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母親養(yǎng)雞不利,一場雞病下來,雞竟然傷亡殆盡。一個正常的農(nóng)家怎能沒有雞犬之聲?有年輕的外地媳婦建議:“不如借一只雞娘來試試?”
這在我村是史無前例的事。母親很是猶疑,但經(jīng)不起眾人慫恿,最后在隔壁三奶奶家借了一只漂亮的蘆花雞。這只蘆花雞那陣子正起了做母親的強烈愿望,占著雞窩不下蛋,只管咕咕地演習著雞娘的角色。但見它:雞冠血紅如玉,羽毛飄逸如花。它脖頸聳動,帶一身蘆花披灑;口里驚叫,雙腳亂叉,原來是不愿借調(diào)到我家。
雞窩既成,蛋已鋪好,怎容它不就范?母親享之以金黃之六谷、潔白之玉黍,飲之以清冽之甘泉,待之如顯耀之賓客,但蘆花雞不食周粟,強項而不肯垂翼落座。母親便拿篩子蓋住,再壓一塊石頭,正如孫悟空之壓于五行山下。蘆花雞在雞窩里走來走去,悲憤大叫,絕無妥協(xié)之態(tài)。母親愁苦了臉,說:“唉,我說不行吧!”
不料卻也行了。蘆花雞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踩碎了幾個雞蛋,也許是破碎的聲音,驚醒了它的母性。它定定地看著,啄啄蛋液,咕咕地喚著,慢慢地孵上去,不再大叫。那一刻,它是妥協(xié),是醒悟,是幡然醒悟后的滿足,還是憐憫?雞的表情人看不懂,它安靜下來。這一安靜就是22天,除了喝水吃食,它不下雞窩,雖然外面濃蔭蔽日、雞群喧嚷。它儼然已認“他家為故家”了。
小雞崽出殼之后,母親在屋檐下圍了一圈柵欄,作為養(yǎng)育雞崽的專用領地。雞娘臥則龍蟠,行則虎步,四鄰窺伺糧草之雞群,對其望而生畏?;蛴泻笊晃?,逡巡欲前者,雞娘聳頸張嘴,張翼作撲擊之勢,則逡巡者尖叫亂飛,圍觀者驚駭響應,一哄而散矣。雞娘淡然入內(nèi),咕咕呼兒喚女。
漸漸地,“羽球”們開始脫去稚嫩,儼然快要成為嘴上長絨毛的“青年”了。它們開始結(jié)對游玩,混入四鄰之中。雞娘立于柴堆之下,啄出一物,咕咕有聲,而身邊卻沒有驚喜的嘰嘰聲。它環(huán)顧左右,頗有落寞神色。
母親說,雞娘要還給三奶奶了,小雞長大了,不需要雞娘了。我有點恍惚,它已經(jīng)認我們家了,它能忘記這些兒女嗎?它會因為記憶跑到我們家嗎?母親說,不要緊,在它鼻子里穿一根雞毛,讓它喊不出原來的聲音,它就忘記一切了。
鼻子里插了雞毛的雞娘被遣返回三奶奶家,拿篩子壓在稻籮里幾天,它果真不再溫柔地叫喚了。幾天后,它開始下蛋了。它有時經(jīng)過我家門口,也不拾級而上,看到昔日的兒女,也不再有絲毫停留。或有雞崽跟來,它回頭威嚇,雞崽嚇得落荒而逃,且逃且尖叫。這情形讓我傷感。
弟弟卻說,或許,這也是雞類的育兒之道。至于感情,人類貌似豐富、深沉得多,可你又不是雞,又怎么知道它表面的兇悍無情之下,沒有藏著淚水呢?我無語沉默。
無意間抬頭,蘆花雞娘正步過我家門前,似乎無意地向我們看來,又無意地走開了。
(摘自《揚子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