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家分享一下,我人生當中遇到的令我印象深刻的老師。
這是一個千萬人寫過、還將被千萬人寫下去的題目。用這個題目作文,一般都抱著感恩戴德的心情,當然我也不例外。
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第一個老師是個女老師。
她的個子很矮,姓于名錫惠,講起話來有點兒外地口音。
她把我從一年級教到三年級,從拼音字母教起,一直教到看圖識字。
六十年過去了,我還經?;貞浧鹚现L調教我拼音的樣子。
今天我能用電腦寫作,而不必去學五筆字型,全靠著于老師教我的那點基本功。
于老師的丈夫是個國民黨的航空人員,聽起來好像洪水猛獸,其實是個和藹可親的老人。
他教過我的哥哥,我們都叫他李老師,村子里的人也都尊敬他。
于老師的小兒子跟我差不多大,放了學我就跑到他們家去玩,我對他們家有一種特別親切的感情。
幾十年后,于老師跟著她的成了縣醫(yī)院最優(yōu)秀醫(yī)生的小兒子住在縣城。
我本來有機會去看她,但總是往后拖。
結果等到我想去看她時,她已經去世了。
聽師弟說,她生前曾經看到過《小說月報》上登載的我的照片和手稿。
那時她已經病了很久,神志也有些不清楚,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我。
師弟問她,我的字寫得怎么樣,她說:比你寫得強!
第二個讓我終生難忘的老師是個男的,其實他只教過我們半個學期體育。
這個老師名叫王召聰,家庭出身很好,卻始終謙虛謹慎,一點兒都不張狂。
他的個子不高,但體質很好。他跑得快,跳得也高。
我記得他曾經跳過了170cm的橫桿,這在一個農村的小學里是不容易的。
那年村子里流行一種拖鞋,走起來很響,我爹也給我做了一雙,我穿著拖鞋到了教室門前,看到同學們已經睡著了。
我本能地將拖鞋脫下提在手里,赤著腳進了教室。
這情景被王召聰老師看在眼里,他悄悄地跟進教室把我叫出來,問我進教室時為什么要把拖鞋脫下來,我說怕把同學們吵醒。
他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沒說就走了。
事后,我聽人說,王老師在學校的辦公會上特別把這件事提出來,說我其實是個品質很好的學生。
當所有的老師都認為我壞得不可救藥時,王老師通過一件小事發(fā)現(xiàn)了我內心深處的良善,并且為我說話。
這件事,我什么時候想起來都感動不已。
后來,我輟學回家成了一個牧童。
當我趕著牛羊在學校前的大街上碰到王老師時,心中總是百感交集,紅著臉打個招呼,然后低下頭匆匆而過。
后來王老師調到縣里去了,我也到棉花加工廠里去做臨時工。
有一次,在從縣城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了騎車回家的王老師。
他的自行車后胎已經很癟,馱他自己都很吃力,但他還是讓我坐到后座上,載我行進了十幾里路。
當時,自行車是十分珍貴的財產,人們愛護車子就像愛護眼睛一樣,王老師竟然冒著軋壞車胎的危險,載著我前進了十幾里路。
這樣的事,不是一般的人能夠做出來的。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見到過王老師。
但他那張笑瞇瞇的臉和他那個一躍就翻過了170cm橫桿的矯健身影,經常在我腦海里浮現(xiàn)。
莫言:姑姑教給我的寫作秘訣
大家都知道,我在小說里寫了很多故事,我小時候也聽了很多故事。
因為在當時的民間,有很多善于講故事的人。
很多老人,都能說一些令你終生難以忘記的富有深刻含義的故事。這些大部分都被我寫到小說里去了,當然也有一些還沒來得及寫。
現(xiàn)在,我跟大家分享一個我姑姑講的故事。
我姑姑是一個婦科醫(yī)生,當年,我們高密東北鄉(xiāng)十幾個村莊的孩子,大部分是由她接生,來到人間的。
有一年,我們逼著姑姑給我們講故事,她就講了一個——
有一次,半夜三更,有人來敲門,一個老人牽著一頭毛驢,請她去接生。
姑姑說“我不騎毛驢,我有自行車”。
我姑就推著自行車,跟著牽驢的老漢往前走。
剛開始天上還有半輪月亮,后來天慢慢就陰起來了,月亮也沒有了,周圍一團漆黑。
這個時候,前面突然出現(xiàn)了一盞紅色的小燈籠,在不遠不近地引導他們。
她就跟著這個牽驢的老漢,慢慢地走到了前面,看到有幾間小房子。
房子比較低矮,里面有一盞燈,散發(fā)著微弱的光芒。進到屋里,就看到了一個正要臨盆的產婦。
我姑姑進去給她接生,就這么生了一個又一個,一個又一個……一連生了五個!
我的姑姑想:
“周圍誰家有產婦,在生孩子之前,我都給她們做過孕檢的呀,沒記得誰家懷了多胞胎呀,怎么突然冒出這么一個生了五個孩子的產婦呢?
“相貌也不認識,家里的男男女女也都很陌生,而且都賊眉鼠眼,目光都很不正常。
“我突然想起來了,這可能是鬼!是妖怪!”
她想起我大爺爺,也就是她的父親,講過一個碰到妖怪的緊急辟邪方法,咬破中指,中指的血四處輪灑,具有強烈的辟邪作用。
我姑姑就一狠心咬破了自己的中指,把中指的血往四周一散,突然就感覺到眼前一片漆黑!
這個時候,她出來一看,原來自己在一片亂葬崗里,周圍是高高低低的墳頭,長滿了野草和荊棘,天上還有半個月亮。姑姑想,原來,剛才以為是產婦在生孩子,實際上是一個狐貍在生小狐貍,是給一個狐貍接生了。
說完了這個故事,姑姑把我們嚇得一個個膽戰(zhàn)心驚,汗毛倒豎。
我姑姑說,“我這是騙你們的,哈哈,哪有這種事兒???這就是你們大爺爺當年講的一個故事,我今天把它變成了我自己的經歷,講給你們聽,讓你們更加相信。但實際上是我編的?!?/p>
所以,我姑姑這樣一種講故事的方式,對我后來的創(chuàng)作也產生了非常大的幫助。
這也是我從民間故事的講述方式里,體會到并且實踐過的一種創(chuàng)作方法。
莫言:堅持閱讀,給我?guī)淼挠绊?/p>
我童年時的夢想盡管很多,但現(xiàn)在回憶一下,大部分的夢想還是和讀書有關。
我11歲輟學,因為干不了重活,只好放放牛羊。
當我趕著牛羊從學校的窗口路過的時候,看到我過去的那些同學們都在教室里或者讀書,或者打鬧。
當時我的夢想就是能夠回到學校讀書,但是我睜開眼睛卻發(fā)現(xiàn)這確實已經不可能實現(xiàn)了。
無緣上學,但讀書還是可以的。
所以我想,我今天之所以還寫了一些小說,就是因為在我輟學之后,還堅持讀書。
我先是在家里把我大哥和我二哥留下的中學課本全部讀完,然后把我們村子里能夠借來的書全部借來,然后再從周圍的村莊里搜羅圖書。
那時候農村的生活艱苦,藏書的人家很少,誰家有一本書都被視為珍寶一樣珍藏著,一般不外借。
為了借別人家的書,我也付出了很大的辛苦。
首先要跟人家花言巧語,保證有借有還,保證讀的時候一定愛護書籍,不損傷別人的書。
但是光有花言巧語有時候也不行。
我記得當初我的一個鄰村的同學,他們家有一本當時的線裝本的《封神演義》,我為了借這本書,給他們家推磨。
我是幫人家推了很多的磨,才換來了讀書的機會。
因為得來不易,所以格外珍惜;因為付出了勞動,所以刻骨銘心。
后來,我有很多的書可以讀,我的書架上不斷有新書在更換,新書未讀,更新的書又來到了。
所以書越多,越不讀書,因為得來得太容易了。
所以當看到了書展上鋪天蓋地、琳瑯滿目的書的時候,我也在提醒自己,少寫點,寫好點,寫精一點……
否則,就是在浪費紙張、浪費資源,尤其是浪費別人的寶貴時間。
大概在我十五六歲的時候,我們家的一個鄰居,他讀過大學的中文系,在勞動的間隙,他經常給我講一些文壇的故事。
從那個時候,關于文學,關于夢想,就在我心里埋下了種子。到了十七八歲的時候,發(fā)現(xiàn)當作家這個夢想實現(xiàn)起來太困難,首先就是沒有時間。
只有到了春節(jié)的兩三天,才是放假的時間。
春節(jié)一過,大家又立刻下地干活。
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面,如果想要拿起筆來寫小說,寫詩歌,只能是一個夢想。
當時我就及時地調整我的夢想,想了一個比較容易實現(xiàn)的夢想,就是去當兵。
因為當兵到了部隊,業(yè)余的時間可以去讀書。
1976年2月,我終于實現(xiàn)了我人生中第一個夢想。
穿上了軍裝,當了兵。
到了軍隊后,我必須實事求是地說,我的文學夢開始發(fā)芽。
在部隊里面,到了星期六、星期天,可以不干活。
這一開始我都不適應。
后來慢慢有了這個習慣。
現(xiàn)在每周休息兩天,還覺得太少,春節(jié)放假七天,依然覺得太短。
最初的文學夢想很簡單,無非就是想把稿紙上的文字變成鉛字,印到報紙刊物上去。
我像當時的許多文學青年一樣,不停地寫作,不停地投稿。
而且專門撿地區(qū)以下的縣區(qū)級的小刊物上投稿。
我覺得這樣的門檻低一些,容易發(fā)表我這樣的文學愛好者的作品。
所以我看到報紙,先翻廣告版,因為報紙上的廣告版上,轉載了很多地方級小刊物的通信地址和聯(lián)絡方式,然后投稿。
所以想象一下,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很多郵遞員的郵包里,都裝著一大批我這樣的文學青年寫的、裝在大的牛皮紙袋里的稿件。
每當聽到往單位送報紙、送稿件的郵遞員的摩托車的聲音,我的心就開始怦怦亂跳。
我希望能收到一封來自編輯部的信。
但是我經常收到的,是我寄出去的用大信封裝著的原封不動郵回來的包。
一看到這樣的大信封,我心里就涼了半截,我知道這次投稿又失敗了?;貋硪院?,不死心,重新封好,又寄往另一家編輯部。
又過來幾天,又回來了,然后再繼續(xù)……
終于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薄薄的信。
這封信就是河北保定一家刊物《蓮池》編輯部寄給我的,告訴我說這篇小說,很有文學基礎,請我到編輯部談一談。
我興奮得一夜沒睡著,我感覺到,終于要看到希望了。第二天就坐上公交車,到那家刊物的編輯部。
一進那個編輯部,就發(fā)現(xiàn)里面生著煤球的爐子,每個編輯員的辦公桌都積了厚厚的一層灰塵,和一大摞比人頭還要高的稿件。
當時我就很感慨,我想這么多的稿件里,編輯發(fā)現(xiàn)了我的文章,并且要給我發(fā)表,多么不容易。
后來,終于在1981 年10月份,我的第一篇小說,《春夜雨霏霏》,變成了鉛字。
莫言:實誠
糧食市上,一個老人在賣麥子。
麥子裝在一條粗布口袋里。布袋敞著口,顯露著里邊的小麥。
在粗布口袋旁邊,放著一個小布袋,里邊裝著與小麥顏色差不多的砂子。
在老人的兩側,也都是賣小麥的,他們很活躍,嚷叫著招攬買主。
老人一聲不吭。
買麥子的人,都會把一只手深深地插進口袋里,抓出一把麥子,放在眼前仔細看,然后再讓手中的麥子慢慢地淌回到口袋里。
如果手上土很多,說明麥子不干凈。他們還會把幾個麥粒放到嘴里咬一下,檢驗麥子的干濕。
老人的麥子,無疑是最好的。
有個人把粗布袋的口合攏后一把攥住,說:“我要了?!?/p>
但老人說:“你買了這袋麥子,還要帶上這一小口袋砂子,價錢與麥子是一樣的?!?/p>
買麥子的人不高興地說:“你這個老頭太奇怪了,我是來買麥子的,不是來買砂子的?!?/p>
左右兩側賣麥子的人和買麥子的人都感到好奇,側目觀,側耳聽。
老人說:“這一小口袋砂子是兩斤,我把這兩斤砂子摻到這五十八斤麥子里,你能看出來嗎?”
買麥子的人想了想說:“好吧,大爺,聽您的,您是實誠人。”
這是發(fā)生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的真實故事,賣麥子的人姓甚名誰我不知道,但買麥子的人是我舅。
我舅的女兒嫁到我們村第二年,生了個大胖小子。
我正在家休假,母親讓我上集買雞蛋,準備送給我表妹做月子。
集市西頭,靠著供銷社院墻,有十幾個賣雞蛋的人。
其中一個老頭,頭發(fā)花白,面孔清瘦,目光凄涼。
我瞬間感到這是一個善良、誠實的老人,連價都沒還就把他的雞蛋全買了。
回家后,母親從這籃雞蛋里挑出十幾個蛋殼特別光滑的,搖了搖,又對著光亮看了看,說:“這些都是壞的,孵小雞孵瞎了的?!?/p>
我不信,打開一看,果然都是臭的。
我說:“這怎么可能呢?那個老人,看著是多么慈祥善良啊?!?/p>
責任編輯:孫燕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