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漳州中國女排體訓基地旁邊。大概五年前的一個傍晚,那天是小雪,天氣為了和節(jié)氣搭配,突然很冷,北風從早晨起床前開始嘶叫,一直到夜幕掛滿了天空才停下來歇口氣。我下班回家時,又冷又餓。路上冷冷清清,城管們早就收工了。到了我家西邊的路口,突然聽到一個電喇叭在打招呼,客客氣氣:“建甌光餅!建甌光餅!”
一看,紅綠燈背后,一輛小推車,后面站著一個年輕人,瘦瘦高高,像一桿綠竹。見我停下,他微笑,點頭:“建甌光餅,剛出爐?!?/p>
他掀開白蓋布,杯口大的面餅摞得整整齊齊像要上戰(zhàn)場的士兵,暖烘烘,冒著熱氣。我抓過一個,拍打兩下塞進嘴里,一股暖流立馬被洶涌的口水狠狠抱住。
很快,身邊圍了好多人,搓著雙手,爭著要。交錢的時候,他指指車廂前面的二維碼。他的雙手戴著一次性手套。
人群里有一個老太太,掏出幾張鈔票來。他脫下手套,疊成一個小塊,放進車邊的一個塑料袋里。他雙手接過鈔票,嘴里一連串的“謝謝”。
收完錢,他掏出濕紙巾仔細擦了擦手,又抽出一副新的一次性手套戴上。
我喜歡熱愛衛(wèi)生的人,于是加了他的微信,備注為“光餅小哥”。他很高興。
光餅小哥常常發(fā)朋友圈。他除了天冷時賣光餅,還兼著好幾項工作,比如房屋中介、短途導游。他還送牛奶,牛奶的品牌叫“長富”。他說長富的牛吃的是建甌山間的水草,特別干凈。他做累活,但不做粗活臟活比如挖水溝、掏下水道,因為他要做光餅,兩只手一定要干凈。
他經(jīng)常到芝山公園唱歌?!吧狭酥ド骄拖窕氐搅思遥匆娏藦N房里的媽媽?!彼f,“遇到過不去的坎,就到芝山頂上唱唱歌。唱累了,坎就過了?!?/p>
我上班的學校就在芝山腳下。
建甌在閩北的大山里,漳州在閩南的大海邊,仿佛兩個世界。
我不知道漳州的芝山為什么能讓他找到回家的感覺。還有光餅是戚家軍的干糧,戚家軍是打倭寇的,倭寇游蕩的地方都離海不遠,偏偏建甌地處福建大山的心臟。為什么?我不知道。
但我想知道。
機會是為有準備的人準備的。這一年,省作協(xié)的長篇小說高研班設在建甌。我趕忙收拾行李搭上了高鐵。高鐵沿著海邊的平原跑了兩個小時,到了福州,一扭腰,鉆進大山的肚子里。一路隧洞。隧洞都很長,長得像秋天午后的哈欠。
在隧洞里進進出出一個多小時,高鐵停了下來,建甌到了。
在出站口,三輛小推車整整齊齊排開,上面都有紅色大字“建甌光餅”。一股熟悉的氣味迎面撲來,暖乎乎的。
建甌城浮在桂花的香氣里。
建甌的人很耐看,有一種大地方的淡定,像杭州人。
原來啊,建甌地處江浙入閩咽喉,源自武夷山的崇陽溪自北而下,與由東向西穿城而過的松溪在山下匯成了建溪。建甌老城就夾在兩溪之間。難怪戚繼光會來到建甌,因為他帶領的是訓練有素的義烏兵,義烏在
浙江。
建甌有文字記載的歷史長達3000多年,歷史上一直是閩北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如今還是閩北最大的縣城。建安初年,在《三國演義》里受盡委屈的漢獻帝在此建縣,叫“建安縣”。建安、建安,“建安七子”和曹操,識字的人一聽,心里總要起些波瀾。
唐高祖武德四年(621),建安縣升為建州。福建就是取名自福州和建州。五代十國時,閩王王審知的小兒子王延政在建州稱帝,建立殷國;兩年后,王延政改殷國為閩國,首都仍設在建州。宋元祐四年(1089),分了建安縣的一半地盤設置甌寧縣。宋紹興三十二年(1162)改建州為建寧府。從此,一座城里設有建寧府、建安縣、甌寧縣三所衙門。1913年,裁府并縣,建安縣與甌寧縣合并,這才有了建甌。
既然設有一府兩縣三衙門,城內理所當然就配套了三處孔廟,分別屬于一府兩縣。每處孔廟都附設了學宮,因此形成了天下獨一份的“一城三廟學”。學校多,讀書人當然也多,所以建甌出過1154名進士、6名狀元、10名宰輔大臣,是全國十大進士縣之一。
建甌別稱芝城,那是因為建甌水南的光孝寺后臥著群山,最大的那座像一頭打盹的獅子,叫鐵獅山。周圍環(huán)繞的小山高低錯落,像一群駿馬圍在它的身邊,頂禮膜拜。因為白云常常從山頂漫下來,所以這群山又叫云際山。云際山像一道綠色的屏風,把建甌老城擋在身后。紫芝山就在鐵獅山的西側,也叫芝山。善見塔俗稱水南塔,就在芝山的文筆峰上,一入夜,善見塔燈火通明,晶瑩剔透,隔溪凝望著建甌城。
原來如此!難怪光餅小哥會說,上了芝山就像回到了家,看見了廚房里的媽媽。
建甌城里外到處流傳著朱熹的故事。朱熹7歲到14歲時住在建甌的水南,成年后在建甌城里參加科舉考試,成名后,他常?;氐浇óT講學。建甌就像他外婆的懷抱。
朱熹60歲時,擔任漳州知州,剛好整整一年。
漳州城也夾在兩條大溪之間。兩條大溪一條叫西溪,一條叫北溪。漳州城里有座山,挑起了漳州的天空。這座山也叫紫芝山,簡稱芝山。一到農歷每月十五的夜里,芝山上空月光朗朗。或許因為朱老夫子教化有功,山上的石頭和樹木都有了文化,連樹林間的野草都能隨口說出幾段朱熹的傳說。
朱熹在漳州城外白云巖留下的對聯(lián)“地位清高,日月每從肩上過;門庭開豁,江山常在掌中看”,連溫家寶總理都念念不忘。
我到建甌城第一時間去看的古跡是五鳳樓,本地人叫“鼓樓”。鼓樓背后就是建甌的芝山街道。
“只聞有泗州和尚,不見有五縣天子?!?/p>
小時候聽我爸講故事,知道福建出過一個皇帝,人稱“五縣天子”。我爸說,漳州東郊有個村子,很大,村里人家和老虎的額頭一樣,都姓王,他們是五縣天子的后人。當時覺得很有趣,一直笑。但是我沒想到成年后會在無意之中遇見他。
那年我剛滿21周歲,渾身都是荷爾蒙,沒事就糾集一群人騎著自行車到處狂飆。那天正好冬至,聽說漳州北郊浦南鎮(zhèn)的冬至圓子特別香,一群年輕人一早醒來跨上車就往20公里外的浦南埋頭蹬。
經(jīng)過雙鳳山山腳時,一位姓王的同事突然停下來。他是漳州東郊上苑村人,個子不高,大眼劍眉,眉宇之間有一股祖上曾經(jīng)闊過的傲氣。他說要帶我們去問候一下他們王家的老祖宗,這位老祖宗當過皇帝。
沒走兩步,樹林后面現(xiàn)出一座大墳,背靠西北面向東南,像一把巨大的葵扇展開在我們面前。墓牌高大,上刻“五代閩國殷帝諱延政王公陵”,金光閃閃,動用了繁體字。墓左有神道碑一方,“宋太師王公神道”,楷書剛正強勁,每個字都有碗口大。墓前蹲著一對石羊,頭被砍掉了,像一對活了一千來歲的老人家,臉都懶得洗。
他姓王!他就是五縣天子!
王同事昂首挺胸:“五縣天子也是天子!你們家祖上出過皇帝嗎?!”
我不想影響別人的情緒,特別是我們屬于同一個團隊,一定要團結。我主動撤出人群,坐到石羊身上,遠遠望著墓埕。石羊沒有腦袋,不用思想。
我恍恍惚惚就看到了王延政一家人,圍坐在冬日上午的陽光里,蹺起蘭花指舀冬至圓子吃,吃兩口,把左手抓著的肉干塞進嘴里嚼一嚼,吃得打起了飽嗝。
當時我不知道王延政是在哪里當?shù)奈蹇h天子?,F(xiàn)在,我知道了。
王延政是閩王王審知的第十三個兒子,人稱十三郎。他上面一大堆哥哥,有親生的,還有收養(yǎng)的。
王審知始終沒有個人割據(jù)稱霸的野心。他的兒子們跟他不一樣,他們都想當皇帝。
王審知去世后,大兒子王延翰自稱大閩國王。不到兩年,王延翰被二弟王延鈞和養(yǎng)兄王延稟聯(lián)手斬殺。六年后,王延鈞正式稱帝,國號“大閩”。王延鈞的屁股剛在龍椅上坐熱乎,他的親生兒子王繼鵬出手把他結果了。王延鈞總共才過了兩年皇帝癮。
王繼鵬殺了老爹后,登基成為閩國的
皇帝。
王繼鵬繼承了老爹的政權,還繼承老爹的迷信。他大興土木,費用不足就賣官鬻爵,橫征暴斂。四年后,王繼鵬一家子被堂兄王繼業(yè)殺了個精光,連個燒香的后代都沒留下。
王繼鵬的八叔王延羲在一片瓦礫中登基。王延羲長期裝瘋賣傻,懂得低調的好處,于是自稱閩國王,稱臣于后晉,但在國內排場還是如同皇帝一樣。王延羲比王繼鵬還荒唐。他的十三弟王延政在建州當刺史,寫信規(guī)勸他。王延羲氣壞了,派兵攻打建州,閩國內戰(zhàn)就此開始。
憋了兩年,王延羲登上皇位,從此老子天下第一。
王延羲的皇帝夢持續(xù)了不到三年,就被身邊的禁衛(wèi)軍送上西天。他順手把留在福州的王氏宗族無論老幼,一齊帶走了,一個都不落下。
王延羲登上皇位,王延政大大的不服。王延羲稱帝兩年后,王延政干脆在建州建國稱帝,國號“殷”,改元天德,史稱“天德帝”,名頭大過天。殷國實際國土僅有建州、鏞州、鐔州三個州,合計五縣:將樂、昭武、建陽、建安、浦城。昭武就是現(xiàn)在的邵武。因此王延政被當時的人譏笑為“五縣天子”。五縣天子也是天子,可以目中無人,理直氣壯地派兵,和看不順眼的人比如他的八哥王延羲死磕。
王延政稱帝后,一切按帝王規(guī)格建制,設百官、立后宮,建宮室、筑樓臺,造太和殿、起五鳳樓。兩年后,王延政被迎去了福州。到福州后,改殷國為閩國,自稱閩帝。國都仍舊設在建州。
閩國國小民貧,內外交困。王延政對付的措施與王繼鵬、王延羲一樣——橫征暴斂。他過了一把皇帝癮,可建甌百姓就受大苦了。
公元945年,南唐趁著王家兄弟內斗,進攻建州。王延政心里放不下五鳳樓,趕緊帶著八千福州兵回到了建州。
吃飯是天大的事,建州地盤小,撐不住天,才幾天城里就沒糧了,軍民餓得眼睛綠油油,忍不住張大嘴巴沖著西北的天空——西北風是一種最傳統(tǒng)的食物。
這時,福州叛亂了。
看著八千福州兵,王延政身上的寒毛一根一根豎起來。自古打仗,前方將士的家人都被留在后方,一旦前方將士叛變,家人就會被殺光,這是一種保險措施。
要是八千個槍尖一起攢在自己肚子上,那還了得。
五鳳樓高高在上。王延政站在五鳳樓上放眼望去,視野開闊,思路一下就打開了。
他下令收繳了福州兵的兵器和鎧甲,給福州兵開會——大家的家人都在福州,都回家去吧。福州兵山呼萬歲,一身輕松,整隊回家。
王延政在他們必經(jīng)的山坳里埋伏了精兵,將這八千人盡數(shù)斬殺。刀槍吃在沒有鎧甲防護的肉體上。山谷里,鮮血流成了小河,漫山遍野的杜鵑花嚇蔫了。
王延政令人將尸體用車馱回城里,抹上福州產(chǎn)的鹽巴,做成肉脯,分賜給將士們。八千福州兵都是精壯漢子,出肉率很高,曬成的肉脯很有嚼勁。
王延政是禽獸,將士們不是,他們境界不夠高,不喜歡吃人肉,但是,不吃又沒辦法,他們邊吃邊罵,罵天罵地罵空氣。
同年八月,南唐軍圍攻建州城。結果,將士們跑的跑,降的降。過了三年半皇帝癮的王延政在重大的歷史關頭再次做出了明智的選擇——把自己捆成端午的粽子,出城投降。
從王審知被封閩王算起,閩國共存在了36年,遠遠不到半個世紀。
當年在福州和建州之間,白骨遍地,野草豐茂。
水南的芝山親眼見證了王延政的軍隊被南唐一擊即潰的全過程。
王延政被送往南唐都城金陵。南唐皇帝李璟喜歡寫詞,不太喜歡殺認輸?shù)娜耍谑欠馑麨榇髮④?、為王,好生養(yǎng)著。宋太祖即位后,北宋攻滅南唐,王延政在金陵,跟著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南唐后主李煜一起被俘虜?shù)綎|京。趙匡胤胸懷大,封他為太師,同意他回福建老家養(yǎng)老。因為他的大兒子王繼成當過漳州刺史,家居漳州東郊上苑,所以王延政來到了漳州。漳州是個好地方,王延政到漳州不久,就安心地閉上了雙眼,和連、張兩位夫人一起到漳州北郊的雙鳳山麓,享清福去了。
王審知為人儉約、親近兄弟、孝敬父母,好禮下士、任人唯賢。他的子孫當了皇帝后,卻個個荒淫驕奢、濫殺功臣,熱衷聚斂錢財、涸澤百姓,而且心眼比針孔還小,猜忌宗族,睚眥必報。王審知若泉下有知,會不會氣得把大腿捶成紅通通的胡蘿卜?
我登上五鳳樓時天色已晚,一輪明月跨過水南塔升起在空中,五鳳樓伸出雙臂,擁住了汩汩的月光。這輪明月,和漳州芝山上空的那輪明月,一模一樣,看慣了人間
冷暖。
站在五鳳樓上,向南邊望去,南邊的南邊,是漳州,那里有光餅小哥在芝山頂上放聲高歌。歌聲里,我仿佛又看到王延政一家人在墓埕的陽光里品嘗冬至圓子,打著
飽嗝。
歷史的長河和建溪的水流一樣,浩浩蕩蕩,一路向海,永不回頭。
責任編輯 李錦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