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二次來到曼谷的第二天,我的右膝撞出一個大包。
事出有因:在Grab上叫摩的,這次打到一個后座后多出一截鐵架的,我腿筋硬且緊,沒等邁開腿,膝蓋就頂?shù)搅髓F。半天無法動彈,眼見又紅又腫。
在曼谷出行選擇摩的是方便,更是一種融入。這里堵車的絕望是具象的,具象到絕望。我親身長期生活過的幾個堵車城市:北京,上海,洛杉磯,排名不分先后。但曼谷,絕對排在之最。某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說墨西哥城是世界第一堵,也有說雅加達、石家莊或者布加勒斯特……我沒去過這些地方,不得而知,不得亂評。
曼谷有人一千萬口,車一千萬輛,其中摩托兩百多萬輛,谷歌說的。這數(shù)據(jù)好比蘋果手機的天氣,此時曼谷的溫度顯示為三十三攝氏度,但實際有參考價值的是下面小字寫的體感,大多數(shù)時候要高出五到八度。直觀感受告訴我,曼谷絕不止兩百多萬輛摩托,曼谷好像有無數(shù)輛……無論大街小巷,市里郊縣,室內(nèi)室外,地上天上,永遠(yuǎn)都能聽見摩托,永遠(yuǎn)都能聞見摩托;雖說吃的和汽車一樣的汽油,但摩托車?yán)鰜淼奈矚馕兜劳耆煌谄?。為了?yán)謹(jǐn),我再次求助谷歌,差別主要來自以下幾個因素:燃油類型和混合比,排放標(biāo)準(zhǔn),催化轉(zhuǎn)換器的使用,燃燒效率。信不信由你。
我平均每天坐摩的三次,主要穿行于市區(qū)擁堵嚴(yán)重區(qū)域,不戴口罩或其他防護過濾裝置,吸食尾氣量完全可以立方米衡量。堵在某條交通干道上停滯不前時,空氣瞬間停止流動,好似在你四周扣了個高溫桑拿房,唯一的通風(fēng)口接上一萬條汽車排氣管,同時猛轟油門。那種爆裂的濃郁是絕對難忘的:我以為我喝多了,我以為我吃錯了藥;我不敢想,再吸多點,是肺子先廢,還是腦子先飛。當(dāng)然,也可能是先吐了,吸多了,那玩意兒還是相當(dāng)反胃的……
撞了膝蓋的那次摩的之旅應(yīng)該是個女司機,我只是認(rèn)為,不太確定。在曼谷,誰都很難確定誰,歐洲北美追求的“性別寬容”“多變”“流動”“非二元”等所謂的“高級”人類形態(tài)似乎在泰國早就實現(xiàn)了,而且比他們玩得通透得多,無需添加這么多雙引號……回到這個司機,Ta身材迷你,一米五以下,精瘦黝黑,頭頂白色頭盔;坐騎是本田的Scoopy(Grab上有司機及座駕信息),造型圓胖,黑配金涂裝,有點可愛裝狠的意思。見我撞了腿后,Ta馬上下車關(guān)切,雙手作揖,連聲說Sorry,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畢竟自己腿腳不靈,該不著人家道歉。但這就是泰國人的禮貌客氣,在許多場景我都深有感觸。后來勉強跨上后座,Ta點頭確認(rèn)我已就位,讓我頗為震撼的一次摩的之旅就此開啟。
Ta的駕駛風(fēng)格可以大致總結(jié)為三點:太快了!太快了!太快了!
每一次從靜止到加速,都是最大限度把油門擰到底。就算扶著后面踢我腿的鐵架,也會有種將被甩飛的沖力。出于好奇我后來查了一下這個本田Scoopy,排量也只有110cc,愣被開出大排量的感覺。但凡遇到前面一片開闊,即使短暫,也要不留余力向前奔赴,不到不得不剎車時,絕不剎車!到不得不剎車時,就直接剎死,絕不考慮后面乘客的感受。和司機的節(jié)奏同步非常要緊,要全身心地加入Ta的駕駛風(fēng)格,才能避免你的頭和Ta的頭盔親密接觸。如果有駕駛摩托車的經(jīng)驗,安全感也會有所提升。
曼谷主要樞紐普遍寬闊,單向四車道比較常見。車多且密時,間隔的空隙便是摩托車閃轉(zhuǎn)騰挪的天地。當(dāng)汽車受空間限制停滯不前時,摩托車開始展示各種絕技。無論縱向橫向,他們能做到前后左右,萬向移動,直到擺脫車龍,抵達路口前的開闊地,才會十分不耐煩地等待紅燈變綠。多少次當(dāng)Ta穿梭在兩車倒車鏡之間的時候,我從任何角度看不出有足夠的通行空間,但總是奇跡般地關(guān)關(guān)難過關(guān)關(guān)過。我必須承認(rèn)自己的緊張,因為我會下意識地夾緊雙腿,怕腿再刮到旁車。這里要再提一次泰國人有多重視禮節(jié):竄行過程中,也會需要別的摩托車禮讓,或禮讓對方,他們會輕微點頭致謝,或者致歉,視具體情況而定。同樣,汽車有時也會為了方便摩托通過,盡量讓出多一些空間。坐了十次摩的后,你的恐懼會減少,說明你領(lǐng)會了他們的這種默契,也成為一種十分另類的和諧的一分子了。對了,就算交通如此煉獄,他們幾乎也不按喇叭,更鮮見路怒患者。這是非常值得尊重和學(xué)習(xí)的,不是嗎?
Ta太敢干了!并不是所有的摩的司機都具備這樣彪悍的風(fēng)格,因為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這樣驚人的勇氣和嫻熟的技術(shù)。我們一起逃脫過兩側(cè)來車夾擊的路口(其實是闖了紅燈);我們壓著中間的隔離線,以五十公里的時速應(yīng)著對面的來車相向而行;我們上過人行道,在高架橋下面非法掉頭……總之,停下來,對于Ta來說從來都不是一個選項。我想過,是不是把Ta給乘客準(zhǔn)備的頭盔要來戴上,后來想想不必了,如果在這樣瘋狂的駕駛模式下發(fā)生任何意外,頭盔也阻止不了什么,比如說粉身碎骨。(曼谷的摩的乘客幾乎不佩戴頭盔,有些雖然為乘客準(zhǔn)備了,但大多數(shù)時候是為了應(yīng)付警察檢查,一般不會主動提供。如果有,如果你怕,你可以要求Ta提供)
十公里的旅程不到四十分鐘就結(jié)束了,如果打車的話,起碼需要多一倍的時間。我下車,向Ta作揖答謝,Ta也回禮。我本想用翻譯軟件告訴Ta,Ta應(yīng)該是我遇到過最厲害的騎士,但Ta已經(jīng)開走了……就像剛才說的,停下來,永遠(yuǎn)不是一個選項……
二
我的目的地是一個叫“One To Two”的咖啡館,在曼谷有幾家連鎖。它們是咖啡館,也是咖啡烘焙廠,類似這樣的咖啡品牌在曼谷有很多。這家店位于素坤逸六十九,他們可選豆的種類最多,足有六種,其中三種都混了泰國本土種植的咖啡,來自北部山區(qū),以清邁、清萊和南邦為主。在歐洲或者美國,我甚少喝冰鎮(zhèn)美式,尤其早上的第一杯;但在泰國,冰鎮(zhèn)美式帶來的清爽如同對抗熱帶天氣的解藥,即食即生效。一口入喉,所有剛才吞噬的尾氣殘留都被洗刷一凈,冰爽透心,是一種全身心的舒適。尤其淺烘的調(diào)配,熱帶水果香和適當(dāng)?shù)乃岫榷紩屵@種體驗加倍。當(dāng)然他們不只提供咖啡,還有你能想到的各式時髦飲品,在上海還是東京有的,這里也都有,價格卻只有五分之一。出于對新鮮事物的敬畏,我除了黑咖啡沒嘗試過其他的,它們對我這種腦筋也稍許僵硬的人來說,過于神秘。也許在我離開曼谷前,帶著相對松垮的靈魂,我會允許往咖啡里加點果汁兒或者其他什么奇怪的東西。期待!
對于食物的寬容度在曼谷必須要大,否則能吃到的好吃的不多。這里吃辣,吃生,吃酸,吃發(fā)酵的東西;吃海量味精,鹽,糖,魚露和蝦蟹醬;吃放屁蟲味道的綠葉子,吃腥氣刺鼻的蘸水,吃又臭又香的臭料汁。以上是我嘗試過的,并非所有的都稱得上美味或者特色,也不是所有的吃完都能“全身而退”。如果你愿意大膽嘗試,那么就要具備強悍的腸胃。不只是辛辣刺激的味覺沖擊,衛(wèi)生條件也可能會給你帶來意外的通暢感。街邊美食,或叫路邊攤隨處可見,進去不要驚訝,看似不起眼的小店,墻上掛滿了米其林推薦的紅牌子;相應(yīng)的,菜單上圖片配合中英日韓文,翻譯精準(zhǔn),確保你點到你心儀的美食。我甚至懷疑,米其林是否幫他們制作了菜單。這些“輪胎店”主要集中在鬧市區(qū)和中心城區(qū),有幾十年的老店,也有湊熱鬧新開的網(wǎng)紅店,去過的無一例外,全部只收現(xiàn)金?;ìF(xiàn)鈔的快感如今不常體會了,我喜歡這種交易方式,有一種原始感,有一種罪惡感;店家們應(yīng)該更喜歡,因為安心、安全,又無跡可尋。
素坤逸路是曼谷最長的街道,也是這座城市的動脈,大堵車的時候則有點動脈硬化的意思。我住在素坤逸沿線的東南邊,距離市中心不到六公里。每天出行都避不開這條熙來攘往的街道,它西北至中心區(qū)域阿索克——曼谷最重要的交通樞紐和商業(yè)中心,向東南方向延伸途經(jīng)通羅、艾卡邁、帕卡農(nóng)和翁聿,皆為外國移民聚居的時髦地界;尤其是艾卡邁,不僅是國際化社區(qū)的典范,那里更有著眾多曼谷年輕人心馳神往的生活方式。從清晨的一杯精品手沖咖啡開始,到中午和晚上的高端Omakase,意大利菜或是精致改良泰餐,再到午夜的日式威士忌吧、世界排名前五十的雞尾酒吧,還有彌漫著荷爾蒙味兒香水的夜店……無論你在哪個時段來到這里,你一定不會被拋棄,總有人愿意與你吃喝玩樂,歌舞升平。當(dāng)然,前提是你有錢,愿意付錢。
在通羅的“巴卡拉”俱樂部,我結(jié)識了丹尼爾,我們算是半個老鄉(xiāng)吧。他是巴登-符騰堡州人,在斯圖加特工作生活。他和朋友吉姆一起在吧臺喝酒吃小食。吉姆是悉尼人,他與丹尼爾是老相識,一同結(jié)伴來曼谷。他們?nèi)昵霸诼认嘤?,一見如故,后來?jīng)常約到曼谷共度假期。丹尼爾的職業(yè)是會計,他從相貌到談吐,甚至氣味,都是德國精密機械扣出的標(biāo)準(zhǔn)化產(chǎn)物。三七開淺金色頭發(fā),純色Boss Polo衫的內(nèi)襟印著花紋,直筒牛仔褲配Nike慢跑鞋;重中之重:那股濃烈的碧浪洗衣粉味兒夾雜一點大衛(wèi)杜夫“冷水”。
他說英語重音落在奇怪的位置,主謂賓跟說德語一樣明確,幾乎只說完整的句子,從句也不忘加介詞。哎,當(dāng)他喝著伏特加加冰,興高采烈地向我描繪他在泰國的日子,有多么美妙,多么刺激,多么精彩……我特別想問他,真的嗎?丹尼爾·里爾克,真的嗎?
我并沒有那么做,一直點頭附和。他邀請我一起喝他的伏特加,因為他點了一整瓶。俱樂部的服務(wù)員會一直觀察著我們的酒杯,見誰的空了,便馬上填滿,以加快消費速度。丹尼爾拿起一杯推到我面前,用泰語說了一句“干杯”!他湊到我耳邊用德語對我接著說,“兄弟,你知道這家酒吧算是曼谷頂級的,一瓶伏特加多少錢嗎?你猜不到的,真的太便宜了……我們?nèi)齻€一瓶酒,一個人才合三四十歐元,瘋一晚上,太容易了!”
他是會計,他覺得便宜是正常的,一來他清楚自己的口袋,二來他口袋里的錢就是會算賬算出來的。吉姆忙著招呼他的泰國女伴,每次我們共同舉杯,他都媚笑著說同一句話,“Man, this is life, innit?!Cheers mate!” 每一次!
臨近午夜,俱樂部里的貴賓們分別從自己昂貴的卡座里鉆了出來,湊到DJ臺前的舞池。卡座就像他們的基地堡壘,進可攻退可守;如果覺得自己還不能跟著節(jié)拍和氣氛扭起來,他們就退回去,跟熟人搖骰子;如果找到融入的鑰匙了,那么他們會招呼堡壘中的其他人,作出一副“來啊,來?。磉@里不就是為了跳舞的嗎?都坐在那有什么意思”的姿態(tài)。這是很奇妙的場景:自己和五分鐘前的自己拉扯。
丹尼爾和吉姆拉著我一起下了舞池,吉姆左手拎著丹尼爾點的那瓶伏特加,右手挎著女伴的胳膊,一抖一跳地來到舞池中央。丹尼爾跟著吉姆扭了起來,當(dāng)DJ喊出那句“Put your hands in the air”的時候,丹尼爾絕對全場第一個舉手,像普魯士軍人服從命令般配合,同時還有那軍體拳一樣不協(xié)調(diào)的舞姿。我喜歡德國人,他們有明確的動機,但同時保持著近乎尷尬的克制和難以逾越的心理界限。
就算在曼谷的夜店里,巴登-符騰堡州的人仍然沒有絲毫魅力。我沒有嘲諷他的意思,站著不動觀察別人美其名曰是作者積累素材,說白了就是傻×,絕對的。舞池里人頭攢動了,各種朝天支出來的手多起來了,逐漸數(shù)不清了……DJ空穴來風(fēng)地放了一曲混雜了弦樂、鼓點、低音以及各種“風(fēng)味兒”的Merry Christmas Mr. Lauwrence,這時丹尼爾似乎放下了一切,很是和諧地隨著旋律甩頭。
他湊到我耳邊,語重心長地告知我,“我太愛這音樂了,東方的,中國的,太經(jīng)典了……你知道這首嗎?”我對他認(rèn)真地點點頭,豎起大拇哥。他直接舉起酒瓶往自己嘴里倒,然后示意我張嘴。我配合,把嘴張到盡可能大,結(jié)果還是有一半倒到我臉上。這該死的東方旋律終于迎來了高潮,緊接著被脆生生地轉(zhuǎn)到下一首曲子。
“……I get money, I'm a star
Star, star, star, star, star, star
お金 稼ぐ 俺らはスター
お金 稼ぐ 私はスター
スター スター スター スター キラキラ
私はスター……”
我說,“我愛這首,每家夜店都在放,拉丁美洲人的,巴西的,忍不住扭胯的?!?/p>
吉姆還是那句:“This is life,innit?!”他舉杯指向我,我想裝作“假笑”,應(yīng)該可難看了。
我實在喝不慣伏特加,于是又單點了雞尾酒。巴卡拉俱樂部的招牌雞尾酒不出意外地也叫“巴卡拉”。
三
摩的將我在圣母升天主教座堂前放下,我的耳機里還在用損害耳膜的音量放著Mamushi。這次的騎士生猛不再,也許是正午時分,天熱人乏。
曼谷圣母升天主教座堂,又名易三倉禮拜堂。它始建于1821年,二戰(zhàn)時被炸毀。現(xiàn)在的建筑跟我歲數(shù)相仿,三十多四十來歲。從教堂向西步行三百米是昭披耶河,向北兩百米是大名鼎鼎的東方文華酒店,始建于1879年,比易三倉禮拜堂年輕一些。據(jù)說,它是曼谷第一家酒店。
據(jù)說,毛姆、格林、康拉德等大人物都下榻過這家酒店。據(jù)說,毛姆來時,病怏怏的;他中了瘧疾,在此休整期間寫下了精彩至極的《客廳里的紳士》;拉肚子拉到將死,而這次難忘的病痛體驗還催生了他后來的大作《面紗》。據(jù)說,他住過的房間仍保留著一些當(dāng)年的陳設(shè),而且?guī)缀跤啿坏健R话倌旰?,毛姆的擁躉們?nèi)云惹械叵塍w驗他住過的房間,這是多大的法力。他的讀者可真多啊,真的太熱愛他了,這著實令人羨慕!
我駐足酒店的大堂,想象著將要虛脫的毛姆,身著淺色西裝,面料上等考究,頭戴禮帽,拄著手杖,面色慘白地在前臺辦理入住手續(xù)……他還會尖酸嗎?罵人還犀利嗎?還是能隨和點,當(dāng)個文明的外鄉(xiāng)人?如果他沒能恢復(fù),拉瘧疾拉死了,還會有人想住他的房間嗎?應(yīng)該還是絡(luò)繹不絕的,因為毛姆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太酷了,全方位的那種酷法。當(dāng)然約瑟夫·康拉德也是,格雷厄姆·格林更是。就像米其林推薦里用的形容詞,“顯赫”,我覺得這就是古典的酷。
英國人,尤其是好作家偏愛這里,這一定不是巧合。為了格林,我還曾特地去了趟布萊頓。我也是粉絲,好作家的擁躉。我也有點想住那間房,偷點毛姆的仙氣。后來得知了價格,還是決定在大堂里多坐一會兒好了。
我從東方文華酒店附近的芒凱寺乘坐輪渡南下,下船后沿著一條不知名的街道向東走五分鐘,一個不起眼的破牌子上寫著“新教公墓”,下面畫著一個方向箭頭。以我的經(jīng)驗這里必然有趣,要進去瞧瞧。
剛進入墓園的左手邊,是一片被圈起來的猶太人區(qū)域。再往里走,一條筆直的水泥路直通墓園盡頭的禮拜堂,路兩側(cè)錯落著高矮不一的墓碑。墓園里出奇的靜謐,在曼谷的都市區(qū),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一個墓碑一個墓碑地讀過去,有英文、法文、德文、中文,鮮有幾個泰文的。被埋葬的人從十九世紀(jì)初的歐洲傳教士、軍官、資本家到醫(yī)生、旅者、移民,從跨越世紀(jì)的百歲長者到夭折的幼童皆為基督的信眾。他們的墓碑上除了刻有“永遠(yuǎn)懷念”“深情追憶”“與主同在”等慣常字眼外,有的也會介紹死者生前的職業(yè)還有死因。其中一個墓碑吸引了我,因為死者與我生日相同,比我正正年長八十一歲。他是名醫(yī)生,叫珀西·H.利斯納。生于1906年9月28日,死于1955年2月17日,越南西貢,車禍。他旁邊埋葬著一位名叫約翰·史密斯的“美國公民,1869年在曼谷旅行途中被殘忍殺害”。
如同世界其他名城的公墓,這里也有名人沉睡。比如喬治·都彭,原名育德,是一名參加過美國南北戰(zhàn)爭的暹羅人。還有一位叫亨利·阿拉巴斯特的英國黑斯廷斯人,曾經(jīng)輔佐過拉瑪五世朱拉隆功國王。他不僅有墓碑,還有一座白色教堂式的陵寢,甚是顯著。我讀了他塑像下的生平,最后一句話印象尤為深刻:“此紀(jì)念碑暹羅國王陛下為表彰其忠誠的服侍所立”。他們的名氣當(dāng)然不及蒙納帕斯鋪滿地鐵票的薩特墓,或者葬在非富即貴的北倫敦海格特公墓的馬克思,但他們的過往和傳奇一定也很精彩,一定也會有人撰寫關(guān)于他們的故事。
墓園盡頭的禮拜堂里,一個中年女人正在和一個年輕女孩交談。我經(jīng)過她們時,禮貌地作揖問候,她們回禮。禮拜堂的后面還有幾座零散的墓碑,隔著一條狹窄的過道便是昭披耶河了。一只深灰色的小貓從我面前竄過,它回頭望了一眼,然后一躍跳到旁邊的自行車上。剛才那個中年女人推著自行車站在我身旁,好奇地打量著我。她對我說了句什么,我聽不懂,但能察覺語氣好像不是那么友好。我朝她擺擺手,表示無法溝通。這時,那個年輕的姑娘湊了過來。
“她問你幾歲?”
年輕的姑娘用毫無口音的英語問我。
“我……為什么問這個?”我反問道。
她向中年女人翻譯我的話。中年女人聽完,輕蔑地笑了,接著又說了一句。
“她說,你不會超過三十歲。她還問,你單身嗎?”姑娘翻譯道。
我也笑了。我搖搖頭。中年女人努著嘴,也搖了搖頭,看上去一副不太滿意的樣子。
“她問,你是基督徒嗎?”
“不是?!?/p>
“她問,你來這里做什么?”
“我好奇。”
“她問,你好奇什么?”
“我好奇好多事情。”
“她說,不要好奇,好奇對健康不好?!?/p>
“為什么?”
中年婦女?dāng)[擺手,沒再解釋。她推著自行車離開了。小貓安詳?shù)嘏吭谧孕熊嚨暮笞?,一動不動。她騎到墓園中央的時候,喊了一句話,姑娘聽見了,但沒有翻譯。
后來,我和年輕姑娘在禮拜堂坐了一會兒。她說她剛從大學(xué)畢業(yè),準(zhǔn)備去海外繼續(xù)深造。她在英國和美國之間很難抉擇,英國是因為她喜歡英國,美國則是因為她的女朋友在美國。但她實在太喜歡倫敦了,她在那里做過一年交換學(xué)生。她問我去過倫敦嗎,我告訴她去過,還在那里生活過一段時間。她問我知道阿克斯布里奇嗎?我說我曾經(jīng)的住所就在那里。她說她就是在那里上的高中。
“我很糾結(jié)?!?/p>
“因為你的女朋友?”
“是的,她希望我去她那里?!?/p>
“她是美國人?”
“她是。她來自弗吉尼亞,她是猶太人。”
“你是基督徒?”
“不,我是佛教徒。”
“你們相戀多久了?”
“三年了。我們在瑪希隆大學(xué)是同學(xué)。她當(dāng)時也是交流學(xué)生?!?/p>
“你去美國看過她嗎?”
“我上個月剛從美國回來。我見了她的家人,她們很喜歡我?!?/p>
“那很好。”
“但是,我的父母不是很理解……”
“噢,理解?!?/p>
“你的下一站會去哪里?”
“我?還不清楚。也許去胡志明?!?/p>
“很羨慕你這樣的生活,總在途中?!?/p>
“我也感到很幸運?!?/p>
“你為什么來到這里?我是指這個公墓。”
“好奇?!?/p>
“哈哈哈,是的,你剛剛說過?!?/p>
“她最后說了一句什么?”
“噢……她說,保佑你,高個子的男孩?!?/p>
“我該走了。祝你找到你的下一站。”
“我叫莎麗,很高興認(rèn)識你,祝你寫作愉快!”
我和姑娘作別,順著來時的路離開了公墓。
坐上生產(chǎn)于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的五十鈴巴士,沒有冷氣,只有倒灌進車廂內(nèi)的柴油味和濕熱的空氣。司機雙肘頂在二十五寸的大方向盤上,咖啡色的臉上泛著厚重的油光,汗珠子一滴滴地淌下;車上的乘客昏昏沉沉,無精打采地劃著手機,或望向窗外。我戴上耳機,放起坂本龍一生前最后一張專輯《Opus》,聽到那首《Aqua》的時候,正好能看到鄭王廟的尖頂;復(fù)調(diào)再起,眼淚混合著汗水不住地流,稀里嘩啦,完全沒有預(yù)兆。
“1955年,利斯納大夫被什么車撞死?”
“那時候胡志明有很多汽車嗎?”
“他是什么大夫,內(nèi)科嗎?”
“他的尸體是怎么從胡志明運回到曼谷的?”
“他為什么埋在曼谷?”
“我×……怎么會呢……”
最后一句我說出聲來,慨嘆自己的膚淺和真實,庸俗和感情用事。我揪起T恤,擦了擦臉。
這就像你失戀了,然后非得聽Lewis Capaldi全身抽搐著唱出那句:“……It's easy to say, but it's never the same, I guess I kinda liked the way you numbed all the pain……”就是那么直截了當(dāng),裝不了,也控制不了。你能嗎?(蘇格蘭歌手Lewis Capaldi患有妥瑞氏癥,在2023年格拉斯頓伯里音樂節(jié)上突然發(fā)作,全身不受控地抽搐,但仍努力地唱著他的成名曲《Someone You Loved》,上萬歌迷見狀馬上大合唱,幫助他唱完整首歌,場面甚是淚目)
回到住處,我好奇地在網(wǎng)上查了那個叫利斯納的大夫,在一個叫Find a Grave的網(wǎng)站上看到了他的照片和信息。他是德國人,生于柏林。
這確實有點巧合,一周前我便規(guī)劃好了下一段旅程。我的下一站是他送命的地方,過去叫西貢,后來改叫胡志明市了。據(jù)說那里也有很多人,很多車,很多摩托,還有很多各種各樣的變幻莫測……我有一個職業(yè)占星師朋友,得知我要獨自去越南,特別囑咐我千萬注意安全,尤其在那里過馬路,斑馬線什么毫無意義!走在大街上絕對算是某種挑戰(zhàn)。說實話,我怕了。
利斯納大夫,你害得我現(xiàn)在聽Phil Collins都想流眼淚,聽Ed Sheeran都想找個人抱頭痛哭。愿你在主的護佑下安息!愿你的在天之靈感知我們的緣分,并賜予我力量,像你沉睡的那片土地那樣,無所畏懼地向死而生。
尾 聲
此時此刻,離我登上飛往胡志明市的航班還有五個小時。我并不急著去機場,在候機室里打發(fā)時間實在有些愚蠢……去機場可以坐輕軌,方便又快捷,二十分鐘,毫無憂慮。找個地方去按摩吧,一個半小時剛好,一解熬夜的倦感。
昨晚在House Samyan的藝術(shù)影院看了《Kinds of Kindness》,散場時已然凌晨兩點多??催^那個電影的,必然會回味一下Emma Stone站在紫色的地獄貓(道奇Challenger的高性能版),伴著COBRAH的曲兒跳的那段舞吧。
“……No, I'm not a brat, I'm Barbie, if you want me, you can call me, My bestie, oh, she's a hottie, ride or die in Maserati……”
盡管按摩師還在忙,要等上半個小時,不妨礙我癱躺在柔軟的沙發(fā)上,聞著香茅草和薄荷的香氛,享受著冰涼爽口的草藥茶。另一個她在為我潔足,溫柔地將紅糖色的浴鹽涂在我的腳上,仔細(xì)地搓拭……半個小時感覺也沒有那么漫長。我這會兒的身心已經(jīng)舒適到另外的地方去了,而真正的按摩才剛要開始。當(dāng)然沒有預(yù)約,也是完全沒必要的。那是一個周日的下午,不論酒足飯飽后閑逛,還是無謂地打發(fā)時間,走得腿酸了,就進了一家泰式按摩店。貴嗎?比如說,我付了一塊錢,我得到了一塊錢。我又非常樂意地多付了兩毛小費。比起在歐洲時的我,覺得付一塊錢得一塊錢的服務(wù),實在太說不過去了,簡直不人道!平時得個六毛,就得付一塊二吧?還要作一張滿意的假臉,連連道謝……
做這樣的對比是不公正的,我承認(rèn)。我不是說我生活的地方(德國柏林)一無是處,更不是說曼谷好到無與倫比。曼谷也有陷阱,敷衍和欺騙,多了去了……可憐的人兒,你可要多加小心啊!
附曲單:
1. 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Dachs Uplifting Trance Remits) by Ryuichi Sakamoto
2. Mamushi (feat. Yuki Chiba) by Megan Thee Stallion
3. Aqua (from the Album 'Opus') by Ryuichi Sakamoto
4. Someone You Loved by Lewis Capaldi
望搭配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