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年農(nóng)歷的四月份,都是槐花嶺一年中最好的時候。
槐花嶺上沒有別的樹木,只有刺槐樹。一棵棵,一片片,成山成嶺。這些刺槐樹常年被棄之山野,無人關(guān)注,但一到農(nóng)歷四月份,它們就會變得蠢蠢欲動,繼而大放異彩。它們從漫長的冬季中悄然醒來,和煦的春風(fēng)讓它們?yōu)樽约旱呢澦械綗o地自容。它們羞愧地摸摸自己光禿禿的枝頭,然后就將蘊含了一冬的精華無私地奉獻了出來。于是,一夜之間,槐花嶺上就像換了一個天地,一樹樹潔白的刺槐花盛開如雪,濃烈的花香在嶺上嶺下四處彌漫。
刺槐花開放的季節(jié),也是于小樂最高興的時候。因為這意味著他不僅可以吃到香氣撲鼻的刺槐花,還能品嘗到甜美可口的蜂蜜。那些香氣四溢的刺槐花,是蜜蜂們的最愛,每年這個時候,都有養(yǎng)蜂人攜帶著他們的蜜蜂大軍從全國各地遠道而來。在這些養(yǎng)蜂人中,小樂最盼望的還是那個貴州來的養(yǎng)蜂人。他釀的蜂蜜,甘醇綿密,遠近聞名,吃一口,心里能甜上好幾天。
于小樂就是在這樣的夢境中醒來的,醒來時,他的嘴里似乎還殘留著槐花蜜的香氣。他咂咂嘴,有些意猶未盡,但漸漸恢復(fù)的嗅覺中,卻真的隱隱約約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小樂有些不太相信,抽動著鼻子又吸了兩口,那股香氣變得清晰起來。他揉揉眼睛看看窗外,外面的天光還未完全亮透,那誘人的花香就在這模模糊糊中時隱時現(xiàn)?!翱隙ㄊ谴袒被ㄩ_了!”他興奮地叫了一聲,從炕上跳起來,外套也沒顧得上穿,就半裸著身子跑到了院子中。
院子里只有小樂的姐姐于小月在,她似乎沒有看見于小樂的出現(xiàn),忙著往一只籃子里裝著東西?!敖憬恪庇谛方械溃拔衣劦酱袒被ㄏ懔?,你聞到了嗎?”
“沒有。”于小月說。
“是不是刺槐花開了?”小樂說。
“開就開吧”于小月說,“有什么好驚奇的?”于小月有些不以為然,她又看了一眼光著半個身子的小樂,說:“快去穿好衣服,我們這就上山吧?!?/p>
姐姐這么一說,小樂才想起,這一天是他的姐夫蔣成福燒頭七的日子,昨天晚上他答應(yīng)過姐姐于小月,今天陪她去槐花嶺上祭奠姐夫。
小樂對祭奠姐夫蔣成福的事并不感興趣,那個矮小的甚至有些猥瑣的男人并沒有給小樂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剛死去一個星期,小樂就已經(jīng)有些想不起他的模樣來了。但小樂還是答應(yīng)了姐姐陪著她去,他覺得應(yīng)該陪著姐姐,給她做個伴。再說,他也想到嶺上看看,刺槐花開了沒有。
他們沿著山路而行,越往前走,槐花的香氣就越濃重。小樂有些興奮地抬頭看看眼前的山嶺,他希望自己能一眼看到那潔白似雪的場景。但這個時候,太陽還沒出山,整個槐花嶺被霧氣籠罩著,迷蒙蒙一片,顯得孤寂且神秘。小樂沒有看到開放的槐花,有些失望,就快跑幾步,攆上了前邊的于小月,又朝嶺上望了望,然后問于小月說:“姐姐,你現(xiàn)在聞到刺槐花香了沒?”
于小月也抬頭看了看眼前的槐花嶺,但她沒有回答小樂的話,而是吸了一口空氣,又吸了一口空氣,然后快步地往嶺上走
去了。
小樂就這樣一路嗅著刺槐花的香氣跟著姐姐來到了槐花嶺上。這時,他才看見果然有許多刺槐樹上的槐花已經(jīng)開了,那些槐花一束束、一枝枝的,有的掛在枝頭上,有的頂在樹梢上,潔白如雪,花香撲鼻。
在一片刺槐林中,小樂看到了姐夫蔣成福的墳堆。低矮的墳堆靜悄悄地趴在一棵刺槐樹下,上面的泥土已經(jīng)失去了往日的光澤而變得暗淡無光,但有兩朵刺槐花恰巧落在墳頭上,使那墳堆看起來突然有些生動
起來。
于小月顯然也看到了那兩朵白色的刺槐花,但她只是遲疑了一下,便蹲下身去,從隨身攜帶的籃子里拿出一刀黃表紙在蔣成福的墳前點燃了。煙霧慢慢地升騰起來,于小月低低的哭泣聲也時斷時續(xù)。緲緲的煙霧帶著她的啜泣聲穿過安靜的刺槐林,蕩蕩悠悠向遠處飄走了。
小樂很不喜歡看姐姐這些低沉且哀傷的動作,他獨自走到一旁,向東面望去。這時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明晃晃的陽光照到山嶺上,晃得小樂有些睜不開眼睛。但他還是看見東面山下那條蜿蜒的盤山公路上,有一輛長長的拖車像一條快凍僵的蛇,沿著公路緩慢地從遠處朝這邊爬了過來。于小樂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回頭看看姐姐,他很想把這個消息告訴她,但看到于小月依然蹲在蔣成福墳前低聲啜泣著,就閉了嘴。
笨重的拖車吭哧吭哧地爬動著,它在山路上轉(zhuǎn)了一個彎,又轉(zhuǎn)了一個彎,最后終于停在了嶺下的一處空地上。那塊空地平平整整的,既無雜草也無亂石,正好安置那些從拖車上卸下來的黑木箱子。而那些黑木箱子看起來已經(jīng)有些破舊了,有幾只箱子上還有幾個不算小的破洞,車還未停穩(wěn),便有幾十只蜜蜂從那洞隙中鉆出來,迫不及待地飛到嶺上的刺槐林中去了。
那個老家在貴州的養(yǎng)蜂人又來了。每年的這個時候,他都會帶著他的蜜蜂來到這里,今年也不例外。
2
這個貴州來的養(yǎng)蜂人名字叫林森,小樂認識他。幾年前,小樂還是個很小的孩子的時候,這個林森曾在槐花嶺下的部隊營房里當(dāng)過班長。那個營房是一個軍用倉庫,常年有十幾個兵駐守在此。營房不遠處,就是小樂家所在的村子。軍民一家親,部隊和村里人的關(guān)系搞得很好。農(nóng)忙時節(jié),他們會去幫村里人搶收搶種;部隊搞生產(chǎn)缺少農(nóng)具時,也會去老鄉(xiāng)家里暫時借用。因為常來常往,所以村里人對這個叫林森的貴州人都很熟悉,并聽說林森在部隊上干得不錯,馬上就準備提排長了。但誰也沒想到,在這年秋后,林森卻突然脫下軍裝,退役回老家
去了。
小樂還記得,林森離開部隊那天,穿著一身褪了色的綠軍裝站在送行的軍用卡車上,深情地望著槐花嶺上郁郁蔥蔥的刺槐林,然后大喊一聲:“我會回來的!”人們都好奇地看著他,但讓小樂驚奇的是,樹影婆娑中,似乎真有人影在林中閃過的樣子。
讓小樂沒想到的是,第二年春天刺槐花開的時候,林森真的回來了,跟他一同到來的還有十多個黑乎乎的木箱子。小樂不知道那些箱子里裝的是什么東西,他猜想是不是林森打算在這里安家,那里面裝著他的家當(dāng)。但當(dāng)林森把箱子蓋打開,上千只蜜蜂蜂擁而出的時候,小樂才想起林森有一手養(yǎng)蜂的好手藝。當(dāng)年,他曾用一下午的時間摘了十多個馬蜂窩送給姐姐于小月補身子,為此,他的臉上足足腫了半個月。
那時小樂的姐姐于小月和小樂的姐夫蔣成福剛結(jié)婚不久,但兩人的婚后生活并不美滿,三天兩日不打即吵。有一次,小月竟然喝下了滿滿的一瓶農(nóng)藥,幸好被人發(fā)現(xiàn)得早,送進醫(yī)院里才搶救過來。
于小月出院時,身體非常虛弱,小樂的媽媽又恨又氣。當(dāng)初于小月自作主張,死活要嫁給蔣成福,已經(jīng)讓她傷透了心,她發(fā)誓從此再也不管于小月的任何事。但小月的虛弱還是讓她母愛泛濫,她沒讓小月再回蔣成福那里,而是把她接回了自己家休養(yǎng)。
回到娘家后的于小月整天無所事事,她每天呆坐在院子中曬太陽。這一天,她剛坐在院子中發(fā)了一會兒呆,林森來了。林森是來借叉镢的,他說是部隊要刨菜園種大白菜,工具不夠。看見林森進門,于小月的臉不知為什么一下子就紅了,她站起身來,木木地立著,一句話也不說。林森朝她抬了抬手,想做個什么動作,卻又放下了。他說:“小月,你瘦了?!?/p>
于小月忽然一下子就哭了出來,捂著臉哭著跑進房間去了。林森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晾在院中,很是尷尬。小樂的爸爸罵小月說:“真是個沒教養(yǎng)的孩子?!闭f著,從廂房里把叉镢拿出來遞給林森,林森笑了笑,扛上叉镢就走了。
傍晚的時候,林森來小樂家還叉镢,順便背來了一個鼓鼓囊囊的口袋。在小樂家人好奇的目光中,林森慢慢打開口袋,把里面的東西一股腦倒了出來,是十幾個圓圓的、黑乎乎的東西。小樂以為是些向日葵盤子,就走過去想用手去拿,細一看,卻嚇了一大跳,竟然是山上常見的大馬蜂窩。
小樂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看到馬蜂窩,他不相信居然有人敢去摘這些東西,不要命了嗎?小樂的媽媽也驚叫起來:“我的天,你從哪弄來這些東西,沒被馬蜂蜇著吧?你真敢下手?!绷稚荒樰p松的樣子說:“沒事,我在家時養(yǎng)過這蜜蜂,比這再多的蜂子也弄過?!钡穮s發(fā)現(xiàn)林森的額頭上還有臉腮上,明顯有幾處鼓鼓的包,他很想用手去摁摁那些包,看是軟還是硬。林森扒開一個馬蜂窩,星羅棋布似的巢房內(nèi)立時露出十幾個白白嫩嫩的胖蜂蛹,他對小樂媽說:“把這些蜂蛹蒸了給小月吃,補身體最好?!毙仿犃藝樀靡贿肿?,似乎真被蜂子蜇到嘴似的。
事實證明,那些胖胖的蜂蛹確實是補身子的好東西。因為一個多月后,小月的身子就復(fù)原了,坐上蔣成福的自行車,踉踉蹌蹌地回家去了。
攜帶著十幾箱蜜蜂重返槐花嶺的林森把他的營盤安置到了嶺下的一塊空地上,那塊空地不遠,就是槐花嶺上的刺槐林。此時刺槐林中的刺槐樹正花開如雪,濃郁的花香盛滿山谷,林森挨個打開蜂箱,然后像個將軍似的將手一揮,那些蜜蜂們就轟鳴著飛到刺槐林中去了。
林森的蜜蜂是勤奮的,它們每天飛來飛去,忙個不停。林森也不閑著,他每天收蜂、放蜂、打藥、割蜜,忙得不可開交。他的蜂蜜純正地道,深受追捧,不少城里人都慕名開車前來采購。
此后多年,林森幾乎成了槐花嶺下那塊空地的主人,每年四月,那塊空地上都會虛位以待,等待著他的到來。
3
直到林森將那些蜂箱一個個地擺放好,小樂才看到姐姐于小月從姐夫蔣成福的墳前站起身來。她對小樂說:“走吧?!本皖^也不回地往嶺下走去。
小樂想在嶺上多待一會兒,他還沒聞夠這刺槐花的香味。但姐姐好像沒有聽見他的話,只自管自地走了,小樂賭氣似的仍站在那里。
小樂的姐夫蔣成福是一個星期前剛?cè)ナ赖?。奇怪的是,在去世的前一天晚上,昏迷多天的他竟清楚地說了一句詩意十足的話:“我聽到了刺槐花開的聲音。”
果然,幾天后,槐花嶺上的刺槐花就
開了。
蔣成福被葬在了槐花嶺上的一棵刺槐樹下,這是他生前自己選好的地方。從這里往東望,是那條繞來繞去的盤山公路。往前望,隔著中間的那塊空地,就是他們家的蘋果園。蔣成?;钪臅r候,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那塊蘋果園里弄果樹。
雖然是自己的姐夫,但小樂并不是很喜歡蔣成福,他知道姐姐和姐夫的關(guān)系不是很好,而當(dāng)初姐姐死活要嫁給蔣成福的決絕態(tài)度,也讓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小樂的姐姐未出嫁時是遠近聞名的漂亮姑娘,上門提親的人一度踏破他們家的門檻。但于小月卻不知中了什么邪,任憑父母苦口婆心,卻一口咬定非蔣成福不嫁,甚至以死相逼。無奈之下,小樂的爸媽只好將她草草嫁了出去,卻說什么也不讓蔣成福上他們家的門。
小月那次喝藥在娘家休養(yǎng)一個月后,蔣成福騎著一輛自行車來接她回家。那天,也是他這個當(dāng)女婿的第一次被岳父母允許進了家門。小樂的爸爸指指炕說:“蔣成福,你坐炕上吧。”
蔣成福畏手畏腳說:“不用了,不用了,我就站地上吧?!?/p>
小樂的爸爸板著臉說:“叫你上炕你就上炕,我還吃了你是怎么的?”
蔣成福只得唯唯諾諾上了炕,但又不敢坐實,只用半個屁股坐在炕的一角。小樂的爸爸說:“蔣成福我問你,你為什么要打于小月?”
蔣成福看看于小月,又看看小樂的爸爸,說:“我們吵架,吵上火了……”還沒說完,小樂的爸爸一巴掌打在蔣成福的頭上。這一巴掌的勁很大,把蔣成福一下子從炕上打到了地上。蔣成福有些急了,爬起來梗著脖子說:“于小月她……”于小月叫了他一聲:“蔣成福?!笔Y成福把脖子低下了,眼看著地上,嘴里嘟囔著說:“于小月她……不肯生孩子?!?/p>
聽了蔣成福這句話,小樂爸爸的氣焰立刻就滅了下去,在山里,女子結(jié)婚不生孩子和離婚都是被人恥笑的事情。不懷孕還不如一只不下蛋的老母雞,而離婚一般就是浪蕩女的表現(xiàn)。小樂的媽媽問蔣成福:“你們沒去看看?”小樂聽到媽媽說這話的時候,就知道他們已經(jīng)妥協(xié)了。
那天,蔣成福終究還是重新上了炕,在結(jié)婚兩年后第一次享受上了當(dāng)女婿的待遇。在吃飯時,小樂的爸爸和媽媽文武兼?zhèn)洌葘κY成福進行了教育,教育他夫妻間要恩愛,要體諒,要照顧。蔣成福一邊使勁點頭一邊痛哭流涕下保證,保證以后再不打于小月。小樂的媽媽回過頭來又批評于小月:“人是你選的,路是你走的,你自己過不好誰也怨不得。還是抓緊時間懷個孩子吧,有了孩子就好了?!?/p>
一直沉默著的于小月卻突然開了口,她說:“我要離婚?!边€沒等蔣成福著急,小樂的爸爸先跳了起來,他指著于小月說:“你想讓我們都羞死嗎?你這就跟蔣成?;厝?!”于小月一扭身跑到里屋去了,小樂的媽媽也跟了過去。
林森就是這個時候進屋來的,他退伍了,特意來跟小樂的爸爸媽媽告?zhèn)€別。林森穿了一件褪了色的綠軍裝,領(lǐng)子上的鮮紅領(lǐng)章已經(jīng)不見了,小樂覺得他一下子好像老了許多。
小樂的爸爸說:“林森,不是說要提你當(dāng)排長嗎?怎么說退就退了?太可惜了?!?/p>
“提不上了,”林森一臉失意地說,“部隊有了新規(guī)定,當(dāng)干部都要上軍校,不從士兵中提干了。”
小樂的爸爸說:“這太遺憾了,還不如早早退下來談個對象呢?!毙仿牥职謱寢屨f:“林森這個小伙子不錯,要不是部隊有紀律要求,我真想在咱村給他介紹一個?!?/p>
小樂的爸爸要給林森介紹蔣成福,一回頭卻發(fā)現(xiàn)蔣成福不知什么時候躲到了門后,見叫他,才畏畏縮縮地湊過來。小樂的爸爸有些不滿地看了看他,剛要介紹,林森卻說:“我認識他,他叫蔣成福。”
蔣成福結(jié)結(jié)巴巴,有些說不出話來,他的卑微的態(tài)度讓小樂的爸爸很有意見,這樣的女婿讓他覺得很丟面子。他說:“林森,你退伍了,我們喝點酒吧?!?/p>
林森沒有客氣,拿起兩個大海碗,把一瓶白酒分開,但他沒有給小樂的爸爸,而是端一碗遞給了蔣成福,說:“我現(xiàn)在和你一樣了,來,我們喝一碗吧?!闭f著一仰脖兒,將一碗白酒一飲而盡。
蔣成福卻瞧著酒碗遲遲疑疑不敢下口,他從不喝酒,這么一大碗酒讓他有些不知所措。場面有些僵持,這時,小樂看見姐姐小月從里屋走了出來,說:“不就是一碗酒嗎,有什么?藥我都喝過?!闭f著端起碗來,一口氣將酒喝得一滴不剩。
屋內(nèi)頓時變得異常安靜,林森滿臉通紅地站在那里,突然一股淚水奪眶而出,一句話也不說,跌跌撞撞出門而去。
現(xiàn)在,養(yǎng)蜂人林森正站在嶺下的那塊空地上,他已經(jīng)有條不紊地將蜂箱在空地上擺成一個半圓形。蜂箱里裝滿了饑餓的蜜蜂,林森將箱蓋剛一掀開,急不可耐的蜜蜂們就成群結(jié)隊沖上山來。小樂看見蔣成福墳旁的那棵刺槐樹上,一會兒的工夫就爬滿了千百只嗡嗡叫的小蜜蜂。
小樂忍不住咂了咂嘴,今年又能吃上香甜的蜂蜜了。林森每年都會送給他的爸爸媽媽幾瓶上好的蜂蜜。
4
刺槐花開的季節(jié),也是果農(nóng)們最忙碌的時候。
槐花嶺上是一片片的刺槐林,嶺下的田地里,則是果農(nóng)們種下的一棵棵蘋果樹。這個時候,蘋果樹毛茸茸的小葉子已經(jīng)長了出來,性子急的果樹上,甚至長出了黃豆粒大小的花骨朵兒??梢灶A(yù)見,用不了幾天,那些花骨朵兒里就會綻開一層層粉紅色的花瓣,那個時候,勤快的蜜蜂們就又會在蘋果園里飛來飛去了。
于小月也像是一只勤快的小蜜蜂,每次跟著姐姐去果園時,小樂都會情不自禁這樣想。這段時間,于小月幾乎天天都要去果園,這個時候,果園里的活特別多,剪枝、拉條、打藥、刮樹、除蟲……于小月忙得一刻也不得閑。而這些營生,蔣成?;钪臅r候,是不用于小月來做的,他一個人就把這些活都干了。
小樂天天跟著姐姐去果園,他并不是去幫著于小月干活,他只是去跟她做個伴。小樂對果園里的那些活計一點也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那個貴州來的養(yǎng)蜂人以及那些嗡嗡叫著飛來飛去的蜜蜂。林森放置蜂箱的空地是小樂和姐姐去果園時的必經(jīng)之地,每次小樂跟在姐姐身后走到那里時,就再也不往前走了。于小月也不管他,一個人埋頭走進果園干活去了。
雖然對蜜蜂們感興趣,小樂卻不敢太靠近,他怕一不小心就被那些蜜蜂來上一口。去年的時候,他曾被一只蜜蜂蜇過一次手指,疼死了,一直過了十多天才慢慢消腫復(fù)原。他站在離蜂箱很遠的地方看著它們,他可不想再被它們來上一口。
讓小樂有些想不通的是,這些年里,林森一直是一個人放蜂,他為什么不找一個幫手?槐花嶺下每年都有許多外地來的養(yǎng)蜂人,他們每幫多則四五人,少則兩三人,扎下帳篷,擺好蜂箱,各司其職,分工而做,釀蜜、放蜂,悠閑自在。林森是一個人,因此,所有的工作也都要由他一人來做,加水是他一個人,割蜜也是他一個人,賣蜜還是他一個人。他每天都忙得不亦樂乎,連跟小樂說個話的時間也沒有。
林森唯一一次跟小樂說話是在一個下午,那次小樂的姐姐于小月用手推車推了一大袋子肥料去果園,天氣預(yù)報說這兩天有雨,她要趕在雨前把肥料喂到果樹下。可能是走得太急,也可能是肥料太重,在一處小陡坡前,于小月的車子一下子翻倒了,肥料也滾下坡去。小月下到坡下去搬肥料,但肥料袋子實在是太重了,她搬了幾次也沒搬上來。林森遠遠地看見了,快跑過去,把車子扶正,又把那袋肥料從坡下搬到車上,也不等于小月說什么,就推起車子把肥料送進了果園里。
林森從果園里出來時,小樂看見他的臉像此時的天空一樣陰沉著??匆娦?,林森有些不自然地說:“嘿,小樂,要下雨了。”
夜里,果真就下起了雨。
都說春雨貴如油,但小樂覺得這場雨就是來搗亂的。淅淅瀝瀝的雨水下了一天兩夜,早上的時候雨停了,小樂跟著姐姐于小月去果園。走在路上,他看見潔白的刺槐花落了一地,與混濁的泥水混在一起。小樂從沒覺得刺槐花也會有這樣不堪入目的時候。
更讓小樂沒想到的是,路過那塊空地時,他忽然發(fā)現(xiàn)養(yǎng)蜂人林森不見了,那十多只蜂箱也不見了,那塊空地上又變得平整而空曠。
于小月只望了一眼,也沒說什么,就徑直走到自家的蘋果園里干活去了。小樂則爬到槐花嶺上,站在蔣成福的墳前往東看,他只見到了一條帶子似的盤山公路,公路上一輛大拖車的影子也沒有。他低下頭,看見姐夫蔣成福的墳頭前擺著兩瓶金黃色的蜂蜜,墳旁還有幾只沒來得及撤走的蜜蜂爬來
爬去。
小樂對蔣成福說:“這回你錯了,我姐和林森一句話都沒說。我姐上蘋果園時天天從林森身邊過,但兩人卻都低著頭不說話,像個陌生人?!?/p>
但小樂沒告訴蔣成福,在林森來之前的一天,小月忽然對小樂說:“弟,幫姐個忙,去把那塊空地上的雜草收拾干凈了,姐看著心煩?!?/p>
當(dāng)然,小樂也沒告訴小月,去年刺槐花開的時候,蔣成福對小樂說:“看著吧,你姐和那個林森有一輩子也說不完的話?!?/p>
小樂有些迷惘地轉(zhuǎn)身向遠處望去,此時槐花嶺上的刺槐花依然潔白,山谷中的花香依然誘人,但在這個時候,養(yǎng)蜂人走了。
小樂不知道,明年刺槐花開的時候,養(yǎng)蜂人還會不會再來。
責(zé)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