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和先生的“善”

認識陳思和先生已經(jīng)九年有余。陳先生在上海，我在北京，我們并不經(jīng)常見面。但就是在他來北京參加活動的間隙，或者我為數(shù)不多到上海的機會，我都要請陳先生擠出時間來見上一面?？纯聪壬鸂N爛的笑容，聽聽先生溫和的聲音，瞬間就會覺得，人生在世，能夠讀書治學是無比幸福的事情。

2018年秋天，陳先生來北京領(lǐng)受魯迅文學獎，中午一起吃飯的時候，有位作家對陳先生說：“陳老師，您就是菩薩心腸。”聽到這樣的贊美之辭，陳先生一言未發(fā)，只是用他那一貫的笑容予以回應(yīng)。我聽后，內(nèi)心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情感在回蕩著?；叵肫疬@些年來與陳先生相處的一幕幕，覺得這位作家的話特別中肯，陳先生確實是一個“大善”之人。

對陌生人的善

我不是陳先生的學生，也不是現(xiàn)當代文學領(lǐng)域的學者，何以結(jié)識陳先生呢？最初我只是陳先生的一位普通讀者，讀大學的時候，在圖書館遇到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名篇十五講》一書，翻開后，剛閱讀幾頁就放不下了。陳先生用他那獨到的文本細讀的理念和方法解讀《狂人日記》《知堂文集》《邊城》《駱駝祥子》等經(jīng)典文學作品，我讀后有一種撥云見日般的驚喜。此后我到處搜集陳先生的著作、文章，哪怕是只言片語的文字也不肯放過。讀得多了，才知道陳先生不僅是優(yōu)秀的大學教師，還是一位頗有情懷的人文學者。他的學術(shù)論文讓我驚喜，他的散文讓我陶醉。陳先生那一篇篇懷念老師的散文，道出了人文精神的高貴，以及這種精神能夠代代相傳的可能性。大學期間，我就一直期待著有機會能親耳聆聽陳先生的教誨，可始終未能實現(xiàn)這個夢想。大學畢業(yè)后，我到一所中學任語文教師，與陳先生見面的機會就更加渺茫了，但我一直在堅持閱讀陳先生的文章。一個偶然的機緣，我知道了陳先生的郵箱，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我懷著激動的心情給陳先生發(fā)了一封郵件，表達想有機會能拜訪他的愿望。沒想到，兩天后陳先生竟然回復了，他在郵件中說：“我不常來北京，偶有會議也是來去匆匆，不過有機會我會聯(lián)系你的?！彼€把自己的手機號碼告訴了我。看著陳先生回復的郵件以及他的手機號碼，我的心幾乎要跳出胸膛，我預(yù)想著見到陳先生的日子已經(jīng)不遠了。

此后，我和陳先生的交流就漸漸多了起來。沒過多久，陳先生就應(yīng)邀來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做講座，在那里，我和陳先生第一次相見了。陳先生滿頭白發(fā)閃著銀光，眼神深邃，笑容和網(wǎng)上的圖片一樣，還是那么清爽、那么燦爛。陳先生認出我來，和我握手，給我自己帶去的他的著作簽名題詞，又與我在文學館的門口合影留念。那天時間緊張，交流的具體內(nèi)容已經(jīng)記不真切了，但我記得陳先生的態(tài)度非常和藹。臨別時陳先生對我說了好幾遍：“以后常聯(lián)系啊?！?/p>

就這樣，我終于見到了陳先生，了卻了幾年來的心愿。以后的日子，只要陳先生來北京，或是我去上海，我們都能見一面，好幾次陳先生還請我喝咖啡、吃飯。陳先生對陌生晚輩的請求能如此爽快地答應(yīng)，并且每次見面都熱情相待，這是內(nèi)心的善良之光使然，這束光芒照得我溫暖良久。

陳先生不單單對我如此，他對所有陌生人都如此。有一次我得知，曾有一個陌生的讀者想寄一本書請陳先生簽名留念，陳先生立刻答應(yīng)下來并且說：“不要寄來了，我這里還有多余的書，我簽好名給你寄一本就行了。”那位陌生的讀者因為一位大學者如此慷慨隨和而萬分欣喜。

陳先生待人友善是有淵源的。他的導師賈植芳先生對他精神和人格的影響極大。陳先生曾經(jīng)對我說過一件事：當年，一位廣西的青年學者和賈植芳先生一起在蘇州開會，青年學者要順道到上海查閱資料，他朋友就介紹他去賈先生家里住宿，順便就陪賈先生回上海。這樣，他就在賈先生家里住了兩個晚上，賈先生以好飯好菜招待他。但賈先生耳朵有點聾，當時根本沒有聽清楚那位青年學者要借宿他家的請求。等青年學者離開后，賈先生問陳先生，住在他家里的人是誰，陳先生這才知道，賈先生不知道來客是誰就讓他留宿了幾天。賈先生這種善良大度的品格深深影響了陳先生，陳先生也是如此，對陌生人都滿懷善意。

對學生的善

有一次我在網(wǎng)上瀏覽關(guān)于陳先生的文章，發(fā)現(xiàn)一位陳先生的博士寫到，他畢業(yè)時找工作，本來工作已經(jīng)落實了，但突然又落空了，他情急之下打電話向陳先生求助。陳先生不慌不忙地安慰他，讓他不要著急，說會幫他想辦法的。后來那個學生才知道，陳先生在接電話的時候，因患病正要被推進手術(shù)室了;但即便是在這樣的時刻，陳先生也平靜如水地說話，安慰學生，給學生想辦法。我曾經(jīng)向陳先生問過此事，他只是笑笑而已。這件事，讓我深刻明白了陳先生不止一次說過的話：“老師就是要對學生好?！?/p>

善待學生是陳先生一貫的作風。一次，我到上海和陳先生見面，陳先生說晚上和幾位朋友聚餐，讓我一起來。我不好意思去，陳先生就說：“沒關(guān)系的，大家一起聊聊天吧。”那天來聚餐的有巴金故居的常務(wù)副館長周立民先生，我挨著陳先生坐。席間，周立民先生和陳先生交談很多，他們在商量一次會議的流程，以及發(fā)言人的順序。我發(fā)現(xiàn)好幾次陳先生提出觀點后，周立民先生都指出了他觀點的不妥之處，但陳先生態(tài)度始終很溫和，一直是商量的語氣，他們聊天都毫無拘束。開始我以為他們是相識多年的老朋友了，后來才知道，原來周立民先生是陳先生的學生。陳先生對待學生絲毫沒有老師的架子，沒有高高在上的頤指氣使，而作為學生的周立民先生在陳先生面前可以隨意地言談。這樣的師生關(guān)系是多少人所期待的呀！難怪有次陳先生從韓國講學回來，他的七八個學生手捧鮮花到機場迎接他，他們說想念老師了。這讓同行的作家們都連連贊嘆：“當老師真好??！”

陳先生對學生的善除了體現(xiàn)在生活上，還體現(xiàn)在課堂上。

陳先生是大學教師，他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很多學生不認真閱讀文學作品，而是死記硬背文學史書上的條條框框，陳先生為這種錯誤的做法很是擔憂。于是他發(fā)起教學課程改革，在本科學段前兩年的課程中，讓學生扎扎實實地閱讀中文專業(yè)的元典著作，以備給后期的研究打基礎(chǔ)?，F(xiàn)在以這門課程為依托，陳先生已經(jīng)出版了十幾本元典導讀著作，而且這門課程已經(jīng)被評為國家級精品課，獲得教育部優(yōu)秀教學成果一等獎。幾代學子終身受益。

陳先生不僅在課程設(shè)計方面費盡心血，還帶著學生細讀一部部經(jīng)典作品?！吨袊F(xiàn)當代文學名篇十五講》就是在這門課的基礎(chǔ)上整理而成的。先生上課從來不照本宣科，而是要求學生充分地參與討論。陳先生對我說過，讓學生在課堂上發(fā)表觀點的講課方式，極大地調(diào)動了學生的積極性。后來，因為學生在課后都認真閱讀作品，課堂上想發(fā)言時都需要排隊了，而陳先生會給予學生充分的發(fā)言時間，只在即將下課的時候，才針對學生的發(fā)言做小結(jié)。這樣的教學方式，陳先生曾經(jīng)對我講過好幾次。每次提到上課，陳先生的臉龐都會散發(fā)出動人的光彩，我想這也是讓一位老師最引以為傲的事情吧。

陳先生之所以如此注重學生獨特的閱讀體驗，與他的閱讀觀念有關(guān)。陳先生不愿意學生的主觀能動性被教科書上那種四平八穩(wěn)的、沒有個性的概念和結(jié)論所遮蔽。陳先生認為，只有個性化的閱讀，才能真正讀出作品的意蘊。陳先生曾為我題詞：“細讀文學作品的過程，是一種心靈與心靈相互碰撞交流的過程。歡悅地、投入地、感性地閱讀作品，才能使自己真正進入文學?！标愊壬€說，有一年招收研究生時，他問考生對幾部文學作品的理解，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考生對這些作品根本沒有自己的感覺，而是從文學史的書上記了幾條不痛不癢的結(jié)論;再一細問才知道，他們根本就沒有閱讀過這些作品。陳先生對這種現(xiàn)象甚為擔憂。于是，他不但在復旦大學親自操刀，開設(shè)閱讀文學元典的課程，而且寫文章呼吁青年學子要多讀元典，他自己還解讀了幾十部文學作品。

和陳先生相處的這幾年，有好多次陳先生都深情地說：“老師嘛！”或者說：“做老師的嘛！”陳先生是一個真正的大寫的教師，他沒有只關(guān)注自己的課題和項目，沒有只惦記著自己的榮譽和稱號，而是想著身為一名教師應(yīng)有的責任，想著千千萬萬學子的學習。陳先生如此對待學生，真可謂“大善”了。

對人生的善

2018年秋天，陳先生來北京領(lǐng)受魯迅文學獎。我見到陳先生第一面就問他：“陳老師，您現(xiàn)在得了魯迅文學獎，是不是特別高興呀？”陳先生搖搖頭笑著說：“一點感覺都沒有了?！贝_實，長江學者、國家級教學名師、復旦大學資深教授……陳先生擁有如此多的榮譽，如果每次獲得榮譽時都大喜一番，就沒有工夫關(guān)心學問了。我知道，即便陳先生沒有這些榮譽、頭銜，他也依然會善待自己的工作，善待自己的人生。陳先生曾說過：“即便我的一生一事無成，我就是只教了三十年的書，我的人生也是有價值的。”陳先生不是為了功名而活著，而是為了人生的豐富、美好、完滿而活著，為了責任而活著。我和陳先生相識的這幾年，陳先生從來沒有提過榮譽和名望的事，哪怕是不經(jīng)意的透露也沒有。陳先生只是多次對我說喜歡周作人、邵燕祥的散文，喜歡賈平凹、王安憶的小說;說莫言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對中國文學的影響很大;說什么是精彩的小說;說葉圣陶的小說本來很精彩，但他自己反復修改之后藝術(shù)價值就大打折扣了……聽著陳先生娓娓道來，你會覺得讀書和做學問讓人內(nèi)心那么平靜、那么幸福、那么快樂。我覺得陳先生自己的生命也因為讀書和做學問而滿是幸福和快樂。

我陪同陳先生一起領(lǐng)受魯迅文學獎，那天我見到了鐵凝、馮驥才、阿來等文學大家，領(lǐng)略了他們高貴的氣質(zhì)，聆聽了他們精彩的發(fā)言，我感覺自己見識了更廣闊的天地。頒獎典禮結(jié)束后，我對陳先生說：“我也想當個學者，或者去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甭犕晡业脑挘愊壬廊缓芷届o，但是這次他沒有笑，而是語重心長地對我說：“石燾啊，其實每一份工作都有它的意義和價值。你在中學當老師，可以教育一批一批的學生，他們會受到你的影響，你的工作也可以做得很精彩的，不用那么羨慕學者和作家。”說完陳先生拍拍我的肩膀笑了一下。聽到陳先生的話，我冰冷的心被融化了，陳先生又給我上了一課。是啊，每個職業(yè)都有它獨特的價值和意義，只要善待就會精彩。我這才明白，陳先生是把自己的生命和事業(yè)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了，他的工作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曾經(jīng)給我題詞：“一個知識分子如果對當代生活沒有激情，沒有熱望，沒有痛苦，沒有難言的隱衷，那么，他的知識，他的學問，他的才華，都會成為一些零星而沒有生命力的碎片?！标愊壬钌畹貝壑约旱墓ぷ?，也深深地愛著自己的生命。作為知識分子，他有一腔熱情，他把自己的生命和事業(yè)融為一體，如此善待自己作為知識分子的身份，也就是用更為高貴的方式善待自己的人生了。陳先生的專業(yè)是現(xiàn)當代文學，他講述作家作品的同時，把自己的生命和內(nèi)在世界也融入其中。陳先生在魯迅文學獎獲獎感言中說：“我所研究的、誦讀的、講述的作家和作品，匯集成一條洶涌的精神大河，浩浩蕩蕩，水勢會淹沒我，然后又把我裹挾著往前?！标愊壬菐е利惖木袂靶械模愊壬娜松堑疵?，是對學生負責的，是精神豐盈的。

陳思和先生作為當代的著名學者，他的學識、他的言談、他的作為、他的精神、他的品格，無一不讓人仰望。作為他的讀者、他的小友，我不禁贊嘆一聲：大善者也！

（作者單位：北京市朝陽區(qū)東北師范大學附屬中學朝陽學校）

（插圖：羅家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