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東街

瓦藍或灰白的天，在這條街的上空，只露出一列小紙條寬，且毛邊極不規(guī)整，像是隨手撕下的那種。凹下去的多是些老房子。房子有些年代，土墻，黑瓦，木門，小木窗，屋里黑泥地，加上采光不好，顯得黑咕隆咚。這就是縣城唯一沒被拆遷改造的街道，原來稱東街，現(xiàn)在叫老東街。在樓房越建越高、馬路越擴越寬的現(xiàn)代都市建筑格局中，東街仿佛是縣城的一截闌尾。

東街有多老，我不知道，但它曾經(jīng)的光鮮模樣，倒依稀記得一二。我孩提時代生活在孔壟，本地人以孔壟為界，把包括孔壟在內(nèi)的南部區(qū)域劃為“下鄉(xiāng)”?？h城在孔壟的北邊，鄉(xiāng)下人把進縣城叫“上縣”。上縣已讓小伙伴們欣羨不已，何況上的還是東街。他們都知道我家親戚住在東街。小孩眼里的東街不似現(xiàn)在這樣逼窄，實際上那時的東街車水馬龍、熱鬧非凡，是縣城的主要街道之一。那個“雞毛換燈草”的貨郎挑著大草筐，打開蓋，六邊形的格子里放滿了五花八門的小玩意，什么皮筋、頭花、發(fā)卡、望花筒、小文具等等，那些東西東街全有得賣，貨郎沒有的東街也有。這還不算，東街口上，有一座擁有幾百年歷史的古塔，古塔旁邊是黃梅戲劇院，劇院對面是以古塔命名的飯店。那都是人愛扎堆的熱鬧地方?？梢哉f，70年代的東街，是縣城的文化活動中心。

如同一朵花、一個人，東街從盛年，走向衰老。

走在東街，仿佛走在兒時孔壟的街上。鞋店里的手工棉鞋、拖鞋、鞋墊，被擺成圓形一層層往上摞起，乍一看，像是大花筍；豎在門口的木牌紅紙黑字地寫著“算命、收魂”，雖然不見頭戴小圓帽、架一副小圓黑眼鏡的算命先生，但我想只要走進屋，算命先生立馬會被人攙扶著從房間出來；還有人一雙泡得發(fā)白的手在大腳盆里吭哧吭哧地搓洗著衣服；老人坐在大門口墻邊的小背靠椅上，雙手操在袖籠里瞇縫著眼曬太陽……只差沒人喚我小名。

隔三差五地，我在晚飯后總要到東街走一走。華燈初上，正是東街一天氣味最為濃郁之時。勞作的人們都回來了，一盞挨一盞的昏黃燈光滲出門窗的同時，一不留神就把屋里充斥的汗味也散發(fā)出來了。路面上濕濕的、黏黏的，想必是潑過了洗過米、菜和碗的水。這些味道在蛛網(wǎng)似的逼仄的上空，久久不散，混合，發(fā)酵，形成東街特有的味道。呼吸著這特有的味道，感覺也變得奇妙起來，仿佛回到小時候的家，小炭爐上坐著汩汩作響、香氣撲鼻的沙罐，家人圍坐一起，就像圍坐在藍煙、白霧與黃光交織的帳帷中。

炭火熄滅。父母遁去。我的世界從此變得空蕩和冷清。

然而，走進東街，卻讓我重新置身在一種溫暖的包圍中。

空手走進東街，回來時手里必定拎滿一個個裝有餛飩或餃子，要不就是菜粑、粽子或魚面之類食物的袋子。讓我拎這些東西的，是我的二姨。二姨自嫁到縣城就住在二姨父祖?zhèn)鞯睦衔堇?。老屋不臨街，房子寬不過四米，卻有二十多米長，還帶一個兩步就走到底的四方小院。在左右房屋的夾擊下，老屋宛若一根瘦黃瓜。怎么說城里的黃瓜也值錢，有它，二姨一家才算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摹⒇浾鎯r實的城里人。如今四十年過去了，所有的親戚都離開了彈丸小鎮(zhèn)，在大城市里安了家，再不濟也在縣城擁有了豪華舒適的大房子。反觀城里人二姨的家，無論怎么給老屋翻新加層，給墻面和地面貼上白亮的瓷磚，可因地形、格局的限制，總給人一種過時老土之感。盡管如此，二姨夫婦作為城里人的榮耀絲毫未減。在他們心目中，老城關(guān)人才是真正縣城人，就像那些百年老字號，“老”是正宗，是底蘊，是高貴，二姨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既然住進了老屋，理所當(dāng)然地成為了老屋的女主人，居住其中就得有些不同于鄉(xiāng)鎮(zhèn)的派頭和風(fēng)范。

二姨嫁到城里最先起變化的是說話。我們下鄉(xiāng)地勢平坦，說話聲調(diào)也平平，上鄉(xiāng)隨著地勢遞增，說話的聲調(diào)也像峰谷一樣起伏跌宕。同樣一句話，上鄉(xiāng)人說起來生動有趣得多。我很想弄清二姨拿腔拿調(diào)的原因。有一次，我緊緊盯住回娘家的二姨的嘴巴看，還真看出了名堂。二姨說話時嘴巴張得要比原來大，想必是上下拖長的聲調(diào)加大了她舌頭的活動范圍。竅門找到了，我也說起了上鄉(xiāng)話。姨們察覺出了，拿二姨打趣，說你這么快忘本不算，還帶壞了小孩。二姨看著我，眉眼笑成了兩道彩虹，就連那笑都跟原來不同。二姨的變化，搞得我們幾個小屁孩，一時竟以長大后能到縣城工作生活作為人生最高理想。自然，是在我們目睹親身經(jīng)歷過城里人的生活后。

那時誰到二姨家當(dāng)差或作客，都會一蹦三尺高。雖說物質(zhì)短缺，二姨總會想方設(shè)法盡顯城里人的闊綽，要不然二姨父會把臉拉成驢臉給她看。我印象最深的是絲瓜雞蛋湯，似乎每次必不可少的一道菜，綠茵茵的絲瓜和黃燦燦的蛋花浮在白底大花碗中，比起外婆裝在洋缽里的湯好看又好吃。吃完飯，二姨還會變戲法似的拿出一些稀罕東西，如糖葫蘆、水煮花生，碰到劇院有戲，還會送小孩進去看熱鬧，大人們則以不喜歡看戲為由在外面溜達。

稍大點我才知道，二姨是傾盡所有款待我們，誰知道在我們走后，她家得吃多少頓咸菜蘿卜，才能填平那幾頓所造成的財政赤字。她家和東街一樣，貌似繁華熱鬧，可基本上是供外來人享樂的。

而今，二姨老了，和東街一起老了，可她到老也沒忘自己是城里人。對同居一城的親戚，她像東道主似的操心，不管哪家有事，出力流汗的，她總比別人多。就拿我說吧，女兒二十多了，照理說我都是成年人的媽，可自從公公婆婆和父親母親（二姨的大姐大姐夫）去世后，二姨便時常念叨我“無父無母”，囑咐這叮嚀那的。有時實在插不上手，就在我家的口味上翻花樣。她知道我在“吃”上動手能力較差。明明煞費苦心，電話里偏說她家老少爺們“要換口味，不留神做多了，你拿些去吧”。我到二姨家拿“不留神的”的那一份時，早已被打包裝袋，眼瞅著鼓鼓囊囊的袋子，心想二姨得費多少神啊。二姨得空時就和我嘮嗑幾句，沒空就粗聲粗氣地叫我趕緊拿回家放進冰箱，語氣仿佛是幫她帶走她家的一袋垃圾。我提起袋子，心安理得地轉(zhuǎn)身出門，就像是閨女上娘家一樣。二姨說過，姨媽姨媽，姨也是媽。倘若我假模假式客套幾句，反而顯得太生分。再說，二姨家籠罩的氣氛中，根本沒有那些客套話的立足之地。

走在東街的次數(shù)多了，我發(fā)現(xiàn)這條街不光是街道窄、鋪面少，就連這街上的人也多有不同。我在民營街住過十年，那時街道兩邊，都是剛剛興建的獨幢小洋樓，整天見到的都是些忙忙碌碌的鄰居。他們（包括我在內(nèi)）腳步匆匆，總像是去趕集，趕永遠也趕不完的集。后來我搬到人民大道，沿街一個店面連著一個店面，一路上都是滿面春風(fēng)、笑靨如花的人，那份熱情倒讓人誠惶誠恐。有時，我也散步到寬敞僻靜的街道，一扇扇高大、森然的大門，如一張張披金戴銀的富貴的臉，與人有千里之隔。只有在東街，人們腳步輕閑，不徐不疾，神態(tài)平和，看上去就知道那是歷經(jīng)風(fēng)雨后的云淡風(fēng)輕，是一種自給自足的愜意與安祥。透過半掩的門窗，一眼“窺視”到屋內(nèi)簡樸的家居、恬淡的主人。那短促的一瞥，卻在我心里構(gòu)筑了一幅寧靜的居家圖。原來東街人早已明白，大道至簡才是最精致的人生。

是的，東街的繁華、浮艷，隨著劇院的遷徙，和有著凌云壯志人士的離去，一去不返。如今的東街，新房老宅參差不齊。老宅多半是空屋。新房也是相對老房而言，仍屬樸實無華。我常常想那些老宅的主人，他們現(xiàn)在在哪？必是在東街之外有了更好的房子?？蔀槭裁催€要在頹廢的街上留下破舊的老房呢？原因在于（除了個別心思縝密的），他們舍不下這條街道彌漫出的濃濃的人情味和生活氣息。這是其他街道所沒有的。因為東街住著的都是諸如我二姨這樣的人。

慢慢地，我也會攜帶三瓜兩棗走進東街，似乎那樣更應(yīng)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