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張家墊村離我家約有四里地。
張家墊曾是鄉(xiāng)政府所在地,是我人生的一個重要驛站,我的小學和初中以及許多青春的記憶,都與它有關。我記得是1984年轉(zhuǎn)學到張家墊的寧峰鄉(xiāng)中心小學去讀四年級,繼而初中,這一晃都四十年了。可惜這兩個學校先后被拆除了。
小學隱在民居深處,要穿過很多條小巷才能抵達。學校里種了好幾棵冬青樹,很高大,晚春時開花,花上全是蜜蜂。初聞挺香,時間長了就覺得太濃烈,太上頭,冬青花那濃郁霸道的味道,反倒成了難忘的窒息感。
更窒息的是,轉(zhuǎn)學伊始新小學就給了我一個下馬威:數(shù)學考試我居然不及格,而且還是墊底的,人生第一次??!我心里很郁悶,回家不敢告訴父親,卻側(cè)面打聽張家墊村名的由來。父親說,解放前我們這里叫馬湖鄉(xiāng),有個湖泊,后來填了,從湖水里長出來個張家墊村。如果從山上來看,張家墊就是一個盆地。因為靠近甬臨線,成了交通要地,鄉(xiāng)政府設在這里,但地勢還是全鄉(xiāng)最低的。
哦,墊就是低,我的個子矮,要踮著腳趕上去,否則就落后了。
那時我不光個矮,力氣也不如人,初到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心里怯怯的,怕被大個男生欺負。喏!班上就有兩個留級胚,一個高,一個壯,上課聽講還沒有趴在桌子上睡覺時間多,作業(yè)多是抄別人的,考試時作弊,不讓他偷看還要打人,還喜歡搞惡作劇。一次高個子被老師批評了,他趁課間休息去摘了臭椿枝葉,偷偷踩碾在老師的講臺上和教室的水泥地上。整得教室里彌漫著臭雞蛋的味道,避無可避,同學們敢怒不敢言。上第二節(jié)課的老師也受不了,讓幾個班干部打來水沖洗了好幾遍,才減輕了氣味。后來我做化學實驗時聞到硫化氫的氣味,就會想到惡作劇的主角。
壯個子的故事更強悍。鄞奉公路旁,有家社辦企業(yè)寧鋒電鍍廠,廢水污染了附近的田地,禍害了莊稼,問題遲遲得不到解決。有次村民實在氣憤不過,有人振臂一呼,大伙兒拿著鋤頭、釘耙沖進電鍍廠,把大門和玻璃窗都砸壞了,還打傷了幾個職工。后來派出所來學校調(diào)查,我們才知道高個子和壯個子都參與了此事,后者還是打砸的主力。原來他家的農(nóng)田被污染得很厲害,全家都參與了沖廠事件。有幾天,我們沒在學校見到壯個子,情況這么嚴重嗎?會不會被處分?過了幾天,壯個子回到了學校,頭抬得老高,仿佛打了大勝仗??赡苁撬昙o小,對他的處理不了了之。
我在暗處細心觀察和體會周圍人對我這個轉(zhuǎn)學生的態(tài)度。少年的心對善意很敏感,后排隔座的易彤恰恰是一個溫暖的女孩。她的眼睛閃著明亮的光,平和而不居高,沉靜又不灼烈,如窗外悠悠的白云純凈,如校門前河流靜淌。一次放學后,我被一道數(shù)學題難住,左右找不到頭緒,值日打掃教室的易彤幾次經(jīng)過我的桌前,偷偷地瞥了幾眼,后來索性搶過我的筆,在草稿紙上寫出一段解題的公式來。那天我的腦子總是轉(zhuǎn)不過彎來,易彤不厭其煩一遍遍講解,直到我開了竅,天色已經(jīng)晚了。我和易彤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算是第一次“親密”的接觸。從此,嬌小玲瓏、長發(fā)飄飄的易彤,就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
臨近小學畢業(yè),老師把我和易彤叫到辦公室,鼓勵我倆報考鄞縣中學初中部。我和易彤都有些驚喜,卻又心里沒底,沒有說話,對視了一眼。小升初考試時兩人都差了幾分,沒有考中。鄞縣中學只是一個夢想。
2
1985年,我就讀寧鋒中學,還在張家墊,在小學的西邊。
中學緊挨著馬路,東側(cè)有一座水泥橋。學校東面有一條小河,地勢比馬路低了有一米多。有次發(fā)大水,沒接到停課通知,我騎著自行車去上學。遇到積水的地方,我小心翼翼。在水中騎車的阻力很大,有時騎著騎著,車子就停滯不前了,只能跳下車來推行,鞋子和褲子都濕了。我好不容易到了學校,老師說學校的操場和一樓教室都進水了,只能放假了。我一張望,果然如此,操場上的水汪汪一片。這樣的經(jīng)歷不少于兩次。
進校門先是一個大操場。跑道是煤渣鋪設,一跑就起灰,摔倒很容易磕出血來,我卻默默投身其中。時過多年,我仿佛看見當年的我跑在煤渣跑道上,跑,快跑,跑得高大、強壯。也看著自己經(jīng)歷數(shù)不清的摔倒,最后驕傲地騎在自行車鞍上,一路歡歌向前。
因為小學經(jīng)常被人欺負,心里憋著氣。初中看了電視連續(xù)劇《射雕英雄傳》,又讀了很多金庸的小說,我有了武俠夢,想成為武林高手。覺得自己應該有所改變,于是早起跑步。天還黑著,我就出門,沿著村道一個人去跑步。一是為了鍛煉身體、增強耐力,二來為了提高膽量。一段時間堅持下來,有了一點效果,體育課的長跑我能達標了。有次上體育課下雨,就在室內(nèi)上課,男生練習舉啞鈴。體育老師挺看不起我的,有點不屑地對我說,“就你這體格,能舉起十個就不錯了。”我憋了口氣,一下舉了二十多個,臺下的同桌說我舉的時候神情有點瘋狂,眼神很兇。此后的幾天里,我的胳膊酸痛了很久,但是覺得很開心。我的力氣大了一點,也有了幾個要好的同學,沒有男生敢欺負我了,這是上了初中后最大的感受。而且我的成績在年級名列前茅,老師看重,同學敬佩,我慢慢有了自信。
初一的班主任是張老師,教語文,那年他剛從寧波師專畢業(yè),我們算是他的第一屆學生,童子軍帶童子生,感情自然深。他看我小升初的成績好,讓我當了班長,有好事經(jīng)常照顧我。初一時舉行全鄉(xiāng)初中生的演講比賽,他替我報了名,還幫我寫好了稿子。演講的內(nèi)容依稀與閱讀和寫作有關。印象深刻的是里面有很多的警句和格言,類似“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胸藏萬匯憑吞吐,筆有千鈞任翕張”,他讓我背熟了上臺去講。我準備時還記得很牢,上臺后看著臺下烏泱泱的人群,心頭一緊,竟忘詞了。那個尷尬啊,結(jié)結(jié)巴巴地不說,還時常卡頓,最后無奈從褲兜里拿出稿子,看著念完才完成此項重任。大冬天的,我下臺后渾身是汗。我也算是要面子的人,尤其周圍有熟悉的面孔。易彤也參加了比賽,發(fā)揮得比我好,好像得了三等獎。我更尷尬了,心中不免有點怨尤:“張老師,你就不能把稿子寫得淺一點,讓我能通篇理解了?”
但這次事件貌似激發(fā)了我學習語文的興趣,主要還是自己肚里沒貨,才出的丑。教科書不必說,我看了很多課外書,連小姑讀師范時的《古文觀止》之類的書也不放過。在看了韓愈的《師說》后,以“傳道授業(yè)解惑”為主題,寫了一篇作文,贊揚了張老師,被他當作范文在幾個班級巡回誦讀。能在心儀的漂亮女生面前有如此表現(xiàn),我的心里不免有些得意。初二過年時,我用壓歲錢買了一本很厚的《唐詩鑒賞辭典》,花了很多錢。教科書里的古詩背會了以后,自己再翻詞典背,每天上下學期間背誦喜歡的唐詩。初中時的記憶力是最好的,我現(xiàn)在能脫口而出的唐詩多是那時候記住的。對古詩的興趣也是這樣培養(yǎng)的,現(xiàn)在還經(jīng)常胡謅幾首。
張老師的板書很好,毛筆字寫得也很漂亮,他是練過書法的。所以我對語文的興趣是全方位的,書法臨摹課很喜歡,業(yè)余時間也會描上幾筆,字寫得不咋樣,但興趣養(yǎng)成了。向張老師借來了篆文的書籍,還有他自己做的篆書筆記,臨摹著寫。看到報紙上的篆文,會細心地剪下來,黏在一個本子上,有空就臨摹。我們村子里有個石灰窯廠,那個石灰石的原料中常有帶著亮光、類似于玉的石料,敲下一塊,磨一磨就是篆刻的好材料。我去市里買來刻刀和印泥,有空時就學著刻字,自己留幾塊,要好的同學也送幾塊。有同學說我愛好的這些東西都是老人家喜歡的,于是送我外號“仇老頭”。好吧,我認了,自己刻了一個“仇老頭印”的章。
初中時,很高興和易彤還是同學。
初一時她是隔壁班的班長。路遇時我會害羞,不敢和她打招呼,但下課了眼睛卻追隨著她的身影,能看上一眼也覺得是種滿足。初二分快慢班,就分在一起了,還坐過前后桌。班主任換成教數(shù)學的劉老師。他走路像是在扭秧歌,有點娘,喜歡越劇,在學校文藝活動中唱過,唱得不錯。
那時的凳子是二人合坐的長凳子,我坐在易彤的前面。易彤有事情招呼很少用嘴,用原珠筆的筆尾戳戳我的后背,有時惱了,就直接用筆尖戳?;蛘哂媚_踢踢我的凳子腿,我立馬轉(zhuǎn)頭應答。有時想看她發(fā)點小脾氣時的樣子,就故意逗她,易彤不高興了就直接用腳踢我的屁股了。
初二時的我開始發(fā)育,個子超過了1米6,但腿上開始長腿毛,我很煩惱,心里很自卑,大熱天都不敢穿中褲??粗渌猩庵?,我很羨慕。同學間相互不服氣是常事,我也經(jīng)常和人“爭斗”。有個許同學常要和我比,兩人在開滿草籽花(紫云英)的田野里摔跤,不分上下。他不服氣,有一次要和我比勇氣,說敢不敢吃粉筆頭。于是兩人約好,在其他同學的見證下,我把一個粉筆頭扔進嘴里,咀嚼了幾下,許同學怯場,不敢把粉筆放入口中,跑出了教室。我輕蔑地掃了他一眼,也吐出了口中的粉筆渣,用水漱口了很久,才清理干凈口腔。
雖說我和易彤坐前后排,有些話,我說不出口,就寫封信放在她的桌子里。她的回信,也是放到我的桌子上,或夾在書本里。初三上學期,我鼓起勇氣寫信向她表白,易彤婉轉(zhuǎn)地說,她年紀還小,想考學。我自感失落,想斬斷情絲,就跑到百梁村的理發(fā)店理了個光頭,全光的那種,引起全校的轟動。因為學習好,還當班長,我在學校有點名氣。更搞笑的是班主任張老師要充分利用這個資源,要我和一個女生在元旦晚會上表演節(jié)目,女生唱《聰明的一休》,我演那個可憐的一休哥。閉眼盤坐在舞臺上,雙手在光頭上畫圈,表明在思考問題。
表演前要排練,有個張同學平時在練體育,要上臺表演武術(shù)。有次他在踢腿的時候,我們聽到“啪”的一聲,疑惑是哪里發(fā)出的聲音,只見張同學夾緊了雙腿。哈哈,他的褲子有點緊,動作一猛,把褲襠給撐破了。全場轟笑。
到了初三,張老師又成了我們快班的班主任。我們幾個算是他的“得意門生”,即使畢業(yè)后,也有來往。張老師結(jié)婚時的喜酒,在老家漁山村辦的,我們?nèi)ズ攘恕K畠簼M月時,我們也去看望了,我抱著小千金時,她還在我身上撒了一泡尿,淋濕了我過年時穿上的新衣服。如今,我們還有聯(lián)系,今年他應該要退休了。
1988年的中考,寧鋒中學成績不錯。連我在內(nèi)有3人考上鄞縣中學,我分數(shù)第一。考入鄞江高中、東海艦隊弟子學校等普高的有10來個。3人考入師范學校,其中易彤就讀幼兒師范學校。還有考入衛(wèi)生學校、鄞縣中專和技校的。其他同學就直接參加工作,開始闖蕩社會。據(jù)說按照考入人數(shù)和比例,那年創(chuàng)了學校的一個紀錄,再也沒有被超越。
在學校,我的人緣還是可以的,如果有同學來問我題目,只要是我會的,我絕不藏私,會認真講解。高中時很多人和我通信,男生,女生,這些信,我都保留著。除了畢業(yè)冊,畢業(yè)前夕,同學之間還互贈小禮品或是照片。彩色照片還沒時興,送的是黑白照片,一般是畢業(yè)證上用的二寸照片。女生送我的照片不少。拍畢業(yè)照那天,不知啥原因,我的心情不好,易彤和一個女同學從旁邊經(jīng)過,我扭頭看了一眼。最后留在合影里的,是我一臉的陰郁。
1992年我聽到洞橋鄉(xiāng)和寧鋒鄉(xiāng)合并成新的洞橋鎮(zhèn)。寧鋒鄉(xiāng)并沒了,張家墊成為寧鋒片的中心村,寧鋒中學也撤銷了,老師們被調(diào)到各個學校。原址先是變成幼兒園,后來張家墊村新農(nóng)村改造,需要土地,把這里拆了,要造居民樓。
我讀高中時,張家墊村的一個楊姓同學沒考上高中,在村里的銅材廠做門衛(wèi),晚上值夜班在單位睡覺時,遇到小偷入室盜竊,反抗中被小偷刺死,這是走得最早的同學。2022年的臺風期間,也是張家墊村的一個同學,是村里的電工,涉水時遇到一根電線掉在水中,被電死了。我五十歲時,去世的初中同學已經(jīng)有好幾個了。
如今,離我入讀寧鋒中學快40年,還有多少人知道這個學校?包括寧鋒鄉(xiāng)這個名字,也和章遠鄉(xiāng)、馬湖鄉(xiāng)一樣,成為歷史長河中的一個小泡沫,消失不見了。
3
我上了縣中,易彤就讀市區(qū)的幼兒師范學校。易彤先給我寫了封信,我很高興,于是兩人一直書信往來,足有幾十封,我至今還保存著。我對她的來信總是讀了又讀,心情會隨她的筆觸而改變:她高興我就會興奮,她憂郁了我就悶悶不樂。我挑選素雅的信紙,在晚自習的時候?qū)懲晷?,折疊成好看的形狀,放進印有校名的信封,貼上漂亮的郵票,寄出。從投進信箱時,就開始期盼她的來信。每逢她的生日、大的節(jié)日,我總是為送什么樣的賀卡而大傷腦筋,也自己動手做過賀卡。電話不常打,易彤的宿舍有電話,但需要人工轉(zhuǎn)接,有時電話占線,有時她不在宿舍,很麻煩,而且學校里電話很少。
有次我心血來潮想去看看她,她們學校在市區(qū)的西門口附近,周邊有寧波高專和寧波師范等學校??h中在鄉(xiāng)下,要轉(zhuǎn)幾輛公交車,花好幾個小時才能到。她們學校都是女生,清一色娘子軍,男的不讓進。對我的到來,她很詫異。兩人在附近一起散個步,看上一眼,說了幾句話,我就心滿意足地回來了。
1991年我高考落榜,不甘心,就去鄞江鎮(zhèn)讀高復班。那年易彤已經(jīng)畢業(yè),就在鎮(zhèn)上的中心小學里教語文。雖然同在一地,開始我覺得落榜了,沒臉去見她。有次在學校食堂里見到了,就相互聊上了,她鼓勵我再拼一次。后來,我就鼓起勇氣,厚著臉皮,找借口去她的宿舍,談心聊天。易彤的宿舍在四樓,朝北,單人間,房間比我的狗窩大多了,散發(fā)著一種迷人的芬芳。易彤的生日到了,我很高興,終于可以去送個蛋糕,而不僅僅是送張賀卡了。我在鎮(zhèn)上的店里買了蛋糕,送到她的房間,易彤許愿的時候,我心里也在念叨:菩薩保佑,祝愿我年年都能給你送上蛋糕。
我還約她去看場電影。我最喜歡她長發(fā)披肩的模樣,或者用一塊白手絹簡單地扎個馬尾。易彤總是會找一個女伴同行,盡量避免二人單獨在一起??措娪皶r,三個人坐在一起,有點尷尬。
最親密的一次接觸,是春天里幾個人去山上踏青。路有點遠,我騎著自行車馱著易彤,似乎有無窮的力量,上陡坡都不讓易彤跳下來。下坡時我不顧易彤的尖叫,飛速急下,基本不踩剎車。易彤的幾縷長發(fā)飄到我的脖子上,癢酥酥的,我聞到了洗發(fā)水的味道,是新出的海飛絲香味,廣告上看到過,我還沒用過。但易彤還是和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即便遇到顛簸,她也只是兩手拉著我的上衣,而不是扶著我的腰。這讓我有點郁悶,這是兄弟們好不容易幫我爭取來的機會,兩人的關系卻沒啥進展,同行的依然還有易彤的一個女同事。
夜深的時候,我常常步行到易彤學校旁的一座水泥橋上,呆呆地望著遠處她宿舍的燈光,猜測她是在看書還是在備課,直到她的宿舍燈滅,我才離開,偶爾會哼起一首歌,是劉歡的《彎彎的月亮》。我恨不得自己會寫詩,記錄下當時的心情。后來讀到俄國詩人普希金的一首詩,特別喜歡,覺得那就是我當時心情的寫照:
我曾經(jīng)愛過你:愛情,也許
在我的心靈里還沒有完全消亡,
但愿它不會再打擾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難過悲傷。
我曾經(jīng)默默無語、毫無指望地愛過你,
我既忍受著羞怯,又忍受著嫉妒的折磨,
我曾經(jīng)那樣真誠、那樣溫柔地愛過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
另一個人也會像我愛你一樣。
在高復班我比較拼,第二年的高考成績不錯,總分571分,超出重點分數(shù)線21分,工夫沒有白費。我不僅記住了考分,還記得在全省理科的排名是1648位。拿到錄取通知書時,已經(jīng)放暑假了。我感覺有了底氣,先給易彤寫了一封信,過了一周直接到她家里去。她家是兩間木質(zhì)的老樓房,很有年頭了,就在張家墊村的主馬路旁邊,離寧峰中學很近。她的家,是我極度想念又不敢進入的地方。
那天易彤的母親在家。他父親很粗壯,她像母親。她母親很溫婉可親,帶著淺淺的笑容,燒了一碗桂圓滑蛋,遞給我。我心里猛跳:老太太是看中我了?在江南的習俗中,桂圓滑蛋是給新女婿吃的。易彤嗔怪地看了母親一眼,遞給我一封信。在信中,她婉拒了我的表白??赐晷?,我的腦中空白一片,呆呆地望著放在桌上的桂圓滑蛋,碗里還在冒著熱氣,似乎在嘲笑我。我哪里還有心思吃,只好起身,拿著信,訕訕地和易彤及老太太告別,失魂落魄地離開了她家。
真是諷刺,老太太看上眼了,可她的女兒卻瞧不上。但為何信紙上有皺褶,像是淚滴,易彤送我出門的時候,神情也很凄然?我不愿再去細想,決定放下。認識易彤已經(jīng)八年,抗戰(zhàn)都勝利了,我覺得這場單戀也該結(jié)束了。那就徹底放下,收拾心情,拿起行李,踏上火車,向大學前進。我只能學學阿Q,安慰自己:年少時,能有一個女孩讓你刻骨銘心,也是一種幸福。
4
說起來真是有緣。我姐和易彤的小叔是同班同學,我和她是小學和初中同學,我的表弟和她妹妹是初中的同班同學,表弟還暗戀過她妹妹。
我姐安家在鄞江鎮(zhèn),外甥上幼兒園的時候,姐告訴我,教外甥的老師是易彤。因為鎮(zhèn)上的公立幼兒園是新辦的,缺少幼兒教師,就把她調(diào)了過去,畢竟她是科班的幼兒師范學校畢業(yè)。后來易彤還成為幼兒園的園長,知道朝雨是我的外甥,待他極好。等外甥到鄞江小學讀小學時,易彤又當了他的班主任。她已經(jīng)拿到自考的本科文憑,當幼兒園老師有點膩了,就申請調(diào)回到小學,繼續(xù)教語文。這樣她當了外甥好幾年的班主任,一直待他很好。
此后就是各自結(jié)婚。她找了一個鎮(zhèn)上的男人,結(jié)婚時我送了賀禮。懷孕的時候,她開玩笑問她的學生,肚子里懷的是男孩女孩,很多人說懷的是女孩,只有我外甥堅持說是男孩。結(jié)果讓他猜中了,她額外獎勵外甥一包糖。我在北侖工作后,有一次她說要帶著兒子來北侖的鳳凰山主題樂園玩。那天我在上班,她打電話給我,帶著哭音,說兒子在樂園里突然嘔吐不止,不知該怎么辦。當時我還沒買車,借了一輛車,送她和她兒子到醫(yī)院就診。還好,孩子的癥狀不嚴重,好像是急性腸胃炎,掛水后情況得到了好轉(zhuǎn)。因為是跟著大部隊來的,當天她們就回去了,我也沒請她吃頓飯。
我結(jié)婚時沒邀請她,女兒出生后,她和另一個初中女同學專門送來賀禮。那時候她還不會開車,兩地有60多公里,沒有吃飯,匆匆地走了。
后來,我們都買車了,按說見面更方便了,但除了偶爾的同學聚會,我很少遇見她。看她的微信朋友圈,她兒子長大了,很高很帥,我外甥已經(jīng)結(jié)婚,她兒子應該讀大學了。她戀上了瑜伽,常常會發(fā)一些練瑜伽的照片,身材保持得很好,臉上一直有笑容。后來,她的微信變成了“朋友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她也很少發(fā)微信,我再也進入不了她的生活圈。如今,除了過年時的問候,我們幾乎沒有了聯(lián)系。認識了這么多年,最終還是會相忘于江湖。
今年三月的一個周末,我回老家,一大早和姐一起陪同父親去看中醫(yī)。從慈溪返程的路上,姐在刷微信朋友圈時,看到張家墊的油菜花開了,快成網(wǎng)紅點了。我來了興趣,問在哪個位置,看時間還早,就開車前往。
車子沿著洞欣路前行,姐幫忙指路,她說有一條小路可以進入村內(nèi)。果然在洞宣雅苑小區(qū)附近幼兒園的對面,路邊一塊大石頭上刻著“張家墊村”,中間有條小路可以前行,這條路是我讀書時沒有的。小路的兩側(cè)就是油菜花田。找個車位停好,趕緊去看油菜花。在村文化公園和洞欣路之間,有兩條幾乎垂直的小河,形成了一個三角形的地塊,約有一百畝地,以前都是水稻田,如今都種上了油菜花。小路兩側(cè)的油菜地中間搭建了臨時性的賞花小徑,底下用松木打樁,上面鋪了紅色的塑料板,這樣賞花時就不會踩到泥了。天公不太作美,是陰天,但菜花是自帶光環(huán)的,還是明晃晃地閃著光。大地鋪上了一塊巨大的黃地毯,這是春天慷慨的饋贈。我拍了幾張遠景和近景照片后,匆匆走了一圈就準備離開了。流連忘返的是女人,除了手機自拍,有的還拿著手機架,準備直播或拍小視頻。看來不管是哪個年齡段的女人,都是愛美和自戀的。
父親和姐沒有隨同我去賞花,他們遇到了熟人。姐遇到了兩個初中同學,是一對夫妻。父親遇到一位以前的同事,他在張家墊的一家服裝廠當了二十年的會計。他們都住在張家墊新村里,這個新村就是我曾經(jīng)的小學母校。
那天,我寫了這樣的一首詩:
張家油菜田,裝作婺源天。
昔日尋常見,今朝打卡鮮。
歡聲婚禮地,朝氣小學園。
白發(fā)誰能避?悠悠四十年。
看到張家墊如此耀眼的油菜花,我忍不住給易彤發(fā)了微信:你老家的油菜花基地成網(wǎng)紅了。
她回了一條:作為每星期去的人,沒有發(fā)現(xiàn)。她幾乎每周都回張家墊去看望父母,她家的老房子還在,老爸老媽住習慣了,不希望拆。我說了父親前陣子得了腦梗,幸虧搶救及時。她父母除了有一些基礎病,其他還好。她說:這個世界很無常,我們中年人也要注意身體。我回了一句:瑜伽達人不必擔心,你是30歲的體質(zhì)。她回復了三個憨笑。
我注意到,她的微信頭像變成了這樣:戴著墨鏡,坐在油菜花的田埂上,仰著頭,拈花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