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論冰心散文的“新文藝腔”

［摘 要］ 五四時期，抒情小品文由《晨報副刊》的“浪漫刊”專欄起步，隨后，冰心的作品《笑》和《往事》在《小說月報》革新號“創(chuàng)作”欄目推出，呈現(xiàn)出她對散文創(chuàng)作審美層面的自覺追求。冰心行文深受古典傳統(tǒng)浸染，并融入了西方語法技巧，在新舊文學過渡的浪潮中造就了極具個人風格的“冰心體”。嘗試將“冰心體”散文作為現(xiàn)代散文初創(chuàng)期的一種代表性文體，用“歷史還原”的方法考察其形成及風靡于青年讀者間的內(nèi)源性，重新審視“冰心體”所存在的“新文藝腔”問題，并反思這一癥候在文學語言發(fā)展中的流弊。

［關(guān)" 鍵" 詞］ 冰心體；新文藝腔；抒情散文；語言實驗；審美反思

引言

“冰心體”的說法最早是由阿英在20世紀30年代提出的，他表示：“她的文體，在文壇上也引起極大的波動，形成當時的一種非常流行的作風。……她的詩似的散文的文字，從舊式的文字方面所伸引出來的中國式的句法，也引起了廣大的青年的共鳴與模仿，而隱隱地產(chǎn)生了一種‘冰心體’的文字。”［1］“冰心體”散文的典型特征是以細膩的文字泛起柔情的漣漪，以流暢的句式運載淡淡的憂愁，既有古漢語的韻味，又顯示出白話清麗自然的風致。讀魯迅的雜感小品文可以感受到“憂憤深廣”的沉重氛圍，讀張愛玲的小說能窺見時代洪流下女性的道德困境和生存命題，相比之下，冰心的作品談不上深刻，而是有一種單純的清淺，但這樣的“清淺”也開辟出了一條別樣的白話美文的創(chuàng)作道路。

唐弢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對冰心的散文給予了較高的評價：“冰心的散文筆調(diào)輕倩靈活，文字清新雋麗，感情細膩澄澈；既發(fā)揮了白話散文流利曉暢的特點，又吸收了文言文凝練簡潔的長處；它們顯露了作者較高的文學修養(yǎng)，也表現(xiàn)了一個有才華的女作家獨有的風格?！保?］這顯然是受到了梁實秋、茅盾等權(quán)威批評家先入為主的評價導向的影響，他們雖然肯定了“冰心體”的語言美質(zhì)，但也指出了其中裹挾的空中樓閣式的“新文藝腔”。

要理性看待冰心在寫作中存在的“新文藝腔”，就要將其推至當時的歷史語境之下，追溯她掙脫古代文學框架、適應新文學變革轉(zhuǎn)型，從而舒徐自如地表達現(xiàn)代人思想情感的軌跡?！靶挛乃嚽弧币蚋》旱氖闱?、辭藻的堆砌和程式化濫調(diào)的寫法，一直以來都是被重點批判的對象，顧頡剛就曾說：“我們的精神用在修飾文字的功夫上的既多，我們的言語自然日趨鈍拙、日趨平淡無奇，遠不及一般不識字的民眾滑稽而多風趣?！保?］但倘若將其視作白話語言發(fā)展的歷史中間物，便可從中觀照由傳統(tǒng)轉(zhuǎn)向現(xiàn)代的過渡時期所反映的不同文化取向和審美偏好。以此為邏輯，冰心基于俗文學體系的對白話文的探索無疑具有先驅(qū)性的歷史意義。以立體的維度，再探“冰心體”的審美建構(gòu)，可知“新文藝腔”是白話必須走的一條矯枉過正的道路。

一、冰心與古典傳統(tǒng)

文字是存放歷史的地方，因為它將瑣碎的小事埋藏在時間化作的塵土中，留下可供回望的悠長背影。在對字句的拾掇中，可挖掘出作家語言風格生成、衍展的痕跡。冰心的文字以典雅著稱，頗具古韻，加上豐富的修辭手法點綴，應承了她在小說《遺書》中借人物口吻提倡的“白話文言化，中文西文化”的文學主張。張?zhí)煲硇稳轂椴粫谷朔锤械呐f文學汁水：“像裹過足的放了足，穿高跟鞋，也有好看的。”［4］冰心既能夠靈活借鑒西文中的句法和語用結(jié)構(gòu)，又能夠在巧妙的遣詞造句中烘托出東方古典文學的雅致意境。

談及冰心與古典傳統(tǒng)的關(guān)系時，大都繞不開其自幼對傳統(tǒng)儒學的學習。10歲那年，她的讀本除了《國文教科書》，又添了《論語》《左傳》《唐詩》以及種種新舊散文［5］。她的散文流露出維持古典秩序的傾向，其中一個明顯的表現(xiàn)就是傳統(tǒng)詩文中常見的引經(jīng)據(jù)典的手法。所謂“引經(jīng)”，當源自“文本于經(jīng)”這種對儒家原典的信奉；而“據(jù)典”中的“典”，來自舊的，所以也稱為“典故”。［6］冰心常常以脫口而出的方式引用古詩文原句，渲染她此時此刻的情緒。例如，在《寄小讀者》中，從站臺下車散步，遠望泰山之時，情不自禁地默誦“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7］，結(jié)尾處又引用龔定庵的“都道西湖清怨極，誰分這般濃?！保?］，表達了近江南之景的喜悅心境，實現(xiàn)了情感體驗與引用文本的緊密結(jié)合。這樣直接引用的寫作方式有如在散文中開辟出另一聲道，作為比附性的抒情說明，直觀地增添了一份古樸之美?；虿捎谩叭牖钡男问?，如描繪海棠花時，稱它“紅得‘樂而不淫’，白得‘哀而不傷’”［7］，別出心裁地讓古詩短句充當形容詞的成分，詞語與音節(jié)的對舉形成畫面感，同時又頻以四字文言緊縮句式，密而不促。例如，《圖畫》一文中的“尋幽訪勝”“憑高下視”“玉宇瓊樓”“瑤宮貝闕”等；《一日的春光》中的“燈下孤坐”“柳絮亂飛”“徘徊瞻顧”“百就千攔”等，冰心將古典辭章、語匯注入現(xiàn)代白話中，使得二者在交匯中形成高低起伏、錯落有致的節(jié)奏，編織了如夢似幻的意境。

冰心出神入化的文字調(diào)動能力起源于早期創(chuàng)作的積淀，據(jù)湯志輝的史料發(fā)現(xiàn)，冰心的第一篇文章并非學界普遍認定的《二十一日聽審的感想》，而是早于該文章兩年發(fā)表的《華北臥佛寺女青年夏令會》。這篇署名為“謝婉瑩”的文章于1917年10月在《青年女報》上出版，為冰心在貝滿中齋時所寫。［8］為便于賞析，摘錄片段如下：

北京第四次婦女夏令會，聚于京西臥佛寺。寺當西山之腰，距京約三十里，午發(fā)而暮至。其地群峰環(huán)繞，清泉噴激，綠樹陰濃，野花香遠。寺中殿閣崇閎，可容百人，樓臺高爽，空氣清新。與會者多京津女學界及青年會會員，濟濟蹌蹌，百有余人，頗極一時之盛……若夫盤旋于山清水秀之間，縱觀天涯云樹，恍悟上帝之創(chuàng)造天地萬物，實具莫大之智慧。且仁者樂山，知者樂水，景物之接觸，使人心恬意靜，俯仰宇宙之間，動植礦等，無一不足供吾人學識之研究，此是會之裨益于智育者也……故會終人散，皆流連嘆惋，恨八日會期之迫促，情長時短，臨別依依，深望來年夏日，新交舊友，重行握手時，人數(shù)倍增，興味倍濃，豐盛生命，養(yǎng)育多人，此實同人之所馨香而祝禱者矣。［9］

從節(jié)錄的文字中可以看出，冰心的文言寫作功底十分深厚，語言自然流暢，一氣呵成?！叭舴颉薄盁o一”為典型的文言句首用詞；“距……里”“實……矣”“……者也”則是常見的文言句法結(jié)構(gòu)。冰心用清新淡雅的筆調(diào)勾勒出夏令會舉辦地的秀麗景色，對偶、排比穿插其間，使得句式既勻稱又不失流動的氣勢，體現(xiàn)出“中和之美”的傳統(tǒng)語言思維?！案┭鲇钪嬷g”一句化用了王羲之《蘭亭集序》中的“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而“仁者樂山，知者樂水”則符合上文所提到的直引式寫法，這也被周作人稱作“文抄公體”［10］，用以彌補自己文本與所引文本之間在語言上的隔膜，由此可知，在正式進入白話文寫作之前，冰心就已試圖在文字中構(gòu)建古老的情感場域，還原具有知識美感的詩意氛圍。她身上所攜帶的濃厚傳統(tǒng)文化因子，也讓她得以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沖出重圍，找到一條彌縫文言與白話的創(chuàng)作道路。

二、對冰心“新文藝腔”的重審與反思

“新文藝腔”原指20世紀30年代中國文藝青年生硬或日化的語言，現(xiàn)在指一種不自然的文風，以及與現(xiàn)實語言有一定距離的、書面化的語言方式?！氨捏w”雖然在青年讀者中極為盛行，但也受到了主流文壇的批評。左翼作家蔣光慈就認為冰心擁有的是“小姐的人生觀”，“所代表的只是市儈性的女性，只是貴族性的女性”［11］。這是因為學界普遍認為冰心的作品幾乎總是回避艱澀的社會性議題，與政治、革命、斗爭保持著距離，仿佛是象牙塔孕育的產(chǎn)物。例如，散文《小桔燈》是冰心根據(jù)20世紀40年代在重慶郊區(qū)與一位窮苦人家的小姑娘偶然相識的真實經(jīng)歷寫成的，文章中暗含了政治斗爭的殘酷，但并未像同時期的其他作品一樣，將斗爭血淋淋地推至臺前，而是將它處理成了一個淡淡的背景。整篇文章聚焦的重點反而是小姑娘在白色恐怖籠罩下的鎮(zhèn)定、樂觀和善良。比起滿溢的戰(zhàn)斗激情，冰心面臨“破壞的時代”時，更傾心于溫馨、舒緩的表達方式。在《“破壞與建設時代”的女學生》一文中，可以追蹤到她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主題的主張：

春天的花，秋天的月，江邊晚霞的顏色，出山泉水的聲音，以及宇宙間形形色色都是“天然之美”，非常的華妙莊嚴，最合于女子的心理。在這時也最容易生出一種拔俗出塵的“感想”和“理解”。同時如能夠?qū)⑦@“感想”和“理解”，用文字寫出來，便是“沒有一毫刻畫造作，極其可愛”的“天籟”、“人籟”。這不但是一種最高尚的消遣方法，也能練成我們隨時隨地注意研究宇宙萬物的慣性。并且能以引導我們的“思想”、“文字”，漸漸的趨到活潑神妙的境界里去。［12］

冰心以一雙孩童般澄澈明朗的眼睛去觀看山巒與平原、巨浪與淺溪，她對自然的美有著敏銳的感知力，從清新優(yōu)雅的審美趣味出發(fā)，去挖掘一切萬有的勃勃生機，再沉入對自我內(nèi)心細膩感觸的描摹中。于是，“愛”的人生觀、宇宙觀和生命觀便成為她作品的核心命題。冰心透過她的敘述希冀解決的是人的心靈與追求問題，正如她的散文《“無限之生”的界限》《問答詞》等，不斷提出對于樂園與天國、快樂與光明的尋找，而“人生究竟是什么”正是動蕩年代里困惑著青年人的一個永恒的疑問。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冰心“愛的哲學”雖然談不上深刻，但是貴在言辭的誠懇和情感的真摯。例如，《往事·七》中一再被引用的句子：“母親呵！你是荷葉，我是紅蓮。心中的雨點來了，除了你，誰是我在無遮攔天空下的蔭蔽？”［7］在對抒情格外重視的五四文學中，這樣的情感表達方式很容易得到認可，并引起讀者的同感與共鳴。它表明并非只有殘忍的革命、絕情的出走才能激蕩起現(xiàn)代文學的精神，母愛、對大自然及生命的無限熱愛也能喚起人性的復歸。對于五四時期的新青年來說，現(xiàn)實已經(jīng)足夠沉重，冰心的作品能夠給予他們溫柔的撫慰，使他們得到心靈的救贖，雖然帶有泛化的色彩，卻是時代中不可或缺的療愈童話，是特定時期被社會大眾所需要的“新文藝腔”。“冰心體”有別于一般意義上扭捏造作的“新文藝腔”，主要在于其傾吐衷曲、敘寫真話，正因為作家毫無保留地在作品中對讀者敞開心扉，袒露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潛流，才能引起讀者強烈的情感共振。

但需要指出的是，冰心的文字也存在技法上的雕飾痕跡。例如，《笑》中對老婦人微笑的描寫：“這同樣微妙的神情，好似游絲一般，飄飄漾漾的合了攏來，綰在一起?！保?］給人一種形容詞過度纏繞的冗余之感。冰心的散文結(jié)構(gòu)單一，開篇常以景色鋪陳，偶然觸動的情緒常常是行文的關(guān)鍵線索，讀到一定的數(shù)量，也會因單調(diào)、空泛而產(chǎn)生審美疲勞，通篇的記憶點多是堆砌而成的精美語句，亦有“流于做作”之嫌，在形式上顯現(xiàn)出知識分子特有的距離感，這些都可以說是其“新文藝腔”的集中表現(xiàn)。但是，在承認這種現(xiàn)象的同時，還是要回到“冰心體”產(chǎn)生的語境上來，與其說“新文藝腔”是某一種語體風格，不如說它是承載著新舊白話過渡痕跡的“歷史中間物”。正是這一帶有“新文藝腔”的“冰心體”散文，拓展了白話的審美意蘊，使之免于粗俗，是白話能為“美文”的有力佐證。而從語言發(fā)展的歷史價值來看，冰心的散文大都被選入了教科書，顯示出現(xiàn)代白話散文長于描寫與抒情的特征，“冰心體”質(zhì)實、親切的語言藝術(shù)，奠定了現(xiàn)代文學及現(xiàn)代漢語的書面語基礎(chǔ)，塑造了現(xiàn)代規(guī)范式、教育式文學的雛形。

結(jié)束語

在當代，文藝腔依舊沒有銷聲匿跡，甚至彌漫在中小學之間，突變?yōu)樾乱淮摹皩W生腔”。這樣一種如同工筆花卉似的腔調(diào)，關(guān)注的是語言文字的功能屬性，而非以情為引線的自在闡發(fā)，顯露出對文人語言系統(tǒng)的刻意攀附。而對“新文藝腔”的討論最終還是應落回文學的陣地，思考我們究竟應該如何在對前人的模仿中、在對語言的漫長適應與實踐中，掙脫“腔調(diào)”的框架，尋找到屬于自己的句子。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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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蔣光慈.現(xiàn)代中國社會與革命文學［N］.民國日報副刊，1925.

［12］冰心：“破壞與建設時代”的女學生［M］//卓如.冰心全集：第一冊.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94.

作者單位：西華師范大學

作者簡介：黃議萩（1999—），女，漢族，四川雅安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