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土

后土，傳說中是與天帝相對應(yīng)，總司土地的大神，是道教“四御”之一，掌管著大地萬物。后土是自初民社會所祭的地母神演變而來，因?yàn)榈啬改苌澄骞龋骞扔梢吧饺斯づ嘀?，是婦女創(chuàng)造的，在以女性為中心的社會時代，即稱地母為后土?！抖Y記·都特性》曰：“地載萬物，天垂象，取材于地，取法于天，是以尊天而親地也。故教民美報(bào)焉”。人類對土地崇拜屬于原始宗教中的自然崇拜。所以，在上古時期，即開始了對土地的祭祀。

自古以來，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矛盾，有了土地便會有紛爭，加之土地的生產(chǎn)屬性和私有特征，由此引發(fā)的糾紛數(shù)不勝數(shù)。自從土地與人之間建立了密切的關(guān)系以來，農(nóng)村里各種圍繞著土地的矛盾、糾紛就一直不曾斷過。常言道，清官難斷家務(wù)事。土地啊，土地，這一點(diǎn)，恐怕連掌管土地的后土娘娘也是無可奈何的。

一

春海媳婦正在田間給大白菜鋤草，就在她直起身來的瞬間，她看到遠(yuǎn)處大路上晃晃悠悠地走來一個人。這個人走幾步，又停住了，好像在低頭弄著手機(jī)，沒走幾步又立住了。雖然隔得遠(yuǎn)，但春海媳婦的視力很好，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春海媳婦忙扔下鋤頭，順著小路跑進(jìn)了村頭朱有福家，一進(jìn)門就急急地喊道：“康弟，慶花，你家那個阿姐又來了。”康弟便是男主人朱有福的小名，慶花便是朱有福的老婆，村里人一般喚人都只習(xí)慣叫個小名?？档芗覂煽谧?，一個從樓上探出頭來，一個從客廳里鉆出來：“她又來了，在哪，在哪？”春海媳婦只說了句：“你那個阿姐……”康弟便生氣地說道：“她不是我阿姐，我就沒有姐姐！”春海媳婦忙改口：“我剛才在田頭，瞧見那女人正從大路上朝村里走來，我忙跑來給你報(bào)信?！睉c花嘆了口氣：“唉唉，這個女人，她到底要鬧到什么時候??？一聽見她的名字，我頭都大了?！笨档芾淅涞卣f：“呵呵，我還怕她不成？你們不要管，我出去堵她，反正不能讓她再踏進(jìn)這個門的?！闭f罷便想出門。慶花拉住了自己的男人：“罷了，你莫去惹她。她病歪歪的一個，萬一再有點(diǎn)啥，咱們不是更說不清楚了？”春海媳婦也勸康弟：“你媳婦說得對呢，莫去惹她。”康弟皺起了眉頭：“那咋辦？”慶花想了一下，說：“咱們把門關(guān)上，裝作不在家，憑她怎么叫也不吱聲。她未必會在門口守一天不成？”康弟想了一下，也別無他法，只得去關(guān)大門。春海媳婦忙說：“哎，等我先出去。地里還做著活計(jì)呢，先走了?！甭牭么箬F門在身后“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春海媳婦并沒有離開，她站在三能子家圍墻邊，伸長女人好奇的觸角，在那里等著看戲。

那個女人果然是有點(diǎn)日膿（方言：憨包），從大路到這里不過就幾分鐘的路，她居然走了半天還沒有來到。春海媳婦站得腳丫子都酸了。又過好一會兒，才看到那個女人出現(xiàn)，她慢悠悠地朝著康弟家走去。然后便聽到了一陣“咚咚”的扣門聲?？墒侨螒{她怎么敲門、怎么喊話，門里鴉雀無聲。她不死心，又扒在門縫上向里張望，然而門契合得很緊密，什么也看不到。她無助地站立在門外，不知該如何是好。她站了一會，便走到門旁的大石頭上坐下，仍舊低頭弄她的手機(jī)，瘦小的身子佝僂著在陽光下縮成一小團(tuán)。春海媳婦又站著看了一會，終覺得無趣，她輕蔑地哼了一聲：真是憨女人一個，怪不得連弟弟都不肯認(rèn)。她便轉(zhuǎn)身回到田里去了。康弟家兩口子躲在屋里，躡手躡腳竟如同做賊一般。那個女人，卻固執(zhí)地守在康弟家門口，玩著手機(jī)守了一個多小時。后來又扒在門縫那望了一會，這才磨磨嘰嘰地走了。

慶花上三樓陽臺確認(rèn)過，見她真的走了，舒了一口氣，這才下來打開大門，兩口子又為這事嘟囔了好半天。這女人隔三差五地上門來鬧，已經(jīng)嚴(yán)重影響了一家人的正常生活，讓他們頭痛不已。為這件事，村委會、鄉(xiāng)上多次調(diào)解過，就連縣農(nóng)業(yè)部門的農(nóng)村土地仲裁機(jī)構(gòu)也調(diào)解過，然而并沒有什么用。

康弟的這個“阿姐”，不管康弟承認(rèn)不承認(rèn)，事實(shí)上確實(shí)是他的阿姐，他們是一母同胞的姐弟。只是，他小時候從不知道有這個姐姐，從他記事起，家里就只有自己一個孩子。康弟小時候就聽過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他有一個姐姐，很小的時候弄丟了。又有人說他不是王大年的兒子，是母親生下的野種。為這，他小時候沒少和人打過架。他在懵懂的年紀(jì)也曾問過父親。除了得到一頓呵斥，什么答案也得不到。王大年活著的時候也從來不提兒女的事。母親更不會提，因?yàn)樗揪褪且粋€傻子，啥都不知道。母親呆呆傻傻，一出門便被一群小孩追著扔石頭、叫瘋子?？档芸吹搅?，也從來不去管，任由人家欺負(fù)她，自己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了，他生怕人家知道自己有個瘋傻的母親。母親傻是傻，卻知道在放學(xué)路上等兒子，她笑嘻嘻地走過去要拉他的手，卻被他嫌惡地避開了。他從水溝這頭躍到那頭，如同躲避瘟神一樣。

母親在康弟十七歲這一年生病死了。母親一死，父親似乎是得到了解脫，但他的頭發(fā)卻一天白似一天，人也變得越發(fā)沉默。反倒是康弟，母親死了，他非但不哭，反而是松了一口氣，他從此不必再刻意躲避母親，母親帶給他的一切恥辱，連同母親的尸骨一起埋進(jìn)了泥土。

在康弟眼中，父親從來都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他從不打罵自己，可是也不會和自己說太多的話。其實(shí)王大年對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是這樣，他不善言辭，只知道在田間默默勞作，如老黃牛一樣辛苦。母親呆傻，大多時候連飯也不會煮。父親從田里勞動回來，連口熱乎飯都吃不上。但他從不生氣，只是一個人默默去灶間燒火做飯，做好飯，叫來兒子，他還得耐著性子伺候傻媳婦吃飯，這么多年來一直如此。村里幾個知情的老人背后替他叫屈，然而，這個憨厚老實(shí)的農(nóng)村漢子并不理會。

二

康弟打小就不是一個讓人省心的孩子，經(jīng)常和人打架，上學(xué)也不成器，還盡給家里人惹事，今兒砸壞了張家的玻璃，明兒打瘸了李家的貓腿，不是拔了王家的番茄秧子，就是偷摘了趙家的桃。人家找上門來，當(dāng)娘的瘋瘋傻傻，從來都是王大年替他善后。

初中畢業(yè)后，他跟著村里人到上海去打工，東混幾年，西混幾年。二十幾歲這年，他和本村的姑娘慶花好上了，王大年傾其所有為他建好了一層小瓦房，并為他舉辦了體體面面的婚禮。成家以后，特別是有了孩子以后，康弟慢慢成熟起來，改掉了許多毛病，開始和媳婦踏踏實(shí)實(shí)地過起了日子。兩口子知道，依靠種莊稼根本賺不了錢，便出去外面學(xué)種葡萄，回來又借了些錢，流轉(zhuǎn)了幾畝田地，搭建大棚種了葡萄。那幾年葡萄價(jià)格尚好，他們第一年便嘗到了甜頭。連種了幾年，他們便用種葡萄賺來的錢拆了小瓦房，重建起一幢三層小洋樓，并重新規(guī)劃了院落，修建了大門。在日子越過越好的時候，王大年的身體卻垮了，他不肯去醫(yī)院，實(shí)在難受了，就到小診所輸點(diǎn)液，大多數(shù)時候就在床上躺著。

有一天，公安局突然通知康弟的父親去采血做DNA比對，說是丟失的女兒有可能找到了。康弟這才知道村里人關(guān)于“姐姐丟失”的傳聞是真的。他立刻想到了關(guān)于自己不是父親的孩子的傳聞，心里一時五味雜陳，心煩意亂。他決定要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便去找舅舅。舅舅卻表示自己不知道，讓他回去問他爹?？档鼙阏f：“他要肯說，何必等到現(xiàn)在？”舅舅仍是固執(zhí)地?fù)u頭?？档苡周浤ビ才萘艘粫?，見舅舅仍是不肯松口，剎時變得情緒激動起來，他把從小受到的委屈、聽到的閑言碎語，以及自己多年來的焦慮，一股腦全都倒了出來，說著說著聲淚俱下：“阿舅，你就把真相告訴我吧，無論是什么我都會接受。我也是當(dāng)?shù)娜肆?，不想就這么糊里糊涂地活著，一輩子被蒙在鼓里……我有權(quán)力知道真相的，不是嗎？”舅母在旁邊見了也覺得不忍心，就勸道：“我覺著孩子說得對，他也是個大人了，該面對的事情還是要面對，你就告訴他吧?！本司苏f：“唉，我是擔(dān)心你爹……”康弟連忙保證無論聽到什么，都不會告訴父親。舅舅又猶豫了一會，才說出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

康弟的父親王大年，早年因?yàn)榧依镓毟F，兄弟姐妹眾多，一直到三十多歲還討不到老婆，有人便將棗村的一個智力有問題的傻姑娘介紹給他。姑娘家正愁姑娘沒人接手，當(dāng)即表示不要嫁妝，還倒貼了許多東西。王家當(dāng)年也是為了傳宗接代，就接受了這門親事?；楹螅倒媚锝o王家生下了一個女兒，取名叫“兆兆”。公婆因怕傻姑娘不會照料女兒，打一出生起就沒讓她帶過孩子，事事都是自己親力親為。兆兆兩、三歲時跑出門外玩耍，竟然在村里走丟了，全家把村子翻了個底朝天，卻愣是沒有找到。而兆兆的這個傻娘，啥也不知道，依舊天天在外面亂跑。更讓人難以接受的是她竟不知被哪個無德的男人上了手，懷上了身孕。王大年恨得咬牙切齒，但他卻不知道是誰干的。在八十年代初，人的思想意識便是如此，家里出了丑事，誰也不想張揚(yáng)，只得打落了牙齒往肚子里咽。然而，天下哪有不透風(fēng)的墻？即便是一家子守口如瓶，村里還是傳出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公婆不肯認(rèn)這個來歷不明的“孫子”，提出要將傻姑娘及她肚里的孩子攆回娘家去。但王大年又有點(diǎn)于心不忍，另一方面也是考慮到找個媳婦的不易，左思右想，他頂住來自村里的閑言碎語，硬是將母子倆留下來了……

舅舅反復(fù)告誡康弟，你這個阿爹雖不是親的，但和親爹并沒有什么區(qū)別，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供你讀書，給你蓋房子，還給你討媳婦……你小子可不能對不起他。

三

沒過多久，康弟便見到了傳說中的“姐姐”。那天，家里來了好多人，有公安、村委會干部，還有縣電視臺的記者，在一大撥人的護(hù)送下，丟失了近三十年“兆兆”終于又回到了王家。

王大年半躺著，看著這個站立在床前的陌生的“女兒”時，心情特別復(fù)雜，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不停地揉著眼睛。而“兆兆”，不，這時她已經(jīng)有了別的名字，叫做存芬。存芬身材瘦弱矮小、面黃肌瘦，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導(dǎo)致她頭發(fā)枯黃，個兒也僅停留在一米五幾。她局促地立在那里，望著躺在床上那個同樣陌生的“父親”以及同樣陌生的“家”，有些不知所措。她丟失的時候太小，她完全沒了關(guān)于這個家的記憶，也不記得父母的模樣。她記憶中的“父母”另有其人，被她稱作“父親”的是一個瘦高暴躁的男人，整天對她呼來喝去，動輒打罵；而被她稱作“母親”的女人，則是一個比父親打罵得更厲害的女人，不讓她上學(xué)，經(jīng)常不給她吃飯，有時還把她關(guān)在門外挨餓受凍。在那個家中，她從未享受過一天的溫暖。

丟失了三十年的女兒找回來了，這可是一件轟動全村的大事，一時間看熱鬧的、問候的人絡(luò)繹不絕，家門都快被踏破。大家憐憫地拉著存芬的手問長問短。她一遍遍地重復(fù)相同的話題。有些事她還記得，有的事她已經(jīng)忘了，只能以搖頭來作答。親戚朋友們聽了她的遭遇，紛紛搖頭嘆息。然而，除了搖頭嘆息，他們好像也做不了什么。

王大年安排康弟的媳婦慶花和一個表姐帶著存芬去后山墳上給她娘磕頭。傻娘的墳離村并不遠(yuǎn)，墳頭上已經(jīng)長滿了青草。存芬按照她們的吩咐，木然地跪在母親的墳前磕了幾個頭，內(nèi)心卻沒有任何波瀾，因?yàn)樗呀?jīng)記不得黃土壟中“母親”的模樣。她們象征性地清理了幾根墳頭上的青草便返回了家中。

存芬被找回家沒有多久，大約是一個多月，她爹王大年便撒手歸西，找他的傻媳婦去了。他臨終前再三托付自己的表姐要給“兆兆”尋一門親事，以了卻自己的心愿。對于父親的死，存芬并沒有多少難過，她甚至一滴眼淚都擠不出來。并非是她無情，而是她對這個完全陌生的父親沒辦法產(chǎn)生濃烈的感情。

王大年活著的時候，雖然是病歪歪的，但再怎么不濟(jì)，也是一棵大樹，好歹也能為她提供一些庇護(hù)?？档芸v使再不喜歡這個“從天而降”的姐姐，終歸還是要給父親幾分薄面的。等王大年一閉眼，她就成了家里多余的人?？档芊蚱迋z迫于眾人壓力，雖不能明目張膽地將她攆走，但人前人后已經(jīng)開始有一些冷言冷語，不是說她太懶，就是說她太臟，總之言語之間就是對她各種的嫌棄。剛開始，存芬還能忍著。后來，村里便有人暗中攛掇她，說宅基地是王大年留下來的，而康弟又不是王家的種，論理是應(yīng)該留給她的。存芬聽了這話，有了底氣，每當(dāng)發(fā)生了沖突時，便理直氣壯地拿這話來懟康弟。康弟家兩口子并不認(rèn)可這種說法，他們說房子是自己手里翻蓋的，這么多年一直是他們在給父親養(yǎng)老，這是他們該得的。姐弟倆時常為一點(diǎn)點(diǎn)小事鬧得不可開交，誰都不肯讓步。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一家不容二主?！庇H戚們隔三差五登門調(diào)解，誰都感覺到累，大家一合計(jì)，決定盡快給她說一門親事，一是了卻王大年臨終的囑托，二是讓他們姐弟兩個分開。

給存芬說媒很是費(fèi)了些周折，一則因?yàn)樗挲g偏大，又有那樣復(fù)雜的身世經(jīng)歷；二則因?yàn)樗聿臉用矖l件也就那樣，身體還不好。好在親戚們?nèi)硕嗔α看?，你尋我問，半年之后，果然替她找到了一戶人家。塘子口彭老三的兒子，小名叫做阿武，已?jīng)三十多歲，一直討不到老婆。存芬被解救回來時，其實(shí)并不知道自己的年齡，連戶口都早銷了。但根據(jù)她父親提供的時間來算，她也應(yīng)該是三十二、三歲的人了。從年齡來說兩個人倒是很相配，兩家人見了面，也沒啥可挑的，雙方就定下了這門親事。

在親戚們的一再勸說下，康弟家夫妻倆同意拿出一些錢來，為姐姐置辦幾件結(jié)婚用品，也是為了堵悠悠眾口，免得人家說自己霸占了姐姐的家產(chǎn)。但他們也有條件，就是她嫁出去后，不得再回王家來分家產(chǎn)、田地。為防止存芬將來反悔，康弟家還提出當(dāng)眾立下協(xié)議，再由兩位年長的親戚做擔(dān)保，簽字畫押?？档芗覂煽谧咏o姐姐準(zhǔn)備的結(jié)婚用品，姑且稱作嫁妝吧，其實(shí)根本達(dá)不到“嫁妝”的級別，不過就是一套被子、一條毛毯、兩個枕頭、兩套衣服，還有一個電風(fēng)扇以及糖果瓜子等一些七零八碎的小東西。按說，嫁妝都是有講究的，得成雙成對才行?？煽档芗覂煽谧痈静还苓@些，他們只想著花最少的錢，將她盡快“打發(fā)”出門，落個清靜。被子和毛毯還是幾年前他們結(jié)婚時親友們送的，雖說一直沒有拆開過，但款式和花樣已經(jīng)很落伍。但存芬已經(jīng)十分滿足，因?yàn)樗谕饷嬗问庍@幾年，無論是在養(yǎng)父家或是流浪在外，從來就沒有摸過“新”東西，更別說是用了。

四

兆兆丟的那年，有說是1982年，也有人說是1983年，除了她的爹王大年，沒有人確切知道是哪一年。那一天，王大年有事外出，爺爺也不在家。奶奶在家里帶著兆兆，她那個傻娘則坐在院子里的草墩上發(fā)呆。兆兆一會在院子里玩，一會跑到大門口玩。對于那個年代的孩子來說，在村里、在門外遛來遛去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奶奶在堂屋里做腌菜，她突然覺得有好一會兒沒聽到孫女的聲音了，便出來瞧瞧。院里不在，大門外也不在，這時候她以為兆兆不過又和往常一樣遛到鄰居家去玩了。奶奶去鄰居家尋找，人家說沒有來過。她又挨著附近尋了幾家人，都說沒見過。她這才慌張起來，這時候的她首先想到的是村里的水井與小水塘。然而，尋遍整個村，始終不見兆兆蹤影。

大家分析說兆兆被人拐出村的可能性不大，因?yàn)槟菚煌ú凰片F(xiàn)在這般便利，能有輛摩托車都是稀罕物，一個小娃娃怎么可能在短短的時間里就平白消失不見？王大年回來后，村民們幫著他將附近的水井與水塘徹底打撈個遍，終是一無所獲。要知道在八十年代初，并沒有監(jiān)控這玩意，小孩子丟了，能找回來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孩子丟了，全家人長時間都沉浸在悲傷之中。

多年以后，當(dāng)存芬被解救回來以后，人們問起她當(dāng)初是怎么走丟的？她卻搖頭說什么也不記得了。她只記得“爹娘”對她并不好，他們經(jīng)常打罵她，她經(jīng)常挨餓。她從小就知道自己不是他們的孩子，他們也從不隱瞞她的身份。每次打她的時候嘴里就罵罵咧咧，說買了你來干什么？就是讓你來干活的，讓你長大給長平當(dāng)媳婦的，這么懶，要你做什么？他們口中說的長平，便是他們的親生兒子，比她大幾歲。他仗著年齡比她大，個兒比她高，又有爹娘作后盾，也經(jīng)常欺負(fù)她，扯她的頭發(fā)。長平去學(xué)校，同學(xué)們嘲笑他家里有個“媳婦”。他又羞又氣，回家便將氣撒在她身上，不是罵她便是打她?！暗铩币娏艘膊蛔柚?，還說女人就該被男人管。長平有一個弟弟名叫長來，比存芬小兩三歲。長來是一個善良的孩子，也是家里唯一不欺負(fù)她的人?！暗铩辈粶?zhǔn)她去上學(xué)，長來就在家里教她認(rèn)字。所以她雖沒上過學(xué)，卻也識得幾個簡單的字，會寫自己的名字。

后來，她病了，肚子上腫起來一個很大的包塊，痛得直不起身來。“爹娘”怕她死了，白白扔了錢，這才勉強(qiáng)帶她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去看病。醫(yī)生說他們治不了，讓他們到縣里去。到了縣里，一聽醫(yī)生說很麻煩，要做手術(shù)，還要花很多的錢。他們便不想醫(yī)了，便將她帶回家。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她肚子越腫越大，他們害怕了，便將她帶到很遠(yuǎn)的地方拋下不管了。

存芬一下子淪為乞丐。她拖著瘦弱的病體在街上流浪，睡過門洞，鉆過水泥管子，撿過垃圾，吃過殘羹剩飯，也被人放狗咬過……后來，肚子上的包破了口，流出了膿血，她以為自己要死了。也許是上天看她太過可憐，便賜于她超強(qiáng)的自愈能力——慢慢地，膿血也不流了，肚子上的包塊居然自己萎縮了，只在腹部留下一個碗大的疤，周圍的皮膚皺巴巴的，就像是老樹干上丑丑的樹瘤，十分恐怖。她流浪在一個又一個的陌生城市，受盡白眼與冷漠。她也無數(shù)次進(jìn)過收容所，得到了短暫的溫飽，可那樣的時候總是短暫的。她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還能夠回到家鄉(xiāng)，見到自己的父親，在此之前，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哪里的人。雖然她回家沒多久，父親就去世了。

五

塘子口村委會的大院內(nèi)，一個年輕的大學(xué)生村官正在接待一個身體瘦弱的婦女，他拿筆認(rèn)真地在本子上記錄著。這時，一個身穿夾克衫的中年男人走了進(jìn)來。瘦弱的婦女一看到他就打招呼：“趙書記，您回來了？”穿夾克衫男人回答：“嗯嗯?！贝髮W(xué)生村官剛要給趙書記介紹情況。趙書記擺擺手：“我知道她家情況，她來過幾次了。”他一邊給自己倒茶，一邊問她要喝水不？女人指指面前的紙杯，說謝謝，已經(jīng)喝著了。趙書記便在旁邊的小凳上坐下來，和她聊起來。那女人便說，趙書記，你說說他家人咋個就這種沒良心？不讓我回家也罷，還什么東西都不給我，我趁他們不在家，偷偷回去拿點(diǎn)換洗的衣服，結(jié)果正好被我婆婆看見，她便撈起一把笤帚要打我。要不是我跑得快，今天就被他打著了……

那女人見了趙書記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便又滔滔不絕地說起來，說個沒完沒了。趙書記耐心地做了半天思想工作，那女人才道了謝，慢悠悠地去了，臨走時還不忘把紙杯拿起放在垃圾桶里。

大學(xué)生村官見了便說，唉，這女的雖然沒什么文化，但人還挺懂規(guī)矩禮貌的。趙書記嘆了一口氣，這女人其實(shí)蠻可憐的。她小時候被人拐賣，找回來沒多久爹就死了。她嫁給咱們村里彭老三的兒子，好幾年了，生不出娃娃，又被彭家趕出門了。大學(xué)生村官說，我答應(yīng)明天去家里幫她調(diào)解一下。趙書記搖搖頭說，沒用的，我們已經(jīng)幫著調(diào)解了好幾回，還把她送回家，可是沒過兩三天又把她攆出來了……你剛來，不知道情況，她家的事復(fù)雜得很。村官想了一下說，我明天先去看看，也建議她去找下婦聯(lián)。趙書記說，怎么沒找過？婦聯(lián)也沒辦法。這家人挺難纏的，特別是她那個婆婆，就是一個潑婦，誰也惹不起。兒子說房子是父母蓋的，田地也是父母手上的，她兩手空空地嫁過來，又不會生孩子，什么也不肯分給她。我們沒有辦法，只得建議她到法院去起訴，走法律程序。趙書記喝了口茶，繼續(xù)說道，她也不單是為了離婚的事，她說她孤身一人，沒有住處，想讓村里給她批一塊宅基地，蓋一小間瓦房?？赡阋仓溃r(nóng)村里現(xiàn)在也是寸土寸金，有多少人等著批地建房，村西那個李柱家，大青樹下的張如發(fā)家，還有阿四喜家……可是沒有指標(biāo)，拿什么批給他們？便是批了，也沒地可蓋呀。她隔三差五地往村委會跑、往鄉(xiāng)上跑，甚至往縣里跑……村里看著她實(shí)在可憐，給她辦了低保，每月也有幾百元，雖然不多，總比沒有的強(qiáng)，是吧？民政局也給過她一次性的補(bǔ)助……

他們在這里說著話的時候，這個女人已經(jīng)離開村委會，她又搭上小綠皮（農(nóng)村巴士）直奔鄉(xiāng)政府去了。不錯，她正是康弟的姐姐、那個被拐賣的可憐女人存芬。她來過多次，所以知道該上哪個辦公室。辦公室的門是敞開著的，但她并未貿(mào)然闖入，她立在外邊敲敲門，問：“我可以進(jìn)來嗎？”“您請進(jìn)?！币粋€女子禮貌地回答。辦公室里有兩個人正在電腦前忙碌，男的那個她已經(jīng)見過幾回，女的這個她頭一次見。她給她沏了一杯茶，問她有什么事？存芬說找王主任。女子告訴她主任開會去了。存芬卻并未起身，她反正也沒地可去，不如坐在那里歇息一會，這里橫豎有茶有水，比在外面游蕩舒適得多。她便把那些重復(fù)了無數(shù)遍的話再拿出來重復(fù)了一遍。女子顯然對她的遭遇頗為同情，便放下手中的工作陪她坐在那里說話。說到過去的經(jīng)歷，存芬竟然猛地掀開衣服，將肚皮上那個丑陋的、如同樹瘤般的傷疤露出來讓他們看，全然不顧旁邊還有個男同志?？吹侥强膳聜?，那女子倒吸一口涼氣，連忙阻止她道：“天冷呢，你趕緊把衣服拉好，小心著涼。”旁邊那個男的尷尬地扭開頭去，佯作去看窗外。

六

存芬暫時住在塘子口村洪光家的老宅子里。洪光家搬到新房去了，老宅子已經(jīng)閑置下來。村委會的趙書記可憐她無處棲身，便與洪光家商量，讓她暫時借住一段日子，等法院開庭以后再說。

存芬在外面混跡多年，養(yǎng)成了愛閑游的習(xí)慣，用村里人的話形容就是她的“心野”了。她在屋里根本待不住，白日里總是在外面游逛，無所事事，只有到晚上才會回到老宅子破舊的小屋里去睡覺。她整天不是在田野里逛來逛去，就是到街場上閑逛，在公園的石椅上睡覺，醒來便窩在石椅上玩那個二手的雜牌手機(jī)。餓了就在外面隨便吃上一碗餌絲、一碗油粉或是兩片餌塊。補(bǔ)助款一到手，她便上小館子點(diǎn)上一個肉菜犒勞一下自己的胃，有時便住進(jìn)最便宜的小旅館，不回“家”去。錢花光了，她要么餓著，要么便會跑到村里隨便誰家要點(diǎn)吃的，或是找村委會干部要上幾元錢。

村里的人家她都討遍，唯獨(dú)不敢登自家的門。打她嫁過來起，老公一家都對她充滿了怨言，嫌她日膿，人懶，不能干，下地干個農(nóng)活又沒力氣。當(dāng)然，一家子對她最大的不滿，就是結(jié)婚好幾年連個娃娃都生不出來。生孩子這種事在農(nóng)村可是頭等大事，女人生不出孩子，絕了夫家香火，誰肯容你？更何況是像她這種沒有娘家做依靠的孤苦女子，被掃地出門也沒個人會幫她撐腰。

男人要攆她走，公婆根本不阻攔。存芬說要她走可以，但要求分給她一間房、一塊地，哪怕是正屋西邊最破舊的漏閣，還有桑子河邊最遠(yuǎn)、最差的沙地也行。但丈夫家根本就不同意，直接就將她攆出來。她本想賴著不走，但婆婆拿起了笤帚，丈夫揮起了拳頭，她落荒而逃，身上還是不輕不重地挨了幾下。她在別人的指點(diǎn)下向婦聯(lián)求助。婦聯(lián)的人來了，把阿武教育了一頓，說打媳婦是家暴，把媳婦攆出去是虐待，侵犯了她的合法權(quán)益。阿武是個會看勢頭的人，他一個勁地點(diǎn)頭，“嗯嗯是是”的應(yīng)諾著?？傻葖D聯(lián)的人一走，他立馬便露出了真面目：“房子是我爹媽蓋，與你有什么相干？土地承包經(jīng)營證上是我爹的名字，也與你不相干。你嫁過來，為這個家苦得了什么？一個不下蛋的母雞，還想分我家的東西？做夢吧！”婆婆更是放下狠話來：“別說是婦聯(lián)，就是派出所來了我也不怕！我家的東西你空手白腳就想拿?。磕囊粯邮悄憧噙M(jìn)來的？”

她多次冒著被打的風(fēng)險(xiǎn)，上門來鬧，卻在婆婆家這邊討不到半點(diǎn)便宜，她一個孤苦無依的女人又豈是他們?nèi)齻€人的對手？村里也有人同情她的遭遇，但也幫不上什么忙，只是看著天冷了，把自己家的厚衣服給她兩件，再者就是遇著她沒有吃的時候，給她一點(diǎn)食物，僅此而已。

她從前是討過飯，那是不得已的事。她現(xiàn)在每月也有幾天時間在討飯，就是補(bǔ)助款花光的時候，然而這種日子并不是她愿意過的。她何嘗不想有自己的一間房？哪怕是一間小小的茅草房，能夠遮風(fēng)擋雨；再有幾分田地，她隨便種上點(diǎn)什么農(nóng)作物，至少吃飯是不成問題的，也比天天看人家臉色要強(qiáng)得多?？墒峭恋兀鰤舳伎释耐恋?，什么時候才能屬于她呢？

存芬在外面游蕩了一會，突然想起了村旁山上有個后土娘娘廟，她以前和婆婆去上過香。她想著反正也沒事可干，不如去逛逛，拜拜也是好的。她便往村里的市場走去。說是市場，其實(shí)就是村中的一條街道，村里人或是附近的人將自己種的蔬菜、水果挑來擺在路兩邊出售。賣菜的人不多，也就是十來個人而已。這個市場只在早上有，中午一過便慢慢散了。她去的時候已經(jīng)遲了，菜攤大多都已收去，只有那個賣水果的老頭還守著攤子，他一般會比別人多擺一會。存芬和老頭詢了價(jià)，拿起一個蘋果和兩個橙子。老頭沒要她的錢，還遞給她一個塑料袋。這附近的人誰不知道她的情況呢。

她彎腰道了謝，拿著水果，順著桑子河邊小路去了山上。在河的拐彎處岔上一條彈石路，再順路往上大約走一公里多點(diǎn)便是后土廟。后土廟的規(guī)模并不大，只有正殿一院和左邊一個小小的偏殿。據(jù)說正殿已有一百八十多年的歷史。正殿里供奉著后土娘娘的金身，眼睛半睜半閉，慈祥端莊。左右兩邊各站立一個侍女，恭恭敬敬的。原有的后土娘娘與侍女塑像已于“文革”中被毀，這些塑像是村民們九十年代籌資重塑的。后土廟平日里也沒個人，冷冷清清地，也只有每年農(nóng)歷三月十八，傳說中后土娘娘誕辰這天，廟里才會熱鬧起來。到了那天，人們會在這里舉行祭祀儀式，感謝后土娘娘滋養(yǎng)萬物，護(hù)佑子民生活安泰，祈求國泰民安、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

后土廟沒有圍墻，殿門只是虛掩著。存芬來到正殿，供上水果。她瞧見香爐內(nèi)有幾根燃了半截就熄滅的殘香，便拔起來，恭恭敬敬地向上舉了舉，磕了幾個頭，嘴里念念有詞。她沒上過學(xué)，不知道后土娘娘是個什么神仙，但她知道她是管理土地的神。她想，既然是掌管土地的，來求她自然是錯不了的。

七

婆婆家的田地拿不到手，存芬便又打起了娘家田地的主意。她三番五次地找上門去索要田地。然而，康弟家兩口子如何肯依？便拿她結(jié)婚前簽下的協(xié)議說事。她去的次數(shù)多了，雙方都說了些難聽話，姐弟倆本來就沒有啥感情，這下更是徹底鬧翻了。她找上門去，要么就是一場大吵；要么就是康弟家緊閉大門，裝作不在家，盡量避免和她沖突。這時候的存芬已不是當(dāng)初找回來那種怯怯的模樣，她兇起來，在氣焰上一點(diǎn)不比康弟的媳婦慶花弱。

她去找娘家村所在的村委會，村委會的人說你是嫁出去的人了，應(yīng)該去找你老公家那邊的村委會；她去找塘子口村委會，人家說你這是家庭內(nèi)部矛盾，我們也調(diào)解過幾次了，你只能去法院起訴；她找到鄉(xiāng)上，人家說你回去找村委會，他們熟悉你家的情況；她找到縣農(nóng)村土地承包經(jīng)營糾紛調(diào)解仲裁委員會，他們說你已經(jīng)來了好幾次了，我們也下去幫你調(diào)解過，但你老公家和你弟弟家都做不通工作，我們也沒辦法，你先回家等著法院那邊開庭。

她絮絮叨叨，一遍遍說經(jīng)營權(quán)證上本來應(yīng)該有她的名字，因?yàn)樗还召u，所以第一輪土地承包時便沒有了她的名字。第二輪土地承包時父親把名字又變更成弟弟的，實(shí)際上她應(yīng)該有份額，是弟弟侵占了她的田地，應(yīng)該歸還她。他們答復(fù)她說，第一輪土地承包是1983年開始實(shí)行的，差不多是四十年前的事了，一是年代那么久遠(yuǎn)，二是那種年頭的資料是否還保存著？退一萬步講，便是你拿到了又能如何？村委會的經(jīng)辦人都換了十幾批，死的死，退的退，你找誰說理去？現(xiàn)在的土地承包經(jīng)營權(quán)證上白紙黑字寫著你弟弟的名字，還蓋著人民政府的公章，毋庸置疑，這就代表了他擁有的合法性，他是經(jīng)營權(quán)的合法擁有者，受法律保護(hù)，而且三十年不變。

存芬便說弟弟不是父親的兒子，是瘋傻母親與別人生的孩子，不是他們家的種。他們答復(fù)說，這個不能說明什么，你們雖不是同一個爹，但也是同一個娘所生，他身上也有你們家一半的血統(tǒng)。你父親都同意了，你再說這些沒用。再說了，縣里開展農(nóng)村土地確權(quán)登記，也是依照第二輪土地承包情況來進(jìn)行登記的，不經(jīng)你父親同意怎么可能登記在你弟弟名下？只能建議你從親情的角度出發(fā)，和你弟弟好好商量一下，看他是否愿意拿出一塊地來借你耕種？只能是這樣了。

存芬聽了這話，有一些泄氣，她的弟弟但凡肯這樣的話，他們又何至于鬧得如此之僵？她嗚嗚地哭了起來：“我就只是想要一塊田地呀，不管它大小，自己能夠養(yǎng)活自己就行……娘家這邊也不給我，婆家那邊也不給我……我跑了多少個單位啊，你們叫我找誰去……我就只有這個小小的愿望啊?！鞭k公室的人忙拿了紙巾給她，勸道，不是還沒開庭嗎，你哭啥？你放心，法律對于離婚的婦女兒童有一些保護(hù)性規(guī)定，到時候你肯定能拿到屬于自己的田地。

對于這話，她半信半疑，這一年多來，她四處奔走，腿都快跑斷了，可是，她心心念念的土地在哪里呢？

八

天才蒙蒙亮，存芬便已經(jīng)起床了，這么多年的漂泊生活讓她養(yǎng)成了不睡懶覺的習(xí)慣。盡管時間還早，她早早便起來，認(rèn)真地洗臉、刷牙，開始打扮自己。其實(shí)說是打扮，也就是梳理一下頭發(fā)，換一身干凈的衣服。其實(shí)她的衣服也不多，就那么幾件。她的衣服大多還在婆家，但她拿不到，他們不準(zhǔn)她進(jìn)門。就那么可憐的幾件衣服，眼下還沒地方可擱，她就在床尾的土墻左右各釘了一顆釘子，鐵釘上再拴上一根鐵絲，她的衣服就那么隨意地搭在鐵絲上。

她翻了一會，找出一件玫紅色的薄絨棉服來換上，她想著今天是一個特別的日子，不管結(jié)果如何，她都應(yīng)該穿得鮮亮一點(diǎn)。她換上了一條干凈的黑色衛(wèi)褲，這是她幾天前就早早清洗干凈掛在那兒的。一雙舊馬丁靴昨晚已被她擦得干干凈凈。她捏著那面已經(jīng)從中間裂為兩半的塑料圓鏡子，照了又照，仔細(xì)地將一綹翹起的劉海壓平整些。

她從來不吃早點(diǎn)，這是多年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過去在“爹娘”家的時候，別說是早點(diǎn)，就是正餐也經(jīng)常沒得吃。他們一大家子吃東西，卻指派她干這干那。待到她干完活計(jì)，桌子上只剩下些殘羹剩水。她在外面乞討的時候，經(jīng)常討不到東西吃，一整天餓著也是經(jīng)常的事。盡管她從來不吃早點(diǎn)，可是今天她決定破個例。她慢悠悠地出了門，往村里阿會嫂家的早點(diǎn)鋪?zhàn)呷?。她要了一碗肉餌絲，又特意給自己加了個“帽”，仿佛是多吃點(diǎn)肉可以給自己打氣似的。因?yàn)闀r間尚早，她并不著急，就慢慢地坐在那里吃著餌絲。

有個穿著整潔的女人走進(jìn)來，端了碗餌絲坐在她對面，微笑著和她打招呼，并遞給她一張紙巾。她立刻變得局促不安起來。這么多年以來，在世人的冷漠與白眼中，她變得極度自卑與怯弱，根本不習(xí)慣這突然間的友好，一緊張，手心都在冒汗。她不自在地低著頭，用筷子挑起幾根餌絲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生怕弄出點(diǎn)不好的響動會讓對方生厭。那女人問她田地拿到?jīng)]有？她回答說今天下午兩點(diǎn)開庭。那女人點(diǎn)點(diǎn)頭，拍拍她的肩說了兩個字：加油！便起身去了。她坐在那里想了一會，才想起這個女人是康弟他們村的，好像是在城里某個單位上班，她被“找”回來時曾在村里見過。一聲“加油”，讓她本來忐忑不安的心瞬間變得暖洋洋的。

離開早點(diǎn)鋪，她并沒有直接到村口的公路上去等車，她想著反正時間還早，去早了也只是在法院外面空等著。她想不如先到田里逛逛，一會直接從田家村走上公路去搭“小綠皮”進(jìn)城。她便從蘇大運(yùn)家旁邊的小道一路向南，走了幾分鐘，塘子口村大片的田地立刻映入眼簾。

時值早春，太陽剛剛從東山探出腦袋，薄霧尚未散去，乍暖還寒。此時，北方許多地方應(yīng)該還是冰天雪地，但南方已經(jīng)是春暖花開。田地間春意盎然：綠油油的是麥苗；淺綠色的是蠶豆苗；金黃色的是油菜花。今年的油菜花開得比往年要早得多，不過才是一月中旬，大片的油菜已是綠中泛著黃，閃耀著誘人的色彩。不遠(yuǎn)處的機(jī)耕路旁邊停著一輛白色的小車，一對年輕的父母帶著他們的小孩在油菜花中拍照。存芬想，他們來得太早了點(diǎn)，若是再遲幾天，大片的油菜花開了，一片金黃的花海，那時才好看呢。她從賞花人的旁邊經(jīng)過，他們看她，她也看他們，她沒有停步。

又走了不遠(yuǎn)，她看到一個女人正彎腰在貢菜地里鋤草。她走過去聊了幾句：“你早呢嘛?！蹦桥嘶卮鹫f：“唉，沒辦法。今年雨水好，草出得特別旺，不早來鋤不完。”她說：“你這些貢菜長得好，今年大豐收了嘛?！蹦桥藝@了口氣：“光長得好有什么用？收割下來還要削皮、曬成干條，麻煩著呢?！彼銌柶鹭暡说膬r(jià)格來。那女人說去年價(jià)格算是最好的一年，每公斤干條收購價(jià)在43元到48元左右，今年么就不知道了。閑談中，她得知女人的老公在外面打工，家里就她一個勞動力，等貢菜成熟，她一個人也做不了，到時候得請工削皮、切條、晾曬。存芬便說等貢菜成熟，我來幫你削皮。那女人笑著說好啊，工錢是按斤結(jié)算的。

離了鋤草的女人，存芬繼續(xù)往前走，很快就到了田家村的地界。田家村與塘子口村的田地雖是緊緊相鄰，種的作物卻大相徑庭。塘子口村種的多數(shù)是蠶豆、小麥、油菜等小春作物，而田家村種的卻多是綠油油的貢菜?？粗锕蛇呉黄杵枵R齊的貢菜在陽光下蓬勃生長，她的心中不免有一些失落，唉，什么時候才能有一片屬于自己的土地呢？她開始胡思亂想：后土娘娘啊，我是給你磕過頭的，請你保佑保佑我，給我一塊土地吧，哪怕只有一小塊……一轉(zhuǎn)念想到了下午的開庭，于是她的心中又重新萌起了希望：他們說法律是保護(hù)婦女兒童的，我一定會拿到屬于自己的土地的！

她心里想，等我拿到了土地，明年小春我種什么呢？是種上小麥、蠶豆？還是種上貢菜？她又想，等田地拿到手，我還要申請批一塊宅基地，好好賺點(diǎn)錢，再蓋一間小房子，想著想著，仿佛土地已經(jīng)拿到手中，她一高興，嘿嘿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