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與馬是兩個相互吸引的詞,草原給馬提供了食物和奔走之地,馬則將草原的遼闊與美麗馳騁得更遠。馬是草原上的一顆顆移動的明珠,有了馬群,草原便有了生機與靈性。到了尼勒克,去養(yǎng)馬場“馬上”被提上日程。養(yǎng)馬場位于喀爾沃依村的一個斜坡上,進村的路面鋪了厚厚的一層灰,汽車駛過,沙塵揚起,五米開外都看不清人。沙石路兩旁種的是玉米,玉米地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山腳,像是大自然在草原上畫的一個綠色斑點,分外養(yǎng)眼。頭頂?shù)乃{天干凈、清爽,一朵朵蘑菇般的白云聚成一團,時不時連成片,如海上翻騰的波浪。養(yǎng)馬場的門口有一堆沒有燃盡的火,那些沒有被馬吃完的廢棄的枯草、玉米料、曬干的馬糞,燃燒時散發(fā)出一種復(fù)雜的味道。兒時在稻場上嬉戲,有人喜歡比賽推石碾子,距離遠者獲勝;有人從稻草灰中跑過,雖不見明火,卻深感灼燒之痛。走進馬圈,一個隔間內(nèi)碼著成堆的干草,整整齊齊,三四米高。另一個隔間放著鐵鍬、水壺等工具,角落里擺放著馬的飼料。
我看到了一匹棕黃色的馬,剛走近,它便警覺地后退幾步。這馬真俊啊,兩只耳朵豎起來,右耳明顯更尖,更長一些,額頭處有一撮白色的毛,頭頂一縷青黑色的毛發(fā)向上微微隆起。我伸手摸摸它的額頭,馬昂頭躲過了。那個養(yǎng)馬的小伙子告訴我們,馬很警惕,手不能伸出去那么快,太快了會把它嚇著的。小伙子與眼前的這匹馬是老朋友了,他撫摩著它的額頭,馬也放松了警惕。我緩緩地伸過手去,馬頭上的毛很密實,有點扎人。突然,馬發(fā)出咴咴的叫聲,嚇我一跳。在這匹馬前站了十來分鐘,它也不認(rèn)生了,當(dāng)我再次緩緩伸出手的時候,它的額頭也蹭了過來。透過毛發(fā),馬的體溫傳遞到我的指尖,倍感溫馨。
這個養(yǎng)馬場有近二十匹馬,它們都是養(yǎng)馬人精挑細(xì)選留下的。馬的品種、血統(tǒng)、戰(zhàn)績等,決定著其市場價值。眼前棕黃色的馬在上個月的比賽中獲得過冠軍,那是屬于它的高光時刻。在旁邊的工作室,架子上擺放著兩大排獎杯和榮譽證書,見證了馬兒們優(yōu)秀的業(yè)績。當(dāng)然,馬兒中也有性格暴烈的,小伙子指著手上的新傷口,“我不怪它,它一蹄子踢破了我的手臂,但發(fā)現(xiàn)我受傷后又把頭朝我懷里拱”,在小伙子的口中,這些馬兒就像是耍脾氣的孩子,也需要“哄”。小伙子養(yǎng)馬十多年了,經(jīng)常策馬在草原上奔走,落日下他矯健的身姿像是一幅畫,定格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我暗自想,少年瘦弱的身軀是否也曾被馬兒從背上顛簸下來?在一次又一次的練習(xí)中,他與馬之間達成了某種默契。
《說文解字》里說:“馬,怒也,武也。”昂首怒目,馬的秉性小伙子真切地體會到了。勇武是馬的天性,一股豪邁的英雄氣概在草原上回蕩,就像岑參筆下的“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馬背上的豪言壯語展現(xiàn)的是一個時代的恢宏氣象。東漢劉琬《馬賦》有言:“吾有駿馬,名曰騏雄。龍頭鳥目,麟腹虎胸。尾如雪彗,耳如插筒。”馬之頭、目、腹、胸、尾、耳等形體特征,躍然紙上。人們都喜歡英俊的馬,漂亮的馬能給人帶來心靈上的愉悅;馬為悅己者俊,駿馬與優(yōu)秀的騎手互相成全。北宋米芾因韓干的《牧馬圖》心生感慨,作《天馬賦》:“此馬居其中以為鎮(zhèn)。目星角而電發(fā),蹄踠踣以風(fēng)迅。鬐龍颙以孤起,耳鳳聳而雙峻?!比藗兿矚g馬,更在于它能賦予人風(fēng)馳電掣般的速度,草原上的縱情馳騁,寄托了人們對草原的浪漫懷想。
首次騎馬,還是在兒時,那是一匹喪失野性的馬。一個盛夏的傍晚,天空酡紅,田野里一片金黃的稻子,蚱蜢在稻田里練習(xí)跳躍,柳樹上的蟬鳴聒噪,勞作的人們趕?;丶?。在稻場,鑼鼓聲傳來,一個馬戲團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南方的孩子們,第一次見到馬,都覺得稀奇。小孩們奔走相告,像是要慶祝一個重要的節(jié)日。我和表弟去晚了,無法擠到前排落座。吐火、耍猴、頂碗等精彩節(jié)目過后,開始了騎馬的收費項目,十元一次,由馬戲團的人牽著馬沿稻場轉(zhuǎn)兩圈。有小孩跨上馬背,口中還喊著“駕……駕……駕”,威風(fēng)凜凜。整個馬戲團只有一匹老馬,在揚起的馬鞭的催促下,它拖著沉重的身子,開始了轉(zhuǎn)圈。我的口袋空空,表弟靈光,他與馬戲團的人商量,出十元錢,他和我各騎一圈。坐在馬背上,兩腳夾緊,頓感硌得慌。馬的步子不快,主人揚鞭,它才慢悠悠地抬腳向前。我察覺出馬的無奈,它的雙眸渾濁,全然沒有昂頭怒目的傲氣,顯然,這是一匹飽經(jīng)滄桑、臣服于主人的老馬,早已迷失在一圈又一圈的重復(fù)之中。至今回想起那一幕,心中唏噓不已。馴化是無處不在的,當(dāng)馬被人類訓(xùn)練得言聽計從之日,它就不屬于草原了。老馬將“怒”與“勇”還給了上天,只留下“駑”與“庸”。
從養(yǎng)馬場出來,沿著一條車轍印,我來到了一片玉米地。玉米是馬的口糧,在養(yǎng)馬者眼里,馬有身份和等級,優(yōu)等馬自然專享更為豐富、營養(yǎng)的食物。在廣袤無垠的土地上,人也變得孤獨起來,仿佛置身沙漠中的一粒沙子,周遭遙遠沒有邊界,也無法確認(rèn)自身的位置。草原的氣候變幻無常,一陣狂風(fēng)吹來,漫天的沙塵,宛若妖怪作法,天空也被烏云覆蓋了。我迅速撤回,還沒進屋,豆大的雨滴從天空墜落,門口的那堆火一會兒被呼呼的大風(fēng)吹得火星明晃,一會兒又被雨水淋濕,養(yǎng)馬人拎了幾桶水,直接澆滅了火堆。我們在屋內(nèi)等了約半小時,大雨沒有停下的意思,氣溫也降下來,狂風(fēng)從門縫里躥進來,發(fā)出陣陣古怪的聲響。待頭頂?shù)暮谠票淮底?,雨線移走,我們才動身離開養(yǎng)馬場,往尼勒克縣城駛?cè)?。離開之前,我再次回到馬圈,那匹棕黃色的馬見我回來,揚起頭,我伸出手掌,它并沒躲閃。我緩緩地?fù)崮λ念~頭,與它匆匆作別。
翌日清晨,出發(fā)前往草原。在吉林臺水庫,草原被鐵絲網(wǎng)分割成一片一片的領(lǐng)地,鐵絲網(wǎng)宛若界碑。被分割的草原是不完整的,它的肉身嵌入了鐵絲,這種堅硬的物質(zhì)阻止了牛馬們的奔襲。從一空處進入,旁邊站著一頭牛,牛的腿已經(jīng)瘸了,見有人過來,牛搖晃著身子向邊上靠,小心翼翼,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一副謙卑的模樣。瘸腿的牛讓我想起了馬戲團的老馬,它們都是被禁錮與馴服的個體。草地上的牛糞冒著熱氣。我們從一條小路走向水邊,那山谷間的水庫像一條絲帶拐向了遠方。在這蒼茫、遼闊的草地上,藍天、白云是最美的背景,放眼望去,草的青綠色與天空的藍色相接,讓人心曠神怡。到了第一道灣,水邊有浮臺,釣友靜坐,偶爾傳出魚兒拉線發(fā)出的呼呼聲,我走近一看,桶中有三條虹鱒魚。吉林臺水庫中的水來自天山融雪,適宜養(yǎng)殖冷水魚,虹鱒魚是主要的養(yǎng)殖魚種。船在水中游,涼風(fēng)吹過,輕松愜意。2023年10月,我在遼寧寬甸的一座小島,清早乘坐漁民的客船在寬闊的鴨綠江面上行進,風(fēng)帶著沁骨的寒氣拍在臉龐上,透心涼,持續(xù)了近兩個小時。身著一件舊夾克,我不停地打噴嚏,面部僵硬,頭痛欲裂。吉林臺的風(fēng)明顯溫和了許多,和友人講起去年的遭遇,陽光照進船艙,我穿著短袖,沒有感到一絲冰涼。
尼勒克的草原沒有盡頭,車沿著一條土路行進,到了草原的腹地,前面幾乎沒有路了。路的左邊有一條河,河水流速較快,右邊是一片山地。草原的天氣變幻莫測,在半山腰時下起了大雨,登上山頂?shù)囊凰查g突然下起了冰雹,下山后又變成了晴天。山坡上,一男子騎著馬放牧,他敏捷的身手吸引了眾多路人的目光。馬群、牛群、羊群在雨中并不慌亂,它們從容地低頭吃著草,時不時抖擻一下身子,讓雨滴從毛發(fā)上分離出去。每隔一段距離,可以看見一處低矮的房屋,它們是牧民躲避雨雪天的臨時藏身之處。
腦海中不禁閃過一幀畫面:一個騎馬的少年在風(fēng)雪天尋找丟失的羊羔,他焦急地?fù)P起鞭子讓馬兒跑得更遠一些,以便擴大搜索范圍,呼喚聲在漫天的雪中響起,像是一曲動人的歌。前些時候在呼和浩特的紅石崖草原,草地上的牛糞、羊糞、馬糞四處可見,散發(fā)出刺鼻的氣味。一只只螞蚱撲騰著翅膀,發(fā)出嗡嗡的聲響,循聲追去,螞蚱稍作停留后又迅速飛向了遠處。在孩子們的追趕中,有些累了或者稍微放松警惕的螞蚱就成了他們的玩具?!半防沾ǎ幧较?,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北背拿窀柙诩t石崖都可以得到印證,這兒有干凈的藍天,潔白的云朵,奔走的牛群、馬群、羊群,張開笑臉的向日葵,青綠的樹木……唯獨缺少的,是一條淺淺的小河。尼勒克草原的獨特之處,就在于它有河,那河水從天上來,一頭伸向了神秘的雪山,另一頭連接起百姓的日常生活。水是草原的雙眸,草原因水源而生機盎然,草原的綠色就是水的生命色,水給了草原綿延不絕的活力。尼勒克的草原不僅有水,還有魚,它們都是上天最好的饋贈。
到達一處河谷,河水沖刷出一條白色的石頭帶,石頭散落在河床上,有的風(fēng)化了,有的棱角分明。山并不高,一座接著一座,遠處的山頂裸露出灰色的表皮,山脊處有積雪。太陽升起,有的積雪融化,沿著一條縫隙流淌下來,雪融化后的水流,匯入了河中。山腳下偶有一片樹林,樹木是墨綠色的,比草地的青色深了好幾個層次。水在陽光下泛出的白光。走入一座蒙古包,圍坐在桌旁,四周的墻壁是哈薩克族的刺繡,多用紅、綠、黃三色,壁上掛著繡著花卉和水果的布袋,還有用作裝飾的絲巾。吃完河水冰鎮(zhèn)過的西瓜,男主人端上來一個羊頭,他用刀將羊臉上的肉切下,依次耐心地分給客人。倏忽間,外面下起了雨,雨水從穹頂?shù)目p隙間滴落下來,我們并不理會,只顧聊天,雖不是夜晚,卻有圍爐夜話的氛圍與樂趣。羊排給這餐飯增添了一份隆重,在草原上的蒙古包內(nèi)吃羊肉,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一塊羊排入口,沒有絲毫的油膩,清水煮熟的羊肉散發(fā)出奶香味,一口羊肉,一口皮牙子,十分滿足。洋蔥進入了廣袤的草原,仿佛一下子也變得溫順起來,甜爽可口,腥辣杳無蹤跡。
從蒙古包出來,天空飄著小雨,太陽出來了,雨與陽光一起灑在身上,不覺得冰冷。草地上沾有雨水,一路過去,鞋子微濕。站在路邊眺望雪山,聽著不遠處河水流動的淙淙聲,世界仿佛安靜了下來,人的內(nèi)心變得平和了。友人提議灌一壺雪水回家泡茶,正合我意。那年在恩施建始,我從清江帶回一大瓶山泉水。到了武昌家中,將泉水倒入鐵壺中燒開,靜置到六七十度,小心翼翼地將嫩綠的牙尖抖落進水中。一陣清香撲鼻而來,淺嘗一口茶湯,回甘微甜,神清氣爽。我知道這是一種“飲水思源”的樂趣,也是一場將世俗生活與精神世界連接起來的隱秘儀式。
責(zé)任編輯 韋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