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上線”這個詞對普通人來說也許比較陌生,而對高中教師來說,卻是個關乎職業(yè)命運的詞。
所謂“雙上線”,指的是一個班里總分上線與單個學科分數(shù)都上線的人。比如說,總分線是550分,本班上線有20人;語文單科上線是95分,在上總分線的20個學生里面,語文也上了線的人數(shù)有多少,這個人數(shù)與全班總?cè)藬?shù)的比率就叫“雙上線率”。這個“高等數(shù)學問題”對我這種數(shù)學白癡來說簡直比哥德巴赫猜想還要難,但并不妨礙我在參加工作不久就了如指掌了。原因很簡單:生存壓力的逼迫——“雙上線”的指標直接關系著高中教師的收入,更關系著教師在學校的地位和命運。
“雙上線”指標考核的思路基本上是這樣的:高考之前,學校先給每個班下達任務指標,應該上“雙一流”的是多少,上一般本科的是多少,??频氖嵌嗌?。每個層級的指標都代表一定數(shù)額的獎金,沒完成指標也會有相應的扣除。高考結(jié)束后,假設某個班完成了指標,學校就將相應獎金發(fā)放到班級。之后,各學科教師如何分配呢?這時候“雙上線”就出場了。
最簡單的操作方式是計算每個總分上線學生單科上線的情況。比如一個學生高考總分590分,每科分數(shù)都上了該科的上線分,那么該生的獎金則由每科教師進行分配;如果學生的語文沒有上線,那么語文老師將拿不到該生的獎金,而由其他上線科目的老師分享;其他科有相同情況照此辦理。
在許多高中,“雙上線”是考核教師最重要的指標,其重要性遠遠高于平均分、及格率之類。按照權(quán)威部門的說法,這個考核有利于教師將寶貴的精力用在該用的人身上,避免做“無用功”(這個詞是領導們專門用來批評那些力氣“用錯了地方”的老師)。按照領導們的說法,能上大學的學生掙得的分才是“有效分”,其余的,都是無效的。這種做法美其名曰“全面發(fā)展”。自然,教師如果未能在這個“有效分”上產(chǎn)生作用,他的所有工作也都是無效的。一切的標準只有一個:考分。
固然,除了“雙上線率”,很多學校也還有單科上線率的考核。也就是不論學生總分是否上線,其某科成績特別優(yōu)秀,也會有一定的獎勵,但是其權(quán)重相比于“雙上線”只能說約等于零。而且?guī)缀跛袑W校領導都會三令五申,要求做到單科上線與總分上線盡可能重合,因為這樣才能避免做“無用功”。畢竟,即使某科考了滿分,其他科目分數(shù)不夠,總分也是不夠的。這樣的學生,無法作為學校的成績大加宣傳,更不能作為學校的招牌昭示天下。
“雙上線”的指導精神就是總分至上。在高考的指揮棒下,偏科就是彌天大罪,“6-1=0”是不爭的事實。單科成績再好,總分上不了線,也是枉然。因此,很多學校發(fā)明了“雙上線”這個法寶,目的在于將那些總分比較高但有些科目比較弱的學生甄別出來,針對其弱項進行相應輔導;同時也將那些某些科目很強但是總分不高的學生甄別出來,以便有針對性地放棄。前一個目的聽上去多少還有點因材施教查漏補缺的味道,而后一種做法則無異于對學生提前宣告失敗。
固然,在高考分數(shù)線的威逼下,談什么多元智能和偏才怪才都純屬奢侈。雖然大學自主招生已經(jīng)開始鋪開,但是要真正做到讓某一方面有特長的孩子脫穎而出,無疑還有相當長的一段路要走。在“雙上線”和“有效分”的大旗下明目張膽地號召放棄一部分學生,這樣的教育,已經(jīng)異化到了何種程度?
在一部分領導和一部分教師的眼里,學生是沒有名字沒有性別的,更是沒有個性沒有青春沒有夢想的,他們只是一個個的分數(shù),期中的、期末的、診斷考試的、高考的。一個“合格”的教師,應該學會根據(jù)學生的總分確定哪些是“可以造就”的,于是多開點小灶,多給點關心;哪些是“無效”的,哪怕他用全身心熱愛著文學或者數(shù)學或者物理,只是因為他的總分不夠,于是該科教師對他的指導是受限的,因為他活該被放棄。
所以,當你班上有一個孩子特別喜歡寫作,而且顯露出了極高的寫作天賦,你不能輕率地去指導他,而應該首先看看他的總分能否上線。如果能,那你做的就是有用功,學校領導會為你做的一切而感謝你;如果不能,你最好放棄他,因為高考需要的不是朱自清或者海明威。高考只需要一個個數(shù)字,在下學期開學的時候,能夠作為學校貼出的橫幅的一部分,展示在大街上、校門口。其他的,都毫無意義。
這種思想指導下的教育,其實是對大部分優(yōu)生和所有“后進生”的雙重屠殺。
有一兩科弱科的優(yōu)生不斷在被提醒自己的短板,在老師的督促下耗費大量時間和精力去補習弱科。這種補習的過程也是一種不斷摧毀自信的過程,他們被不斷提醒:你的優(yōu)點不值一提,但是你的一個弱點將會毀掉你的一生。而總分較低但是有一兩科強項的學生則是被完全放棄,他們被暗示:你的優(yōu)點一文不值,老師犯不著在你身上浪費時間和精力,你的存在對學校來說毫無意義。除了少數(shù)科科全優(yōu)的學生,大部分學生都在這種暗示和強化中不斷被打擊著自信,他們看不到自己的長處,總看到自己被無限放大的缺點。他們被逐漸剝奪了自信和快樂,慢慢變成功利焦灼的行尸走肉,和老師一樣,成為分數(shù)的奴隸。焦慮就這樣蔓延了一個又一個校園。
最讓人無語的是,這樣的政策,其目的據(jù)說是為了學生的全面發(fā)展。
且不談高中學生成天被困于書山題海,跟操場、畫板、音樂幾乎完全絕緣能不能被稱為全面發(fā)展,即便是在考試科目里,這種“全面”似乎也是掩耳盜鈴。有資料顯示,從恢復高考到現(xiàn)在近五十年,全國出現(xiàn)了數(shù)千名各級各類的高考狀元,然而他們中間沒有一個在自己的領域里做出卓越的貢獻,更沒有出現(xiàn)讓世人矚目的大師。請問:這樣的教育到底是全面發(fā)展還是“毀人不倦”?
教育人都知道著名的“錢學森之問”,錢學森先生離世前曾發(fā)問:為什么我們的學??偸桥囵B(yǎng)不出杰出的科技創(chuàng)新人才?其實答案也很簡單:我們那些杰出的人才,在高中的時候就被扼殺在搖籃之中了。
讓我們看看近現(xiàn)代那些真正的大師們是怎么脫穎而出的:
吳晗報考清華大學時,他的國文、英語都是滿分,但數(shù)學卻考了零分。清華大學經(jīng)過慎重考慮,決定破格錄取。吳晗最后成為中國著名學者、明史專家。
張充和報考北大時,數(shù)學考了零分,但國文、歷史、英文成績都很優(yōu)秀,尤其是作文拿了滿分。胡適為了留下張充和,特地跑去找到閱卷老師,請對方無論如何在他的卷子上找出幾分。最后北大終于答應破格錄取張充和,張充和后來成為著名文學家、書畫家。
季羨林報考清華大學時,國文和英文滿分,而一百分的數(shù)學,他只考了4分,仍然被清華大學錄取。
著名詩人臧克家報考國立青島大學(山東大學前身)時,數(shù)學也是零分,但是因其文學成就突出依然被破格錄取。
錢鍾書考清華時,國文和英語也特別突出,但是數(shù)學只有15分。
最傳奇的是錢偉長。1931年,他考清華大學時,中文和歷史都考了滿分,物理只考了5分,英文是0分。而就是這個物理考5分的學生,后來棄文從理,成為全班最優(yōu)秀的學生,最后成為我國物理力學大師。
如果上面這些大師們都曾在奉行“雙上線”考核機制的高中上學,幾乎可以斷定,他們會被無情拒之于優(yōu)秀大學門外,取代他們位置的則是一幫總分合格卻總體平庸的學生。貌似正確的全面發(fā)展,最后結(jié)出的卻是全面平庸的瓜。
當然有人會說,這是高考的指揮棒使然,作為教育低端的高中學校和教師能有什么辦法?我想說的是,我們也許無法改變宏觀環(huán)境,但是至少應該保留一點教育的良知,不要將一個個鮮活的學生異化成沒有生命的數(shù)字,甚至你獎金單上的金額。如果還有可能,請盡量給予那些偏科的學生一點鼓勵、一點肯定。教育中,錦上添花也許重要,但是更重要的一定是雪中送炭。清朝人都知道,“不拘一格”才能降人才。真正的教育,需要的是教師的教育常識和良知,更需要堅定的教育擔當。
下課了,看著樓道里熙熙攘攘的學生,我心里想,他們中間會不會也有搖籃中的吳晗、張充和、季羨林、臧克家、錢鍾書或者錢偉長?他們要是知道,學校領導再三強調(diào)的是教師要“找準方向”,不能將有限的精力放在他們身上的時候,他們會怎么想呢?他們要是知道,學校將某些教師對他們的關愛、花在他們身上的時間和心血稱為“無用功”,并用講話、考核、績效工資等方式要求教師放棄他們,把精力放在其他“有希望”的孩子身上,他們還有什么理由繼續(xù)認真學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