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前,我在廣東汕頭參觀了我出生時的小洋房。這小洋房是我父母在新中國成立前購置,供我們一家人居住的。70多年的老房子經(jīng)汕頭市大修后得以重睹,我非常感激人民政府的厚愛。
我也見到父親走過的路。我發(fā)覺它和我一生走過的路、想要做的事情,何其相似!只是大時代的走向不一樣,我比他幸運得多!
父親成長于粵東蕉嶺的農(nóng)村,在祖父去世后生活艱苦的條件下,到廈門大學學習政治經(jīng)濟學,隨后東渡留學于日本早稻田大學?;貒鴷r正值日寇侵華,父親奔走廣東、福建、江西多個地方,奮力抗日救國。
抗戰(zhàn)勝利后,父親幫助聯(lián)合國救濟總署在潮汕地區(qū)散發(fā)救濟物品。這是個肥缺,但父親清廉自持,不同流合污。
后來,我們一家人到了香港,父親在幾所大專院校任教,其中一間叫崇基書院,是香港中文大學的前身。起初,父親研究中國哲學,從基礎(chǔ)上認識中國文化。為了徹底了解中國儒道,他花了很多時間去研究西方哲學及印度佛學,和中國哲學作比較,希望能深入挖掘中國文化的精髓。
我們一家十口人,生活由父親一人獨支,肩負之重可以想見。但他仍然對教學充滿熱情,并常常寫作直至深夜。他每個星期都會在家中向諸生講述哲學,我雖不懂,但在不知不覺之間,東西哲學的精神在我心中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作用。
父親一生為國,為了國家愿意舍棄一切。作為讀書人,他不畏強權(quán),不為富貴所屈。他秉持讀書人的氣節(jié),顛沛中以讀書思考為樂,直至去世,不改其志!
我現(xiàn)在年過70,回顧走過的路,和父親何其相似。只不過我屢遇明師,才有所成就。
我13歲得到父親的鼓勵,開始對數(shù)學產(chǎn)生興趣。父親對我標示從哲學高臺看眾學的重要觀點,海納百川,又要腳踏實地、虛懷若谷,以成就不朽之業(yè)。為學需要標心于萬古之上,送懷于千載之下。這樣的胸懷,對我一輩子的行事為人,影響甚深。
10歲時,父親教我古文,第一篇是《禮記·檀弓下》的《嗟來之食》,第二篇是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
之后我才知道,那是父親在教我做人的道理。第一篇告訴我做人的尊嚴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第二篇描述陶淵明好讀書,不求甚解。研求之樂,我一生受用不盡。
父親寫的《西洋哲學史》,在引言中引用《文心雕龍·諸子》:“嗟夫!身與時舛,志共道申,標心于萬古之上,而送懷于千載之下!”
在學問上能夠做出不朽的工作,這個宏愿一直激勵著我。
正如“孔子厄于陳蔡”,不朽的工作,不可能都是坦途,所以父親說:“尋孔顏樂處,拓萬古心胸?!?/p>
做學問要達到這個境界,要學孟子說的:“我知言,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p>
一個人的際遇,對生命的領(lǐng)會,會影響到我們對美的追求,對真理的認識。
所以太史公年輕時遍歷天下名山大川,訪尋古代遺跡民情,始得天人之際,成一家之言。
我喜歡歷史,它使我增加對人生的經(jīng)驗,我也喜歡《史記》《左傳》的文字,直抒胸臆,令我情不自已。每當我做科研遇到困難時,便會朗誦秦漢古文、誦詠詩詞,它們使我心曠神怡?;赜^科研,竟然若有所得。
人生的經(jīng)歷,不可能都是順境,科研也如此。沒有經(jīng)過逆境而得到的成果,一般來說,深度總會不夠。在父親去世后,我心情相當波動,也開始了解人情冷暖,家庭經(jīng)濟極度困難,我能否繼續(xù)讀書成為一個重要的問題。
為了能夠按時交學費,我必須忍受別人的歧視,必須承接別人的白眼。在這個時候,我才終于體會到孟子說的“獨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
我決定要在學問上出人頭地,實在是因為沒有其他道路可走。當時我讀遍了能找到的數(shù)學書籍,有些書籍是從吃飯錢省下來到舊書檔買的。這些書并不連貫,要看運氣,都是從內(nèi)地運出來的,有些是中學用書,有些則是大學用書。這樣子念著,雖然不求甚解,但努力用功,還是有不少裨益。
念大學時,我常到圖書館借書看,但是那里書并不多,也不知道主流學問的方向,走了很多冤枉路。幸好得到一位年輕老師的賞識,推薦我到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最終師從陳省身先生。這可以說是我做學問最大的轉(zhuǎn)折點!
陳先生的名字我早有所聞。父親去世那年,《明報月刊》轉(zhuǎn)載了一篇文章,是陳先生的簡要自傳,叫作《學算四十年》。
看了文章,我才知道中國有數(shù)學家在海外出人頭地,甚至還有如陳先生這樣完成不朽之業(yè)的大師,這使我茅塞頓開,有大丈夫當如是的感覺。能在他做學問的地方念書,教授中又不乏大師,我的精神至為振奮!
我在伯克利的第一年,陳先生到外地休假去了,但是圍繞在我旁邊的都是良師益友。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我在20歲時完成了人生中第一篇比較有意思的論文。
陳先生休假回來,見到我的時候,一臉笑容,大概是高興沒有押錯寶吧。由他力挺,我進入了伯克利的研究院,并請求他當我的博士指導老師。
陳先生對我期望很高,一開始就要我把解決黎曼猜想作為博士論文的題目。但是我對這個題目的興趣不大。陳先生是很寬容的導師,大概見我沒有繼續(xù)和他討論這問題,就放棄了要我朝著這個方向走。
過了兩個月后,他要求我在他的幾何討論班演講,介紹我剛到伯克利時寫的文章。
當天來了50多名聽眾,講堂擠得水泄不通。聽眾中有約瑟夫·沃爾夫(Joseph Wolf)教授,他是陳先生在芝加哥大學時的博士生,是我演講題目的專家。
過了兩天,陳先生叫我到他的辦公室,告訴我可以畢業(yè)了,著實讓我嚇了一跳。
我?guī)煆年愊壬瑢W習了復幾何的陳氏特征類,對我的學問有裨益。陳先生60歲那年,在我行將畢業(yè)時,送了一本他寫的書給我,并在書中親題贈言,說:“余生六十矣,薪傳有人,愿共勉之?!?/p>
這幾句話使我受寵若驚。30年后,我寫了一副對聯(lián)給陳先生,中間有句敘述此事:“留書贈言,墨跡猶在,相期未負平生?!?/p>
我父親早逝,陳先生無論在學問還是在事業(yè)發(fā)展上的教導,都延續(xù)了我父親的遺訓,影響了我一輩子。
但是,正如我少年時沒有全部聽從父親的教導一樣,我喜歡探索自己的研究方向。研究院一年級時,我?guī)熓履锵壬?。受他啟發(fā),我決定要以新的觀點來研究幾何學,利用非線性微分方程去構(gòu)造幾何結(jié)構(gòu),也通過幾何的觀念來研究非線性方程。
我們創(chuàng)立的這個學科被稱為幾何分析(Geometric Analysis),直到如今,它還是數(shù)學中最重要的分支之一。
這個分支的開花結(jié)果,得到的成就,可以說無愧于先人,可以傳諸后世矣!
幾十年來,我希望這些科研工作也能夠在祖國落地生根。在我名下畢業(yè)的博士生已經(jīng)超過70名,其中大部分是華裔學者,他們不少已經(jīng)回到中國,在各院校發(fā)熱發(fā)光。
在國家的大力支持下,我們在清華大學成立了求真書院,期望在未來十年,能培養(yǎng)出一大批中國數(shù)學領(lǐng)軍人才,使中國基礎(chǔ)科學得以自強于世界,不負國人的厚望!
(摘自《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