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用韻看宋代《八聲甘州》詞調的聲情關系與審美風格

［摘 要］ 詞調《八聲甘州》作品豐富，是宋詞創(chuàng)作中引人注目的明珠，具有極高的研究價值。從《八聲甘州》用韻角度出發(fā)，通過對宋代《八聲甘州》詞作的統(tǒng)計分析，研究得出《八聲甘州》使用“平聲韻”的用韻特征；探究《八聲甘州》最適用于憂思愁苦類題材的書寫；分類細致探究《八聲甘州》與用韻緊密相連的聲情關系與審美風格。

［關" 鍵" 詞］ 《八聲甘州》；用韻；詞調；聲情關系；審美風格

作者簡介：方若言（2005—），女，漢族，江蘇連云港人，蘇州大學文學院2022級漢語國際教育專業(yè)學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引言

《八聲甘州》是宋詞創(chuàng)作中一個重要的詞調，該詞調創(chuàng)作以柳永的《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為濫觴，具有極高的研究價值。詞調研究是詞學研究中的重要領域，其中對于詞調用韻、聲情關系以及審美風格的研究較為少見。本文從用韻角度出發(fā)，根據(jù)統(tǒng)計分析研究宋代《八聲甘州》詞調的聲情關系及審美風格。

一、《八聲甘州》詞調的聲情關系溯源

詞調《八聲甘州》由唐大曲《甘州》改制而來，現(xiàn)存《八聲甘州》最早的詞作即為柳永之作。從詞調本身的宮調入手，可以由詞調本身的特征感知其聲情關系的大致樣態(tài)。［1］關于《八聲甘州》的宮調歸屬，南宋王灼于《碧雞漫志》中有所記載：“《甘州》世不見，今‘仙呂調’有曲破，有八聲慢，有令，而‘中呂調’有《象八聲甘州》，他宮調不見也?！保?］指出慢詞《八聲甘州》歸屬于“仙呂調”。在既往學者的研究中，多數(shù)學者亦認為《八聲甘州》入“仙呂調”，亦有部分觀點認為其部分作品可能入“中呂調”?！跋蓞握{”作為“黃鐘宮”的六調之一，其聲調高亢激越，尤為適合抒情。據(jù)文獻記載：“仙呂宮清新綿邈，南呂宮感嘆傷悲，中呂宮高下閃賺，黃鐘宮富貴纏綿?！保?］基于這些特征，可以推測《八聲甘州》詞調的宮調可能蘊含“富貴纏綿”等聲情特質。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宮調主要是限定樂器用音的高低，并不決定曲調的具體聲情。即使同一宮調的曲調，其聲情也會因曲而異，并非因宮調相同而聲情歸于一致。因此，盡管詞調《八聲甘州》受其宮調特征的影響，部分詞作可能展現(xiàn)出“富貴纏綿”的聲情特征，但在其發(fā)展演變的過程中，具體詞作的聲情關系及其所適用的主題與情感還需依據(jù)詞作的具體內容進行統(tǒng)計分析，其聲情關系對于原宮調的“富貴纏綿”特征已有了較大改變。

二、《八聲甘州》的用韻特征

《欽定詞譜》將柳永《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詞認定為該詞調的“正體”，其前后段共計八韻且皆為平聲韻。詞調《八聲甘州》在后續(xù)演變中共產(chǎn)生了六種變體，經(jīng)對照分析后可發(fā)現(xiàn)，其無論是正體還是變體皆全詞使用平聲韻，即《八聲甘州》是一個平韻詞調。王易在《詞曲史》中指出：“平韻和暢，上去韻纏綿，入韻迫切，此四聲之別也。”［4］《方諸館曲律》對于四聲的特征也做出了類似判定：“蓋平聲聲尚含蓄，上聲促而未舒，去聲往而不返，入聲則逼側而調不得自轉矣。”［5］故而，從詞調《八聲甘州》用韻皆選用平聲韻的特征便可發(fā)現(xiàn)其較適合表達平和寬緩的情調。作為正體的柳詞表達了羈旅行役的憂思愁苦，聲情上原本偏于悲涼凄婉，但由于全詞以平聲韻作結，將較為凄厲尖銳的情感鋪展開來，使詞作之聲有娓娓道來之感，也使哀情的表達變得舒緩。

同時，龍榆生在《詞學十講》中提道：“一般諧婉的曲調，例以隔句或三句一協(xié)韻為標準，韻位均勻，又多選用平聲韻部的，率多呈現(xiàn)‘紆徐為妍’的姿態(tài)?！保?］而《八聲甘州》詞調韻位的常用體制是16句8韻，隔句押韻。其詞句音節(jié)選用平仄交替、兩句一協(xié)，似有“夷猶婉轉”的樣態(tài)。由于其通篇選用平聲韻，上下闋前部縱有婉轉，但是以平聲韻收尾，便在對比中更能表現(xiàn)出哀愁的情調。因此，平聲韻的使用雖使愁苦憂思的情感表達趨于和緩，但促使其更有綿長之意，更加有利于低沉情感的表達與沉郁風格的表現(xiàn)。

三、《八聲甘州》選韻中的聲情關系

本文以《詞林正韻》中對于韻部的劃分為基礎，完全統(tǒng)計了宋代《八聲甘州》詞作的用韻、情感與審美風格，從選韻的角度更加細致地研究詞調《八聲甘州》的聲情關系與審美風格。

韻部的選用與詞調的聲情特色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lián)。選韻與詞調的表情相宜才能使詞作整體和諧。王易在《詞曲史》中表明：“東董寬洪、江講爽朗、支紙縝密、魚語幽咽、佳蟹開展、真軫凝重、元阮清新?！保?］從《八聲甘州》詞調的用韻分布來看，宋代詞人在選擇韻部時使用最多的是第三部（支微齊灰）韻，其次是第七部（元寒刪先）、第十二部（尤）、第一部（東冬）以及第十一部（庚青）。因此，可大體推測詞調《八聲甘州》的聲情具有縝密、寬洪和清幽的特點。

詞調《八聲甘州》選用第三部（支思）最多，其具有“萎而不振”的特征。而在第三部中使用最多的為“四支”與“五微”，支微等齊齒音發(fā)音厚重，恰適于表達低沉的情調。最早使用支韻的詞人應為蘇軾，其詞表達的是與參寥子的別離之情，雖然語言上不乏豪邁之氣，但選用了音聲低沉的第三部韻，情感上也較為低迷。其他使用這一韻部的詞人，也往往在詞中顯示出悲涼之嘆、古今之慨。［7］

宋代《八聲甘州》選用第七部（元寒刪先）韻詞作的數(shù)量位于第二，通過對統(tǒng)計結果的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其表達豪放曠達、樂觀自信情感的詞作占大多數(shù)。通過對詞作創(chuàng)作時間的梳理可以發(fā)現(xiàn)，最先使用先韻的晁樸之的《八聲甘州·歷下立春》便已表達出樂觀豁達之情，如“功名事，算何如此，花下尊前”。雖有感慨，但表情豁達，其為后續(xù)詞人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定的借鑒。而辛棄疾的《八聲甘州》則最具代表性，其“射虎山橫一騎，裂石響驚弦”等句豪情萬丈，為詞調增添了豪邁的色彩，使《八聲甘州》的聲情表達穿過歷史、越過演變，與其最初風格遙相呼應。［5］

尤韻為柳永整體所選用，其呈現(xiàn)出較為清幽的特征，與該調聲情相符。選用尤韻的詞作多延續(xù)柳永正體的抒情類型，表達憂愁憂思之情。如呂勝己的“自秋來、多病意無聊，不作渭川游”；陸睿的“蘭佩空馀依黯，便南風吹水，人也難留”。尤韻雖與第三部韻表達的情調類似，但其原因與第三部韻本身具有的表情傾向不同，尤韻使用的較高頻率既源于其“清幽”的特征，也源于宋代詞人對于柳永正體的模仿與學習。

其余詞人較為偏好的韻部還有第一部（東冬）韻與第十一部（庚青）韻。第一部韻的讀音較為響亮開闊，故而適用于表達一些格局較大的主題，多為懷古之作，或抒發(fā)歷史興嘆，或表現(xiàn)個人的高遠情懷，詞調在表達情感上整體呈現(xiàn)出和緩悠遠的特色。庚青韻具有清曠的特征，故而在選用第十一部韻的詞作中抒發(fā)閑情逸致的詞作占有相當大的比重。另有一些豪放詞作表達曠達境界與個人情懷，也與第十一部的“清”較為相合。

四、從聲情關系到詞作主題

基于《宋詞研究》與《宋詞題材研究》對宋詞的題材分類，按涉及的題材類別將宋代《八聲甘州》分類如下：

（一）詠懷詞

詠懷詞即作者抒發(fā)個人情懷和抱負的詞作，其內容多為抒情主體即時即景抒發(fā)關于自我立場、情懷、志向的感嘆與表白。以吳泳《八聲甘州·和季永弟思歸》為例，其通過豪放直白的剖陳表達其厭惡世俗、清高曠達的個人情懷。詠懷詩在詞調《八聲甘州》所涉的題材中書寫最多，共計39首。詠懷詞中的選韻以第三部韻、第七部韻與第十二部韻最多。綜合其共同情感表達，發(fā)現(xiàn)其皆有低沉的情感走向與沉郁的審美傾向，另外受詩詞表達風格的影響，悲慨的情感與清疏勁健的審美風格也有一定的比例，其皆符合《八聲甘州》詞調的聲情。［6］

（二）鄉(xiāng)思詞

鄉(xiāng)思詞為表達游子對故鄉(xiāng)的思念之情的詞作類別。鄉(xiāng)思詞在詞調《八聲甘州》中共計5首，雖書寫不多，但風格形式與情感表達都較為統(tǒng)一，皆抒發(fā)了羈旅行役、思鄉(xiāng)之苦。以柳永的正體詞作《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為例，整首詞語言淺顯易懂，但情感卻深沉濃厚，巧妙地將寫景與抒情融為一體。［7］通過對羈旅行役之苦的描繪，詞人強烈地表達了自己的思歸情緒。該詞在韻部的選擇上多采用第十二部尤韻，其幽緩的特征與鄉(xiāng)思詞整體抒情表意的基調高度契合，使得整首詞的情感表達更加深沉而悠長。

（三）愁別詞

愁別詞多抒發(fā)離別之愁和相思之苦，在詞作題材名稱上便可發(fā)現(xiàn)其悲哀愁苦的情感基調。詞調《八聲甘州》共有愁別詞15首，多選用第三部韻與第十二部韻，符合其題材創(chuàng)作本身自有的聲情要求。另有部分第一部東韻的使用，為愁別詞的表達開辟了較為開闊的意境，例如吳文英的《八聲甘州·和梅津》與周密的《八聲甘州·燈夕書寄二隱》。

（四）嘆逝詞

在嘆逝詞中，抒情主人公感嘆時光流逝、人生易老，整體的抒情基調也是低沉哀婉的，故而詞調《八聲甘州》嘆逝詞韻部的選用也是以第三部與第十二部為多。既有從大處落筆通過感嘆時間的流逝抒發(fā)感時傷世之情的，如劉辰翁之作；也有從小處落筆通過傷春悲秋等抒發(fā)人生易老、青春不再的感慨的，如湯恢之作。

（五）懷古詞

詞人在懷古詞中追憶歷史事件或人物，抒發(fā)懷古之情和感慨。由于懷古題材創(chuàng)作要求追溯古事、追憶古人，其縱橫的時空感便帶來了意境的宏大開闊，詞人須站在歷史格局的角度抒發(fā)感慨，因而懷古詞豪放悲慨之作較多，選用的韻部也以第一部東韻為多，東韻的響亮寬洪符合懷古詞的聲情要求，如王質《八聲甘州·讀諸葛武侯傳》上下片以諸葛孔明生平軌跡為線索展開，抒發(fā)了作者對于先賢的敬仰贊美之情。［8］

（六）祝頌詞、寫景詞、詠物詞、閑適詞

在詞調《八聲甘州》題材書寫中祝頌詞占有相當大的比例，其主要表達祝福和頌揚之情。祝頌詞的大量創(chuàng)作與作者本人抒情表意目的的關聯(lián)性較小，主要原因可歸于宋代文人的宴游交際，其表達情感多為贊美祝愿，呈現(xiàn)的韻部選用與審美風格的不同即源于作者本人慣常的表達風格相異。本文在此對其韻部選用便不做過多分析。

詞調《八聲甘州》亦有部分寫景詞、詠物詞與閑適詞。寫景詞描繪自然景色，抒發(fā)對大自然的熱愛和感慨。詠物詞以物為題材，通過詠物來抒發(fā)情感或表達哲理。閑適詞多為詞人在日常生活中展示閑情逸致、表現(xiàn)怡然自得的閑適狀態(tài)的詞作。其皆可反映宋代詞人日常生活的閑適與情調的雅致，其韻部選擇多為本身具有清雅特征的庚青韻與先寒韻等。

五、《八聲甘州》的用韻與審美風格

除了聲情關系，《八聲甘州》詞調呈現(xiàn)的審美風格也與其用韻息息相關、密不可分。明代王驥德在《曲律》中細致表述了不同韻部的不同風格：“各韻為聲，亦各不同。如‘東鐘’之洪，‘江陽’‘皆來’‘蕭豪’之響，‘歌戈’‘家麻’之和，韻之最美聽者?！健笟g’‘先天’之雅，‘庚青’之清，‘尤侯’之幽，次之?！R微’之弱?！~模’之混，‘真文’之緩，‘車遮’之用雜入聲，又次之?！肌徽?，聽之令人不爽?！保?］

在對各韻部選用與詞作審美風格的統(tǒng)計對照中也可以發(fā)現(xiàn)同樣的規(guī)律。在選用第三部韻和第十二部韻的詞作中，無論是豪放派還是婉約派，其審美風格皆帶有沉郁色調，與第三部韻的“萎而不振”以及第十二部韻的“幽”相合［9］，如趙文較為豪放的“謾說漫漫六合，無地著相思。遼鶴歸來后，城亦全非”；又如何夢桂較為婉約的“把菱花獨照，脂粉總慵施”。選用第十一部韻的詞作的審美風格或“豪放雅健”，或“清空騷雅”，或“古樸典雅”，統(tǒng)一體現(xiàn)的是“雅”的審美風格，恰好與前文王驥德在《曲律》中的表述相合。而選用開闊寬洪的第一部韻的詞作所呈現(xiàn)的審美風格也顯而易見地歸結為“勁健”，如劉將孫的“吊古，不須多感，古人、那得共杯中。拼酩酊，明年此會，誰些從容”。第十一部之“清”因詞人個人風格不同，分為閑情與表白個人情懷兩種情感表達類別，詞作的審美風格也隨之分流。前者具有“清空”的審美風格，后者則表現(xiàn)出“雄逸”的審美風格?？偠灾?，《八聲甘州》詞作的不同審美風格在其聲韻與情感的共同影響下形成。

結束語

在對宋代《八聲甘州》詞調的用韻情感及審美風格的研究中可以窺見詞作創(chuàng)作中聲情關系與審美風格的內在聯(lián)系，即詞人創(chuàng)作因抒情需求而選擇用韻，所選聲韻促進詞作情感的抒發(fā)，從而形成緊密相連的聲情關系。同時，所用聲韻本身即具有一定的審美特征，在作為催化劑的詞作感情的刺激和推動下，使每一首詞作擁有了獨特的審美境界，即為詞境。詞作的聲與情在其詞境中共同作用，使詞作成為一種以聲韻表達為輸出形式、以各類題材為常見內容、以抒情表意為基本目的且具有審美意義的文學體裁。

綜上所述，詞調《八聲甘州》宮調被推測為具有“富貴纏綿”的聲情特征，且其韻部展現(xiàn)出縝密、寬洪及清幽的特質。因此，《八聲甘州》詞調尤為適宜表達愁苦憂思之情，與沉幽的審美風格相契合，同時也適用于詠懷題材的創(chuàng)作。

參考文獻：

［1］王奕清，等.欽定詞譜［M］.北京：中國書店，2010.

［2］王灼，南卓， 段安節(jié).羯鼓錄 樂府雜錄 碧雞漫志［M］.北京：中華書局，1957.

［3］周德清.中原音韻［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

［4］王易.詞曲史［M］.北京：東方出版社，2012.

［5］王驥德.方諸館曲律［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

［6］龍榆生.詞學十講［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9.

［7］石佳彥，朱德國.論《八聲甘州》的詞調起源及聲律特征［J］.中國韻文學刊，2021，35（2）：60-67.

［8］王驥德.王驥德曲律［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

［9］楊依依.宋代《少年游》詞調研究［J］.漢字文化，2022（15）：41-44.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