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氍毹

家中墻上的喇叭（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南方N市幾乎每戶人家都安裝了這種碗口大小的簡易廣播設備，用于收聽市人民廣播電臺播放的節(jié)目）里傳出“咿咿呀呀”唱京劇的聲音，張翀舉站在喇叭下的桌子前，仰著頭，兩眼好奇地盯著發(fā)出聲音的物件，嘴里跟著喇叭里的腔調學唱，那是《紅燈記》里男主角李玉和的一段唱詞：“提籃小賣拾煤渣，擔水劈柴也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栽什么樹苗結什么果，撒什么種子開什么花。”

媽媽吳一帆走進屋，停在兒子身邊靜靜地聽完那稚氣但像模像樣的學唱，她用手摸了摸兒子的頭，臉上露出了笑容。

張翀舉家所在的朝暉巷，是一條長約二百米、寬約三米的巷子，位于N市城西，巷子里住著四十多戶人家，他們居住的房屋是江南典型的粉墻黛瓦的建筑。

張翀舉會唱京劇的事在鄰里間傳開了。那時候沒有電視，人們吃過晚飯后喜歡串門，或是拿個板凳坐在家門前的空地上聊天，這時便會有叔叔阿姨叫張翀舉唱一段京劇，張翀舉也不怯場，站在大人們中間，張口就唱：“一路上多保重——山高水險，沿小巷過短橋僻靜安全。為革命同獻出忠心赤膽——烈火中迎考驗重任在肩。決不辜負黨的期望我力量無限，天下事難不倒共產(chǎn)黨員！”

掌聲和叫好聲連成一片：“這孩子咬字蠻準的，不跑調，有點意思，好！”

一個阿姨有些不解地說道：“小翀還沒上學，也不認識字，這些唱詞是怎么記得的？”

住張翀舉家對門的邱大伯退休前是上海某公司的職員，酷愛京劇，看過不少名角的戲，對京劇有一定的研究，有時也會對張翀舉的演唱指點一二。此時他笑了笑說：“以前有些京劇名角因為生活所迫很小就出來唱戲，雖然沒有讀過幾天書，但能把整本的戲從頭唱到尾不出錯，這就是天賦，行話管這叫‘祖師爺賞飯吃’?！?/p>

鄰居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這么說，小翀也可以當演員了。”

“小翀的爸爸是軍官，小翀會當演員嗎？”

“你那是‘老皇歷’了，新社會演員的地位大大提高了。沒那個天賦和能力，想當演員還當不上呢。”

張翀舉的爸爸張魯明回家休假來了，他是山東人，早年間參加了八路軍，解放以后，他所在的部隊駐防N市，三十多歲時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家在本地的吳一帆，隨后兩人結婚生子。京劇在膠東地區(qū)很流行，張魯明當兵前在家曾和幾個哥哥演唱過《轅門斬子》，張翀舉愛唱京戲不能說沒有遺傳基因的影響吧。

張魯明聽了吳一帆的敘說，高興地把張翀舉叫到面前，讓他唱一段。張翀舉一聲念白后唱道：“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千杯萬盞會應酬……”

張魯明瞇著眼睛靜靜聽畢，凝視了兒子片刻，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不論是本地京劇團的演出，還是外地京劇團到N市來演出，張魯明都會去看，以前是和吳一帆一起看，現(xiàn)在又帶上了張翀舉。

張翀舉原來只在喇叭里聽演員的聲音，想象著演員的動作，現(xiàn)在看到了演員在臺上的表演，心里很高興。出了劇場，他一面走一面模仿著演員在臺上的動作，張魯明笑瞇瞇地看著兒子，有時還會提醒他這是在路上，要注意安全。

開學的時候，吳一帆領著張翀舉走進N市規(guī)模最大也最有名的小學——向陽小學，報名登記、交納學雜費，拿到了一年級的《語文》《算術》課本后，張翀舉就是一名小學生了。

回到家，外公慈愛地看著他，笑道：“好啊，小翀上學了?！?/p>

外婆把一瓶橘子水遞給他，用毛巾為他擦汗。

張翀舉從小就住在外公家，是外公外婆一手把他帶大的，二老很疼愛這個外孫，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第一天上學，張翀舉背上書包出門時，外婆再三叮囑他路上要小心。

“外婆放心吧，我走了?！睆埩埮e快到學校門口時無意中回頭，發(fā)現(xiàn)外婆悄悄跟在后面，等他進了學校才轉身離去。

有句老話說“七歲八歲狗都嫌”。為什么？因為這個年齡的孩子有點叛逆，貪玩好動，有時還會惹是生非。對此，吳一帆覺得除了嚴格教育外，還應該培養(yǎng)孩子的興趣愛好，讓孩子課余時間參加一些有益身心的活動，于是給張翀舉買了個乒乓球拍。白天，張翀舉下課或是做完作業(yè)，操場上便會出現(xiàn)他打乒乓球的身影，他還學會了游泳，有時也參加學校的跑步活動，不過張翀舉最喜歡的還是唱京劇，每天晚上八點鐘，他都會準時站在喇叭下，聆聽京劇唱段，并跟著哼唱。

班主任趙老師知道了他會唱京劇，有天下課后，問他：“是誰教會你唱京劇的？”

張翀舉答道：“跟著廣播學的?！?/p>

趙老師看了他一眼，笑瞇瞇地說：“‘六一’兒童節(jié)聯(lián)歡會你出一個節(jié)目吧。”

張翀舉問：“出什么節(jié)目？”

趙老師說：“清唱一段京劇怎么樣？”

張翀舉很高興地答應了。

那天下午，學校禮堂內(nèi)坐得滿滿的，輪到張翀舉表演時，只見他小大人似的不慌不忙，登上臺敞開喉嚨唱了京劇《沙家浜》中的一段戲：“朝霞映在陽澄湖上，蘆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全憑著勞動人民一雙手，畫出了錦繡江南魚米鄉(xiāng)。祖國的好山河寸土不讓，豈容日寇逞兇狂……”邊唱還邊學京劇演員做著手勢。

坐在臺下的趙老師臉上笑開了花，張翀舉在老師和同學中一鳴驚人。

第二天，趙老師把張翀舉叫到辦公室，表揚他唱得好，鼓勵他唱英雄、學英雄。趙老師很賞識張翀舉，經(jīng)常對其他老師夸獎張翀舉學習好，品格也好，還會唱京劇。

后來，學校將張翀舉和李雅莉等幾個會唱京劇的學生編成一個京劇小組，沒有琴師，就清唱，小組漸漸地在校外也有了一點名氣，經(jīng)常應邀代表學校出去演唱京劇片段。一天，趙老師為張翀舉測量三圍，按照他的尺寸做了一套《紅燈記》中李玉和穿的制服。到了“五一”“七一”“十一”這樣大的節(jié)日，市里各個機關和企事業(yè)單位的干部職工都要舉行慶祝大會，每當這時，張翀舉便會穿上制服，高舉紅燈扮演李玉和，并和李雅莉扮的李鐵梅、另一同學扮的李奶奶，在學校工宣隊丁師傅引領下登上教育系統(tǒng)隊列中的卡車，擺出舞臺上的造型站在卡車上面。此刻馬路兩旁早已擠滿了圍觀的群眾，人們伸著脖子扭頭望向隊伍，有人指著張翀舉說：“瞧，這個‘小李師傅’真棒！”張翀舉有時會在人群中瞥見熟人，或是鄰居或是親戚，他們有的還朝他點頭招手示意，他只當沒有看到，全神貫注精神抖擻地擺著舞臺上李玉和亮相的造型，站立車頭從道路中央穿行而過。張翀舉參加完活動回到家，外公外婆的神情就像歡迎凱旋的英雄一樣驕傲自豪。

第二天，學校里的男同學都模仿著張翀舉的造型說：“阿翀?zhí)珟浟?！?/p>

李雅莉比張翀舉大一歲，也高一年級，她的母親和吳一帆同在一家單位工作，兩家常有來往，所以她和張翀舉很熟，這天兩人在一起對李玉和被捕前同母親李奶奶、女兒李鐵梅告別的那段戲。李玉和與李奶奶話畢，李鐵梅撲到父親懷里：“爹！”李玉和叮囑女兒唱道：“小鐵梅出門賣貨看氣候，來往‘賬目’要記熟，困倦時留神門戶防野狗，煩悶時等候喜鵲唱枝頭。家中的事兒你奔走，要與奶奶分憂愁?！?/p>

對完了戲，李雅莉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問道：“你聽說了嗎？”

“什么？”

“市里要成立像省城‘小紅花’那樣的劇團?！?/p>

張翀舉知道“小紅花”是省城一個由少年兒童組成，以歌舞為主的文藝團體，很有名。李雅莉的父親是市文聯(lián)的負責人，因此她會比別人早知道一些這方面的信息。

張翀舉問道：“是歌舞團？還是京劇團？”

“京劇團?！崩钛爬蝾D了一下，問道：“你會報名參加嗎？”

張翀舉反問道：“你呢？”

李雅莉嗔笑道：“你先回答我！”

“想，可是就怕考不上。”

“你能考上！你一定能考上的！”

夏日的午后，烈日當空，天氣悶熱，知了在樹上不停地鳴叫。張翀舉坐在學校教室內(nèi)，感覺頭昏沉沉的，便趴在桌上打起了瞌睡。

一只手在他的背上輕輕拍了一下，張翀舉抬頭一看是趙老師，起身問道：“老師，有事嗎？”

趙老師點點頭，帶著神秘的笑容說：“跟我走?！?/p>

兩人出了校門，到了公共汽車站，坐上車穿過繁華的大市路，在街心公園站下了車，張翀舉有些好奇地問道：“老師，我們這是去哪里？”

說話間兩人已經(jīng)到了市教育局門口，趙老師把他拉進路邊的一家冷飲店，有些嚴肅地對他說：“市里成立了‘小京班’，現(xiàn)在正在全市進行演員的選拔，今天就是帶你來參加考試的?！?/p>

張翀舉雖然已從李雅莉那里知道了一點情況，有了一點思想準備，但事到臨頭還是有點緊張，畢竟這是他第一次參加這樣的考試。

趙老師安慰道：“你不要緊張，放輕松，和你平時演出一樣就可以了?！?/p>

張翀舉點點頭。

趙老師拉著張翀舉往外走時看了一眼店里的冷飲，說：“一會要唱戲，不能吃冷飲，等出來了再吃?！?/p>

考場設在教育局禮堂內(nèi)，主席臺下放了一排桌椅，坐著來自市文化局、教育局、京劇團的幾位評委，當師生倆走進去時，坐在評委席上的市京劇團的老生演員梁國棟向趙老師問道：“你們是來參加考試的？”

趙老師微笑點頭。

考場一角坐著市京劇團的小型樂隊。

梁國棟看著張翀舉問道：“唱什么？”

張翀舉答道：“《紅燈記》——‘雄心壯志沖云天’?！?/p>

這是李玉和最長的唱段，高低音起伏很大，很考驗唱功。

梁國棟向樂隊點點頭，板鼓響起，張翀舉之前的緊張情緒已經(jīng)被拋到爪哇國去了，在京胡的伴奏下，他將這首難度很大的唱段演繹得有板有眼，聲情并茂：“但等那風雨過百花吐艷，新中國如朝陽光照人間。那時候全中國紅旗插遍，想到此信心增斗志更堅！”

評委們顯然被打動了，彼此對望，露出了贊許的神情。

梁國棟對趙老師夸贊說：“這孩子唱得真不錯！是個好苗子?！?/p>

趙老師：“那……”

梁國棟和其他幾位評委交換了一下意見，拿出一張表格讓趙老師填寫后，揮手道：“通過了，回去等待錄取通知書吧?！?/p>

從教育局出來，趙老師買了一杯冰淇淋給張翀舉，告訴他“小京班”設在N市師范?？茖W院內(nèi)，為了不影響學生的文化課程，開班的時間主要安排在暑假，連頭搭尾一共是三個月。由市京劇團的演員擔當老師，傳授技藝，學生吃住都在師專內(nèi)。

趙老師又給吳一帆打了個電話，對她說了張翀舉考進“小京班”的事情。

吳一帆回到家時，張翀舉的外婆正在包粽子，她從鉛桶里抽出兩三片蘆葦葉，并排兜攏，抓一把米，塞一塊肉，牙齒咬住麻繩一頭，將粽子扎緊。

吳一帆拎只小凳坐下，和母親一起包粽子，笑著說：“端午節(jié)快到了?！?/p>

張翀舉進屋，聽了母親的話，放下書包道：“我們老師說，端午節(jié)源于上古時對龍神的崇拜，人們用龍舟競渡來祭祀龍神，那時的粽子叫‘龍子’，也是用來祭祀龍神的。后來有了介子推、伍子胥、屈原、曹娥的傳說，以屈原最為偉大，所以就說成是紀念屈原的節(jié)日了。”

張翀舉抽了幾張?zhí)J葦葉，卷成哨子，出了門，邊走邊吹，聲音清冽尖銳。

聽說張翀舉要去“小京班”，外婆率先反對道：“我不同意，小翀這么小，我不放心。”

外公也有些猶豫：“小翀有機會學戲是好事，我是同意的，但他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現(xiàn)在忽然吃住都在外面，能行嗎？”

吳一帆回道：“趙老師說，‘小京班’學生住的是師專的房子，有廚師為他們做飯，有京劇團的老師給他們講課，你們就放心吧?！?/p>

N市一帶的人家有吃晚茶的習慣，這“晚茶”既不在晚上，也不喝茶，而是在下午四五點鐘吃一頓點心。此處說的“晚”是“下午”的意思，也就是將近黃昏的時候，由于此時午飯早已吃過，晚飯時間還沒到，中間這段時間比較長，人們要補充一點能量。晚茶的點心品種有京剛臍兒、蜂糖糕、麻團、油墩子、臭干、刨涼粉等，每到下晚，街頭巷尾便縈繞著晚茶的香氣。

外婆見已到了吃晚茶的時間，便出門將在巷內(nèi)吹哨子的張翀舉叫回家，然后把四碗干拌面放在外公、吳一帆、張翀舉和自己面前，又夾了一只色澤金黃的糖醋荷包蛋放在張翀舉碗里的面條上，說：“小翀吃慣了我做的飯菜，外面的飯菜能合他的口味嗎？我怕他吃不飽?！?/p>

吳一帆說：“別人家孩子吃得，小翀就吃不得？”

外婆答道：“別人家我不管，我只管我家小翀?！?/p>

吳一帆一時想不出說什么話，坐下兀自低著頭吃干拌面。

外婆看了一眼女兒，想了一下說：“要不我去陪小翀，行嗎？”

“媽！”吳一帆覺得母親又好氣又好笑，“那是學校，不是幼兒園。”

外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吳一帆又向二老講了戰(zhàn)國時期“觸龍說趙太后”的故事。

外公此時已站在女兒一邊，他望著老伴，說：“我看，讓小翀去吧。”

“對嘛?！眳且环畔峦肟辏f：“小孩子出去鍛煉一下對他有好處，小翀的爸爸像他這么大的時候都參加兒童團站崗放哨了?！?/p>

一直低頭吃面的張翀舉也說：“外婆，讓我去吧?！?/p>

外婆沉吟片刻，終于點頭應允。

吳一帆站起身來，笑了。

清晨，張翀舉起床時，外婆已經(jīng)做好了早飯，吳一帆也已經(jīng)將他的用具如毛巾、牙膏、牙刷、臉盆、飯盒、搪瓷缸和床單被子等收拾好，裝在網(wǎng)兜和手提包內(nèi)。

N市師范專科學院位于市區(qū)比較偏僻的地方——東門外的儒里街上，據(jù)說之所以選擇這里做“小京班”的學習和住宿之處，就是看中這個地方比較安靜，好讓學生們心無旁騖地學戲。這里原是一個紳商的大宅院，既高且厚的木頭大門前左右各有一座石獅子，進了大門，里面是三進院落，分布著原先的十余間木結構的房子和后來修造的六間以磚石結構為主的平房。學院的后面沒有圍墻和門，只有一條石子路通向鳳凰山，說是“山”，實際上是一個小土丘，海拔只有幾十米，山上有一座古色古香的大堂屋，匾額題名為“鳳凰殿”，面積比較大，有兩百多平方米，正中有一個舞臺，逢年過節(jié)，師專的師生們便在這舞臺上舉行文藝演出。

吳一帆到門口詢問門衛(wèi)，門衛(wèi)告訴她“小京班”的學生住在第三進院落的兩間平房內(nèi)，吳一帆道了謝，帶著張翀舉走進第三進院落的六號平房內(nèi)，見屋內(nèi)有四張單人床，兩張靠窗的床有一張已有人，另一張還是空的，于是便將東西放在這床上，吳一帆接了一盆水，把床從里到外擦了個遍，然后拿出床單鋪好，擺好枕頭、毛巾被，又將公用的桌子揩得干干凈凈，一直忙到臨近中午才離去。張翀舉吃過午飯，打了水洗臉，忽然瞥見李雅莉站在門外，朝著他看，忙走出屋，兩人笑臉相對：“太好了，又可以在一起唱戲了?！?/p>

第二天上午，“小京班”在師專大院內(nèi)召開了第一次全體學員和工作人員會議。學員約有三十余人；工作人員分兩撥，一撥是行政管理人員，由市文化局的副局長劉子山率領；一撥是教師組，由市京劇團的演員組成，負責人是梁國棟。

簡要的介紹過后，劉子山微笑著說：“請我們教師組組長梁國棟同志講話?！?/p>

梁國棟介紹說，“小京班”將要排演的劇目是《紅燈記》全劇，他在說到“全劇”這兩個字時加重了語氣，強調是全本戲而非折子戲，以期引起大家的重視。

張翀舉很想知道由誰扮演李玉和。

“我談一下《紅燈記》劇中角色的分配情況?！绷簢鴹澝嫔@得有些嚴肅，“我們教師組根據(jù)學員們考試時的表現(xiàn)，經(jīng)過研究，決定由張翀舉同學扮演李玉和，李雅莉同學扮演李鐵梅，王玥瑤同學扮演李奶奶……”

梁國棟端起茶杯，喝了幾口水，抹了抹嘴唇說：“‘小京班’是利用暑期開課的一個速成學堂，我們要抓緊時間，先學基礎知識，再進行劇目排練，明天就開始?！?/p>

劉子山幽默地說：“不要小看速成學堂，黃埔軍校的學員學習幾個月畢業(yè)就能打仗。我們‘小京班’也會出人才。”

回應他的是一片笑聲。

張翀舉聽到由他扮演李玉和，心中感到很高興，一是說明教師組對他演唱的認可和賞識，二是他終于可以學到全本的《紅燈記》了。

散會了，張翀舉向宿舍走去，其他學員看見他，有的向他投來羨慕的目光，有的朝他豎起大拇指，張翀舉靦腆地笑笑。

清晨，太陽還沒有升起，涼風習習，吹在身上很舒服，梁國棟等幾個教師拎著軍綠色帆布包，領著“小京班”的學員們乘著早涼，登上師專學院后面的鳳凰山，走進鳳凰殿。只見屋內(nèi)靠墻處放了一排桌子，地上已經(jīng)鋪好了毯子，原來教師們昨天已經(jīng)為小學員們的訓練提前做了準備。

梁國棟說：“從今天起，我們開始進行京劇基本功的訓練?！彼褜W員們帶到墻邊的桌子前，讓他們把腿放在桌上，說：“首先做壓腿練習。”

“腿抬平，膝蓋下壓，然后壓正腿，腳尖沖前，呈勾腳狀態(tài)。身體向前，雙手交叉，抱住腳尖，整個人往前趴?！绷簢鴹澮幻孀鲋痉秳幼?，一面講解動作要領。

張翀舉等幾個學員看著梁老師的動作，認真地學著。

梁老師做完壓腿示范，又做了踢腿示范，“單踢，起腿時勾腳面，膝蓋不要彎，盡量往上踢，踢的時候腰、背、頭都是立直的。如果是連踢，腿往后延，用慣性往上踢?！?/p>

兩套動作練習下來，張翀舉和學員們已是汗流浹背，連喘粗氣。

“大家休息一下?！绷簢鴹澊蜷_帆布包，拿出汽水分給學員們。

下午，梁國棟開始教他們蹲跳的要領，“吸腿、立腰、開手”。又教小跳要領，“雙手垂直，膝蓋彎曲，彈跳時腳掌繃直，腳尖用力。”

第二天訓練撐腰、下腰、轱轆毛……

第三天毯子功：翻、騰、撲、跌……

梁國棟畢業(yè)于省戲劇學校，讀書較多，知識淵博，口才很好。利用每天的休息時間，他陸陸續(xù)續(xù)給大家講了韋編三絕、懸梁刺股、鑿壁偷光等故事。他說：“古人學習的條件比我們現(xiàn)在差很多，我們今天也不需要再像他們那樣，但他們的精神值得我們好好學習?！?/p>

基本功訓練告一段落，梁國棟拿來幾冊《紅燈記》舞臺演出本，分給張翀舉、李雅莉等幾個主要演員：“認真讀劇本，要熟悉劇情、人物和語言，有不認識的字查字典，也可以問老師?！?/p>

因為天熱，大家一早就提著小板凳，到山上空地找塊陰涼的地方，坐著看劇本，有時還互相交流討論。梁國棟和大家一起用普通話讀劇本，有學員普通話說得不標準的，他便停下來，帶頭重讀糾正，直到發(fā)音正確為止。

張翀舉遇到不認識的字就查《新華字典》，用鉛筆把拼音注在旁邊，除了吃飯和睡覺，他都在讀劇本，一遍一遍地讀，并將自己扮演的李玉和的念白唱詞全部背下來。

大概是精神過于投入，一天夜里，喧鬧了一天的校區(qū)安靜下來，萬籟俱寂，暑氣慢慢消散，學員們漸漸進入了夢鄉(xiāng)。這時，張翀舉突然在睡夢中大喊大叫起來。室友們被驚醒，急忙起身開了燈，仔細一聽，原來是張翀舉在夢中念臺詞。室友們面面相覷，一個室友走近張翀舉，輕輕推推他，張翀舉嘴里嘟囔了一句，翻了個身，又睡著了。室友們見狀，便關掉燈，悄悄躺下了。

第二天，同學們在一起說起昨晚的事，“小京班”里年齡最大的學員，在《紅燈記》中扮演磨刀人的小江道：“李玉和的戲份最多，不像我一共就那么幾句臺詞，雖然老師說角色無大小，但壓力肯定是不一樣的?！?/p>

排戲開始了，就在鳳凰殿旁的空地上，文、武場樂隊都由學員們擔當，文樂有京胡、京二胡、月琴、三弦等樂器；武樂有板鼓、大鑼、小鑼、鐃鈸等樂器。在京劇團老師的指導下，學員們已經(jīng)能夠單獨演奏了。第一場“接應交通員”，張翀舉扮演的李玉和手提號志燈上場亮相，唱：“手提紅燈四下看……上級派人到隆灘。時間約好七點半，等車就在這一班?！?/p>

“停?！弊谝慌杂^看的梁國棟喊了一聲，走到張翀舉身邊，說：“雖然是排練，但整個人的狀態(tài)、情緒也要像在臺上正式演出時一樣，演員一上場就要進入角色，化身為劇中人，你就是李玉和。你這場戲的表演，既要表現(xiàn)出李玉和四下尋找交通員時的急切心情，又要展示出他身在虎穴的從容鎮(zhèn)定?！?/p>

“老師，我記住了?！睆埩埮e又來了一遍，梁國棟滿意地點點頭。

王皝廆和張翀舉原本不在一個學校，到了“小京班”后，兩人因在一起排戲，一個主演，一個司琴，一個唱一個拉，朝夕相處，經(jīng)常切磋，很快便熟絡起來，成了好朋友。

王皝廆的父親是知識分子，業(yè)余愛好唱京劇、拉京胡，王皝廆從小就在一旁看。四歲時，父親就教了他一點簡單的弓法和指法，由于天資好，對拉琴又有興趣，王皝廆進步很快。后來父親生病去世，家道中落，家里靠母親微薄的工資度日，王皝廆下課后還要做一點手工活補貼家用。閑暇時，他撿起父親留下來的京胡，躲到公園僻靜處練琴，京胡成為他最好的玩伴。有一天，京劇團的琴師去公園散步，聽到了他的琴聲，覺得他是可塑之材，從此便時常點撥他，他的琴藝也有了很大的提升。他拉的京胡音色好，有感情，節(jié)奏準確，“小京班”成立時，京劇團的老師將他招收了進來。

在京劇表演中，演員和琴師心意相通才能配合默契。張翀舉和王皝廆常在午后坐在山上樹蔭下，納涼，聊天，拉一曲，唱一段。張翀舉拿出外婆包的大肉粽子和王皝廆一起吃，大肉粽口感肥腴，米?；瑵櫍醢亸@一邊吃一邊笑著說：“真香！”

“小京班”給《紅燈記》所有演員量身定做了戲服，當戲服發(fā)到大家手中時，孩子們像得到了心愛的玩具，高興得手舞足蹈，有的一邊穿戴，一邊哼唱起來。扮演鳩山的小董穿著日本軍官的軍裝走到張翀舉面前，做了個躬身的動作說：“李師傅，請吧?！币么蠹夜笮?。

此時已經(jīng)快到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了，“小京班”進行了第一次彩排，接著是第二次，第三次……過了幾天，劉子山對全體演員宣布，為了向國慶獻禮，決定于十月一日組織“小京班”在N市最大的劇場——紅星劇場向全市人民進行匯報演出。

“小京班”早早來到紅星劇場，為演出做準備。

梁國棟指揮舞美布置背景、道具、燈光、音響等。

張翀舉坐在化妝間桌前，面對著鏡子，化妝師給他戴發(fā)網(wǎng)，以免油彩粘在頭發(fā)上，用粉拍蘸取底色均勻地拍在他臉上，然后是上紅、畫眉、定妝……

劇場里已經(jīng)坐滿了觀眾，張魯明和吳一帆也來到劇場觀看演出。

張翀舉站在舞臺一側準備上場，這時他看見了樂隊中的王皝廆，王皝廆向他微笑著，做了個加油的手勢，張翀舉會心地點點頭。

小演員們的演出贏得了熱烈的掌聲和喝彩，張翀舉和小伙伴們深受鼓舞，信心倍增，演出獲得了成功。小演員們謝幕后，觀眾不肯離場，他們又謝了第二次幕，觀眾仍然站在原地不動，直到第三次謝幕后才慢慢離去。邱大伯也在離場的人群中，他得知“小京班”將在“十一”獻演的消息后，特意向張翀舉要了一張票。

梁國棟高興地摟抱著張翀舉和他的小伙伴們。劉子山笑得合不攏嘴，連聲說：“孩子們太可愛了！”

“小京班”培訓結束后，張翀舉、李雅莉、王皝廆回到學校繼續(xù)上學。

周末，梁國棟有時和他們?nèi)艘黄鸬浇中墓珗@散步聊天，有時邀請他們到京劇團去玩。后來他們?nèi)藦牧豪蠋煹目谥械弥?，京劇團很看好他們?nèi)说臐摿ΓＭ麄儾灰獊G掉對京劇的熱愛，爭取將來有機會從事專業(yè)的京劇工作。

雖然學習很緊張，但張翀舉每天都要清唱幾段京劇，翻幾個跟斗。

“不管做什么，心中有戲在?！睆埩埮e牢牢記住梁老師的話。

王皝廆有空就會拎著京胡和張翀舉、李雅莉去街心公園，一個拉兩個唱，常常引得路人駐足聆聽。

這天，三人聊起了前一陣上映的京劇電影《杜鵑山》。

李雅莉說：“女主柯湘的扮演者楊春霞唱得好，長得也漂亮?！?/p>

張翀舉和王皝廆點點頭。

李雅莉問：“阿廆，《家住安源》會拉嗎？”

王皝廆說：“我試一下?！?/p>

李雅莉唱道：“家住安源萍水頭，三代挖煤做馬牛。汗水流盡難糊口，地獄里度歲月，不識冬夏與春秋。鬧罷工，我父兄怒斥工頭英勇搏斗，壯志未酬遭槍殺，血濺荒丘……”

張翀舉鼓掌道：“雅莉姐的演唱飽含感情，有點楊春霞的味道。”

“確實唱得好！”梁國棟也來到街心公園：“你們都在啊?！?/p>

李雅莉說：“《杜鵑山》的唱腔有新意。”

王皝廆應道：“這幾篇劇目的唱腔都不錯?！?/p>

梁國棟點頭說：“這些戲的音樂，包括唱腔，凝聚了許多老一輩京劇藝術家的心血，如李金泉老師既是著名老旦，又是《紅燈記》中李玉和、李奶奶、李鐵梅唱腔的主要設計者之一。李慕良老師參與了《杜鵑山》的唱腔設計，李老師以前是馬連良先生的琴師，技藝好生了得?！睅兹思娂婞c頭，對京劇又有了新的了解。

一天排練時，王皝廆的京胡拉完過門，張翀舉亮開嗓子唱了幾句，但這次發(fā)出的聲音不同以往，變得很低，張翀舉以為喝口水，清一下嗓子就好了，但還是不行。

第二天一大早，天剛發(fā)白，張翀舉便來到街心公園的空曠處，大聲練嗓。但經(jīng)過三天的喊嗓，他的聲音不但沒有恢復反而變啞了。張翀舉心里又急又慌，趕忙坐車來到醫(yī)院掛號，五官科的醫(yī)生仔細檢查了他的口腔和咽喉，又驗了血。

張翀舉忐忑不安地問道：“醫(yī)生，是什么?。俊?/p>

醫(yī)生回答說：“口腔和咽喉沒有病灶，血象也不高，不是生病造成的。”

張翀舉又問：“那是什么原因？”

醫(yī)生說：“你是青春期生理發(fā)育引起的嗓音變低或變啞，醫(yī)學上叫作變聲，又稱為‘倒倉’，很多人都會發(fā)生這種情況。”

張翀舉急忙問道：“那怎么辦呢？”

醫(yī)生說：“沒有辦法，只有等自己恢復?！?/p>

張翀舉神情沮喪地出了醫(yī)院，一時不知到哪里去，他站在路邊想了一會，自言自語道：“去找梁老師。”

進了京劇團宿舍，梁國棟正在和一個同事聊天，那個同事見張翀舉來了，和梁國棟打了個招呼，起身走了。

梁國棟拉著張翀舉坐下，給他倒了一杯水，問道：“遇到什么事了？”

張翀舉把倒倉的事情告訴梁老師，然后急切地問道：“要多長時間才能恢復呢？”

梁國棟說：“這個沒有一定的時間。有的人能恢復，也有的人不能恢復，對演員和想當演員的人來說，倒倉變嗓時期是一個關口，倒不過來，往往就一蹶不振或入不了行了?！?/p>

張翀舉又問：“倒不過來是不是肯定就不能唱戲了？”

梁國棟說：“通常是這樣的，但也不是絕對，比如周信芳先生十五歲倒倉，但他又嗜戲如命，不肯放棄，于是他就根據(jù)自己沙嗓的特點，創(chuàng)立了蒼勁悲涼的“麒派”。還有程硯秋先生倒倉后創(chuàng)立了幽咽婉轉、若斷若續(xù)的唱腔。也有的人倒倉后不想離開梨園行，就改做幕后工作，比如當戲曲編劇或琴師?！?/p>

張翀舉沒出聲，靜靜地想了一會兒說：“如果不能入梨園行，我就去當兵！”

梁國棟拍著他的肩膀說：“子承父業(yè)，也很好嘛。”

張翀舉抱著“一顆紅心兩手準備”的信念，投入到文化學習之中。

一天，張翀舉剛進家門，就見爸爸張魯明回來了。張魯明正在擺弄著新買的收音機，張翀舉在百貨公司見過這種型號的收音機，它既可以收聽廣播，又可以播放唱片，在當時是比較先進的產(chǎn)品，當然價格也比較高。

張魯明在調頻道，收音機里傳來播音員清亮的聲音：“請聽著名京劇老生演員馬連良演唱的《甘露寺》?！?/p>

張翀舉心中大喜，急忙將手上的書擱在桌上，坐到收音機前聆聽，馬連良的演唱果然不同凡響，令人著迷：

“劉備本是靖王的后，漢帝玄孫一脈留。他有個二弟漢壽亭侯，青龍偃月神鬼皆愁；白馬坡前誅文丑，在古城曾斬過老蔡陽的頭。他三弟翼德威風有，丈八蛇矛慣取咽喉；鞭打督郵他氣沖牛斗，虎牢關前戰(zhàn)溫侯；當陽橋前一聲吼，喝斷了橋梁水倒流。他四弟子龍常山將，蓋世英雄貫九州；長坂坡救阿斗，殺得曹兵個個愁。這一班武將哪個有？還有諸葛用計謀……”

行云流水，余音繞梁，張翀舉沉浸其中，久久不語。

張魯明微笑著看著兒子，高興地說：“現(xiàn)在京劇傳統(tǒng)戲恢復演出了?！?/p>

張魯明買了一二十張刻有傳統(tǒng)戲的薄膜唱片放在收音機旁，張翀舉有空便聽，并跟著哼唱。

這天，張翀舉放學后，跟著父親去看馬連良、葉盛蘭主演的京劇電影《借東風》。出了影院，父子倆走進小店里吃鴨血粉絲湯。

張翀舉說：“傳統(tǒng)戲真好聽，真好看?！?/p>

張魯明嘿嘿直笑。

回家的路上，張魯明關心地問道：“你的嗓子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張翀舉搖搖頭：“感覺有了一些舒放的感覺，不知道能不能恢復到以前的樣子?！?/p>

張魯明安慰道：“會好的，孩子。”

張翀舉的嗓子恢復了?！坝挚梢猿﹦×?！”他像中了大獎似的喜笑顏開，外公外婆，爸爸媽媽，梁老師、邱大伯也都為他高興。在此之前，梁國棟建議張翀舉報考省戲劇學校，全家人一致同意，就等他嗓子恢復，可謂“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現(xiàn)在終于可以付諸行動了。

傳統(tǒng)戲恢復演出后，邱大伯非常開心，參加了“老年之家”的京劇票房，進進出出嘴里都哼著唱段，晚上把一張小桌放在家門口吃晚飯，小桌上放著花生米、鹽焗雞和叉燒等鹵菜。邱大伯一邊喝酒吃菜，一邊不時地唱著：“諸葛亮上壇臺觀瞻四方”“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

張翀舉從他旁邊走過，打了個招呼：“大伯?！?/p>

邱大伯問道：“小翀，看京劇電影《鐵弓緣》了嗎？”

張翀舉說：“還沒有，星期天去看。”

邱大伯說：“我看完了出來覺得不過癮，又買了一張票，連看了兩場。關肅霜能文能武，唱做俱佳，當?shù)闷稹﹦」纸堋姆Q譽?！?/p>

張翀舉笑笑，準備進家門，邱大伯叫住他，問道：“你考戲校的事怎么樣了？”

邱大伯對張翀舉很關心，得知他倒倉后，自己用菊花、金銀花泡茶時都會分一些給他，說對嗓子有益處。雖然張翀舉家里也有，他很少收下或象征性地收一點，但邱大伯對他的情誼是深厚的。

張翀舉說：“謝謝您，下個月就考了。”

張翀舉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省戲劇學校表演系。

李雅莉也同時考上了省戲校，她約了張翀舉、王皝廆一起到街心公園內(nèi)的快餐店小聚。

三個人坐在臨窗的餐桌邊，點了漢堡包、薯條、飲料，興高采烈地聊著天。

李雅莉舉杯對王皝廆說：“祝賀你成為京劇團的一員！”

王皝廆已于一個多月前被市京劇團錄用，成為一名專業(yè)琴師。

“謝謝?！蓖醢亸@說：“雅莉，也祝賀你和阿翀考上省戲校?！?/p>

“我們?nèi)私舆B有好消息，可喜可賀。”王皝廆舉起汽水一飲而盡，笑著說：“昨天晚上阿翀得知考上了戲校，跑到我家，說到高興時竟要喝酒，他的嗓子剛恢復，我攔也攔不住，還好只喝了一點點，事后也沒啥不良反應。”

李雅莉的眼圈有點紅：“阿翀的嗓子倒倉了一年多，時間不算短了。對一個有志當演員的人來說，沒有一副好嗓子，他的理想便不能實現(xiàn)，阿翀心里的壓抑可想而知，而一旦夢想成真，肯定要宣泄一下?！?/p>

張翀舉被李雅莉的理解感動了，低下頭盯著面前的玻璃杯。

李雅莉轉向張翀舉道：“不過，可不要再這樣了?！?/p>

張翀舉應道：“好的，雅莉姐?！?/p>

隨著年齡的增長，張翀舉覺得李雅莉在他的心里越來越像姐姐。

李雅莉聽了張翀舉叫她“姐姐”，皺了一下眉頭。她隨即瞥了一眼王皝廆，笑著問：“阿廆，京劇團在排什么戲？”

“《紅燈照》?！?/p>

“這戲現(xiàn)在很紅，自中國京劇院首次推出后，各地紛紛學演?！?/p>

“嗯?！?/p>

“誰演林黑娘？”

“陳玉珠老師?！?/p>

陳玉珠是市京劇團的當家旦角，曾在“小京班”手把手地教過李雅莉。

李雅莉點頭：“嗯，我也想著是陳老師。這個角色需要演員文武兼?zhèn)?，功底深厚。什么時候能夠公演？我想看看?！?/p>

王皝廆說：“下個月上旬，十號左右?！?/p>

張翀舉來了興致：“好啊，我們一起去看?！?/p>

去戲校報到的時間到了，張翀舉不讓父母送，但他們堅持要送，于是張翀舉和父母走出家門準備一起去車站。

邱大伯站在門口，笑瞇瞇地說：“小翀底子好，假以時日必成角兒?！?/p>

吳一帆說：“托您的吉言，謝謝邱大伯，您也時常教他的?！?/p>

邱大伯笑道：“等他學成回來就要教我啰?！?/p>

張翀舉到了省戲劇學校，放下行李，便去京劇系報到。他的專業(yè)是京劇表演。

張翀舉在“小京班”學的基礎與傳統(tǒng)戲是不同的。這也給他帶來了一定程度上的不適應。除了在課堂上一絲不茍地訓練外，張翀舉給自己下了死命令，每天老師布置的訓練指標他都要翻一番，有時是翻兩番、三番，不做完再累也不休息。

“千斤念白四兩唱”，京劇有主人公只念不唱的戲，卻沒有主人公只唱不念的戲。在沒有音樂伴奏的情況下，要念出一定的韻律和節(jié)奏以及人物獨特的語氣，有著很高的難度。

張翀舉出生于南方，較之出生于北方的學生，他念韻白時發(fā)音吐字不標準的毛病便更加突出。他刻苦練習吐字，歸韻，五音，四呼。對于韻白中的四聲，京劇表演者們更多是依據(jù)師承得來的讀音來把握，梁國棟帶張翀舉去拜見在省城大學教古漢語音韻學的田教授，請他用通俗簡單的方法教張翀舉四聲的古音。張翀舉還買了一本講解中州音韻的書用心鉆研。

張翀舉嗓子帶味，唱起來味道是不錯的，但高音差點勁，有“吼”的感覺。他下了狠心，除了向戲校老師學習打開喉嚨，找到面罩共鳴的正確方法，每天清晨他都到中華門外護城河邊練嗓子，數(shù)九寒天老站在一個地方受不了，為了驅寒，他就邊走邊喊，一直走出中華門三道甕城、四道券門，然后再往回走。三伏天酷熱難當，動一下都大汗淋漓，他照練不輟，若有蚊蟲叮咬，他便手拿蒲扇拍打驅趕，在身上涂滿花露水，堅持練嗓。

張翀舉收到梁國棟的一封信：“京劇是融文學、音樂、美術、舞蹈等多種藝術形式為一體的綜合藝術，因其鮮明的民族特色，被譽為中國的‘國劇’。京劇的很多劇目都來源于歷史故事，京劇的念白唱詞意境優(yōu)美，富有詩意，具有極高的文學性。要想學好京劇，成為優(yōu)秀的京劇演員，要豐富自己的歷史知識，提高自己的文學素養(yǎng)。唱京劇，文化是關鍵，必須要有真正的傳統(tǒng)文化功底?！?/p>

梁國棟在信的末尾列了一長串文史書單，供他參考。

戲校的老師也在課堂上說：“你們看過梅蘭芳先生、馬連良先生的書法、繪畫作品，就知道傳統(tǒng)文化對京劇演員的重要性。他們?nèi)绻麑v史沒有研究，能將虞姬、諸葛亮等角色演得活靈活現(xiàn)嗎？”

張翀舉拿著梁國棟開的書單到新華書店抱回了一大堆書籍：《中國歷朝通俗演義》《白話中國史》《中國通史簡編》《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元曲三百首》……

張翀舉要看懂這些書是很吃力的，之前上學的時候，一年有大半的時間學工、學農(nóng)，真正花在文化課程上的學習時間是不多的，如今不發(fā)憤不努力怎么行？張翀舉請練過書法的同學選了一首五言詩：“攻城不怕堅，攻書莫畏難，科學有險阻，苦戰(zhàn)能過關。”寫成橫幅貼在書桌上方的墻壁上勉勵自己。

張翀舉焚膏繼晷地苦讀，如饑似渴地吸吮著知識的養(yǎng)分。

星期天，學生們紛紛出去游玩了，張翀舉卻悄悄來到校圖書館，借了一本《京劇大戲考》，坐下來靜靜地閱讀，他一邊思索一邊做筆記。

李雅莉背著斜挎包，去男生宿舍不見張翀舉，又來到圖書館，見他正埋頭讀書，大步走過來，對他說：“你這是要當學問家啊，星期天也不休息。有一句話是怎么說的——文武之道一張一弛。走，出去轉轉，放松一下。”

張翀舉笑著起身還了書，和李雅莉一起走出校門。

李雅莉晃了一下手里的兩張電影票：“先去看電影?！?/p>

張翀舉：“什么電影？”

李雅莉：“大熱片《簡·愛》，電影票緊俏，這是我托本地的同學買的。”

張翀舉、李雅莉在電影院看了上海電影譯制廠翻譯的英國電影《簡·愛》。

張翀舉稱贊道：“好久沒看電影了，真是太棒了！”

李雅莉說：“邱岳峰、李梓的配音精彩絕倫！”

張翀舉說：“你知道得真多?！?/p>

“《大眾電影》有介紹。”李雅莉用手碰了一下張翀舉說：“走，陪我去買《簡·愛》?！?/p>

到了書店，營業(yè)員說：“電影上映后，小說的銷量直線上升，這書女孩子買的特別多，已經(jīng)賣得脫銷了?！?/p>

李雅莉問：“什么時候有貨啊?！?/p>

營業(yè)員答道：“已經(jīng)去進貨了，過一個星期就能有了，你到時候來看看吧?！?/p>

從書店出來，馬路斜對面便是莫愁湖公園。

李雅莉笑著說：“先去吃午飯，再進去看看。”兩人在六朝春餐廳品嘗了當?shù)氐奶厣〕悦坊ǜ?、鹽水鴨、桂花糖芋苗、小餛飩。

進入園中，一路行來，但見勝棋樓、水榭、抱月樓、曲徑回廊掩映在山石松竹、花木綠蔭之中。駐足稍憩，又見堤岸垂柳，莫愁塑像亭亭玉立于蓮花池內(nèi)，李雅莉若有所思，吟哦道：“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采桑南陌頭。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

張翀舉微笑著問：“這是誰寫的？”

李雅莉說：“傳說洛陽少女莫愁遠嫁金陵，梁武帝到盧家莊園賞牡丹，見到莫愁怦然心動，害死了盧公子，傳旨莫愁進宮為妃。莫愁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投石城湖而死，人們?yōu)榱思o念她，將石城湖改名為莫愁湖。梁武帝聞訊，自感慚愧，寫下了這首《河中之水歌》。”

張翀舉嗤了一聲：“這個蕭衍。”

時光荏苒，張翀舉和李雅莉畢業(yè)了，他們都回到了家鄉(xiāng)N市京劇團，兩位“生力軍”的加入為N市京劇團增強了實力。

京劇團舉行了隆重的歡迎會，“小京班”成立時任文化局副局長的劉子山此時已調到了京劇團當團長，他拍著張翀舉的肩膀哈哈大笑道：“當年的少年長成帥小伙子了，好好，歡迎歡迎。”

陳玉珠拉著李雅莉的手，微笑著說：“這些年，戲校停辦，人才斷檔。我四十多歲了，還在一線，以后你要接替我，挑起團里旦角的大梁?！?/p>

老生行當?shù)那闆r也不容樂觀，同樣面臨著后繼乏人的窘境。梁國棟快五十歲了，仍是團里的當家老生，團里有一個青年演員小白，學老生的，悟性本就不高，又不大肯刻苦學習，一直進步不大，難堪大用。

張翀舉來京劇團正式上班的那天，梁國棟歡喜異常，領著他在團里四處走動，向他介紹團里的人員和團里當下的狀況。

不久，梁國棟升任主管業(yè)務的副團長，淡出了舞臺。張翀舉成為劇團的當家老生，他牢記“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的真諦，每天吊嗓三次：上午九點到十點吊一遍，下午兩點半到四點吊第二遍，晚上七點到八點吊第三遍，時間長達三四個小時。有人勸他不要這么辛苦，他說：很多老藝術家嗓子那么好，早已功成名就，每天還堅持吊嗓幾小時，自己是晚輩，嗓音條件不算好，更應該下功夫多練習。

王皝廆結婚了，妻子柳一純是京劇團辦公室文秘，既漂亮又賢惠?；槎Y上張翀舉當?shù)陌槔?，對于丈夫下班后，還要為張翀舉吊嗓操琴，柳一純沒有半句怨言。開始張翀舉覺得過意不去，擔心她有意見，買了東西去她家，她堅決不肯收下東西，并笑著對張翀舉說：“不管阿廆晚上是在自己家里，還是去你家為你吊嗓伴奏，我都沒有意見?！?/p>

張翀舉大為感動，真誠地說了一句：“謝謝嫂子。”

京劇團每年都會去基層演出。一次，劇團在句容茅山鎮(zhèn)演出，演出結束后，張翀舉在鎮(zhèn)內(nèi)小街上閑逛，發(fā)現(xiàn)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站在路邊盯著他看，待他過去后就跟在他身后，張翀舉停住腳步，轉身向他打招呼。

原來他也是N市人，叫殷融根，插隊來到此地，后來和當?shù)嘏咏Y婚，有了家庭和孩子，他就留在了農(nóng)村。

“我看過‘小京班’的演出，你那時這么小就演李玉和?！币笕诟犬嬛謩菡f。

張翀舉問道：“你還認得我？”

殷融根說：“因為你是主角，我記得你的名字。你們這次來演出，我一看海報就知道是你，你的長相也沒有太大的變化。”

張翀舉說：“歡迎給我們提提寶貴意見?！?/p>

殷融根突然直截了當?shù)卣f：“我想請求你一件事?！?/p>

張翀舉問：“什么事？”

殷融根說：“你能不能跟你們領導說一下，到我們村子那里演出？我們村子在茅山腳下，村民們一年到頭很少有戲看?！?/p>

京劇團原來的計劃就是在茅山鎮(zhèn)演出后，再去農(nóng)村。

張翀舉立即答應下來：“行！”

張翀舉用電話向劉子山作了報告，劉子山在電話那端大聲說：“好?。∷蛻蛳锣l(xiāng)是我們應盡的義務！”

村子里的戲臺就是一個土臺子，掛上幕布，簡單裝飾一下，劇團就開演了。

張翀舉他們演出的是《沙家浜·智斗》《四郎探母·坐宮》《秦香蓮》《赤桑鎮(zhèn)》，都是精挑細選、膾炙人口的折子戲。

全村男女老少拿著各種各樣的坐具來了，有些人直接坐在地上，大家聚精會神地看著臺上的表演，情緒隨著劇情而起伏，該鼓掌的時候，絕不吝嗇，恨不得把巴掌拍爛了。

演出進行了三天，附近一些村子的村民紛紛前來看戲，歡樂的氣氛像過年一樣。

演出結束后，殷融根帶著村民依依不舍地將劇團送到村口，張翀舉拱著手說：“大家回去吧，我們以后還會來的?！?/p>

“翀舉，有好消息?！绷簢鴹潩M面笑容地走進京劇團小禮堂，見張翀舉在王皝廆的京胡伴奏下吊嗓，他等張翀舉唱完一段后大聲說道。

張翀舉問道：“什么好消息？”

梁國棟說：“劇團決定派你去北京學習，你回去準備一下，明天就出發(fā)?！?/p>

向前輩藝術家學習是梁國棟夢寐以求的，他激動地說：“謝謝領導！我一定把本事學到手！”

列車進入北京站，張翀舉下了車，按照地址找到了住地，已是傍晚。第二天上午，他來到老生學員集合的地方，見到了老師——著名的老生表演藝術家覃老師，張翀舉以前在收音機里常聽覃老師的演唱，沒想到能有機會受到覃老師的親自指導。

覃老師平易近人，一點沒有“名角”的架子。他先和學員們一起研究學習計劃，定劇目，定時間，然后閱讀劇本，觀摩演出，聽唱片或錄音，等做好各項準備，再進行正式教學。

覃老師講戲從人物的身份背景說起，所謂知人需論世，然后才講唱腔和動作。

覃老師說，你們有舞臺經(jīng)驗的青年演員，仍然要注意基礎功夫。以唱功為主的老生演員，要經(jīng)常復習《空城計》中的西皮二六“我正在城樓觀山景”、《定軍山》中的西皮流水“這一封書信來得巧”、《趙氏孤兒》中的反二黃散板“老程嬰提筆淚難忍”、《借東風》中的二黃導板“天塹上風云會虎躍龍驤”之類的唱段。

張翀舉很用心地模仿前輩的演唱，一腔一字都追求“真像”，但總是覺得達不到他預想中的效果，他便向覃老師請教自己的疑惑。

覃老師一針見血地指出：“你這是把模仿當成了學習的主要目的?！?/p>

張翀舉又問：“我該怎么學呢？”

覃老師循循善誘：“初學時可以而且應該先從模仿開始，但更重要的是什么？是領會老師為什么這樣或那樣唱的精髓，領會老師演唱時吐字、行腔、節(jié)奏、韻味、運用氣口等技巧的意義，如果能把這些化為己用，就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條件去選擇行腔的高低，變換節(jié)奏旋律，不必強求一致?！?/p>

張翀舉認真地體會著老師的話。

覃老師總括道：“由不像到像再到不像，是舞臺藝術學習上的一點規(guī)律，最后的‘不像’是神韻上的‘更像’，而在表現(xiàn)形式上則包含著較多的屬于自己的專長和特點?！?/p>

這一番話仿佛醍醐灌頂，令張翀舉豁然開朗。

梁國棟打來電話，了解張翀舉在北京的學習情況，并詢問有什么困難沒有，張翀舉向梁國棟匯報了學習的進程，并隨口說了有的地方劇團還派來了琴師，向覃老師的琴師求教。

這天，張翀舉在宿舍看《綱鑒易知錄》。

門外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阿翀！”

張翀舉回頭一看，大喜，急忙放下書，起身相迎：“阿廆，你怎么來了？”

王皝廆把包放下，笑瞇瞇地說：“劉團長和梁副團長派我來的，他們說這樣我得到了學習的機會，也方便你練唱。你學的是唱功老生，琴師在這里可以經(jīng)常磨合。”

張翀舉連連點頭。

王皝廆從包里拿出錄音機，說：“領導希望能夠把覃老師教學的內(nèi)容錄下來，作為資料保存下來，以便反復觀摩學習，滿足學習上的需要。”

張翀舉說：“想得真周到?！?/p>

王皝廆又從包里拿出一袋糖果給張翀舉：“吃喜糖了！”

“嫂子生了？”

王皝廆點頭，難掩欣喜：“生了個大胖小子?！?/p>

張翀舉說：“恭喜啊，阿廆?！?/p>

王皝廆問他：“阿翀，你我同歲，啥時候吃你的喜糖啊?！?/p>

張翀舉低著頭不吭聲。

王皝廆說：“等學習結束了，就把大事辦了吧?！?/p>

張翀舉答道：“你知道，我連對象還沒有呢?！?/p>

王皝廆臉上露出微笑：“現(xiàn)成的對象就有一個?！?/p>

“誰？”

“你看李雅莉怎么樣？”

“不要瞎說?！?/p>

“沒有瞎說，我覺得你們倆很般配?！?/p>

“不說這個了?！睆埩埮e心里掀起一陣波瀾：可李雅莉是怎么想的，她有這個意思嗎？

王皝廆見張翀舉不吭聲，以為他靦腆，又說：“要不回去以后，我讓老婆先試探一下雅莉?！?/p>

“不……不行?！睆埩埮e一擺手，調轉話題：“你以前沒來過北京吧？”

“沒有?！?/p>

“那等到星期天，我們一起去故宮、長城還有頤和園逛逛。”

“好嘞。”

張翀舉經(jīng)過學習后，技藝突飛猛進，獲得了“省優(yōu)秀青年演員”的稱號。

一天，外婆對張翀舉說：“小翀，外婆想知道，你有女朋友了嗎？打算什么時候結婚呢？”

張翀舉說：“沒有，外婆。這事不著急的。”

外婆說：“你都二十好幾了，還不著急？我們這條巷子里像你這么大的大多都結婚了，有的都有孩子了，外婆也想著早點抱重外孫呢。”

漸漸地，吳一帆也開始催他找女朋友了。

張翀舉有點犯愁了，這找女朋友又不是買青菜蘿卜，必須是雙方都看得上，都愿意相處。他是當紅演員，也曾有過女青年向他表示過好感，但是一來他當時一心放在工作上，無暇顧及，二來他生性靦腆，沒有回應人家，因此并沒有留下聯(lián)系方式。現(xiàn)在到哪里去找？

這天，柳一純請李雅莉到家里來玩。李雅莉去了，見王皝廆不在家，便隨口問了一句。柳一純說，他到張翀舉家去了，最近在忙著給張翀舉介紹對象。

“哦?！崩钛爬蚵犃T沉默不語，似有心事。

柳一純端茶給李雅莉，她接過后并不喝，而是裝著不經(jīng)意地問道：“有人選了嗎？”

“還沒呢?！绷患兛丛谘劾?，記在心里，問道：“雅莉，你有男朋友了嗎？”

李雅莉搖頭。

柳一純問：“你看張翀舉怎么樣？”

李雅莉臉一紅：“你說什么呢……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就走了?！?/p>

柳一純說：“阿廆和我都覺得你倆蠻登對的，想給你倆做媒呢?！?/p>

李雅莉低著頭，雙手絞著手帕，不言聲。

暮春四月，芳草如茵，雜花生樹，群鶯飛舞。

張翀舉根據(jù)王皝廆和柳一純跟他交代的時間地點來到彩虹橋邊，等待著與女方見面，他低著頭踱步。

張翀舉感覺有人走到他的身邊，抬頭一看，是李雅莉：“雅莉姐，到公園玩啊。”

李雅莉笑笑。

張翀舉東張西望，顯得有些心神不寧。

李雅莉問：“你在望誰？”

“我……我等人?！?/p>

“等誰？”

“阿廆和小柳幫我介紹了一個女朋友，約在這里見面?！?/p>

“時間到了嗎？”

“已經(jīng)過了。”張翀舉看了一下手表，躊躇片刻說：“看來她或許臨時有事，我就不等了，雅莉姐你在這玩，我先走了?！?/p>

“等一等?！崩钛爬蚪凶∷?。

張翀舉轉身站?。骸坝惺裁词聠幔俊?/p>

李雅莉又好氣又好笑：“你呀，真是個現(xiàn)代版的‘梁呆子’?！绷捍糇邮荖市民間對《梁山伯與祝英臺》里忠厚老實的梁山伯的稱呼。

王皝廆和柳一純從一旁的亭子后面走出來，哈哈大笑。

王皝廆把一束紅色玫瑰花遞給張翀舉，模仿著電影《冰山上的來客》中楊排長鼓勵戰(zhàn)士阿米爾追求真古蘭丹姆時喊的“阿米爾，沖”，對張翀舉說：“阿翀，沖！”

外婆將李雅莉摟在懷里，左看右看喜歡得不得了，說：“你和阿翀早點把婚事辦了吧?！?/p>

李雅莉害羞不語。

吳一帆說：“媽，讓他們自己商議后決定時間吧?！?/p>

京劇團分了一間十二平方米的房子給他倆做婚房，婚禮辦得隆重而溫馨。

張翀舉穿著嶄新挺括的西裝，李雅莉一身潔白的婚紗禮服，手上戴著外婆送她的戒指，小兩口滿臉幸福的笑容，給雙方長輩行拜禮。

外婆樂得呵呵笑。

京劇團要把梅派名劇《宇宙鋒》搬上舞臺，這是一出大戲，也是梅蘭芳先生功夫下得最深的一出戲。為此，京劇團在演員方面排出了最強陣容，李雅莉飾趙艷容，張翀舉飾匡洪，團里的花臉演員孫茂元飾趙高。全團上下投入到緊張而熱烈的排練之中。

《宇宙鋒》演出大獲成功，李雅莉用唱、念、做等藝術手段以及水袖、甩發(fā)等技巧把趙艷容復雜而痛苦、冷靜而憤慨的心路歷程表現(xiàn)得層次分明、貼切到位，深得戲迷的稱贊和喜愛。劇團趁熱打鐵，舉辦了“李雅莉京劇演唱會”，戲票很快就銷售一空。

第一次舉辦個人演唱會，面對戲迷的熱情，太想報答戲迷厚愛的李雅莉倍感壓力，在演唱《西施》“想當年苧蘿村春風吹遍”一段時，她忘記了一句臺詞。但臺下的觀眾并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不滿，這讓李雅莉更加不安。演唱會結束后，戲迷們上臺來向她獻花，請她簽名。李雅莉為忘詞向戲迷們道歉，戲迷們回答說：“雅莉沒關系，你下次演出我們還支持你！”

“今天劇院只有一半的上座率?！?/p>

“今天劇院只坐了三分之一的觀眾。”

“今天劇院只賣出了七張票?！?/p>

梁國棟嘆息道：“情況越來越嚴重啊。”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使劉子山、梁國棟更加憂心忡忡，隨著私營企業(yè)和個體工商戶越來越多，社會上出現(xiàn)了全民經(jīng)商的潮流，受到外部環(huán)境的影響，劇團里也人心浮動，孫茂元打了辭職報告要下海經(jīng)商，劉子山和梁國棟因他是團里的當家花臉，試圖說服他不要辭職，但他不聽，劉、梁也不好勉強他，只好讓他去了。那個唱老生的小白改行到商貿(mào)公司當業(yè)務員了，還有的青年演員考托福出國去了。沒有離團的人在沒戲演的時候也干起了副業(yè)，有的租個柜臺賣起了服裝，有的去客串電視劇，拍一天電視劇給三十元，而那時在劇院演出，一場演出費也就幾塊錢。

看著劇團的現(xiàn)狀，梁國棟的心里既難受又無奈，他能做的就是和劉子山帶領大家知難而上，迎接挑戰(zhàn)。為了適應新的形勢，劉子山和梁國棟商定，既然大的演出沒有了，那就走出劇院，新年晚會、新聞發(fā)布會、樓盤開盤儀式……凡是需要京劇表演的地方不管時間長短，一律參加。“小的演出也是宣傳京劇嘛！”梁國棟大聲說。

這天，張翀舉家從前的鄰居，從小就在一起玩耍、后來搬走了的小陸打來電話，約他晚上在月亮河夜總會見面。

“有什么事就在電話里講嘛?！睆埩埮e不想到夜總會去，若不是小時候的玩伴，他準就一口拒絕了。

小陸笑著放下了電話：“晚上見，我等你。”

張翀舉按時來到月亮河夜總會小陸訂的包房。

西裝革履、油頭粉面的小陸笑嘻嘻地從擺滿洋酒和啤酒的臺子邊站起身，迎接張翀舉。

張翀舉問：“有什么事？”

“不著急?！毙￡戇f過萬寶路香煙。

“謝謝，不抽煙?！睆埩埮e答道。

小陸拿起一瓶威士忌往他面前的高腳酒杯里倒酒。

張翀舉說：“你知道，因為職業(yè)關系我是不喝酒的。小陸，你有什么事直說，一會我就要回去了，明天還有事要早起?！?/p>

小陸略一沉吟說：“我和幾個朋友開了一家經(jīng)營建筑材料的公司?！?/p>

“哦?！?/p>

“想請你幫個忙?！?/p>

“我能幫你什么忙呢？”

“我記得令尊曾在某水泥廠當過軍代表?！?/p>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p>

“可人還是熟悉的嘛?！毙￡戇攘艘豢谕考桑f：“能不能請令尊通過關系搞點水泥？利潤嘛，三七開——你拿七?！?/p>

“這個忙我?guī)筒涣?。?/p>

“老兄，不要書呆子氣，放著鈔票不賺，不是傻嗎？”

張翀舉堅決地說：“不行！我絕對不會向家父開這個口，再說，即使我開了口，家父也絕對不會同意的?！?/p>

張翀舉拂袖而去，到了家，把剛才的事告訴了妻子，李雅莉聽后，想起了自己今天白天遇到的一件事。她和同事去商場買東西，碰到了一個她以前認識的人，那人邀請她去參加演出，她二話沒說立即就答應了。那人走后，同事問她，你為什么不先和他談好勞務費？李雅莉不解，還要談勞務費？同事說，為什么不談，你傻啊。

張翀舉聽后，突然意識到，好像一夜之間，這世界變了。

某豪華酒店開業(yè)典禮演出現(xiàn)場，張翀舉和其他演員及琴師王皝廆登臺表演《龍鳳呈祥·佛寺相親》。

張翀舉在臺上演唱時，見臺下前排坐著一個穿夾克衫，手拿大哥大的男子在沖他笑，張翀舉覺得眼熟，再一看，原來是小學同學小朱。

演出結束，張翀舉剛下臺，小朱便迎上前來，拉著他的手說：“老同學，你好啊?！?/p>

張翀舉客氣地向他問好。

“好久不見了，一定要聚一聚?！毙≈鞜崆榈匮垙埩埮e到他家里去玩。盛情難卻，張翀舉只好答應了。

小朱開著一輛豐田皇冠來接張翀舉，車子駛進N市著名的北顧灣路，這里背山臨江，環(huán)境安靜，風景優(yōu)美。張翀舉和小朱在學校時是最要好的同學，畢業(yè)后這些年竟再沒有見過面，沒想到他已有了如此身家。

“來來來，翀舉，請入席?！毙≈鞂埩埮e領進飯廳，只見餐桌上已經(jīng)擺滿了精美的菜肴，還有兩瓶好酒。

張翀舉不安地說：“隨便吃點就好了，何必弄這些高檔菜，讓你破費?！?/p>

小朱說：“闊別多年，不要客氣?！?/p>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小朱說：“你知道我小時候家境并不好，后來，我白手起家，從一開始八百元的啟動資金，走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p>

小朱講了他的創(chuàng)業(yè)史，可謂跌宕起伏，艱苦備嘗。

張翀舉感嘆道：“商場如戰(zhàn)場，此言不虛?！?/p>

小朱問了張翀舉的近況后，說：“現(xiàn)在京劇不景氣，你有沒有想過干點別的？”

張翀舉說：“我又能干什么呢？”

“能干的事很多。每個月才拿那么點工資，何況現(xiàn)在又沒有戲演，你還堅持，到底圖個啥？”

張翀舉沒有吭聲。

小朱又說：“在學校的時候你的成績就是全年級頂尖的，你要是經(jīng)商肯定不會比我差?！?/p>

吃過飯，二人對坐飲茶，小朱鄭重地說：“如果你愿意到我這里來，我給你副總的職務和待遇以及一套和我這一樣的別墅?！?/p>

張翀舉并不回答，只是伸出手來和小朱握別。

夜晚，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一會兒又變成瓢潑大雨，天地間白茫茫一片。

張翀舉罕見地失眠了，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怕影響懷孕的妻子休息，便悄悄起身，來到客廳，坐在沙發(fā)上，陷入沉思。

張翀舉不是一個沒有主見，輕易就被別人說動的人，但小朱的話確實使他有幾分認同，引起了他的些許共鳴。

京劇不景氣的狀況看來不是一時半會就能改善的，既然沒戲演為什么不能去干點別的？等情況有所好轉還可以回來嘛。

一剎那，張翀舉似乎準備就這樣決定了。但很快他又想，藝術是要不斷修煉的，所謂“拳不離手，曲不離口”說的就是這個道理。何況戲曲舞臺形勢多變，自己離開后再回來還有沒有施展拳腳的機會就很難說了。

張翀舉想起了立于喇叭下學唱《紅燈記》，想起了在“小京班”的雛鷹初啼，想起了問藝求學的青蔥歲月，想起了梁國棟和戲校老師的言傳身教，想起了覃老師的諄諄教誨，想起了邱大伯等戲迷們的鼓勵支持。

“不是矯情，京劇是我的第二生命，舞臺是我至死不渝的守候?！睆埩埮e喃喃自語著，大步走到窗前，天亮了，望著雨后天晴云開處出現(xiàn)的絢麗彩虹，他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李雅莉生了一個八斤二兩重的兒子。

為振興京劇，活躍演出市場，省里決定各地京劇團赴省城會演，活動最后將進行評獎。

梁國棟和張翀舉在參演的劇目上取得了一致的意見——《紅鬃烈馬》，但是由誰演男主角薛平貴，兩人出現(xiàn)了分歧，張翀舉建議由戲校畢業(yè)的老生演員小郗來演，他分到劇團后一直由張翀舉傳幫帶，被大家認為是張翀舉的接班人。梁國棟則認為這次會演很重要，應由張翀舉領銜主演。

張翀舉說：“小郗基本功扎實，技術比較全面，所缺的是舞臺上大的演出經(jīng)歷，如果給他這次機會，他會證明給大家看的。”

梁國棟仍是搖頭：“這次仍由你主演，就這樣決定了?！?/p>

張翀舉心想，藝術貴在傳承，京劇后繼有人才能永葆魅力。自己正是在梁國棟、戲校老師、覃老師等前輩的無私傳授和扶植下才有了今天的一點成就，培養(yǎng)和提攜年輕演員是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但梁國棟為劇團榮譽考慮并無不妥，且決心已定，怎么辦？張翀舉情急之下，一個念頭掠過他的腦海，他沉吟片刻，點了點頭。

省大劇院內(nèi)，人頭攢動，《紅鬃烈馬》演出即將開始。

突然，團里的劇務跑到梁國棟面前，焦急地說：“張翀舉不見了?！?/p>

梁國棟一驚：“趕快找啊?！?/p>

“到處都找不到。”劇務請示道：“演出就要開始了，怎么辦呢?！?/p>

梁國棟思索片刻，說：“那就只有讓小郗上了?！?/p>

小郗十分珍惜這個難得的機會，唱、做俱佳，表演賣力，劇院內(nèi)響起一陣陣熱烈的掌聲和喝彩聲。這時，小郗看見了坐在臺下后排座位上的張翀舉，瞬間明白了張翀舉的良苦用心，心里一陣感動，淚水涌上了眼眶。

演出圓滿結束。張翀舉笑逐顏開，用力鼓掌，比自己演出成功還要高興。

作者簡介：林敏，男，文史愛好者，有多篇文學作品在各類報刊發(fā)表。

（責任編輯 關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