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祖母分家的時候,連帶著把樹也給分了。她領著自己的三個兒子走進門前草灘,走上東面坡地,費勁地來到西面崖畔邊,叫響柳樹、楊樹、槐樹、桐樹、杜梨樹、核桃樹、梨樹、杏樹、桃樹的名字,給它們一一指認新主人。祖母能用手就給樹間劃出界限來,并告訴身邊人這籬笆不能輕易翻越,里面再好看的花也不能動,更不要說結出的果實了。
這一天,春天已經來臨。柳枝上綴滿鵝黃色葇荑花序,淺綠色的柳葉和風搖擺。桃花開成一個個微型喇叭,反復播放蜜蜂低吟曲回的聲音。在空寂的林間、干枯的溝畔,花香和嗡嗡聲勾起了杏樹的春心,也把蜜蜂留在它們金黃色花蕊上。
門前洼后的所有樹木中,杏樹的數量比其他樹木加起來還多。杏花開在枝頭,粉紅色連綴成一片,像停在草灘、坡地、溝畔上的薄霧,并緩慢移過遠處的山頭。不久,它們會變成杏子,在紛披的綠葉中長大、成熟。即便是瘦小的杏樹,也能派上自己的用場。每年杏子落完,杏肉變成杏干、杏核脫盡水分,在八月,就被裝進大麻袋,拉去收購站換鈔票,給犁地、栽種、除草、收糧進倉添些底氣。
分完家后不久,父親還覺得杏樹少,又買回杏樹苗,栽在地坑院和門前閑地里。
那些小杏樹從運送途中的袋子和麻繩中被解救出來,立在大樹的亭蓋下。七歲時的我,覺得那里的空間大得出奇,足以讓這些小樹去爭得陽光、雨露。先前擠歪的小樹枝和葉子沒有一點被束縛起來的跡象,它們可以自由地捕捉空氣中的微小粒子,可以往空氣中釋放出幾立方米的氧氣。
“它們是來到這里的孩子,既陌生又顯得瘦小,想想看,我們該怎么做?”幽靈般的聲音從地底升起。
“父親,這些小樹什么時候才能長成大樹?”
父親彎腰去擦镢頭上的黃土。
“不要傷害它們,自己就能生長。過幾年它們就能開花、結出杏子了?!狈N植是無聲的,生長是無形的。只要把樹苗栽進土里,樹根能扎進土壤,一棵樹就不受控制地長成它希望的樣子。那時,父親想的卻是幾年以后看到的情景——綠葉婆娑,眾多杏子鉆出葉面,金黃色晃得動整個樹梢,孩子們會搖晃樹干,免費就餐……接著一張張零錢就能從杏樹上掉下來。
2
季節(jié)總是懷著人類不明白的目的,有條不紊地行進。某種力量在其中起著作用。大地上的絨毛,植物上的葉子,綠色地衣,一圈圈圍攏過來。春天的力量悄然改變著眼前的景象,所有事物避讓不及地接受著變化著。務農的父親站在地邊,腳下土地緩慢而低沉地蘇醒過來,他覺得莊稼地要松開口子,蟲子即將在土壤里爬進鉆出。父親要獨自面對近三十畝的土地,他早早開始了緊張而嚴肅的耕作。
下午從村學歸來,時間尚早,我要去新栽的二十棵杏樹那里。我喜歡把水倒進小樹坑,干燥的細土上冒出水泡并滋滋作響。這是一種生命為另一種生命吶喊、助威,卻沒有人能聽得懂。
門前灘地、東面坡洼上是雜草的家族,連祖母也說不清它們的歷史。已能掩住腳踝的青草一棵擠一棵,擠得東倒西歪,根卻在暗中勾連,組成強大的地下網絡,搶奪水分和營養(yǎng),不給弱小植物留下機會。但這里早已容納了幾百棵樹,綠色的樹林在我還沒出生前就已形成。多數時候,我就在這里。父親的小杏樹全部活了過來,像我童年玩伴一樣立在身邊。杏樹身上的綠色,一月比一月深;樹皮逐漸光滑細嫩,一直到樹枝分杈的地方;再往上,樹枝抽出新葉,為圓形樹梢再添張力;淺綠色樹皮里汁液充足,為高處的枝條輸送養(yǎng)分;木質纖維正在把土壤里的礦物質轉化為自身能量和組織,壯大自己,抵抗蟲咬和病菌侵襲。它們以自身的力量,在高大的樹木和緊密的雜草間,爭得了地盤。
小杏樹習慣了我,樹身里儲存著我的氣息和對我的記憶。
樹林也習慣了我。這里有父親饑餓的羊群,有兔子的綠草,有當柴火燒的斷樹枝。我在樹木間放羊、割草、拾柴火,或者在樹下看書、寫作業(yè)。做自己喜歡的事時我會來到這里,被母親趕出家門時,我還會來這里。卵圓形帶尖的樹葉、手指樣細長的樹葉,都會盡力為我遮擋陽光。樹上具有無限張力的枝丫能陪伴我奇妙的想法飛上天。在我眼里,楸樹總在五米高的地方掛出小風鈴一樣的花,它的香味總是來自花瓣上的淡紅色與深紅色斑點;楊樹筆直的身子,總是命我向上看,向上看!槐樹的多片長葉長在一個葉柄上,像枝杈結出的連指手套,印在湛藍色天幕上,我隨之生出的聯(lián)想五彩繽紛。不久,羊皮紙顏色的楊樹皮上,有我用小刀刻下的粗糙劃痕;椿樹干上有我用斷頭針定住的“椿姑姑”;桑樹上一條野蠶不能再吐絲了,我斷定它活不過一個晚上。
沒人像我那樣去細細觀察樹木,也沒人有時間理會我在樹木間的忽隱忽現(xiàn)。我從一棵樹下到另一棵樹下,再到下一棵。無聲的樹木指揮我坐下、站起、奔跑,這或者是我早期的一場旅行,抑或是樹木讓我親近它們、儲存我的氣息和對我的記憶。一次又一次。如果把這些鏡頭連起來,我的童年就在幾百棵樹中間——連綿,起伏。
一天下午,楸樹泛綠的葉子間,淡紅色花朵層層疊疊,枝頭上出現(xiàn)了只有童話里才有的華麗宮殿。樹梢上的喜鵲窩傳來小鳥的唧唧聲。我能感覺到它們在柔和光線里微微晃動。樹木的氣息、花草的氣息在林間橫沖直撞,甚至爬高的意念也在橫沖直撞。我開始爬樹??晌覐膩頉]有爬過高出三米的樹干!一個宮殿,一個鳥窩,拉扯我向上。從楸樹主干上生出的枝干,傾斜著上伸,上面的樹枝一個復制一個,眼花繚亂,卻完全不同。楸樹葉子像某種柔軟東西輕輕擦我的臉,小風鈴一樣的花朵送出清香,迷倒了一只路過的螞蟻。再往上一節(jié),我在能擱腳的地方停下,因為更高處的鳥窩,再怎么努力也夠不到了。不過,每個樹梢都是一個迷宮。有些樹木的樹梢會像煙花般散開,有些樹梢則呈錐形收攏。形態(tài)也各不相同,闊大的,角錐狀的,圓形的,柱狀的,彎彎曲曲的,它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盡力向外伸展,托舉陽光和空氣。輝煌的夕陽照射著連綴的碧綠樹梢,仿佛一條閃著光的綠色長河,向著無盡的前方流淌。
鄰家院子響起喊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我從樹上往下溜。半途中,一個硬戳戳的枝干不給我讓路,扯爛了我的上衣,接著樹干磨破了我胳膊,小腿上也有了傷口。母親看怪物般,推搡我,又忽然低下身伏在我耳邊,“整天爬高滾低,撿到便宜了沒?”后來有一天,我上樹摘杏子,被杏樹用同樣的方式弄傷了。之后的多年,我都懷疑,杏樹和其他樹木是不是用另一種方式警告我。樹木是有知覺的生物,向外發(fā)射信息的頻率低到任何人也感覺不到。盡管我與它們在同一片藍天下,吸著彼此呼出的氣體,但它們會懲罰或親近不同類的物種。而我把它們對我做出的反應看做是一場認親儀式。
我是不同于樹木的物種,不過在父親的地盤上,杏樹與我已沾染上彼此的血清。后來,我就有了與杏樹一樣的習性,且日積月累,無法回頭。
3
父親無暇顧及他的杏樹。他一腳踏進莊稼地后,就與土地、莊稼糾纏不休。他的幾個子女都去上學。幫助種地的機器少得可憐。生活是發(fā)生在造物主與造物之間的一場斗爭,而父親想成為其中的能手。一人,一犁,兩頭牛,配合著鋤頭、鐵锨等農具,勉強能完成基礎勞動。做了大手術的母親,只管往地頭送茶水,做好一天中的幾頓飯。
土地、莊稼,離不開陽光與水分。董志塬腹地水資源少,莊稼得靠老天施舍雨水續(xù)命。每一年,父親都期盼雨水來得正是時候、陽光剛好落在灌漿的麥穗上。他腦海里麥子的用途比樹枝的分叉還多。不過,有肥年也有瘦年。曾經一場大旱,幾乎讓他想象里的旁枝側葉干枯殆盡,只留一根主干晃晃悠悠,這還得靠往年的余糧來支撐。
那年五月,在百公里外的父親販賣過柿子、叔父販賣過西瓜的地方,災難在所有人都沒有察覺之前,悄然襲來了。這個殺手隱藏在禾本科雜草里,春天復活過來,春夏之際的濕潤氣候是傳播的絕佳時機,東南風是幫手。高過雜草的麥子首當其沖。小麥的葉子慢慢枯萎,變成了鐵銹色,灰色。小麥莖干失去水分變黃、變黑。
不出半個月的功夫,方圓幾十里地的麥子都染上了橙斑——一種寄生蟲的子實體。每一株染病的麥子都會往風雨中釋放大量的孢子。病菌在病麥上不斷繁殖,重復侵害小麥。種地的人們組織了反擊戰(zhàn)。將草木灰撒在病情嚴重的小麥上,向空中大量拋灑浸泡了草木灰的水。最后不得不借助農藥。幾周以后,值得拯救的麥子在遠離平原的丘陵梯田上。
死神快速穿過平原,向董志塬腹地挺進。人們阻止病菌的行動遠不及它在風雨中傳播的速度。這些為農人提供了牲畜、房屋、農具、衣物、學費的資本,土地上種植面積最大的作物,受到了威脅。
枯萎病在空中盤旋片刻,一頭扎進麥田,深入綠色的麥子上。麥子成千上萬地死去。一片片麥地成了灰色的隔離帶。
疫病傳到父親的土地上,他以最快速度往小麥上噴灑農藥。最終保住一部分小麥抽穗。收麥時節(jié),麥粒干癟,瘦小。裝麥子的麻袋數量不及往年的三分之一。
父親收拾完麥子的下午,吃完飯卷旱煙的間隙,透過窗玻璃,才看見一片綠意。窗外,祖母分給父親的杏樹到了盛年期,樹枝上產出的綠色,源源不斷地往空中匯聚——釋放氧氣,調節(jié)氣候。濕潤、涼爽的空氣里,完全可以在室外鋪床午休。父親看見的是:樹枝繁多,卻不重復,每個都盡力向上,努力做著開枝散葉的工作,好像它們還有幾百年可活。杏樹在做著有意義的事。父親眼前逐漸散開自己犁地,下種,拔草,打碾的場景。父親有了一個想法,卻沒告訴任何人,每天都不一樣,勞動內容也不同,但勞動的目的是相同的。父親在重復、移動的場景里找到了隱含在歲月中的意義: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逼迫長時間工作,都是為了繁育和傳承。就像窗外這些杏樹,綠色是必須堅持下去的事情,但杏子有酸也有甜。
你還記得嗎?父親對正在刷鍋的母親說……
風帶著香氣,從紗門里吹進來。窗外,杏樹上有了沙沙聲。其他樹木加入進來,開啟了它們在這一天里的絮語。
誰也沒有注意到,寡薄的土地上,一塊土疙瘩松動了,從父親的麥田里滾過。
4
祖母分給父親的杏樹,主干大多超過成年人的頭頂,最低處的枝干也要踮起腳尖才能夠到。圓齒邊的葉片,重復遮蔽著天空。樹干、樹枝、樹葉中蘊含著某種東西,或者是一個夢想,或者是增長和繁榮的愿景。
杏子裹在杏葉這層外衣中,一樣的綠色,不易分辨。雨水來了,沖刷著樹上的塵土、鳥糞和排排蟲卵。樹身上流淌著細小水流。樹洞出來的水,帶著響聲、帶著泡沫從樹皮的裂隙中一路向下。雨水帶來天空的信息。樹葉、樹枝、樹身、樹根到土壤里的寄生菌,它們是杏樹這座信號塔的主要組成部分,篩選和過濾了信息中的雜質。杏樹有了一個龐大計劃,那就是讓杏子再次生長,讓種子散布到更遠的地方。
杏葉長到去年凋落時候的大小,把空間讓位給杏子。杏子的圍長一厘米,兩厘米,直到五厘米左右,才從杏葉間現(xiàn)身。一些綠疙瘩表皮光滑、溫潤,另一些在手心里有凹凸感。明明是同一棵樹上的果實,為何有如此區(qū)別?不過,它們有個共同點:自己醒過來一般,掙脫了束縛,在枝頭上爭搶陽光、和風,惹眼地晃動。
“照這個樣子發(fā)展下去,杏干能裝滿家里的麻袋,杏核能裝一小車。”
父親坐在廚房的凳子上,對做飯的母親說。
“到時候雇個拖拉機,拉到鎮(zhèn)上的收購站,興許能賣個好價錢?!?/p>
他們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等待。農人們最不缺的就是等待。
跟所有的周末一樣,我來樹林里,看父親栽下的日漸繁茂的小樹,看大樹上的杏子有沒有按照父親的想法一天天長大,成熟。
陽光穿過葉片,樹梢上是未全熟的酸橙的顏色。其中的空氣、微風都在這朦朧的綠里隨葉子動起來。樹上有了聲音,響聲不大,但每片葉子顫動、搖擺、旋轉,相互碰撞,制造出聲音博物館里的混響,一波又一波,好像葉子們集體給杏子生長的溫床里,輸送能量。
綠疙瘩杏子是酸澀的。樹林很大,可能直接吃的東西很少。上初中那一年,杏花脫落不久,我就爬上兩米多高的樹身,摘毛杏對付肚子里的饞蟲。每天中午上學前,爬樹摘杏子成了習慣。一個多月后,我全身發(fā)困,走路時腿上無勁,總想蹲下來把負重的兩條腿解救出來。母親說出了原因:“桃飽杏傷人,李子樹下抬亡人?!蔽也煌耆靼灼渲械暮x,但是我想,這是杏樹對我發(fā)出的又一次警告,以后好長時間不能再碰酸杏子了。然后想,若干年后,當我的孩子們開始上樹摘酸杏,吃到腿軟、渾身乏力,他們會不會十分痛恨某棵樹,或者十分厭惡像我這樣的生活?
每天都有這樣一個時刻——我盯著樹梢,想要知道:明明是些小小的綠疙瘩,既酸又澀,為何最后杏肉會帶著甜味,像注入了蜂蜜?是由于陽光的滲入嗎?是由于微風的照拂嗎?我把想象加進去。杏樹生長的龐大計劃里沒有想象。
杏子隨著樹木的速度一起成長。這些杏樹的年齡超過了父親。樹皮上布滿淡藍色、淡黃色菌斑,像誰故意潑灑上去的顏料。螞蟻在樹身上爬高,扁筒形臭蟲陷進菌斑里不動。
我用鉛筆練習素描。畫上一棵杏樹的輪廓,再畫它的枝葉。每個枝葉的寬度和長度不同于另一個,這得要有怎樣的眼睛才能看清它們在天空的走向,要怎樣的大腦才能計算出它們的平衡性。我描繪不出一棵樹的內在性,連它輪廓上的紋理最后都成了膚淺的笑話。眼前的杏樹,枝干向上,枝葉沉向大地。這種持續(xù)的開枝散葉,沒有人能估算出其重量。
六月,杏子泛出白色,酸中帶了甜味。月底杏子開始變軟,顏色變成麥穗的金黃色。一些熟透了的開始從樹梢落下。一天晌午,母親從外面回來,胳膊上挎著的籠里裝了些甜杏。午睡起來的父親,沒來得及卷一支老旱煙,就拿起杏子擦擦,掰成兩瓣,依次送進嘴里。我也拿起一個,一股清甜往我的鼻尖處來,像春天花瓣的味道,又像早晨擠出的鮮羊奶味道。如果此時有一只蜜蜂,它肯定會飛在我的鼻尖處采集這甜蜜的氣息。掰開杏子,露出內里黃油狀的杏肉和亮閃閃的黑杏核。咬一口,想說這甜杏的好,美妙味道已順腸而下,就像甜蜜氣息順著蜜蜂的口器入了肺腑。早在兩千多年前,李廣率兵西征,迷路后遇見一片甜杏林,士兵們用甜杏解渴,充饑,除乏。而午睡后的父親吃了甜杏,說:“準備收杏子。”父親說過收麥子,收玉米,收谷子,收洋芋……收土地里長出的一切東西。他第一次把“收”字用在樹結出的果實上。家里人知道,麥子歉收的這一年,父親要把杏子收進糧倉。
大小的杏樹,把果實亮在枝頭。
七月初的一個早晨從“嘩啦嘩啦”聲響中醒來。
父親腳蹬在樹杈處,雙手抓牢一根樹枝,用力搖動。
樹枝遭遇了八級地震,強烈顛簸。
黃杏被迫離開樹梢,在空中畫上弧線。
樹下人的頭頂、肩膀被砸中。
連續(xù)跌落。
草叢里悶聲悶氣的乒乓聲得持續(xù)一段時間。
草葉倒伏。黃杏撲棱棱滾下斜坡。
草窩里、草根下,全是聚來的杏子。
父親搖了這棵杏樹,又爬上另一棵。我也到小樹上,扁臭蟲一樣貼住樹枝,用力搖晃。杏子一堆又一堆,得用架子車往回拉。從早上六點到十一點,同樣的動作得重復上百、上千次。原來存放小麥的囤子,裝滿了黃杏子。
每個果實都希望被吃掉,這樣一來它們的種子就能散布到各地。那么多杏子,怎么能吃完?
暑假的每天早上搖杏后,家里人幾乎做著同一件事:把杏子掰開,杏核取出來,杏瓣晾地上。門前院后所有空地上是掰開等待曬干的杏瓣和杏核,黃燦燦、黑沉沉上帶著的水分亮閃閃。下雨的幾天里,用塑料布、化肥袋子、毛口袋遮蓋住沒曬干的杏瓣,還要把樹下跌落的杏子拾回來倒在熱炕上。
暑假快結束的時候,父親收了三十麻袋杏干、二十麻袋杏核。
“有三千斤?!?/p>
“能賣兩千元嗎?”
“能換回五石麥子?!?/p>
父親在腦海里用杏干和杏核把土地上歉收的部分麥子補了回來。
父親的這一想法像退潮之后的海灘,讓人聯(lián)想起狼狽的絮狀泡沫。
落盡杏子的樹木,停止了生長。五月里著了魔般瘋長的葉子,現(xiàn)在開始變色。那種給人翡翠一樣的溫潤綠色,只能在下一年去發(fā)現(xiàn)和看見。樹上鐵銹色斑點的葉子,樹下的斷枝、落葉、臭蟲的尸體,都往我的腦海中種下一些思緒,一些全然不知是從何而生的思緒。不過即便如此,杏樹跟其他樹木一樣,暫停制糖計劃和向上輸送營養(yǎng),并且保持鎮(zhèn)定,準備越冬。此刻,我的眼里沒有比杏樹更孤獨的生物。想起父親用它們結出的果實換回一家七口人的口糧,就覺得杏樹們在我耳畔說起了什么。隨之,我加入杏樹一樣沉默不語的生物的行列。
5
父親栽下的杏樹,主干已經變粗,最矮的枝條超出了手能觸及的高度。它們茁壯成長了好幾年,樹枝分杈長出側枝,側枝再分出細枝。圓形樹梢上枝葉交錯、伸展,一棵樹通往天空的道路就有了多種可能。
我的道路只有一條。
我初中畢業(yè),上了師范學校。師范校園的操場、道路邊是整齊的云杉、油松、側柏,花園里有櫻花樹。好多樹比我家樹林里的都高,而且它們產生的氣息是我從未聞過的。我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沒有槐樹、杏樹和榆樹。
學校里除了學習文化課,還要選擇興趣課。入校時的迎新晚會上,高年級學生組了幾個樂隊,流行歌曲沖擊著舞臺上的角落。我選了音樂,在樹林里對著樹木說話、喊叫,練就了好嗓音。第一學期結束,帶課的男老師要辦聲樂輔導班。星期五下午趕回家的路上,我反復練習著給父親說的話:我不想將來做個平凡的小學教師,想去唱歌,現(xiàn)在需要五十元的輔導費。冬天的夜晚來得早,回到家,父親跟以往一樣給牛槽里的干草拌水、拌料。我張著嘴,路上反復練習過的話吭吭哧哧落在父親肩上。父親停下拌草棍,從牛圈的煤油燈光中抬起頭,對著牛圈門口樹干一樣的黑影,神情像是在凝望石槽里發(fā)霉的草節(jié)。
“你想上天,沒人攔著?!备赣H用手里的一根木棍,給我劃了個圓,我在圓里往外看。
第二學期末的音樂考試課上,我抽到了全班同學寧可放棄幾個午休也不敢讓課本里的五線譜上的一個“黑蝌蚪”般音符休息的視唱題目。三十多歲,瘦高個,留長發(fā),走路好像腿永不打彎的音樂老師,盯著我的嘴,看我如何把一個個音符圓潤的音發(fā)出來,然后有節(jié)奏、優(yōu)美地唱給他聽。我們的音樂老師耳朵里有把刻度精確到微米的卡尺,能把千、萬分之一的錯誤音測量出來。如果我們“視唱”的瑕疵被他聽到,音樂課程就有可能不及格,而失去學期內二十到五十塊錢獎學金等級評定資格。盡管我之前努力地把“黑蝌蚪”們唱得完美、絲滑,那天卻在音樂老師的耳朵里,幾個音符模糊了原來的調子。
“五十八分,下學期開學來補考?!?/p>
安靜的教室里,這個結果太意外了,我茫然看著講臺上的老師。
“這是世界名曲呀……你可以走開了,不要木頭一樣站這里……”
伴隨著這句話的尾音,我仿佛越過師范校園,隔著幾年的時光,看見了上初一的學校,看見了十四歲的我站在英語老師面前,隱約聽見他也在說這句話。
從幾百公里外的大城市來教我們英語的老師有個習慣,他的辦公室兼臥室叫學生打掃。我家離校遠,中午飯時,大多在教室啃冷饃。一天中午,英語老師叫我與羅姓同學去他辦公室。我倆幫老師掃地、擦土、整理桌面,十幾分鐘后,一間房子被收拾得干凈整齊。在外面看書的老師滿意地點點頭。第二天下午課后,老師又叫我倆。他說,放在抽屜里的五元錢不見了,你們中的誰拿了,主動交出來。我倆之間出現(xiàn)一架天平,沉默在兩個托盤間滾動。老師回房子放書,洗手,站在石條壘砌的臺階上,相同的話又問了一遍。接著他把羅姓同學叫進房子。出來問我,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說,有沒有看見別人拉開抽屜,我會為你保密的。我肯定地說,沒看見。昨天中午你有沒有拉開過抽屜?沒有,我說。
他命令我抬頭看著他。我看向他面目上的眼睛、鼻子、臉和嘴,就像我曾盯著杏樹梢,想要知道小小的綠疙瘩杏子,為何最后會有甜味;秋天來了,我盯著看杏樹的時刻好像過去了很久,關于想象也毫無根據了。英語老師對丟失的五塊錢,說出各種可能的時候,我仿佛看見父親的那些杏樹已脫光葉子,光禿禿的枝丫閉口不語;好像來到了冬天,杏樹冒著嚴寒,仍保持著鎮(zhèn)定和冷靜,樹皮之下,儲存的都是水,不需要任何幫助過濾的純凈水源。
面對臺階上的老師,父親的杏樹上一些特性開始在我身上出現(xiàn)。
大城市來的英語老師,學會了我們這里的土話?!澳憔拖駛€榆木疙瘩,用半截驢蹄子敲你,半天出不了一個響屁來……”我像扁筒形臭蟲陷進杏樹的菌斑里,卻在心里爭辯道,不,老師,你說錯了,我是杏樹,能開花結果的樹。由于我家門前洼后土壤貧瘠,每年春季杏樹開了花,又缺少水分,才長出酸澀的杏子。那些腿軟乏力的日子只有我能體會到。
師范學校的音樂課上,老師說我像木頭時,我身體里一些杏樹的特性又開始顯現(xiàn)。上學的幾年時間,我身體的一半是杏樹,另一半不得不偽裝成杏樹。
6
我家門前樹林里,樹木成員增多了,每一棵搶著利用陽光、水分、營養(yǎng)礦物質來生長和蛻變。小杏樹已長到讓人仰望的高度,每棵獨立的樹能做成一個衣柜或者三斗書桌。我記起小時候觀察它們的葉片和綠色樹蔭的那些時刻,它們已加入我頭頂的樹木合唱之中,所唱之詞,都是生命在說的話。一瞬之間,我忽然就沉入杏樹根之下,融入樹身之中。頭頂的杏樹在說:哪怕千萬年過去,哪怕當你目力所及的所有地方,除了你自己,別無他物。印第安人,巴比倫人,阿丘亞人,這些樹木之民,面對他們的花園和樹木時,他們的頭腦之中出現(xiàn)秘密吟唱,只有植物的靈魂能夠彼此聽見。
一瞬之間,眼前的杏樹能抬起它們的根須,能移動。
每棵杏樹看上去都有一張面孔,我從中看見了祖母樹、父親樹、母親樹、姊妹樹。它們是不相同,卻有著相同的基因和特點,以龐大的代碼顯現(xiàn)出來。每個代碼就是一個分支。
我在工作的學校,以一個分支能創(chuàng)造的價值,充實自己代碼的意義。都是些指向星辰的工作,動力來源于大地。
工作幾年后,我被調到另一個單位,外出工作結束的中午聚會上,主家為了顯示誠意,先干了兩杯啤酒和白酒。接下來給每個客人按這標準敬酒。對不善酒的人,那簡直就是災難。他從我的帶隊負責人那兒開始敬酒,我的帶隊負責人站起接了一杯,把另一杯遞給我。眼睛都盯著,我不敢有小動作。喝完這一杯,帶隊的第二負責人又遞來該他喝的第二杯酒。很快就到我了。那次,我對這穿腸毒藥有了痛徹心扉的記憶。母親說,一次就有可能要了你的小命。以后不管哪種場合,我對這傷人于無形的透明液體,唯恐避之不及。可恰恰就在第二次,旁邊座位上的人對主管我的主任說:“讓小何代酒,你通個酒關?!蹦菚r刻,父親的杏樹上木質纖維變粗變厚,樹皮粗糙開裂,樹液在里面艱難攀爬。那時刻,扁筒形臭蟲又陷進杏樹的菌斑里,舌頭困在口腔里,找不到牙齒,抵達不了牙床,嘴里發(fā)不出聲音。那時刻,樹頂的葉子變黃,輕輕拍打的樣子似在召喚著天空某種東西。
杏樹的特性在我身上復活過來。我木頭般鎮(zhèn)定和冷靜,頭頂再次響起樹木的合唱之音。
此后多年,我杏樹的樣子在人前晃動。有時,樹心里傳來聲音說:“……所思合理,所行正當之時,就能體會到一種更為高尚的思想或更為超越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