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夜
先是凍雨。
中午開始的,持續(xù)到傍晚。整個世界一直撲簌簌地響個不停,半透明的冰粒,花椒大到黃豆大的半透明冰粒,夾雜在逼近零度的水滴里,接連不斷地掉下來,在地上積聚了將近一指深。六個人在集裝箱工棚里打撲克,四人一組,另外兩人候場,等待出現(xiàn)輸家。鏟車司機一直心不在焉,經常出錯牌,讓跟他打配合的對家很惱火,用很臟的粗口問候他。他心不在焉地原樣問候回去。鏟車司機知道,自己的心不在焉,不單單是因為持續(xù)不斷送進耳朵里的撲簌聲導致的。一臺小太陽取暖器在幾人旁邊認真地搖著頭,散發(fā)橙紅的光,給他們送去熱量的同時,也將他們的半邊身子照成橙色。室外,在零度水滴的黏合下,冰粒慢慢融化、板結,形成一層堅硬的殼,牢靠地罩在大地上,就像是烏龜?shù)臍?。鏟車司機中途出去撒尿,踩在堅硬光滑的冰殼上,腳底下刺溜了一下。他想起他的那只草龜。是到南方頭一年,在工地即將填平的水塘捉到的。一個溽熱的夏天的傍晚。后來養(yǎng)了七八年,最后兩年周身烏黑發(fā)亮,住在一個紅色水桶里,跟著他在長江下游兩岸從一個工地搬到另外一個工地,后來帶著一起回到老家?;楹?,她說怕那東西,他就帶到河里放生了。是去工地的路上,裝在一個無紡布袋里面(每天都要開心“點”,袋子上印著糕點店的廣告詞),騎著摩托來到河邊,將其放進剛好能淹沒龜殼的淺水里,結果它義無反顧地游向深處,跟烏黑的河底融為一體。
天色慢慢暗下來的時候,溫度也愈來愈低,小太陽開始有些吃力。幾人煙也抽得更密,集裝箱平整的天花板上飄浮了一層淡藍的煙,仿佛初冬籠著一層晨霧的平原倒置在他們頭頂。鏟車司機再次輸?shù)襞凭郑鹕沓鲩T。他用平時一半的步幅慢慢來到運河邊。幾臺大型機械,包括他駕駛的那臺鏟車,默然趴在開膛破肚的冰凍的大地上,身上蒙了一層半透明的冰。撲簌簌的聲音就是在這時候開始消失的,鵝毛大雪悄無聲息地無縫接力落下來。他從棉皮夾克胸前的口袋里掏出那張照片,一張皺巴巴的照片,看了一眼,又塞回去。一艘貨輪經過,滿載的散貨上也是一片白。有個上年紀的船民穿著破舊的軍大衣,頂著雪,用鏟子費勁地清理船舷上的冰。他知道,今天晚上這路況回不去了,就給她發(fā)了條消息。接著在大雪里點了根煙,看著鵝毛大的雪花落在運河不起一絲波瀾的水面上,被河水無聲吞沒。
一根煙沒抽完,她回了條消息:知道了,注意安全。他沒再回她,直到后來在集裝箱工棚里躺下時也沒回。躺下去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將會再次夢到那片林子,就像過去這些天那樣。所以,當次日早上,就是被霧氣籠罩的枝條,濕漉漉的觸感還殘留在他的手掌和腕的一瞬,鏟車司機在半夢半醒中知道,他可以從最近一段日子的任何一天醒來。慢慢睜開眼,頭頂是從一扇小窗透進來的灰白的天光,還有那片倒置的平原,煙氣早已散盡。蒙在現(xiàn)實世界上的紗幔開始往下滑落。他終于知道自己處于何時何地。穿衣,出門站在沒到小腿肚的雪地里,用腳撥開雪,底下是堅硬的冰。旁邊是幾棵女貞樹,樹葉上都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在陰郁的晨光里微微發(fā)亮。他想起夢到的那些樹,濃重的霧氣將它們打濕,樹皮和葉片上似乎也有這樣的光。
開始干活。
兩輛挖掘機繼續(xù)去挖那片坑。他開上那輛鏟車,開始清理作業(yè)通道。各種施工車來來回回,不多久就將雪和冰碾成堅硬的整體。鏟車司機花了整整一上午,才勉強清理出一條貫穿工地的作業(yè)通道。午飯后,大家又到工棚里待了會兒,抽煙,刷手機。手機上漫天是城市讓凍雨和大雪弄癱瘓的消息。一點鐘繼續(xù)干活。他加入那兩輛挖掘機,將挖出的土轉運到堆放區(qū)。將近兩點的時候,接到老板的電話,讓他將鏟車開到門口,等會兒有拖車過來帶他轉場。這邊的工地怎么辦?他問。那邊先放一下,老板在電話那頭說,口齒不清,明顯還有昨晚的宿醉。想再問什么,已經掛了。老板是鏟車的產權所有人,快五十歲了,老家也是王家營子的。年輕時,大概二十多年前,開始到長江下游兩岸的蘇錫揚鎮(zhèn)等地打工,開挖掘機、鏟車、推土機,打拼許多年,賺了一些錢。那時候錢值錢,老家像他一樣賺到錢的還有幾個,有人紙醉金迷,揮霍掉了,有人繼續(xù)追加投資,行情不好的時候就虧了不少。別人指點老板買鋪子,老板聽人勸,把賺到的錢回老家市區(qū)買鋪子,一間間買。再后來就離開南方了。鏟車司機十七歲就在南方干工地,駕馭各種工程機械,也跟老板干過。老板回老家,他就跟別人干。再后來,他接到老板電話,老板說在老家又買了幾臺機器,缺人手。他就回來了。
拖車一個多小時后姍姍來遲。鏟車司機將鏟車開上拖車,然后又將自己的摩托推上去。他坐在副駕駛上,看著覆蓋著一層冰殼的路面,問拖車司機,現(xiàn)在是去哪個工地?拖車司機算是半個熟人,扭頭看了他一眼,還能去哪,去市區(qū)清雪去——全市的鏟車現(xiàn)在都被調到市區(qū)清雪去了,你知道不?
不知道,鏟車司機說。
其他許多夜晚之一
鏟車司機曾無數(shù)次想象過事情是怎樣發(fā)生的。也就是說,盡管是當下這樣一個結果,導致這個結果的,到底是有著怎樣的緣起和開端,他搞不清楚。他本來可以去問她。他相信,只要他問,她一定會一五一十把事情都告訴他,就像是從竹筒里往外倒豆子。相識七年,結婚六年,孩子五歲了,他相信自己對她有足夠的了解。他甚至覺得,她早就想讓她的秘密暴露在他面前。可是他不想說出來,他不想讓她知道,他已經知道了。他想起那只緩緩游向深處的草龜,墨色的身體最后和深色的河床融為一體。她愛看書,這一點是介紹人在介紹他們認識的時候就跟他說過的。他不太能想象得出來,愛看書是一種什么感覺,就像他不能想象其他很多事情一樣。一個像他一樣職校都沒念完,在窗簾店上班的女的,怎么會對書那么感興趣?他對所有有文字的東西都不感興趣。剛認識的時候,兩人去約會,在公園的長凳上,她拿出一本書,說,你念給我聽,怎么樣?他接過來,試著往下念。其實并沒有不認識的生僻字,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能把上面的文字連成一串流暢地念出來。那是關于一個男人睡前跟一根蠟燭較勁的段落,他費了好大的勁終于念完一頁,帶著結束一段長途跋涉的神情看向她。她笑了,下回不為難你了。事實上他后來還試著給她讀過,是在她生氣的時候,他會摸起手邊最近的一本書——而自從兩人結婚后,家里最不缺的就是各種各樣的書,為此他專門在客廳的邊柜上為她打了一排書架,他分不清這些書和那些書有什么區(qū)別——翻開,讀下去,不管上面是什么,只要讀下去,不用刻意假裝,只要如實去讀下去,不用三分鐘,就能聽到她在旁邊抱著胳膊強忍但總也忍不住地撲哧一笑。后來,這個方法漸漸不奏效了。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孩子出生以后?她讓他戒煙,他答應好多次,也試了好多次卻是總也戒不掉?還是他那一次醉酒當著她娘家人發(fā)酒瘋?還是……他想不起來了??赡苁沁@些事情的疊加吧。他不善言辭,但這些道理他都懂。婚姻生活讓他慢慢接近婚姻的真相。只有當你泡在水里,而不是站在岸上時,你才能真正感受到水。這是他某次給她讀一本關于婚姻方面的書的時候,隨便翻開讀到的。他從不讀書,但奇怪的是,那些說不上多但也絕對不至于太少的為她讀書的過程,幾乎每一次讀的東西都能在他的記憶里留下點什么。但這完全沒有改變他對書本,對讀書這件事天然的排斥。但那天為什么要走進朝南臥室,走向飄窗上那些用一塊蕾絲邊碎花布蓋起來的一摞摞書?她用那塊蕾絲邊碎花布去隔絕灰塵和斜射進來的陽光,現(xiàn)在他覺得,更可能是為了隔絕他的目光。但將本來就不會吸引他注意力的東西用一塊醒目的蕾絲邊碎花布遮蓋起來,是不是起到了相反的作用?也就是說,遮蔽這個動作,讓本來不引人注目的事情變得突出。那是個深冬的午后,陽光把空氣和光禿禿的樹梢過濾成金色的齏粉(是的,技校畢業(yè)的鏟車司機不會使用這個詞匯,但是,那天陽光被篩成那種細碎的顆粒物落在蕾絲邊碎花布上時,在他心里產生的就是這種感覺),他躺在朝北臥室的單人床上,從半掩的朝南臥室門看到里面落滿金色齏粉的房間,感覺到有種神秘的力量將他從床上拉起來,于是他推開朝南臥室門,走進去,走向飄窗。蕾絲邊的碎花布讓他覺得很舒服,他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塊布就從那堆書上滑落下來,掉到地板上。他彎腰撿起來,把布抓在手里,柔軟的布像是軟體動物一樣蜷縮在他手里。將它重新鋪上去之前,他隨手從那些書里面拿起一本赭紅色的精裝書,翻開。他看到了那張照片,照片上,她和一個看上去比他們大一些的男人,臉頰緊貼在一起,男人的胳膊緊緊環(huán)在她的腰上,另一只手和她的一只手緊握在
一起。
還有她臉上的,他從來沒見過的笑容。
第 二 夜
拖車是在將近五點的時候到達河濱路的。鏟車司機先將摩托車推下來,停到輔路,再將鏟車緩緩開下拖車。已經有一輛鏟車在作業(yè)了,一個比他大很多的司機,將牢牢貼在瀝青路面上的冰殼從地面上鏟起來,推成堆??窟呁V惠v綠色渣土車,鏟車不時將剛剛成堆的冰雪混合物一鏟一鏟裝到渣土車車斗里。跟現(xiàn)場工作人員完成簡單的對接后,鏟車司機開動機器開始干活。
剛過九點,路上就沒什么人了。鏟車司機一根根抽煙,很快煙盒空了,他到路對面的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便利店里買了包利群。還沒到午夜,整個城市就已經沉沉睡去,只有遍布全市的除雪隊伍徹夜未眠,機器的聲音悶悶地響徹整個城市上空。抽煙休息的時候,將機器熄火,能夠聽到遠處街道上熱火朝天的聲音。不時有滿載冰雪的渣土車從旁邊駛過,因為路滑的原因,變得格外溫順,不知去往什么地方。兩點鐘的時候,有人送來熱粥、榨菜和茶葉蛋。四點的時候最后一根煙也抽完了。鏟車司機透過車窗看到那家寫著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便利店里漆黑一片,只有“24H”的燈箱還亮著。他不死心,走過去,摸到玻璃門上掛著鎖,只好忍著煙癮繼續(xù)工作。快七點的時候,天開始麻麻亮,他感覺眼前的世界出現(xiàn)重影,旁邊從覆蓋著冰蓋的路面上小心駛過的私家車越來越多。他撐不住了,將車靠近綠化帶停好,趴在方向盤上打盹。剛一趴下,也可能是已經過去很長時間,他感覺不出來這中間的區(qū)別,他再次跌進那片濕漉漉的林子里。
是一片水汽繚繞的林子。
分不清是黃昏還是清晨,也可能是某個霧氣一直不愿意退去的白晝。枝干葉片全部讓水汽浸透,濕漉漉的,泛著微光。他走在下面,枝頭凝聚的大顆水滴不時掉在他的裸露的皮膚上。長滿密密匝匝卵形樹葉的枝條都很低,樹與樹之間的距離說不上很近,但抵不過枝條像鳥翅一樣張開,他不得不伸手去撥開葉片,不讓它們撞在臉上。他不知道這片林子有多大,他覺得應該不大,因為不時能聽到說話聲從某個地方傳來,從說話人語氣可以推測,那里一定是林子以外的地方,因為沒有人能在這片林子里如此從容??墒?,每當他往說話聲傳來的方向走去,說話聲就越來越小,最后完全消失。聲音消失不久,當他感覺沮喪的時候,聲音又從他來時的方向響起。正當他在這樣的來回往返中奔波,氣喘吁吁,感覺自己將要永遠被困在這片林子里時,遠處傳來某種體量很大的動物從枝葉間穿過的聲響,還有粗重的喘息聲,一起朝他靠近。他站在原地不動,那匹灰色的馬再次來到他面前。而他是那么地怕馬這種動物。
他醒了。有人敲車門。睜眼看到是昨天對接時那個穿反光服的。他打開車門,探出身子,對方站在地上仰頭跟他說沒找到輪換你的師傅,這樣吧,你把車開到輔路停車位上停好,回去好好休息,六點過來吃晚飯,晚上繼續(xù)。
鏟車司機踩著積雪去往摩托車的路上,經過河濱公園那棵巨大的廣玉蘭。它合抱粗,樹冠上堆積著散亂的冰雪,如同一座白色山丘。他在樹下停下來,想抽根煙,摸了半天才想起夜里已經抽完了。便抬頭望向那棵樹。說是城里最老的一棵廣玉蘭。是她告訴他的。那是他們頭一次見面,就在這棵廣玉蘭后面的臨水步道邊。他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十分鐘,剛下到臨水的步道上,就看到她如介紹人所說的那樣,穿著西瓜紅白碎花連衣裙,坐在不遠處一張長椅上,手里捧著一本書。他朝她慢慢走近。是個初夏的黃昏,陽光灑在她身上,也灑在他身上。當他走到她身邊站住時,她抬起頭,眼睛看進他的眼睛里。鏟車司機感覺有種無法用語言表達的巨大且柔軟的東西在他心里慢慢展開。
可是現(xiàn)在,一切都煙消云散了。
進家門的時候,她正帶著閨女在陽臺上看雪。因為大雪的原因,學校全部停課了。怎么現(xiàn)在回來了?她問。馬路除雪,干了一通宵,他說。閨女過來要他抱,他剛伸手,閨女被她攔住,別抱了,一身煙味。他把閨女從她手里拉過來,一把抱起來,余光里她轉過頭望向窗外。他用臉上的胡子去蹭閨女的臉,閨女咯咯笑,往后躲??烊ニ桑f。他摟著閨女,淡淡地看向她,沒說話。
鏟車司機躺在床上并沒有馬上入睡。倒不是因為那個一直糾纏他的夢。過去的一整夜,他覺得猝不及防,又覺得是命中注定。慢慢地,后者占了上風。所以,早上站在那棵廣玉蘭下的時候,他就已經拿定了主意。他現(xiàn)在已經不在意那個夢?;蛘哒f,他已經想到了殺死那個夢的辦法。
昨天傍晚機器開動不久,剛往前清理了幾十米,一個穿反光服的跑到鏟車旁邊,往上伸長手臂,朝他擺手。他將車停下,拉下手剎,推開車門,大聲問怎么了。你下來一下,穿反光服的大聲說。他下意識往后看了一眼,他剛才清理過的地方,有個男人蹲在地上,半俯下去,像是在柏油路面上發(fā)現(xiàn)了金礦,或者其他什么罕見的東西。他將機器熄火,跳下車,朝那邊走過去。快要走到那個男人身邊時,街上的路燈亮了。男人從地上抬起頭,暖黃路燈光照在他臉上。那張臉就像貨架上的哈密瓜一樣展示在鏟車司機面前。男人從地上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路燈將其影子投下來,壓在鏟車司機的身上。不是履帶造成的,男人邊拍掉手上的東西邊說,履帶不是問題,主要是鏟斗,你看地上的坑,是鏟齒造成的。你跟他們說,操作鏟車時要注意點,別硬碰硬,不能為了鏟雪把路面都給破壞了。好的,穿反光服的說,我讓他們干活時小心點——不過你也知道,上面催命似的,讓抓緊把路清理出來。一碼歸一碼,雪要鏟,路面也要保護好,男人說,然后望向鏟車司機,問,你有什么問題嗎?穿反光服的人轉頭看到鏟車司機一直死死盯著男人,仿佛要將男人釘在空氣里。放心,絕對沒有問題,我一定都給交代好,穿反光服的邊說邊捏了一下鏟車司機肩膀。男人轉身離開,走向停在路邊雪地里的一輛黑色汽車前,離開前丟下一句話:你們什么時候讓我放心過。
其他許多夜晚之二
二十多年前,她十七歲,在南方一家羽絨服廠打工。她從西北老家一個干旱缺水的山村出來,坐了兩天三夜的火車,來到南方瀕臨長江的那座城市,長那么大,她第一次見過那么多水,離她那么近。在羽絨服廠上班的那幾年,她每隔一段時間都要步行三公里來到江邊,坐在江邊看江水,看江里來來回回的輪船。與故鄉(xiāng)相反的東西,恰恰也解了她的思鄉(xiāng)之情。因為路途實在遙遠,在那座城市的五年里,她只回去過兩次。聽廣播是到了那里的第一年就養(yǎng)成的習慣。第一個月的工資,四百七十三塊,買了個飛燕牌收音機,花了四十八塊錢,這兩個數(shù)字她記得很精確,即便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之后每個晚上,睡前她都要把連著收音機的小耳機塞進耳朵里,常常醒來的時候,落在枕前的耳機還在響著早間新聞。第一次知道他的存在是第三年。她記得當時是非典過去不久,三個月的停工讓訂單積壓,經常加班。她上完一個通宵,睡到下午兩點多,在床上打開收音機,聽到節(jié)目主持人正在念一首詩:“……是一匹駿馬/它銜走了昨晚最后一片葉子/離我而去……”后來和詩人相見時,知道這首詩的稿子被他弄丟了,只剩下這幾句,她在半夢半醒間記了下來,記了二十年。那是個詩歌節(jié)目,每周播出一期,除了選讀知名詩人的作品,還會選讀幾首詩歌愛好者的來稿。那個人的名字就是跟在那首只剩殘句的詩作后面的。從那往后,她每周都會在相同時間收聽這個節(jié)目。她發(fā)現(xiàn),那個名字經常出現(xiàn)在節(jié)目里。她還發(fā)現(xiàn),無論是跟詩歌愛好者的作品,還是跟那些詩人的作品相比,她更喜歡他寫的詩。這恐怕是冥冥中注定的,她說。她并沒有讀過太多的書,之前沒有,之后也沒有,但是她被他的詩吸引了。大概是聽到他名字的第三次吧,她在本子上,用潦草的字跡將他的詩作迅速記下來,節(jié)目結束后,她第一時間用工整的字跡抄在一個硬面日記本上。兩年時間,她記下來他的約四十首詩作,大部分都是短詩。那是她離家后的第四年,她在一個吹著冷風的陰天來到江邊。還有幾天就要過年了。她沒回去,留下來加班,賺取雙倍工資。省下來的路費,加上加班費,一進一出,這些錢對她貧困的家庭來說挺可觀。她來到江邊,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一面想念家鄉(xiāng)貧瘠干旱結滿冰霜的村莊,一面讀日記本上她謄抄下來的詩,突然一個念頭跳了出來:她要去見一見他。后來的人生中,每當遇到需要做出重大決定的關頭,她都會來到水邊。過完年,她開始實施她的計劃。她先試著給電臺寫信。一共寫了五六封信。每封信接著的都是漫長的等待。最后可能是被她的鍥而不舍打動,電臺給她回了一封簡短的信:因為涉及個人隱私,不能將對方的聯(lián)系方式給她。她沒有氣餒,開始積攢假期坐綠皮車去電臺所在的省城。第一次吃了閉門羹,毫無意外。第二次還是沒有找到她想找的那個人。終于在第五次上門的時候,在門口等到了那位電臺主持人,一個快五十歲的牙齒焦黃的矮個兒男人。她難以相信讀出那些漂亮詩句的低沉的聲音來自他。等她從主持人的手里得到那個電話號碼的時候,她沒有立刻聯(lián)系他,盡管懷揣著那個電話號碼步行去往火車站的路上,她從無數(shù)個公共電話亭邊經過。回廠里的火車上,開始落下當年的第一場雪。那年春節(jié),她回了趟老家,回去前給父母買了部諾基亞手機,也給自己買了部。大年三十夜里,在老家的土山上終于鼓起勇氣撥通了那個號碼。電話那頭響起一聲“喂”,低沉的聲音,跟她想象過的一模一樣。就在那一刻,她知道某種全新的東西在這個世界上被建立起來,它沒有形狀,可以是任何形狀,沒有色彩,可以是任何色彩,沒有氣味,可以是任何氣味,沒有溫度,可以是任何溫度。她說,你知不知道,為了找到你,我走過了怎樣一段路?然后她就哭了。他在離她打工地以北幾百公里外的一座小城市,當然,相對于她的家鄉(xiāng)而言,那里是如假包換的南方。他們在接下來的半年里,從每周通一次電話,到后來五天一通,三天一通。當最后每天都要打電話的時候,兩人決定在一起。盡管兩人之間有著外人看來不可彌合的鴻溝,她,一個西北大山里來的打工妹,他,一個剛畢業(yè)的道路工程專業(yè)的市政道路見習工程師,竟然成了一對戀人。她從服裝廠辭職,來到他所在的城市。不久兩人結婚。他們沒有受到他家里任何人的祝福。她到一家窗簾店上班。一年后,兩人的兒子出生了。三年后,她開了自己的窗簾店。沒幾年,她的窗簾店成了全城最大的一家。在窗簾店漸漸風生水起的同時,她又成為當年打工的那家服裝廠羽絨服品牌的地區(qū)總代理。兩樣生意疊加在一起,每年都能給他們的家庭賺取一筆非??捎^的收入?;楹蟮谑辏麄冊诔鞘形髂戏较虻膭e墅區(qū)購置一套獨棟別墅。又過了幾年,他們將兒子送到國外讀高中。兒子很給父母長臉,后來獲得了國外一所著名大學的全額獎學金。他則一邊繼續(xù)做他的道路養(yǎng)護工程師,一邊寫詩,還獲得過一兩次影響力不小的詩歌獎項。詩人在為數(shù)不算多的幾次采訪和發(fā)言中說,自己之所以能一路堅持下來,離不開妻子的支持和鼓勵。他們的愛情在這座城市特定圈子里被很多人傳頌,很多人沒有見過他們,但也都聽過他們的故事。她也會主動把他們的故事講給其他人聽,這后來成了她人生當中一個重要的樂趣。整個故事在她的一遍遍講述中也越來越豐滿,越來越動人。知曉他們故事的人當中,當然包括她的員工們,還可能有員工的親友們。這讓她在事業(yè)中得到某種額外的尊重。唯一令人遺憾的是,這已經不是詩歌的時代,他的詩作從來沒有獲得過廣泛的認可。他的詩集是自費出版的。厚厚的一大本,赭紅布面精裝,內頁開頭印著當年那首只剩殘句的詩作。
他還記得,那首詩的標題,叫《櫻桃園》。
第 三 夜
下午兩點,鬧鐘準時將鏟車司機叫醒。醒來時家里靜悄悄的。桌上有她留下的字條:去店里上班,孩子送外婆家了,冰箱里有飯,你自己熱。很好看的鉛筆字,天光透過玻璃杯,在紙條上投下一個邊緣迷糊的光斑。他沒開冰箱門,他知道自己沒有耐心把冰箱里的飯菜放到灶頭上,或者微波爐里,站在旁邊等待它們慢慢變熱。可能以后也沒這樣的機會了。
簡單洗漱后,鏟車司機出門,騎上摩托車,先到小區(qū)門口那家超市,來到廚具區(qū),從懸掛在貨架上的刀具里,挑了一把水果刀。刀柄是木頭的,上下兩片,用兩個鉚釘將刀片緊緊固定住,握在手里很趁手。他想象著這把刀劃開喉嚨的時候是什么樣的感覺。或者說插進軀干上的某個部位。結果他很滿意,覺得那就是他想要的感覺。然后到隔壁青海人開的牛肉面館吃了份炒飯。等待炒飯端上來之前,他從紙巾盒里抽出長長的一段面紙,將那把刀的刀刃小心地包裹起來,裹了一層又一層。裹的時候,他仿佛又看見血洇透層層疊疊的面紙,像桃花一樣綻放。一盤炒飯下肚,他感覺很踏實,對自己要做的事情又增添了一些篤定。他在摩托車前抽了根煙,再次摸出棉皮夾克胸前口袋里的照片。其實不用再次確認,昨天晚上,當那個男人在路燈下抬起頭的時候,他就認出來是他。這張照片從一開始鋒利到能割破手,到被他摩挲到近乎柔軟,他已經將上面的每個細節(jié)都刻進腦子里,不可能有任何差錯。昨晚他騎著摩托車跟著那輛黑色汽車,穿街過巷來到城市西南方向的別墅區(qū),最后眼睜睜看著那個男人走進一棟房子里。他本可以在當時就讓一切有個了斷的。他為自己當時的軟弱羞恥了一整夜。
等他把事情辦完,會不會遭受到別人的同情?他不需要同情。他害怕被同情,自從他早上在廣玉蘭樹下下定決心之后,他希望他的行為,得到憎恨,遮天蔽日的憎恨,就像前天的那場凍雨那樣。這想法讓他有種暢快的感覺。這么多天來,他頭一次有這種感覺。他騎著摩托車出發(fā)時,不時從忙個不停的環(huán)衛(wèi)工人、除雪車、鏟車旁邊經過,還有滿載冰雪朝城外方向奔去的渣土車。他挺好奇的,這么多雪,堆放在一起,該是多么龐大的一堆啊。他在腦海里想象了一下,得到了一個讓他自己有些吃驚的結果。他為自己在這樣的關頭還能想這些沒邊的事情感到高興,平時他是個挺無趣的男人,他聽到過她和朋友這樣說起過他,他當時就在旁邊,抽著煙微笑。
鏟車司機來到那個小區(qū)門口,像昨晚一樣將摩托車停在人行道邊的雪地里,脫下大衣,掛在車頭。進小區(qū)時,門衛(wèi)亭里的保安在空調下打盹。他繞著那棟房子,以及旁邊的幾棟,走了一圈,最后在斜對著那棟房子正門的一棵海桐球后面停住。一人多高的球體,可以將他完全擋住,如果他愿意的話。他點了根煙,邊抽煙邊注意門口。如果不出意外,那個男人最終會在他前面十幾米遠的停車位上停好車,走下來。到時候天色可能已經開始變暗,就像昨天晚上一樣,他當時就站在行車道對面,離那個男人只有五六米。也就是一個箭步的事,他就可以近身。他在腦子里盤算著。這時一個高高瘦瘦的女人出現(xiàn)在客廳窗口。厚重的窗簾從兩側將那片大玻璃窗擋住了一些,那個女人的身影時隱時現(xiàn)。有兩次,湊到玻璃前,往外打量。鏟車司機下意識地將身體往海桐球后面躲,不過立刻也就知道,女人看的是外面的雪。時間一點點過去,午后似乎要露頭的太陽被濃密的陰云完全擋在后面,現(xiàn)在是一個陰天。鏟車司機覺得有些冷,不由自主一根接一根地點煙。他縮著脖含著胸,兩只腳左右交替跺在冰凍的地面上。夾煙的手開始不聽使喚,寒冷順著手指往胳膊里鉆。他把半截煙頭丟進海桐球,把手插進兜里。煙頭像一個墜崖者一樣從冰凍的枝葉間滑落下去。
大門開了。女人身穿一件鮮綠色羽絨服,將大門在身后帶上,朝小區(qū)門口走去,地上很滑,她走得很慢。他不由自主跟了上去,跟得也很慢。出門右拐走幾步就是公園入口。女人拐進公園,往深處走去。白色的公園,每棵樹,無論是常綠的還是落葉的,都如同冰雕。女人踩著沒到小腿的積雪,從冰雕一樣的樹下走過。鏟車司機跟上去,看到公園入口處是一塊臨時擺放的告示牌,提示路滑,請勿入園。他繞過告示牌,朝前方的女人走去,女人身著鮮綠色,在白色的背景里很顯眼,鏟車司機不需要保持太近的距離也不會跟丟。女人在起起伏伏的白色里穿梭,鏟車司機的目光也在起起伏伏里穿梭。每當女人在公園里走過一段曲折迂回的路線后,他只需挑一個最近的路線,找一棵灌木或一個宣傳牌將自己藏在后面,繼續(xù)用眼睛跟上去即可。公園看上去不太大,可是女人迂回著走,走得又慢,似乎盡頭遙遙無期。這讓他有些失去耐心,他覺得自己在這個女人身上浪費了太多的時間,這個女人不是他此行的目的。當他準備放棄的時候,又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女人不見了。他慢慢朝女人最后出現(xiàn)的地方接近,那里是座棧橋,架在一個冰凍的人工湖上。他走上橋,看到在湖中間的位置,那個女人正努力從冰面上往橋面上攀爬,盡管不高,甚至能到她的腰部,可是橋上太滑了,橋面上全部是雪和冰,沒有著力點。女人也看到了他,朝他求救,幫我一下,聲音里有著不言而喻的恐懼。他踩著女人的腳印走到她跟前,彎下腰,朝女人伸出手。彎腰的時候,能感受到口袋里那把水果刀的存在。女人抓住他的手,抓得很緊,鏟車司機胳膊一用力,女人整個人來到橋面上,趴在雪地里。
鏟車司機腳底下一滑,從棧橋另一側跌進冰湖。
當鏟車司機從斷裂的冰面下鉆出來,女人朝他伸出手,他沒去接。水其實不深,剛沒過腰,他站在水里,被刺骨的冰水圍繞,被破碎的浮冰環(huán)繞,冰涼的湖水從他的頭發(fā)上順著眼皮、臉頰、耳郭、脖頸往下流,他感覺到自己長久以來從來沒有如此清醒。他感覺刀子所在的位置發(fā)出灼人的熱量,幾乎要把他燙傷。快過來,我拉你上來,女人跪在棧橋冰凍的橋面上跟他說。他花了一小會兒才弄清她的意思,趴到橋面上,把那把燙手的刀子插進還沒被破壞的松軟的雪里以及下面的冰層里,他似乎聽到刺啦的冰塊迅速破裂的聲音。就在他往上攀爬的同時,女人拽住他濕淋淋的衣領,他一下子來到橋
面上。
鏟車司機洗了個熱水澡,在二樓屬于那個去國外念書男孩的房間里換上女人給他準備的干凈的衣服,都是那個男孩的舊衣服。除了袖子褲腿稍長一些,基本還算合身。他看到書桌上那個男孩的照片,對著鏡頭露出兩片整齊的牙齒,除了閨女以外,他還沒見過誰的笑容這么燦爛。想到閨女,他不禁露出微笑。他已經很久沒有笑過了,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臉。
女人給他泡了一杯咖啡,滾燙,他捧在手里,坐在茶幾邊小口小口喝進肚子里,這才覺得發(fā)自肺腑地溫暖起來。鏟車司機邊喝咖啡邊望著前方。視線盡頭、客廳深處是一個書架,盡管是陰天,巨大的落地窗還是透進足以將書架上的東西照亮的天光。是一排整齊的書。他站起來,朝書架走去。都是同一本書,赭紅色布面精裝,很厚,他抽出來一本,翻開,看到如下內容:
……
是一匹駿馬
它銜走了昨晚最后一片葉子
離我而去
……
他認出來,就是他在自家朝南臥室飄窗上看到的那本書。
這是我先生的詩集,女人不知什么時候已經來到他身后。他是個詩人,女人說,聲音里有種很克制的自豪感。鏟車司機握著那本書,在原地靜立了一小會兒。僅僅是一小會兒,已經足以讓他做出一些決定。他回過身指向茶幾上的空杯子對女人說,可以再給我來一杯咖啡嗎?
沒問題。女人轉身離開。
鏟車司機走到大門前,穿上自己那雙濕透的棉皮鞋。離開的時候,他將門扇輕輕帶上,幾乎沒有發(fā)出一點兒聲音。
當天晚上,在馬路上進行除雪作業(yè)時,鏟車司機兩只腳在那雙濕鞋里一直沒有焐熱,到天亮時完全凍木。
尾 聲
5月初的某個傍晚,鏟車司機,不,現(xiàn)在應該是叉車司機,正騎著摩托車行駛在返回城區(qū)的路上。結束了六個通宵的道路除雪作業(yè)后,在跟著拖車將鏟車運到運河港三期工地的路上,打電話跟老板說自己不干了。老板也沒多做挽留,三天后就找到頂替他的人。他趁家里沒人時,把那張蜷曲的照片放在餐桌上,用玻璃杯壓住,從家里搬了出來。他給摩托車油箱加滿油,漫無目的地到處閑逛了半個月,幾乎走遍周邊的每一條路,最后決定重新找一份工作。經過啤酒廠門口的時候,看到啤酒廠張貼的招工海報,招的是糖化工。他花了些時間向人了解糖化工是做什么的,覺得挺有意思,就過去面試。啤酒廠的招工人員得知他曾經有十幾年的工程車駕駛經驗時,問他會不會開叉車。他當然會。工作人員便把他帶到倉儲部,讓他試開叉車。他好多年沒碰過叉車,竟然沒生疏,幾個來回后便展示出令人驚嘆的操作技巧。倉儲部負責人當場決定錄用他。盡管覺得事情有些近乎反諷,他還是答應了下來。夏天就要來了,啤酒廠正在加足馬力生產,每天都有數(shù)不清的包裝好的瓶裝和罐裝啤酒離開生產線,他的工作就是將這些啤酒從生產車間的臨時碼放區(qū)叉起來,轉運到倉儲車間,整齊地碼放好。他發(fā)現(xiàn)他有點喜歡上這份工作了,相比之前的鏟車駕駛工作,這種對尺寸的精確要求,讓他覺得有種踏實的掌控感。他酒量不行,啤酒不過兩瓶而已,但他很喜歡啤酒廠里麥芽和啤酒花發(fā)酵后的味道。
他后來再也沒夢到過那片霧氣蒙蒙的
林子。
現(xiàn)在他知道了,那應該是個櫻桃園。
回到正題。叉車司機騎著他的摩托車,沿著連接城區(qū)和開發(fā)區(qū)的寬闊平整的馬路往前開,沐浴著初夏的春風,突然覺得下腹一陣緊繃,幾乎毫無預警,膀胱竟然到了承受臨界點。他感覺一整箱啤酒摔在水泥地上,泡沫橫飛。旁邊正好是一面是由圍墻和鐵絲柵欄遮擋的征收荒地。他捏下剎車,將車速降下來,越來越慢,最后緩緩停在鐵絲網(wǎng)一處豁口處。他停好車,摘下頭盔,拔下鑰匙,弓腰鉆過那個豁口。一墻之隔,雙腳踩到尺把高的荒草。目之所及,全是綠色。他沿著鐵絲網(wǎng)往前走,來到一堵可以藏身的水泥磚砌就的實墻,一人多高,他對著墻上的水泥磚將體內多余的液體一氣排光,忍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剡^頭,遠處是一大片黝黑的垃圾堆,最顯眼的是歪在垃圾堆里的一只破沙發(fā),四只腳陷在黑色里,整體呈現(xiàn)一種讓人舒服的傾斜角度,讓他產生了坐上去的沖動。當然只是沖動而已。他朝那片垃圾堆走過去,在向垃圾堆走近的過程中,黝黑發(fā)亮的垃圾堆,漸漸呈現(xiàn)某種沙粒的感覺,也就是說,那種黑不再純粹,是一種混合色。那些較小的黑色凸起的部位或下凹的部分遮擋住的形形色色的垃圾也顯露出來。各種垃圾場里應該出現(xiàn)的垃圾,里面一樣不缺。在某個特定的距離,他的面部和手背以及鼓膜同時感受到某種觸碰,前兩者是某種寒氣,后者是某種流水注入空曠的深潭的叮咚聲。這時他恍然大悟,原來那黑色的垃圾堆,實際上是冬天那場大雪的遺存。那些黑色的沙粒,實際上是還沒化完的冰雪。
于是他再次想起那場凍雨和接踵而至的大雪。據(jù)說是本地自有記錄開始,六十三年來最嚴重的一場雪災。無數(shù)的蔬菜瓜果大棚在凍雨和大雪的重壓下垮塌,那段閑逛的日子他常常會看到垂頭喪氣的農人站在垮塌的大棚里撫摩凍壞的蔬果。人民醫(yī)院的門診大廳五層樓高的玻璃屋頂也在那天夜里整個跌落到地上,將圓形問診臺砸得粉碎,所幸是后半夜,沒人受傷,最后不了了之。雪災過后,他在手機上刷到過幾次以本地雪山為主題的視頻,原來當時市區(qū)道路上鏟下來的冰雪全都運到了郊區(qū)不礙事的荒地上,東南西北各有一座,其中以城東的一座最大,號稱“珠穆朗瑪峰”,那段時間吸引了一波又一波的人前來打卡。如果沒弄錯的話,應該就是這里,后來漸漸被大家遺忘。他記得,當時視頻上看到的雪堆,說不上潔白無瑕,但總體上還是呈白色的。沒想到,一層層化成水后,沉淀下來的竟然是這些東西。一種近似悲哀的感受從他心底暗暗升起。不過叉車司機沒有沉溺其中,他轉身背對那片垃圾堆,朝那個豁口走去。
他知道,外面的世界,還在等著他。
責任編輯 楊靜南
張燈,本名張永明,1987年生,江蘇宿遷人,從事過體育、招商等工作,現(xiàn)就職于蘇北運河。曾獲首屆泥石流文學獎提名獎。本篇為其首次正式發(fā)表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