旗始終認為北京是距“夢想”最近的地方,選擇了北京就等于堅守著夢想,他頑強地留在了北京。邊紅旗的“夢想”,正是這篇小說的“核”。小說的一切情節(jié)都是圍繞著這個“夢想”而演繹的,除了生猛的北漂生活給人帶來巨大的沖擊,邊紅旗不懈地追求夢想的信念更是令人久久感動。
之后,徐則臣又陸續(xù)寫出了《三行人》《西夏》《跑步穿過中關(guān)村》《居延》等一系列“京漂”中篇。《西夏》堪稱一個令人驚艷的文本。幾萬字的小說,文字一個一個像珍珠滑過絲綢,輕盈而空靈,清晰且流暢,故事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不見一絲裂縫。與文本“外形”一樣唯美的是故事,《西夏》講述的是一個名叫西夏的啞巴姑娘憑借一張紙條闖進王一丁的生活,并像對待丈夫一樣對待他,可是他不知道她是哪里來的,問不出來又趕不走——最終由“抗拒”發(fā)展到“接受”這樣一個奇幻的愛情故事。小說的開頭極富懸念,王一丁被召到派出所,警察將一個陌生的大姑娘交給他。王一丁雖然十分納悶,但是憑著姑娘手上一張找他的紙條,卻又不得不領(lǐng)走這個陌生的姑娘。小說的耐看之處是,到最后也沒有交代出姑娘是從哪里來的,并通過警察、房東、報社員工、同事等人看西夏的不同眼光中,折射出了人的復雜性。這個故事或許有些荒誕,但是我們卻從中看到了某種高度的真實。這也是這篇小說的一大藝術(shù)特色。后來,徐則臣又寫了兩篇以女性為主角的小說《居延》《青城》,與《西夏》構(gòu)成了“姊妹篇”。三篇小說創(chuàng)作時間相差十幾年,卻均以地名為主人公名字,不知是巧合還是有意。這三篇小說后來被編成一個集子叫《青城》,整體氣息很是清新,也成為徐則臣創(chuàng)作中頗具特色的一個點。
“京漂”題材在徐則臣創(chuàng)作中大約也就占了五分之一,或是人物職業(yè)比較有陌生感,寫得比較有趣好玩,又或是小人物在大城市追夢的命運遭際,使人感同身受?!捌弊髌肥切靹t臣作品中最受讀者歡迎的部分。有趣的是,徐則臣的“京漂”題材幾乎清一色是中篇,有的還被拍成電影。而他在《我寫中篇,因為我有疑難》中說,有關(guān)北京的小說一律寫成中篇,是因為自己找不到“與這個城市的復雜、曖昧關(guān)系究竟在哪里。如果想清楚了,我可以挑出針尖和麥芒,那些鋒利的地方,用最鋒利的短篇來迅速解決掉”。從中可以看出,比起中篇,徐則臣更鐘愛于短篇寫作,比起廣受歡迎的“京漂”中篇,他更偏愛“故鄉(xiāng)”題材的短篇。他顯然也對這部分作品的質(zhì)地及藝術(shù)成色更自信。他的“故鄉(xiāng)”短篇很多以少年視角切入,使之看上去多了幾分天真靈動?;氐健肮枢l(xiāng)”那塊被時間沉淀過的生活中,他更加清楚哪個地方是“針尖”,哪個地方藏著“麥芒”,哪個地方是“針尖對麥芒”。他以“故鄉(xiāng)”為題材,寫出了一篇篇“針尖對麥芒”,矛盾沖突突出,內(nèi)在氣力壓強大,故事精彩,文本光滑精致的短篇小說,例如《傘兵與賣油郎》《最后一個獵人》《憶秦娥》《紙馬》《梅雨》等,這些作品從哪個角度看,都堪稱是短篇小說教科書級別的作品。
《憶秦娥》是一篇很別致的愛情小說?!皯浨囟稹北緛硎且粋€詞牌,以詞牌作名,以“秦娥”為主人公命名,可以看出徐則臣的古文情結(jié),也是他對傳統(tǒng)文化的一種致敬與轉(zhuǎn)化。承這一詞牌之寓意與象征,上來便為他筆下的人物命運定了調(diào)。小說講了一個“想愛卻又不能愛”的故事。七奶奶是一位百歲寡婦,為了得到一個“愛”的確認,她用了自己的一生來等待。早在20年前她得了一場大病,嘴里念叨著“不能死,不能死”,竟真又頑強地活了下來。20年后的今天,出門在外的“我”回到七奶奶房間看她時,她早已老得認不得“我”,記憶只停留在“我”父親那代人。為了打破現(xiàn)場的沉寂,陪“我”來看七奶奶的祖母跟她聊起了最近村里發(fā)生的幾樁事,對于人之生死及世事無常,她似乎早已無感,聽得表情風輕云淡,但是當祖母講到老光棍酒鬼汝方的死,以及臨死前喊了幾聲“秦娥”(七奶奶年輕時的名字)時,七奶奶眼睛一亮,竟當即暈厥了過去。這一天七奶奶走了。臨死前,她說:“我等了71年,他終于肯叫我的名字了?!贝蠹叶颊J為這是她意識不清說的胡話,“我”卻通過多方信息的連綴、拼接,還原了七奶奶一個“愛在心頭口難開”的愛情故事。這個“新憶秦娥”的愛情信念,足以同《茶花女》中的愛情精神相媲美,堪稱又一段“不老的愛情”。作家抓住一個極為“小眾”的點,所產(chǎn)生的陌生感,使小說富有很強的可讀性。年輕的作家,駕馭一位百歲老人的愛情,其中的機巧、靈動,使人覺得多了幾分趣味。
《傘兵與賣油郎》,是徐則臣自己格外看重的一篇短篇。這亦是一個“追夢”的故事。小人物追夢,是徐則臣創(chuàng)作中很堅持書寫的一個主題。后來的《如果大雪封門》也是這樣的作品?!秱惚c賣油郎》講述的是,一個叫范小兵的鄉(xiāng)村少年,第一眼看見傘兵在空中滑翔之后,“要當一名傘兵”就成了他的夢想。為了逼近這一“夢想”,他幾乎歷經(jīng)了九九八十一難,不懼用自制的“降落傘”,爬到樹上、山坡上一次次往下跳,摔得頭破血流,最終以“殘肢”的代價付諸這一夢想。上天并未眷顧這個少年的夢想,范小兵最終子承父業(yè),成為他最不愿意干的賣油郎,準確地說,還是一個瘸腿的賣油郎。這篇小說有一個特別之處是,小說的結(jié)尾部分,敘事者“我”竟跨到了小說之外,以今天的眼光來看范小兵和他的“那一樁夢想”,并將范小兵的“堅定”與“我”的“無主”相對比,使之更加強烈地映襯出范小兵追夢的堅定執(zhí)著。尤其,當“我”看見范小兵的兒子范大兵邁著標準的軍人步姿,跟著推獨輪車的父親范小兵穿過小巷,再次引爆一顆炸彈時,夢想與傳承的穿透力,將人“炸”得感慨萬分,唏噓不已。
這些作品比較集中地收在徐則臣短篇小說自選集《如果大雪封門》中。作家邱華棟指出,“我說則臣作為當代最優(yōu)秀的短篇小說家,靠這本書就成立了”。而寫這些短篇時,徐則臣只有二十來歲,足見其天分之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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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許多不停地換領(lǐng)域,東打一槍西放一炮的作家不同,徐則臣明顯更傾向于“對某一個和某幾個領(lǐng)域的深度掘進”。他很執(zhí)著地以“故鄉(xiāng)”和“北京”為背景,沿著這兩個地盤不斷地往前寫。在相關(guān)的系列里,甚至很多人物的名字也不換了,今天這個是配角,明天可能就成了主角,以一篇又一篇的小說打造了具有徐則臣鮮明特點的文學地標。
當然,徐則臣沒有停留在自己的舒適區(qū)。近年來,他又寫了一本《北京西郊故事集》,以及一系列以“派出所所長”眼光看人和事的作品。這兩個系列均以一本書為單位,這種既獨立又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寫法,堪稱徐則臣的“新玩法”,也是這些作品的一大看點。
此外,他還拓展了一個“國外”領(lǐng)域。結(jié)合他在國外訪問的所見所聞所思,創(chuàng)作了《古斯特城堡》《瑪雅人面具》《手稿、猴子,或行李箱奇譚》《中央公園的斯賓諾莎》《斯維斯拉奇河在天上流淌》等一系列域外題材小說,有的有些魔幻色彩,敘述手法上也進行了更多的嘗試。這些作品成為他小說創(chuàng)作上的一個新質(zhì)部分。能夠不斷地求新求變,不斷地探索小說文體的可能性,也再次顯示了他的博大。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