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蘭是老曹的微信名,把兩個名字組合在一起,是因為我對他最初的印象。
8月初離京出游,驅(qū)車一路向東,剛到渤海之濱那天便認識了老曹。那天剛吃完晚飯,我到去年去過的那個野湖散步,見一個人在湖心亭默默垂釣,便走過去觀看。這是一個老釣手,個子不高,敦厚穩(wěn)重,古銅色的臉上長著一雙晶亮中隱現(xiàn)著迷茫的眼睛,他一動不動地盯著水中的魚漂,一看便知是一個歷經(jīng)風(fēng)霜內(nèi)心仍很堅定的人。我端詳他時,他也早已察覺,微微轉(zhuǎn)過頭來說話,目光不避不讓,透著一種淡泊友善的氣息。見他半天沒釣上大魚,我有些手癢,他會意,輕輕遞過釣竿,讓我試試,并在一邊指導(dǎo)講解,像一次現(xiàn)場教學(xué)。沒過幾分鐘,我竟然撲棱一聲釣了一條一斤多重的草魚,魚鱗泛著淡淡的金光,不停地在眼前跳蕩閃耀。我很激動,他也有些興奮,話便多了起來,像晚風(fēng)吹過湖面一樣散淡舒暢。加微信時,問他為什么叫“樓蘭”,像個女的。他說自己也不知道,就覺得“樓蘭”這個名字好。
我對老曹的好奇也是從樓蘭這個昵稱開始的。不知為什么,一看到他斜坐亭角持竿垂釣,像雕塑一樣,眼前便浮現(xiàn)出一個漢唐時代守衛(wèi)西域的老軍曹的形象,仿佛他手中抱著的不是魚竿,而是一只長戈,眼前也不是一灣碧水,而是一望黃沙。這個清風(fēng)拂蕩的湖心亭也幻化成了荒漠中一座孤寂的戍樓。老曹說,他特別喜歡水,眼睛看到水,心里就踏實,像回到家一樣。垂釣五十多年,遍覽江河湖海,不知在水邊度過了多少時光。
老曹告訴我,他出生于北方一個大城市,在一個地位顯赫的大戶人家長大,從小叛逆性就很強,一有機會就往外跑,四處闖蕩,家里攔也攔不住,找也找不到。直到錢花光了,才悄悄回來,有了錢,接著跑,絕不悔改。他尤其鐘愛江南山水,足跡遍及大江南北,全國各地交了不少朋友。不過,老曹說,其實真正的朋友沒幾個,像我這樣的很少,更奇怪的是,沒認識兩天就無話不說,無所顧忌,真是不可思議。
其實,我對他的感覺和他對我的感覺是很契合的。一見面就感覺他那熟悉的身影、親切的面龐,不知藏在心底多少年,突然浮現(xiàn)出來,像睡在初春荒野里的一束花,突然被雨后的清風(fēng)吹開一樣。這種感覺遠遠超過了什么似曾相識,也非一見如故所能涵蓋。仔細回味起來,除了用“前世因緣”四個字來解釋,似乎也找不到更確切的詞匯了。
自從與老曹相遇后,二十多天時間里,我?guī)缀跆焯斓胶耐じ麑W(xué)釣魚。老曹大概能猜出我釣魚的真實用意,沒過幾天,見我慢慢熟悉了套路,便不怎么在身邊守著,而是默默地釣他自己的魚。他專門給我準備了一套釣具,就放在亭子邊大石條上,隨時可以釣。切了鉤、斷了線、折了竿,他也很快修好,每次跑了大魚,他還不停地安慰我受傷的心靈。我不必擔(dān)心找不到他,他是每天必去的,因為家里老太太特別喜歡吃清水煮小魚,他便用小鉤在亭子靠近石板橋的一角,一天一天地釣。老曹早上五點來,晚上七點走,真像一個值勤的兵卒忠于職守,風(fēng)雨無阻。他晚上是不能來釣魚的,要回去陪老爺子打麻將,這也是規(guī)定死了的,不能變。我讀書寫作累了,一有空閑便到湖心亭去找他。偶爾一天不去,他便打電話詢問,還說就喜歡和我在一起,心里不知埋藏了多少話,怎么說也說不完。我呢,不跟老曹在一起時,一閑下來,他的面容便在腦海里浮現(xiàn),恍惚不定,像攝影時看到了精彩的活動畫面,卻怎么也按不下快門;又像映在水里的圖像被波浪沖開,蕩漾出另一個世界,輕輕的美好,淡淡的憂傷,遠遠的迷茫。
真正和老曹在一起時,我們卻顯得很平靜和平常,眼睛盯著光潔如鏡或縠紋似錦的水面,各自想著水底或心底的事情,像兩個不相干的存在者。
老曹在亭子西北邊專心釣小魚,和別的釣徒來往不多。我在亭子?xùn)|南釣大魚,思考自己困惑的哲學(xué)問題,更不希望別人打擾。我覺得,這種野釣不僅環(huán)境和心境很適合思考,而且釣魚這件事本身就很哲學(xué),具象匯聚著抽象,物理糾纏著心理,科學(xué)蘊含著美學(xué),牽連出很多古老而又現(xiàn)代的理論問題,如在場和不在場、確定和不確定、疊加和坍縮、單一世界和平行世界、神秘和祛魅、經(jīng)驗和直覺等。為此,還啟發(fā)我寫出了《夜釣》和《夜來風(fēng)雨》兩篇散文。有時我干脆把文稿帶到湖心亭來,攤在亭中間一個小石桌上修改??磶籽鄹遄?,瞥一眼魚漂,誰說一心不可二用,我倒覺得互相輝映。哲思在心中涌動,漂子在水中浮動,和諧共振,互動相生。這種美妙的心靈感受和獨特的生命體驗在其他地方怎能得到?小魚有小魚的風(fēng)韻,大魚有大魚的氣度。小魚相戲,如風(fēng)吹簾擺,閑瞥兩眼,動情不動心。有時擲筆凝視,像欣賞一幅鮮亮靈動的水墨畫。大魚咬鉤,或數(shù)目抽送,或一口黑漂,霍然躍起,握竿猛提,多有斬獲。偶有大魚上鉤難以招架,則大呼求助,老曹聞聲趕來,沉著應(yīng)對,師徒合力將大魚捉入魚護中,喜氣洋洋,溢出亭外。思考則是自我釣心海之魚。有時思緒波動,狀如小魚咬鉤,纏綿不絕,任其往還。有時靈感迸發(fā),狀如大魚黑漂,迅速出手,急急記下,忽得一握之歡,溢于言表,連呼痛快、痛快!每當此時,老曹深有會意,往往投來幾縷贊許的目光。
接觸時間長了,對老曹的了解更多了些。我對魚漂的各種反應(yīng)與水下魚的活動狀態(tài)之間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很感興趣,這成了我和老曹討論的焦點。老曹仿佛有一雙能看到水下的眼睛,能把二者講得清清楚楚,而我每次提竿的結(jié)果,無不一一證實了他的判斷。這讓我對他更加好奇,不由自主地敬佩起來,也產(chǎn)生了向精神深處探尋的沖動。他洞察世事,感受豐富,心中有數(shù),卻不是一個特別喜歡表達的人。每每是我問他答,沒有什么避諱,卻也很少說我沒問到的事情。當我得知他非凡的身世時,曾不由自主地說:“要是一開始就知道你有這樣的出身和地位,我大概不愿意和你交朋友,免生攀附之嫌!”他聽了,連連半開玩笑地勸我不要世俗,要有格局和境界。相處時間長了,我一點一點地觸摸到了他的精神世界中一些深層的東西,身世和地位上的隔膜漸漸消弭了。這種感覺,就如照相的膠片浸在定影水里,慢慢淡薄起來,越來越透明。然而,老曹身上那種略帶神秘色彩的東西在我心中卻與日俱增,在臨別那一天達到了頂點。
頭一天晚上,月色很好。夜深的時候,我?guī)Я舜笙鄼C到湖上捕捉將魚漂放在水中月影里的畫面。那個畫面十分誘人,像夢幻又像動畫,是我夜釣時一個重要的攝影發(fā)現(xiàn)。我已觀察了幾次,用手機拍不出效果。這次用大相機拍,變換著各種參數(shù)、位置、角度和姿勢,拍完照片拍視頻,一直折騰到后半夜,可謂淋漓盡致。臨走又把魚鉤遠遠地甩到湖心,將釣竿拴在湖心亭欄桿上。說來奇怪,近來釣情很差,這個大湖每日都有十幾根竿垂下,已七八天沒有釣出一斤以上的大魚了。明天是最后一天了,我弱弱地希望著能有新奇的事情出現(xiàn)。
第二天凌晨不到五點,天剛蒙蒙亮我便趕到湖心亭。奇怪的事情的確發(fā)生了,亭子里不見了我的釣竿,問了周圍的人,都說不知道。四處尋找,找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它像一段枯黑的樹枝孤零零地漂浮在湖中央,那段拴釣竿的綠色尼龍繩則像一團亂草遺落在旁邊。正疑惑間,老曹急急趕來了,他還沒站穩(wěn)腳跟,就氣喘吁吁地對我說,一大早還沒起床就感覺你這里有事情要發(fā)生,果然是夜里跑了特別大的魚。他用別人的海竿將我的竿子鉤回,發(fā)現(xiàn)魚鉤和大半段釣線都不在了,魚竿梢子也有損壞。老曹說,這家伙是一條二十斤以上的大魚,在水里力氣成倍增加,估計夜里它把鉤咬死了,不知折騰了多長時間,最后掙開尼龍繩,把竿拽到湖里,又被什么東西掛住,切了線。他還埋怨我,要是聽他的,夜里走時拴上手繩,就肯定能逮到這條大魚,那可真創(chuàng)造了這個野湖垂釣的紀錄了!正是“魚兒脫得金鉤去,搖頭擺尾不再回”。他一邊說,我一邊想象著夜里那個驚心動魄、波瀾壯闊的場面,心里又驚奇,又難受,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我一肚子懊悔和沮喪,再沒了釣魚的興趣,便帶著大相機到湖西邊去拍荷花。
上午有幾位熟人要走,我一一相送,在大院的幾個樓之間奔走,沒時間到湖心亭去,暫時忘了夜里跑大魚的傷心事。我打聽到老曹也是這天走,時間定在下午2:30,便約好到時候去他住的那個樓前告別。
中午早早吃過午飯,我感覺有些疲憊,沒有到湖邊去,直接回寓所休息。一點多鐘,我靜靜地躺在床上,一邊聽著稀疏的蟬鳴,一邊隔著窗子看梧桐樹上幾只黃白相間的小鳥在大梧桐葉子間跳躍??粗?,看著,眼前的圖像有些模糊搖蕩,又浮現(xiàn)出老曹的形象來。我在腦海中追溯過去二十多天的記憶,不像存儲的影像的回放,倒像將那些素材編成一個劇本重新開始拍攝,種種手法都用上了,情節(jié)也像藤蘿的觸須或洇在宣紙上的水墨,慢慢向四周延伸。這時電話響了,一看正是“樓蘭老曹”。老曹說,他見我夜里跑了大魚,心里也很難過,今天上午專門到街上修好了魚竿,新和了面食,肯定讓我釣條大魚!又說:“我到餐廳沒找到你,剛剛來到亭子找,你也不在,我很想你!”看看時間很緊,我放下電話,一路小跑趕到湖邊。
熾烈的陽光直直地照下來,遼闊沉靜的湖區(qū)沒有別人,只有老曹在湖心亭里垂釣。他在亭子西南角那個地方下鉤,斜倚在亭角那根暗紅色的柱子上,身子微微前傾。那地方有南風(fēng)吹來趕出的一道波浪,被亭子一擋,在水面形成了一條模糊的分界線。老曹見我過來,一副氣定神閑、若無其事的樣子,和方才電話中火急火燎的情態(tài)判若兩人。我說了幾句話,便坐下來,看他釣魚,情緒還沒有從夜里跑大魚的沮喪中走出來。老曹說:“今天一切都是給你準備的,咱倆就要分手了,你必須釣上大魚!”我說:“你再有半個多小時就得走了,這點時間還釣什么大魚?再者,你不是一直說,‘好漢難釣午間魚’嗎?”老曹說:“今天不一樣,聽我的,沒錯!”老曹說這話時口氣異常堅定,沒有絲毫辯駁的余地。我知道他的脾氣,只好順從地接過了釣竿。這次老曹寸步不離,緊緊盯著,我只管甩竿和提竿,其余一切都嚴格聽他安排。比如釣鉤只能下在亭子對角線向西南延伸兩到三米之間的地方,錯一點都必須調(diào)整到位;釣餌是上面鉤顆粒,下面鉤面食;小魚和螃蟹咬鉤不準提竿,抽送三目四目也不行,任它們把食吃光,等等。我心里不服氣,卻無可奈何,怕臨走了惹他不高興。折騰了二三十分鐘,看看沒什么效果,小魚不讓釣,大魚不咬鉤,我便沒了興趣。太陽火辣辣的,沒有一點遮擋,我倆汗水不停地往下流,頭發(fā)全濕了,上衣也濕了大半,仿佛在一個巨大的桑拿干蒸房里煎熬。我叫老曹到陰涼的地方避一避,他不肯,擔(dān)心我錯失良機。又過了一會兒,我提議轉(zhuǎn)移到亭子?xùn)|北角陰涼處去釣,他堅決不允許,并盯著漂子說:“現(xiàn)在大魚不在那邊,就在下邊!”我只好屈從,繼續(xù)堅守。蜻蜓飛過來落在漂子上,感覺也少了往日的景致,倒像是趕過來嘲弄人。我曾自作主張?zhí)崃藘纱胃?,一無所獲,老曹都說提早了,沒沉住氣。到1:50的時候,我對老曹說:“你得走了!2:30出發(fā),從這里到你住的地方還要走二十多分鐘?;厝ネ砹耍依锶擞忠裨鼓懔??!崩喜苷f:“不急!老太太和老爺子早晨已經(jīng)走了,剩下的不怕。大魚就在下面,必須讓你釣上來!”語氣還是那么不可置疑,我卻將信將疑。又過了五分鐘,沒錯,就是1:55!奇跡終于發(fā)生了。事后我看了一次表,時間記得很清楚。那時有一陣清風(fēng)從南邊吹來,掠過湖心,在亭子?xùn)|南角拂起了幾道大的波紋,驚飛了一只落在漂子上的蜻蜓。那漂子動著動著,突然靜止了,像一群小鳥四散驚飛,留下了一棵孤零零的大樹。過了一會兒,漂子微微顫動起來,幅度不大,頻率卻很高,像陣陣春風(fēng)吹過帶露的花枝,其間夾雜著幾個動作稍大的抽送。我沒見過這種情況,有些好奇,看了看老曹莊重的表情,欲言又止。老曹一言不發(fā),目光炯炯,直射水面。突然漂子略略黑了一下,他大吼一聲“提”,我激靈一下,嚇了一跳,下意識地用力揚了一下釣竿,仿佛聽到咔的一聲從水底傳到心底,從湖心傳到手心。手掌被狠狠扽住,釣線拽不動,感覺像掛到了石頭一樣的重物上。又用力一提,那東西跟著稍稍動了一下,再提再動,持續(xù)加力四五次,看看差不多了,老曹叫我用力高揚釣竿。直指蒼穹,一舉成功!這條五六斤重的金色大鯉魚“?!钡囊宦暩〕隽怂妗R粍x那,碧玉般的水面上開了一朵大大的白蓮花,忽閃忽閃地在眼前搖晃,嘩啦啦地在心中回響。大魚在釣竿的牽動下,在水面上來回游蕩,劈波斬浪,像春天田野里一只閃光的犁鏵翻開一道道新鮮的泥土,空氣中到處洋溢著醉人的芬芳。我的心田則像靜夜里一彎金黃的月亮穿過白蓮堆成的云海,充滿迷人光芒。我異常興奮,老曹反而很沉靜,仿佛一切都是自然而然,順理成章。等到一切都結(jié)束了,打掃完戰(zhàn)場,水面又恢復(fù)了平靜,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我滿腹狐疑,有很多話要問,卻沒有時間了。他臨走只說了一句話,“我也不知道,只覺得事情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我細細琢磨著他這句話,呆呆地立在亭中,看著他快步跨上月亮橋,匆匆消失在遠去的白楊大道上。
我和老曹分別后,再也沒見過面。通電話時,多聽他講四處漂泊的故事,偶爾也透露些心事,大都在想象和意料之中。有一次他發(fā)來的微信卻讓我有些詫異。他說:“我叫樓蘭,這是我心中的一個秘密,從來沒對這個世界上第二個人講過。我從小就覺得前生和西域樓蘭有關(guān),一做夢就夢到羅布泊那個地方,夢境和真的一樣!”我聞言,心里驚了一下,這怎么和我的直覺一樣!我說:“你不說,我也早就猜到了,不好意思問你。咱倆在湖心亭認識不久,我就給你寫了一首小詩,還請同行的一位畫家畫了一幅畫,詩就題在上面。”
隨即我在電話里大聲朗誦道:“樓蘭老曹真性情,水上明月亭上風(fēng)。渤海放竿如抱戈,黃沙白草渡前生?!?/p>
老曹聞言,哈哈大笑,聲音切近而又遙遠。
責(zé)任編輯 李錦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