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完今天的課,離下課只有幾分鐘,她放孩子們出來玩。下午的課,越上越浮躁,她和孩子們都一樣。出教室時她叫上那個總不會拼拼音的小女孩,坐在辦公室門前帶她讀拼音。
校園寬大,校門口有棵大樟樹,濃蔭在地上圈了不小一片領土。圍著操坪的是各樣苗木,廣玉蘭、紫玉蘭、四季桂、水杉、雪松,還有一些不知名的觀賞性植物,間隔栽種,學校環(huán)境因此優(yōu)美,這是她去年8月第一次到此便決定留下的重要因素。越過三棵高聳的水杉,他走來了,提著平日常用的文件包??磥硭恼n也上完了,他就回家嗎?在這里,只要課上完,沒放學就回家是默
許的。
他坐下,在她前面約兩米的地方,朝南,她是朝東。她周圍一圈孩子。他們之間橫著一條過水溝。她耐心教拼音,偶爾能感覺到他回過頭來。她裝作教得認真,不放過任何機會表揚小女孩。
上課鈴響起,孩子們?nèi)鐾壬⒘恕K屝∨⒁不亟淌?。于是,從操坪到走廊,只剩了她和他?/p>
她左前方有一棵水杉,安靜立著,風過時枝葉也不怎么動。右前方是四季桂,除了一陣一陣施出香氣,再不與人間相關(guān)的樣子。她有些無措,不知該干什么。兩米外這個男人,今天一天,她都沒給好臉色,甚至他直截了當送來癡癡的目光時,她也迅速避開了眼神。
我該跟他說點什么了。她這樣想,又確認一遍,是的,該說點什么。這時候她已起身,恰好看到辦公室的錄音機,中午被四年級一個魯莽的孩子摔成兩半,還放在那兒沒人搭理。她就進去搬出來,放在腿上,翻過來倒過去看。
怎么把它修好呢?她像問自己,更像
問他。
怎么,摔壞了?他側(cè)過臉,看她,笑著說。聲音平靜且溫柔,沒有對她今天的無理有所不滿的樣子。接著他又說,你今日啊,又是摔椒盒子又是摔錄音機……
沒等他說完,她即起身把錄音機放了回去。辦公桌上躺著一個材料本和一支筆,她抓起來,沒有準備,腦袋里出現(xiàn)一句話,就寫下了。要說沒準備也不對,昨晚從他家回去后她就想給他打電話,有很多問題想問他,可這些問題和想問的沖動即刻被否決了。她想,還是不要節(jié)外生枝。
2
昨天,他請全校老師吃飯。
中午辦公室沒別人時,他認真地說,你一定要去啊,晚了你不敢騎車就讓人送你回家。早幾天他也提過,她沒爽快答應?,F(xiàn)在她還是猶豫的,不知此去妥不妥當。而他再三說,你一定要去,我請寶兒的老師吃飯啊,你是主角。寶兒是他的孩子,在她班上,可愛黏人,逗人疼。她于是答應,然后覺得,自己的猶豫沒個模樣,一句完整的推辭也沒有。她有點害怕事情的走向。
要說,若最初就對他冷漠些,疏淡些,使發(fā)生交集的可能性控制在最低,也許是另一種情形呢。
第一次見他,印象不好。確定到這兒代課后第二天,也就是開學第一天,她早早到了學校,在辦公室等著被安排工作。他進來得無聲無息,突然的說話聲嚇得她身子一抖,請問,你是新來的老師嗎?
她轉(zhuǎn)過身,看見他,高高瘦瘦的,上身黑T恤,下身軍綠色休閑褲,褲袋上掛著布條,布條穿著一串銅環(huán),肆意得像個社會青年,她腦中浮現(xiàn)一個詞語:吊兒郎當??伤橇荷霞芤桓毖坨R,有一些執(zhí)著又謙遜的意思,矯正著她前一個看法。她并沒明確意識到這一瞬間細微的沖突,只是感到不適,但禮貌又促使她迅速拋開這一點,去回答他的問話,是的,您是?
歡迎你!我是這里的代課老師,兼代理教導主任。他朝她伸出手,很真誠地看
著她。
教導主任好!她不太自然地把手伸過去,想著,教導主任還有代理的,還由代課老師代理,奇怪。
她把這疑問存在心里,聽他的吩咐去總務處領取課本。
他是這個學校的老代課教師,代了八年,教五、六年級數(shù)學和音樂。因原教導主任去省城進修,學校其他教師不是年齡偏大就是才分下來的新手,校長就讓他暫時代為處理教導處事務。他自己的意思呢?他主要是受兄弟(原教導主任)所托,硬撐。
開學不久,他和校長去鎮(zhèn)上參加上學期期末統(tǒng)考表彰大會。課間老師們在辦公室閑聊。有人說他今日又要滿載而歸,獲獎專業(yè)戶嘛,六年級數(shù)學全鎮(zhèn)第二,五年級全鎮(zhèn)第一。你一句我一句聊到他為什么能教好。幾位老教師,都曾是他的老師,對他了解,說他是個怪才,講課方式不拘一格,還帶點劍走偏鋒,課堂有生氣,孩子們喜歡。據(jù)說有一回他講課到興奮處,不覺間躍上了桌子,學生并不詫異,照樣聽得投入。還有一回課間,學生做完操散去,他突然在水杉樹下?lián)u頭晃腦、念念有詞。有些孩子便停住了,轉(zhuǎn)身看一眼,走回來,接著更多的孩子走回來,像骨牌似的朝他趨倒。細聽,他在唱古文,用一種奇怪的腔調(diào):“……屠懼,投以骨。一狼得骨止,一狼仍從。復投之,后狼止而前狼又至。骨已盡矣,而兩狼之并驅(qū)如故……”他不僅唱,還揚手勾腿配以動作。孩子雖不全聽得明白,但個個不愿走開。一位老教師說,他孫子后來上初中了,這篇《狼》背得最順溜,他孫子還受了啟發(fā),用流行歌的曲調(diào)唱讀課文,背得快。
代了這么久課,又能教,怎么不去考編?同是新來的那位教師問。
考什么編,他又沒上過大學,那高中畢業(yè)證只怕還是假的呢。管財務的王老師玩笑似的說。
她只顧聽,聽得認真,心想他的教學方法有值得借鑒的地方。
3
要請客,得早早準備,昨天他調(diào)了課,中午對她囑咐完就回去了。
放學時,突然下起雨,老師們集中在大辦公室前面,等他請的車子來接。她看見寶兒走在雨里準備回家,想叫住讓他同車去,又猶豫了。來回踱了幾步,終于還是招手,寶兒,等等,和我們一起去。
寶兒即刻掉頭,跑回來,往她身邊靠。管財務的王老師笑,我們看寶兒等下拉誰上車,拉誰誰就去,他肯定不拉我們。
王老師的話讓她心里不安,跟老師們搭了兩句話,轉(zhuǎn)而去辦公室改作業(yè)。寶兒跟著進去。她讓他坐下,一邊改作業(yè)一邊和他說話。作業(yè)改完,她講《犬夜叉》,反復學女主角,“犬夜叉,你給我坐下!”寶兒直笑。她又坐上舊風琴前的凳子,彈起《梁祝》。寶兒說,我爸爸也會彈這個。她回頭給寶兒翹起兩個嘴角。
從開學起,他就對她很照顧。
原教導主任的住處在大辦公室隔壁,兩間房,里面臥室,外面用作廚房兼餐廳、客廳。燃氣灶靠前窗,擺放在碗櫥上面,北邊靠墻擺了三張課桌,上面有開水瓶、茶杯等。房中央有個炕桌架子,當餐桌。冬天罩上炕桌被,電爐掛進去,老師們下課便來烤火,但被上蓋個桌面子,還是餐桌。他接管了外面這間,帶著寶兒,還有三個外甥,每天早、午餐都在這兒吃。早餐學校管,午餐自己炒菜,飯在食堂蒸。他家不算遠,晚上回去住。她呢,住鎮(zhèn)上,不愿住校就罷了,午餐得在學校吃吧。他對她說,你跟我們一起吃飯,小李在王老師家搭餐,你到我們這兒搭。小李就是另一位新來的。
她本能地想拒絕他的好意,可她平時對其他人,也沒學會拒絕,何況他是代理領導。再說,不能顯得自己格格不入,看看這優(yōu)美的校園吧,她是多么喜歡這里啊。
他每天很早到校,等到她來,他已把她的飯蒸了,早餐也領了。她從家里帶來的菜是炒好的,玻璃瓶裝著,一來就放在開水瓶旁邊,中午他炒菜時熱熱就行。他看了說,你能吃多少,不用帶菜來。她笑笑,還是天天帶。
大家一起吃飯,有孩子們,熱鬧得很,吃起來也香。老師們閑聊時都說她長胖了。她以前真是太瘦了。她以前太不能吃了。她以前在另一所山區(qū)小學代課,吃飯根本是件痛苦的事啊。
那時候,所有老師都在食堂吃飯。每一餐他們都有特殊配菜,黃段子。除她之外的十位老師,有一對三十出頭的年輕夫婦,其他都是四十五歲以上的壯年男女。在食堂,只要聚集起來,他們就離不開這一味佐料,讓她無地自容。
沒忍耐幾天,她便獨自開餐,在遠離教師住宿區(qū)的教學樓二樓小隔間,她的辦公室兼臥室。除非必要,從不和他們待在一起。她成了隱形人,開會、課間操等集體活動出現(xiàn),其他時候,領早餐都會與他們錯開,最早去,或最晚去。她住校,一個人的二樓清靜也寂寞。本性有安靜的一面,似乎更容易融入這種清寂,慢慢地,她除了講課不再說話,嘴唇習慣在一切不必要的時候緊合,周末回家與父母交流也懶了,叫完“爸、媽”便無他話。嘴的懶,還殃及吃飯,常常是吃了第一口不再吃第二口,舉筷放筷間完成了進食儀式,當作對一日三餐的交代。母親目睹她的變化,日日提心吊膽,一學期結(jié)束,勸她辭職。這合她心意,雖是畢業(yè)后第一個單位,但她不想再踏進那里半步。她教得不好,期末統(tǒng)考,三年級英語全鎮(zhèn)排名倒數(shù)第一,成了她工作生涯中第一個敗筆。
這里一切不同,不,應該說,這里一切正常。學校與學校,教師與教師,竟有如此差別。以前那學校和教師,有點離譜,這里,是正常的。她也就變了個人,變成她傾向于成為的樣子,年輕,有活力,而且她師范畢業(yè),用老教師的話說是科班出身,前途一片光明的人吶。
可在她心底,依然沒有十足的底氣。全鎮(zhèn)教師大會時,教育組領導曾點名批評過她呢,倒數(shù)第一,太不光彩啦。
現(xiàn)在,是新環(huán)境了,她要把這可恥的歷史盡快翻篇。她同樣教語文、英語、音樂。山里孩子對新語言的接受十分緩慢,她每天中午主動給他們補課,練習口語和聽力。他呢,便主動承擔了洗碗的活兒。原是一人洗一個星期,他說你都犧牲休息時間了,我洗個碗不應該嗎?她笑著,依了。漸漸地,她竟還習慣了他每天幫她泡茶,到后來,他是領導這界限也不甚分明了。
4
這時候外面在喊,車來了。雨住了,太陽又出來了,斜掛天邊。
車子一路逶迤。她沉默著,看窗外的遠山和近樹,溪水和稻田,天空,路和暮色。
山村風物與鎮(zhèn)上不一樣。鎮(zhèn)上只一條稍微像樣的街道,街上除了雜亂不堪的商鋪與顏色斑駁、參差不齊的招牌,就剩光禿禿的水泥路,沒有一棵樹,甚至沒有一根草。一年四季,只要不下雨就是灰塵漫天。季節(jié)界限模糊很多年后終于越來越清晰。先是春夏和秋冬不甚分明,春天不幾天就是夏日,白花花的陽光與滾涌的熱浪讓人不敢出門;秋天呢,“天涼好個秋”才開頭,突然就得架起炕桌,套上冬衣?,F(xiàn)在怎么清晰?冬天的末尾是夏天,夏天的盡處是冬天,春、秋直接省略、隱沒,這兩季衣服也省了。
山村好,小橋流水人家的意境呢!
她只管陷在自己的思緒里,偶爾,老師們的談笑游進她耳翼,沒停留又飄走,才讓她記起不能太孤僻,便回過頭來附和地笑一下。
她是去過他家的。去年開學不久,經(jīng)過他家去另一老師家喝喜酒,回程他邀請同事們?nèi)ネ?。那時候與大家都不熟,她也遲疑。不過他盛情難卻,所以大伙兒去,她就隨著去了。
他家房子讓她眼前一亮。一棟單層小別墅,有柱子,有臺階,有走廊,有護欄,還有綠化帶和小花園。她覺得這就是一個小小莊園啊。在一個窮鄉(xiāng)僻壤看見這個,她開懷不已,心想,在山溝溝里也能把日子過得
很美。
說到房子,這一路都是些兩層樓房,在路邊,在幾塊田的間隔間,在山腳下,在小溪旁。遠觀或俯瞰是可以的,是碧綠田野和綿延青山必不可少的鑲嵌與點綴。但細看不得。它們一律建造得沒有章法,像隨意累起的積木,突兀又懶散地立在村野,仿佛大自然這塊精美畫布上的污點。它們都被貼滿了窄窄的白色瓷磚,瓷面上深一道淺一道的污跡,也許是蟲卵,也許是鼠尿,也許是屋頂長期滲水的痕跡。是了,這些房子都沒有屋檐,瓷磚一貼到頂,下雨時,屋頂?shù)乃聛?,沿窗戶洗下去,墻壁和窗子都深?/p>
其害。
繞過幾重山坳,車子逼近他家。傍晚的天空下,那個絳紫色琉璃瓦的屋頂,顯得格外有風度。她莫名有些激動,心頭泛起甜絲。但立即,她意識到這是突兀和不該的,按捺下來。
車子在他家院子里停穩(wěn),老師們依次下車。待她下來,他母親已經(jīng)迎出。她隨老師們走走看看。這棟小別墅整體是淺黃色的,瓷面锃亮,光潔如洗。屋檐以海棠紅瓷磚鑲邊抱角。檐下整整齊齊晾一溜兒衣服。明藍色立柱上,有梅蘭竹菊四君子刻畫。走廊很寬,邊沿護著玫紅色花瓶狀欄桿。欄桿下一高一矮兩排綠化帶,高的四季桂,矮的黃楊。黃楊綠得喜人,好像剛被潑了染料,游躍著魚鱗般的銀光。登上六級臺階轉(zhuǎn)身回望,院子開闊,一直延展到公路邊。公路里側(cè)的小園子成環(huán)狀,側(cè)抱西邊偏房。園子里花草品類不一,她想,等下去辨認一番。公路外是一片平疇,種的全是水稻,蓬蓬勃勃。再遠處是山,山外高一些的還是山。
往房間走,迎面是嵌著深灰色窗欞的窗戶,玻璃擦得通透明亮,看得見里面的落地窗簾,被流蘇絡子挽著,垂在兩邊。左拐,正對大客廳。她搶先看見與上次不同的,客廳里不見了普通矮組合柜,多了一套嶄新的黑木柜子和一套綠色皮面沙發(fā)。同時發(fā)現(xiàn)沙發(fā)的還有陳老師,她們相攜進去。陳老師摸摸沙發(fā),是真皮的吧?她沒回答。她在想,這沙發(fā)的顏色和款式看起來好生養(yǎng)眼啊。
隨之出了客廳,左拐,直走,經(jīng)過兩間廂房,到餐廳。視線往里,只見一個拋光紅棕色實木櫥柜豎在廚房與餐廳之間,一直豎上屋頂,印有魚戲圖的玻璃屏風鑲嵌在護框里。柜臺上的白色瓷碗中,裝有自種的地黃瓜。此時,廚房里香氣彌漫。多次邀請她來吃飯的那個人,他,正在招呼先進去的老師們。從一個老師的肩膀上看過去,他穿著白色圍裙,滿臉熱忱。
您吃瓜呀,吃呀,很甜!他母親依次給老師們分瓜。她接過一塊,微笑致謝。然后,她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她卻佯裝不知,因為她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不愿像平時那樣乖巧、禮貌地問候主人。她似乎有點惱,有點怒,這個男人,他的生活,絲毫不像往日里他說的那樣。
餐廳擠下許多人,她有理由來到客廳歇息。坐上沙發(fā),直面對面窗子。窗簾是清新的淺綠色,吊邊繡有花紋,一分為二被絡子挽著,垂曳到地,露出縮頸瓶形狀的窗子。窗外一片蒼綠竹林,竹葉隨風沙沙作響。這些景象,本該叫人會心一笑。然而她沒有獲得寧靜,卻更添了一層慍怒。那竹葉的沙沙聲,像喋喋不休的悄語,仿佛是對她的揶揄。
他母親端了茶來,像先前請吃瓜一樣,恭敬地托著茶盤。先到陳老師跟前,微微一躬身子,您喝茶呀。又移至她跟前,笑著,您喝茶呀。她趕緊起身,雙手接過茶杯。
待老母親出去,陳老師發(fā)話,真想不到,一個男人把家里收拾得這么干凈。
象牙色大理石茶幾,醬紅色木地板,在燈光映照下幽微發(fā)亮。墻壁雪白,房頂中央百合花形玻璃吊燈潔凈如新,灑下一束束粉淡的光芒。她心里奇怪的感覺濃烈起來。他曾有多少次對她說他是卑微的呀。他那樣說時她對他便更憐惜一些,可是他明明活得如此精致。
她感覺到有點被他日常的話語挑逗過的味道了。
那竹葉們,窺見了她的心事,揶揄的正是這個。風經(jīng)過了,所有的竹葉兒都知道了,這位初來乍到的姑娘,曾被這里的男主人日常的話語挑逗過。意識到這點,她再沒辦法內(nèi)心波瀾起伏,表面平靜如常了。她蔫了,像一只在開水中燙過的茄子。
5
開飯。她和老師們一番謙讓,陸續(xù)坐好。他父親被請上正位,他母親卻怎么也不肯落座。寶兒坐在她與陳老師中間。他和他母親一道一道上菜,都是鄉(xiāng)村的菜品,但是配料講究,裝盤精美,看得出費了心思。上完菜,老師們的酒也斟滿了。
她暗忖著,他會給我倒酒嗎?她是希望的,也給他自己倒一杯,她便好敬他,或是他敬她。自然,他沒給她倒,自己也沒有,因為他不會喝酒,她亦不會。
他在幾位男老師中間坐了,請酒請菜,沒有過多的話,只有滿臉謙卑與真誠,就像平時在她面前一樣,叫人心生柔軟的那種,第一面的“吊兒郎當”,一點兒也沒有了。也許,這就是他的特質(zhì)。她的眼神在他臉上流轉(zhuǎn)一瞬。
男老師們離不了熱熱鬧鬧喝酒。老教師喝酒敬酒都很有風度,隨意又不失禮。他們先敬他老父親,后面就自由了,對這個一舉杯,喝一口,對那個揮揮筷子,吃菜,不經(jīng)意地對喝飲料的女士也抬抬盅,周到得很,不多時就把敬酒的禮數(shù)完成,之后穩(wěn)如泰山,慢吃慢喝。小李老師則不然,初出茅廬,經(jīng)驗不足,越怕失禮越是拘謹,才起身準備敬酒,卻被別人搶了先,弄得尷尬著反應不過來,幸好對方轉(zhuǎn)過酒盅,朝他一揚,說一起一起。有人端著酒杯朝小李老師敬來,他正扶起筷子準備夾菜,慌忙間放了筷子,端起酒杯來,欠著身子,要站未站,賠笑說,謝謝,不當敬不當敬,神情極不自在。也罷,不再一個一個敬了。他大概是在心里這么權(quán)衡了,瞅著人家一輪敬畢,正兒八經(jīng)站起來,雙手舉起杯子,鄭重地說,我一起敬大家。等人家都端杯了,再鄭重地說,先干為敬啊,然后仰頭一大口喝下。
看小李老師,她就覺得極累了,慶幸自己杯子里沒酒,不然這樣敬,飯還吃得好嗎?
即便不敬酒,飯也沒吃好,沒有食欲。陳老師再三讓寶兒給她敬飲料,使孩子有些不自在。她深感疲于應付。老師們還在一輪一輪喝,敬酒辭一套一套,她聽得云里霧里。他依然很少說話,只管添酒和請菜。見他主人也不敬酒,她就更為自己心安理得了。偶爾,她能感覺到他的眼神溜過來,又彈開。她心里更不是滋味。
好不容易把一碗飯塞進肚子,她謝席,起身離桌,從里側(cè)走到外側(cè)。
吃飽了嗎?他抬頭問。吃了很多,你多吃一點。她回答,接著卻意識到說多了,惱恨自己笨拙。
走出餐廳,才知天色已暗,她要去辨認一下園子里的花草的計劃只得擱下,進客廳坐著。少頃,陳老師也過來了。
飯后茶是他來送的。那邊還喝酒,沒人陪你們,也沒電視看,線路出了問題,鎮(zhèn)里還沒派人來修,聽聽音樂吧。他說著彎腰放碟,起身離去時給她一眼。這一眼,天遙地遠,山長水闊,叫人心驚。
蜿蜒纏綿的曲子,聽得她心慌。她提醒自己注意表情,否則陳老師會察覺什么,可她笑不起來,臉上肌肉僵硬。
陳老師果真說,你怎么了?
……想回家。
6
跟陳老師進書房。
書架乳白色,不少書,厚厚的《全唐詩》、精裝的四大名著,還有《豐子愷散文集》《聲樂基礎教程》《二胡基礎教程》等等。她很快還看到了自己的書,《美學原理》《教育學概論》《百年孤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還有前幾天她送寶兒的《聲律啟蒙》和《一千零一夜》。
她一直想看看他妻子,問寶兒,你家影集呢?寶兒從臥室找出影集。陳老師和她湊在一起。全是頗為陳舊的集體照。她搜尋他和女主人,沒有。正懊喪不已,寶兒又遞來三張照片。她看到一家三口。男人坐著,膝上抱著孩子。后面一個纖瘦的年輕女子,看得出是孩子的媽媽。細看那女子,皮膚白皙,眼神溫柔,雙手自然垂放在男人肩上。細看男人,格子襯衫,茶色眼鏡,神情難掩一絲傲慢。
陳老師有一句沒一句說話。寶兒,你想媽媽不?你媽媽一定很會賺錢。你們這房子,值錢呢。又湊到她耳邊,建起來怕要一二十萬吧,代課有什么錢,還不夠日常
開銷。
她還盯著照片,內(nèi)心荒蕪了,這才回神,卻不知如何回應。然后她真的想家了,一陣一陣想哭。夜色還沒完全下來的時候母親就來電話,打在他家座機上。她從寶兒手中接過電話,母親聽見她的聲音,只低吼一句,快點回來!母親生氣,她知道。母親對他有天生的敵意,一直用鷹隼般的目光看他,當他有時候去鎮(zhèn)上上網(wǎng)假裝路過或找她借書時。母親在對待他時完全沒有她素有的禮貌與風度。母親覺得她根本不應該去他家吃飯,用她的話說,你沒吃過飯嗎?
夜色已經(jīng)完全下來了。老師們還在喝酒,他在招呼他們,餐廳的聲音讓她感覺沒完沒了。他偶爾過來一下,說,沒關(guān)系,別擔心,等下我送你。聽他這樣說,她就更想哭了,甚至突然泛起好多溫柔。送我吧,送我我便是會哭的。
又進去書房,寶兒跟過來,她像在學校那樣拉過他,抱著他,頭靠在他的小腦袋上,那一瞬間,疲憊少了一些。
終于有老師出來,看見她站在立柱旁,說道,你怎么坐立不安!接著出來的老師也對她說同樣的話。再是他母親出來,拉著她和陳老師說,你們住下來吧。她說不出半個字,只感到身子不可抑制地下沉,像掉進了水里。
電話又響起來,她馬上猜到是母親。母親的聲音聽起來竭盡全力在克制,毋庸置疑,她已經(jīng)忍無可忍。母親說請了人來接她。好,好,她滿口答應,再不去想他說送她這事。她對母親說,要接我的人快來!
老師都出來了。管財務的王老師最后一個,酒氣撲撲,看她一眼,轉(zhuǎn)向虛空,沒來由地說,小李老師啊,你沒好好敬教導主任酒,去縣里賽課怕是要泡湯哦,新老師有兩位,名額只一個,哈哈。
7
回到家,她有想給他打電話的沖動,想問他,你還在期盼什么?
最終沒給他電話,她害怕那是他放縱的借口。接著她開始擔心未來。
她沒想過今天會是這樣的態(tài)度,原想坦然面對,像從未發(fā)生過什么,像初相識,像他是小李老師是王老師是其他人??伤惶谷?。當他們上完課,上課鈴又響起,近處操坪上只剩他倆的時候,她覺得該和他說點什么了。
她腦袋里出現(xiàn)一句話,在材料本上快速寫下:已經(jīng)那么幸福的人,為什么招惹我?!
她撕下來,要去給他。走到門口卻停下了,拿著紙的手指抓攏,紙隨之皺起,往她手心里縮,她把它團成一個球,包在掌間。然后她重新拿起材料本和筆,走到舊風琴前,摸了摸琴鍵,合上琴蓋,材料本鋪上去,準備再寫。
這一次,她堅決有力,白紙紅線之上,出現(xiàn)了三個字。
寫完她心里突然安靜了,周圍的世界也像失了聲,直到她仿佛聽見《梁?!返那映溆谒車目諝饫铩=又?,曲調(diào)中摻進了不和諧的聲音:“一狼得骨止,一狼仍從。復投之,后狼止而前狼又至。骨已盡矣,而兩狼之并驅(qū)如故……”
她起身,把紙折好,走出辦公室,把信遞給他,接著騎上了她的玫紅色女式摩托車,“嘟”地開出了校門。風揚起了她的
黑發(fā)。
責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