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懷念：白居易詩中的悼稚書寫

［摘 要］ 兒童早夭在古代社會是非常普遍的現(xiàn)象。由于兒童生命階段的特殊性，從傳統(tǒng)禮制角度看，社會對于兒童早夭保持冷靜克制的態(tài)度，呈現(xiàn)出古代社會漠視兒童的表象，但從詩歌角度考察則不盡然。聚焦白居易詩歌中對早夭兒女的懷念之作，通過文本細讀，將制度與人情、理智與情感產(chǎn)生的矛盾沖突展現(xiàn)出來，以此證明古代社會兒童并非不被重視，只是書寫傳統(tǒng)導(dǎo)致的關(guān)注缺失。

［關(guān)" 鍵" 詞］ 唐詩；白居易；兒童書寫；兒童早夭；悼稚

一個完整的生命歷程始自童年，每一個大人物都由懵懂孩童成長而來，他們有幸沖破生命設(shè)置的重重阻礙長大成人，成就偉業(yè)、名留史冊，但還有很多孩子沒那么幸運，生命時鐘在最初的時刻停擺。張國剛在《唐代家庭形態(tài)的復(fù)合型特征》一文中對唐代家庭形式進行研究時，從 5000方唐代墓志中找到 661方家庭情況比較完整的墓志資料，發(fā)現(xiàn)在有明確子女?dāng)?shù)目記載的 661 戶中，存在子女夭亡記錄的有 133戶。他指出，唐代有夭亡子女的家庭在全社會家庭中的比例接近 20%［1］。白居易《聞哭者》詩中云：“今朝北里哭，哭聲又何切！云是母哭兒，兒年十七八。四鄰尚如此，天下多夭折。乃知浮世人，少得垂白發(fā)。 ”［2］這首詩描繪了當(dāng)時社會中青少年多夭亡的情況。

這些早夭的孩子們，去哪里尋找他們的身影呢？在唐代的詩歌中，詩人為悼念這些夭逝的孩子留下了很多令人不忍卒讀的動人詩篇，這些詩仿佛是被歷史隱沒的孩子們的墓志銘。唐代悼稚詩中，白居易的作品令人矚目，一則數(shù)量較多，二則情真意切。在他的追憶中，女兒嬌憨喜人，兒子稚嫩可愛，字里行間傾注著真情，這一首首感人至深的詩，是父親為他們吟唱的早夭的挽歌。

元和四年（809年），38 歲的白居易終于迎來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他喜出望外，憐愛之情溢于言表，從他給愛女取名金鑾，足見其珍愛備至。愛女滿周歲的時候，他在《金鑾子晬日》中說：“若無夭折患，則有婚嫁牽。使我歸山計，應(yīng)遲十五年?！弊约旱难}有了延續(xù)，也就有了終其一生的牽掛，女兒才滿周歲，這位慈愛的父親便患得患失，開始為愛女計深遠，擔(dān)心她能否健康成長，擔(dān)心她以后能否覓得良人，這些“麻煩 ”使得他不得不推遲“退休 ”的計劃，看似有些許抱怨，其實這些“煩惱 ”都是詩人成為 “女兒奴 ”后甜蜜的負擔(dān)。然而，還沒有等到這些“麻煩 ”來臨，僅僅三年之后，溫情脈脈的天倫之樂便倏忽而散。金鑾子在元和六年（811年）夭折，年僅三歲。詩人痛徹心扉，拖著帶病之軀寫下了《病中哭金鑾子》［3］。

豈料吾方病，翻悲汝不全。臥驚從枕上，扶哭就燈前。

有女誠為累，無兒豈免憐。病來才十日，養(yǎng)得已三年。

慈淚隨聲迸，悲腸遇物牽。故衣猶架上，殘藥尚頭邊。

送出深村巷，看封小墓田。莫言三里地，此別是終天。

身為父母，目睹骨肉殞命，此痛該是多么剜心錐骨，詩人聲淚俱下地哀訴，含辛茹苦地養(yǎng)育了三年的女兒，竟短短十天就被死神奪走生命?！芭P驚從枕上，扶哭就燈前 ”“慈淚隨聲迸，悲腸遇物牽”，在這里完全不見喪儀制度中的一板一眼，只有情動于衷的哀慟。家中似乎到處都是愛女的影子，昨天才穿過的小衣服還掛在架上，沒喝盡的湯藥尚置于床頭，仿佛女兒還能隨時笑鬧如常，繞膝嬉戲。然而，這一切都只能成為回憶，最后一次攜女而行，竟只能是攜著棺木中的小小尸體，將她送出村外安葬。短短的幾里路，成了父女之間最遙遠的距離。喪女之痛如抽絲般綿綿不絕。時過境遷，但他對逝去孩子的思念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消失，元和八年（813年），他遇到金鑾子舊日的乳母，見故人而憶故事，昔日父女深情再一次浮現(xiàn)眼前，于是作《念金鑾子二首》［4］。

其一：

衰病四十身，嬌癡三歲女。非男猶勝無，慰情時一撫。

一朝舍我去，魂影無處所。況念夭化時，嘔啞初學(xué)語。

始知骨肉愛，乃是憂悲聚。唯思未有前，以理遣傷苦。

忘懷日已久，三度移寒暑。今日一傷心，因逢舊乳母。

每當(dāng)憶及金鑾子，才子、高官的光環(huán)便統(tǒng)統(tǒng)失色，白居易變成了一個傷心而無助的普通父親，眼看女兒離去，卻只能站在原地束手無策，哀之深痛之切，他因無助而絕望，因絕望而消極，認(rèn)為憂愁和悲傷調(diào)和出了骨肉之愛的底色。《別譯雜阿含經(jīng)》卷七中寫道：“世尊，此優(yōu)樓頻螺聚落之中，是我愛者，則能生我憂悲苦惱，心不悅豫?！卑拙右紫霃姆鸾讨袑で蠼饷撝?，佛經(jīng)認(rèn)為愛能導(dǎo)致憂悲，那么為了避免被憂悲侵?jǐn)_，就只能拋棄愛、放棄感性?！拔ㄋ嘉从星?，以理遣傷苦 ”二句中引用衛(wèi)玠事，《晉書·衛(wèi)玠傳》曰：“玠嘗以人有不及，可以情恕。非意相干，可以理遣，故終身不見喜慍之容。 ”［5］白居易明顯不可能真正做到以上兩點，他想從現(xiàn)有的痛苦中解脫，希望麻痹自己，殘酷地當(dāng)自己沒有體會過親子之情，用冷冰冰的理去凍結(jié)內(nèi)心思念哀憐的情，但他還是性情中人，他不舍得徹底拋棄使之成為鮮活的人的東西，那就是情。

其二［6］：

與爾為父子，八十有六旬。忽然又不見，邇來三四春。

形質(zhì)本非實，氣聚偶成身。恩愛元是妄，緣合暫為親。

念茲庶有悟，聊用遣悲辛。慚將理自奪，不是忘情人。

《莊子·知北游》曰：“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 ”［7］《楞嚴(yán)經(jīng)》 卷八曰：“ 因諸愛染，發(fā)起妄情。 ”于是對于愛女的離去，白居易就有了“形質(zhì)本非實， 氣聚偶成身。恩愛元是妄，緣合暫為親 ”這樣的解釋，想到這些道理，仿佛有了一些了悟，可以暫時排遣憂悲辛苦?！皯M將理自奪，不是忘情人 ”，《世說新語·傷逝》載：“王戎喪兒萬子，山簡往省之。王悲不自勝，簡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 ’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 ’簡服其言，更為之慟。 ”［8］

白居易正在努力地使自己成為一個充滿理性的人。這樣的麻痹只是一種自欺，喪女之痛仍時時刻刻地折磨著這位父親，在金鑾子離世四年后的元和十年（815年），他的思念之情仍未減淡，又寫下了一首讀之令人肝腸寸斷的悼女詩。

重傷小女子［9］

學(xué)人言語憑床行，嫩似花房脆似瓊。才知恩愛迎三歲，未辨東西過一生。

汝異下殤應(yīng)殺禮，吾非上圣詎忘情。傷心自嘆鳩巢拙，長墮春雛養(yǎng)不成。

都說時間是治愈一切的良藥，但是四年的時光并未沖淡對女兒的思念，這位悲痛的父親仍舊活在深深的孤獨和內(nèi)疚之中。他想用社會秩序克制自己的情感，但無濟于事，追思、惋惜、自責(zé)，種種情緒交織，悲傷已經(jīng)深深地刻進他的余生。在《念金鑾子二首》中他還強撐著希望能夠用道理壓制情感，使自己走出困頓，但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掙扎，他最終還是放棄“理”的枷鎖，決心做一個自由自在的有情人?！拔岱巧鲜ピn忘情 ”，他認(rèn)為自己不是圣人，所以不必克制自然而生的情感。詩人對逝去孩子的懷念和自己悲痛欲絕心情的描寫，較之王戎“情之所鐘，正在我輩 ”更進一層。王戎之語重在強調(diào)情之在我、情之由我，而孩子去世只是抒發(fā)這種情感的緣由，孩子只是一個對象。而白居易詩中的情感爆發(fā)源自對孩子真實的愛，源于子女是他們生命延續(xù)的精神寄托。這種情感已從“向內(nèi)”轉(zhuǎn)向了“向外”，已從愛自己轉(zhuǎn)向了愛他人，是一種更博大、更深沉的愛。

與白居易起初的掙扎、最后無所顧忌的愛形成對比的是于鵠《悼孩子》［10］一詩中顯現(xiàn)的囿于禮制的哀情，于鵠詩如下：

年長始一男，心亦頗自娛。生來歲未周，奄然卻歸無。

裸送不以衣，瘞埋于中衢。 乳母抱出門，所生亦隨呼。

嬰孩無哭儀，禮經(jīng)不可逾。親戚相問時，抑悲空嘆吁。

襁褓在舊床，每見立踟躕。靜思益?zhèn)?，畏老為獨夫?/p>

于鵠年長得子而子不滿周歲夭折，詩的前四句陳述了兒子由生到死短暫的生命歷程，從“裸送不以衣，瘞埋于中衢 ”可以看出當(dāng)時早夭兒童的喪葬習(xí)俗是非常簡單節(jié)制的，無須繁縟裝殮，亦無須修造墳塋，穿戴整齊埋于大路旁即可。讀罷全詩，雖可感知字里行間的惋惜與悲傷，如“乳母抱出門，所生亦隨呼 ”“襁褓在舊床，每見立踟躕 ”，都充滿了失子的哀慟。但這種哀悼是完全符合當(dāng)時的禮儀制度和風(fēng)俗習(xí)慣的，于鵠在詩中專門強調(diào)了“嬰孩無哭儀，禮經(jīng)不可逾 ”，因為孩童的死亡按照葬儀的規(guī)定是應(yīng)該“殺禮 ”的，不應(yīng)表現(xiàn)出過度的哀傷，不節(jié)制的悲傷痛哭則為失禮，因此才會有“親戚相問時，抑悲空嘆吁 ”的表現(xiàn)。在大多數(shù)人的思想觀念中，情感與禮制之間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禮制作為社會規(guī)范潛移默化地影響和塑造著他們的思維方式與行為方式，最終使他們也自覺地遵守，自愿用其規(guī)范自己的行為，哪怕是抒發(fā)親子之情這種人性本能的情感被遏制，亦未覺不妥。從于鵠詩中可以看出，他和那個時代大多數(shù)人有著相似的兒童觀念，即兒童是成人世界的附屬，他們肩負著延續(xù)家族血脈、為父輩養(yǎng)老送終的任務(wù)。幼子去世后，于鵠“靜思益?zhèn)?，畏老為獨?”，他的悲傷更多地源于對自己無后的擔(dān)憂，而不只是痛惜幼子這個個體生命的消逝，這種悲傷的根源在自己而不在孩子。歷史的發(fā)展總有其局限性和階段性，于鵠的思想沒有超越當(dāng)時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亦屬正常，但正因如此，白居易對孩子的真情才彌足珍貴。

古代大多數(shù)家庭都希望有兒子繼承香火，白居易也不例外。他三十八歲始得一女，再得一兒的愿望卻一直未能如愿，他在詩中多次流露出這樣的遺憾和無奈。例如，“嗟吾不生子，憐爾無弟兄。”（《吾雛》）“非男猶勝無，慰情時一撫。”（《念金鑾子二首》）“ 自憐滄海畔，老蚌不生珠?！保ā兑娎钐K州示男阿武詩自感成詠》）當(dāng)白居易認(rèn)為自己想要兒子的希望逐漸灰飛煙滅的時候，在他五十八歲這年冬天，阿崔降生，老來得子的白居易喜出望外，心頭上的一把重枷終于得以卸下。新生得兒，衣缽終于能夠有人繼承，詩中充溢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驕傲滿足。雖也有些許因年老體衰而懼怕不能庇護稚嫩的小生命至成年的擔(dān)憂，但新生帶來的希望和喜悅之情更加強烈。他在《阿崔》一詩中寫道：“ 豈料鬢成雪，方看掌弄珠。已衰寧望有，雖晚亦勝無?！斌@喜和滿足都源自這個小男兒的誕生。老來得子，愈覺珍愛無比，柔軟的胎發(fā)、新芽般稚嫩的小手、如酥酪般細膩的皮膚混合著乳香，包裹在小小的繡襦中，令人百看不厭。詩人對這個初生嬰孩寄予了無限的期望，“ 弓冶將傳汝，琴書勿墜吾”。將他視為自己生命和未竟事業(yè)的延續(xù)。忽一轉(zhuǎn)念，詩人又覺自己的打算過于長遠，自嘲道：“未能知壽夭，何暇慮賢愚?！钡最^翁對初生兒心中難免牽念焦慮，擔(dān)心自己能否等到兒子長大的那一天，更是憂慮這樣脆弱的新生命是否能經(jīng)歷重重考驗順利成長，最后所有的擔(dān)心憂慮都化為一句“何時能反哺，供養(yǎng)白頭烏”。

然而，命運并沒有眷顧垂垂老矣的衰翁。三年之后，死神再一次殘忍地扼斷了這位父親剛剛?cè)计鸬南Ｍ?，小兒阿崔也在三歲之年夭亡。六十歲的白居易又一次遭受喪子之痛，連作《哭崔兒》《初喪崔兒報微之晦叔》兩首令人不忍卒讀的詩悼念兒子。

哭崔兒

掌珠一顆兒三歲，鬢雪千莖父六旬。 豈料汝先為異物，常憂吾不見成人。

悲腸自斷非因劍，啼眼加昏不是塵。懷抱又空天默默，依前重作鄧攸身。

初喪崔兒報微之晦叔

書報微之晦叔知，欲題崔字淚先垂。世間此恨偏敦我，天下何人不哭兒？

蟬老悲鳴拋蛻后，龍眠驚覺失珠時。文章十帙官三品，身后傳誰庇蔭誰。

查慎行《白香山詩評》中評道：“‘掌珠一顆兒三歲 ’四句，字字沉痛。 ”三歲和六旬相對，更增添惋惜與悲憐之感?！坝}崔字淚先垂 ”，在悲痛欲絕的詩人這里，一個字都能讓他哀痛難耐，“崔 ”已不是一個簡單的符號，它代表的是一個曾經(jīng)鮮活的生命，一個曾讓詩人歡喜欲狂的活生生的孩子，而如今，它又成為只能寫在紙上的沒有溫度的字，喪子之痛令詩人肝腸寸斷，詩中字字泣血、聲聲哀吟，聞?wù)邿o不動容。突如其來的噩運如從天而降的大石再一次砸碎了詩人剛剛圓滿的夢想，面對此種悲痛，白居易只能在詩中絕望地向命運發(fā)問：“文章十帙官三品，身后傳誰庇蔭誰。”阿崔的夭亡，使得由韓城分出的下邽白氏，由白居易派生的直系子孫徹底斷絕。白居易晚年的摯友劉禹錫聽聞噩耗勸慰他：“從此期君比瓊樹，一枝吹折一枝生?！倍貜?fù)道：“勞寄新詩遠安慰，不聞枯樹再生枝。 ”那種失去后嗣的悲嘆與絕望可謂毫無保留地表現(xiàn)了出來。有學(xué)者認(rèn)為，嫡子阿崔的夭折，甚至是白居易改變百年后歸葬下邽祖塋的意愿，選擇安葬于香山寺佛法導(dǎo)師如滿禪師的佛塔旁的直接原因之一。晚年喪子讓他對家族綿續(xù)的追求幻滅，后繼無人的空虛使他覺得愧對先輩，可見阿崔的死亡對白居易的精神世界造成的巨大沖擊。

白居易悼念子女的詩，用最質(zhì)樸的語言表現(xiàn)出最真實豐沛的情感，用最直接的表達傳遞出最細膩入微的悲傷。白居易詩中的孩子不只是承擔(dān)延續(xù)家族和父母生命的工具，而是具有鮮明特征的獨立個體。詩中的情感真實而厚重，充滿了對生命的希望和其被毀滅的悲劇感。正是由于他對每一個孩子都傾注了真實的情感，能夠發(fā)現(xiàn)孩子不同于成人的特殊之處，無論是自覺還是偶然，他的悼子詩才會如此有溫度、如此打動人，才會在千年后仍與讀者產(chǎn)生情感共鳴。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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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謝思煒.白居易詩集校注：卷十四［M］.北京：中華書局，2006：1115.

［4］謝思煒.白居易詩集校注：卷十［M］.北京：中華書局，2006：796.

［5］房玄齡，等.晉書：卷三六［M］.北京：中華書局，1974：1068.

［6］謝思煒.白居易詩集校注：卷十［M］.北京：中華書局，2006：797.

［7］陳鼓應(yīng).莊子今譯今注［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6：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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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謝思煒.白居易詩集校注：卷十五［M］.北京：中華書局，2006：1181.

［10］彭定求，等.全唐詩［M］.北京：中華書局，1960：3510.

作者單位：陜西學(xué)前師范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