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河邊的先民
二〇二三年五月,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胡利紅給我打電話,約我去桐廬分水鎮(zhèn)看考古現(xiàn)場。
太陽很熱烈。
位于分水江畔的沈家畈遺址考古現(xiàn)場,已經(jīng)聚集了一大批來自全國各地的考古學者。大家圍著初步整理分類的石頭,嘀嘀咕咕,討論研究。
石頭被分門別類地歸集,旁邊放著簡單的介紹性文字:石錛、石鏟、石刀、石斧、石鐮、石鏃、石球、石鑿、網(wǎng)墜、陶紡輪、帶刻劃符號的石器、方形石器、舟形器、耘田器,等等。
我看了,看得一頭霧水。這些亂石,如果丟棄在荒灘上,我一定無法看見它們的價值。盡管在專家看來,“這些石器打磨得如此規(guī)整,真是難得。”可是在我看來,“啊,不過是些亂石而已?!?/p>
可見,同樣的東西,在不識貨者眼中是棄物,在識貨者眼中則是寶貝。
看了亂石,專家們匯聚到一間大屋子里,開一場考古發(fā)掘的論證會。大家認為,沈家畈遺址屬新石器時代良渚文化中晚期,可以追溯到五千年前。這是一處較為少見且保存狀態(tài)良好的石器加工作坊。一系列不同階段的產(chǎn)品,反映了石器加工生產(chǎn)的過程,已構(gòu)成一個較為完整的石器加工操作鏈。這一發(fā)現(xiàn)填補了長江流域史前石器制造鏈條的空白。
從考古現(xiàn)場離開,我駕車沿分水江行駛,到某一處河道邊又停下來,特意到河邊走一走,尤其留意腳下的石頭:每一塊石頭都很普通。
沈家畈遺址的這個位置,有點特別。
遺址所在地,是桐廬縣分水鎮(zhèn)沈家畈村,遺址地塊在分水江畔不遠處。分水江,也叫天目溪,是富春江的支流。分水江在這里繞了一個U形大彎道,遺址就在河流彎道的凸岸堆積部位。彎道的東南部,另有一前溪(分水江支流)沿九龍山北麓流經(jīng)白沙入江。
遺址局部地貌,為河流的二級階地,整體地勢較為平坦,東部及南部即為階地坡,高差兩米多至六米多不等。
在此一年多以前,二〇二二年三月,為配合地方工程建設(shè),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開展了考古前置工作,對該地塊實施考古勘探,發(fā)現(xiàn)了以良渚文化時期堆積為主體的沈家畈遺址,分布面積約四萬平方米。
這個遺址的發(fā)現(xiàn),讓人們非常欣喜。
遺址地層由新石器、宋元、明清等三個階段堆積組成,其中新石器時代良渚文化遺存最為豐富,揭露灰坑、墓葬、柱坑、石器堆等遺跡共計200余處,出土文物3.7萬余件。包括了石器生產(chǎn)過程中的成品、半成品、毛坯、剝片等不同階段的產(chǎn)品,以及制備石器所需的原料、石砧、石錘、磨石等。石器器類主要有錛、鏃、刀、斧、鏟、鑿、網(wǎng)墜、矛、球等,另有少量鐮、鉞、環(huán)、舟形器、錐形器等,且各器類多有其生產(chǎn)過程中不同階段的石制品。
在二〇一〇年十二月,長江流域第一處考古發(fā)掘的新石器時代玉石器加工場——方家洲遺址,也是在分水江邊被發(fā)現(xiàn)的。
方家洲遺址位于桐廬縣瑤琳鎮(zhèn)潘聯(lián)村,分水江流經(jīng)此地,呈U形的大彎道,形成一個相當面積的三角洲臺地,遺址就地處這一臨水的臺地上??脊胚^程中清理出大量與玉石制造有關(guān)的遺跡和遺物,這些標本完整復原了石錛、玉管、玉璜等的制作鏈。
方家洲遺址、沈家畈遺址,在位置上很相似,都同樣位于分水江呈U形大彎道凸岸堆積部位。兩處遺址共同填補了馬家浜文化晚期至良渚文化時期的長江中下游地區(qū)新石器時代的作坊遺址的空白。
為什么五千年前的先民,會選擇在河邊加工石器呢?
“先民們加工石器,是當作工具使用的,要求石頭足夠堅固。那么怎么才最容易找到那些堅固的石頭呢?他們想到了這個辦法,就是遵循大自然的規(guī)律。很多石頭從山上滾落,進入河道,隨著江水不斷滾動、沖刷,有的脆弱的石頭就破碎了,開裂了,那些能完整滾到下游的石頭,自然就比較堅固。先民們只要從中挑選就可以了。此外,那些石頭在河道轉(zhuǎn)彎時,往往會擱淺在河灘上,所以先民們非常聰明,他們只要在合適的河道邊挑選石頭就可以了?!?/p>
望著分水江,一江碧水悠悠流淌,我問胡利紅所長,遺址里的這些石器意味著什么。
胡所說,石器是良渚文化先民生產(chǎn)生活的最主要工具,同時高檔石器也是標志身份地位的重要隨葬品。所以,石器工業(yè),也即石器生產(chǎn)方式,是良渚文化社會的基礎(chǔ)經(jīng)濟主體與意識形態(tài)載體,自然也是良渚文化研究的核心內(nèi)容。
“這里生產(chǎn)的石器,可能運到周圍其他聚落交換物資,也可能運到直線距離七十多公里外的良渚古城??梢赃@么說——五千年前的良渚先民,已經(jīng)開廠做起了生意?!?/p>
精美的良渚玉器、龐大的水利系統(tǒng)、發(fā)達的稻作農(nóng)業(yè),是良渚文明高度的三大體現(xiàn),而這一切都離不開一個先決條件:先進的生產(chǎn)工具。石器就是當時最重要的生產(chǎn)工具。良渚古城的發(fā)現(xiàn),實證了中華五千多年文明史。沈家畈遺址的發(fā)掘,則是良渚文明擁有復雜社會分工和先進生產(chǎn)力的有力證據(jù)。
另外,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方向明,提出了“分水江流域史前石器工業(yè)遺址群”這一概念。他說:“方家洲和沈家畈兩處遺址都顯示出,分水江流域確實存在專業(yè)性、系統(tǒng)性的石器加工場?!?/p>
這天,我們?nèi)チ送]縣博物館,徜徉其中,更領(lǐng)略到這一方土地的魅力?!霸缭谝蝗f多年前,就有先民在這片物華天寶的土地上繁衍生息。桐廬發(fā)現(xiàn)新石器時代多處文化遺址,縱貫崧澤文化至良渚文化,桐廬先民聚族而居,留下了豐富燦爛的史前文明,成為開啟桐廬進入文明時代的金鑰匙……”
這是桐廬文明的晨曦。
在縣博物館的陳列柜里,我又一次見到了各種各樣的石器——石錛、石鏟、石刀、石斧、石鐮、石鏃(石鏃非常多,細小而尖銳,讓人想到那時候聚落之間是否有很多的戰(zhàn)爭,他們用這些箭鏃射殺野獸還是敵人),還有石球、石鑿、網(wǎng)墜(那時的先民們就已經(jīng)會用網(wǎng)捕魚了,他們吃的是烤魚嗎),當然,還有陶紡輪、帶刻劃符號的石器、方形石器……
制作石器的人,一群群坐在離河水很近的地方,耐心打磨石頭。他們用另一些更堅固的石頭,把手中的石頭磨得光滑,磨出尖銳的角度,用樹枝帶動解玉沙快速轉(zhuǎn)動打磨出小孔。做這些事進度相當緩慢,每一個人都需要有巨大的耐心。
他們就這樣打磨了幾千年時間,直到這些石器被后來的考古學者發(fā)現(xiàn)。
最初的那個人,也許和我一樣,走在一片沙灘上。
他穿著大頭皮鞋,隨意在河灘上踢了一腳,那塊石頭有點奇怪——像是一把斧頭。
“你喜歡嗎?可以送給你?!狈路鹩幸粋€聲音在說。那塊石頭翻滾了幾下,直到考古人彎下腰身撿起它。后來這塊石頭,以及其他石頭一起,被送進了博物館的展柜中。
分水江的水真清啊,倒映著一片藍天、兩岸青山。
一千年:江上的隱者
很多人從這條江上經(jīng)過。
經(jīng)過的時候,他們都抬頭望向了山中某一個地方。
那里石頭突起,峭壁兀立,距江面約有百米。然而很多人說,有時會有一個老者站在石頭上釣魚。
他們一邊望向那里,一邊暗自慚愧。那位老者嚴子陵,高風亮節(jié),不事權(quán)貴,淡泊名利,天下皆知。老同學劉秀奪得天下,再三邀請他出來做官,他三番五次謝絕。最后歸隱富春江上,耕于隴畝,釣于碧波,寄情山水,打發(fā)余生。幾百年過去,每一個經(jīng)過此地的人都要瞻仰他,懷念他。這種富貴不能淫的操守,常人自然有所不及。因此范仲淹也由衷贊道:“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在中國的歷史上,隱士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小眾群體。可以說,中國古代文人的心中,一直有一個隱世的情懷。
隱,不僅僅是一種外在形式。古往今來,多少人帶著簡單的行李,走進了山林,在山野草木松石流泉之間,獲得心靈的豐富與安寧。又有多少人雖走進了山林,卻依然貪圖世間的種種便利與富足,讓一顆心重新墮入塵網(wǎng)。
然而,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因為有了嚴子陵,這富春江上的釣臺也儼然成了賽歌臺、賽詩臺。無數(shù)文人墨客,不管是專程而來,還是順道經(jīng)過,都要吟詠一番,懷念一番,以表達自己的心聲。
可以說,書寫富春江的詩歌史,幾乎就是一部山水隱逸詩歌史。
嚴子陵釣臺是富春江流域最為著名的名勝古跡,而富春江又是錢塘江上風光最為秀麗的一段。有學者統(tǒng)計,在吟詠富春江的詩歌中,對嚴子陵釣臺的歌詠占據(jù)其大半——先后有一千余位詩人,共有兩千多首詩作,都對嚴子陵的氣節(jié)、風骨、操守做過歌頌。
也正因如此,富春江的山水風光、隱逸文化得以更大范圍的傳揚。
嚴子陵生活在距今兩千年前的時代。到了距今一千兩百多年前的時候,江上出現(xiàn)了另一個人,才高八斗、顏值很低的唐代詩人方干。
書上說,方干小時候“因偶得佳句,歡喜雀躍,不慎跌破嘴唇,人呼為‘缺唇先生’?!?/p>
那時說跌倒而致“缺唇”,我猜測,應是先天性的唇裂。唇裂這種毛病,并不算特別罕見,醫(yī)學界的統(tǒng)計,發(fā)生率約為1:1000。倘換到現(xiàn)在,醫(yī)學昌明,方干只須施行手術(shù),便同常人。然而在一千二百多年前,便只能悲催地接受上天的旨意。也因此,方干的一生,都被這唇裂所耽誤了。
方干,字雄飛,號玄英,唐青溪(今淳安)人。從小愛吟詠,深得師長徐凝的器重。詩作頗豐,有門生所輯《玄英先生集》傳世。《四庫全書》收錄方干詩八卷,《全唐詩》收348篇。
然而,唐寶歷中,方干參加科舉考試不第,以詩拜謁錢塘太守姚合。初次見面,姚合見其容貌丑陋,頗有些看輕。待讀過方干詩稿之后,姚合不禁為他的才華所動,滿心歡喜,一連款待數(shù)天。
不過,方干最終還是打道回府了。
雖然有才,惟其面丑,不方便在各種場合出入啊。姚合不是不惜才,不是不想用他,可是世俗眼光不易改變,姚合也是沒轍。
許多次,方干乘舟途經(jīng)七里灘。去的時候,舟輕如燕,水疾似箭,一路充滿希冀?;氐臅r候,逆水行舟,郁郁寡歡,一次次嘗試換回希望的破滅。
有一年,浙東廉訪使王龜慕名邀他敘會。一經(jīng)交談,覺得方干不僅有才華,而且為人耿直,很適合做一個職掌侍從規(guī)諫的官,于是極力向朝廷推薦,照例沒有任何下文。
方干心中有數(shù),自己這輩子怕是要毀在這張臉上了。
再一次經(jīng)過嚴子陵釣臺的時候,他忽然想通了,為什么還要去爭那些功名呢?嚴子陵連輕易可以到手的富貴榮華都可以不要,你方干何必還去孜孜以求?
于是,他放棄了科舉,終日流連于山水之間,日以吟詠為娛,結(jié)交了一大批文友。方干擅長律詩,在江南一帶頗有詩名,許多人慕名求教。
他常與寓居桐江的南昌人喻鳧為友,并與同里李頻唱和,詩來歌往,關(guān)系甚篤。又在會稽尋創(chuàng)別業(yè),自此流寓紹興鑒湖梅花島。
方干這個人,牛就牛在,身無一寸祿,名揚千萬里。
可以說,江南一帶,詩名少有人及得上他。
方干客死會稽,歸葬桐江。后經(jīng)他的學生韋莊奏請,才追贈他為進士出身。
韋莊,晚唐詩人,工詩,與溫庭筠同為“花間派”代表作家,二人并稱“溫韋”。韋莊曾游歷各地。光啟四年(888)春,他乘船沿運河到達揚州,再到南京,又沿江南下,到蘇州、湖州,繼續(xù)南下,至富春,經(jīng)桐廬縣,向東到紹興、寧波,又到西施故里暨陽等地,再返回卜居地衢州。
韋莊游歷,在富春江上往來,走的正是他的老師方干走過的路。念及故去的老師才華橫溢卻一輩子不第,不禁深為嘆惋,終于奏請朝廷,為老師追得“進士”功名。
不久,宰相張文蔚又出面奏請,為方干追封一官,以慰詩魂。
富春江水滔滔東逝,有多少浮華都成了過眼煙云。但方干的才華,終是留了下來,也吸引了后世的目光。
范仲淹就對方干甚為推崇。北宋景佑二年(1035),范仲淹登嚴子陵釣臺,見東南隔江處的山巖絕壁間白云冉冉,問左右,乃知彼處是晚唐詩人方干的故里,于是欣然前往造訪,并賦詩曰:“風雅先生舊隱存,子陵臺下白云村。唐朝三百年冠蓋,誰聚讀書到遠孫?”
方干經(jīng)常來來往往的這一段江面,叫做七里瀧,其地江水浩蕩,兩山夾峙,長約七里,由此得名。
另一說是,這里一江如練,中流鼓棹,水流迅疾,舟馳如箭,“有風七里,無風七十里”,故稱七里瀧。
“瀧”指的就是急流。歷史上,也叫“七里瀨”,或“嚴陵瀨”。
方干當年正青春,往來七里瀧之時,“一瞬即七里,箭馳猶是難”。
七里瀧起于嚴州城(今建德市梅城鎮(zhèn))烏石灘,止于嚴子陵釣臺。因而烏石灘被稱為“目瀧口”,嚴子陵釣臺為“下瀧口”。上、下瀧口之間實際距離為二十三公里。
七里瀧這一段江流,的確是好風光。奇峰林立,怪石嶙峋,構(gòu)成海拔五百米左右的群山,高者可達千米;岸上青山密林,層巒迭嶂,遮天蔽日,意境幽深;山下一江碧水,波光粼粼,溪流湍急,船馳如箭;時常有放排人駕馭著長長的木排,逐浪起伏,出沒煙波,令觀者驚心動魄。
“七里揚帆”也頗為有名,舊時“嚴陵八景”之一,今時“新安十景”之一,也是富春江上風景絕美的一段。
南朝梁文學家吳均的《與朱元思書》,是一篇著名的山水小品,讀來清逸異常?!帮L煙俱凈,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里,奇山異水,天下獨絕……”風煙俱凈——真是一個好日子。信中所述的江段,正是“下灘七里,上灘七十里”的七里瀧。
這么一段天下獨絕的奇山異水,因為有了嚴子陵,后世在江面上來來往往的世人都有了一個機會反省自己的人生。
宋代胡仲參在《釣臺后》一詩中說:“身為功名役,因思隱者賢。只行山后路,羞過釣臺前?!?/p>
明代楊士奇在《歸來》一詩中也說:“慌迷攜鶴徑,慚過釣魚磯?!?/p>
還有人選擇在黃昏時候過釣臺,這樣不會被嚴子陵認出來——“公為名利隱,我為名利來。羞見先生面,黃昏過釣臺。”此詩的作者有些爭議,有說是宋人陳必敬,有說是明代陳繗,或曰明代的趙基。不管是誰寫的,“羞見先生面”的心情是一樣的。
明代陳良貴則認為,僅僅選擇黃昏時分過釣臺也無濟于事:“自慚薄宦猶羈旅,舟過黃昏也赧顏?!?/p>
宋代李昂英《過嚴子陵釣臺》一詩道:“船重只因?qū)⒗?,船輕又恐為名來。如今羞見先生面,夜半撐船過釣臺。”為了能讓自己心里好受一點,他把過釣臺的時間改在了午夜。
李清照也說:“巨艦只緣因利往,扁舟亦是為名來。往來有愧先生德,特地通宵過釣臺?!?/p>
這一段江面,因為“下灘七里,上灘七十里”的差異性,給無數(shù)過往的文人墨客提出了心靈的拷問,而逆水行舟的艱難,使得上灘的時間長度遠甚于下灘,因此上灘之時過嚴子陵釣臺的羞愧之心,也將數(shù)倍于下灘。
今天我們再沿著詩人們的足跡,從嚴子陵釣臺溯江而上,不復再有艱難行狀。七里瀧早已經(jīng)攔江建成了富春江水電站,如今的七里瀧,已是一個群山懷抱之間的波平如鏡的人工湖。
高峽出平湖。昔日水流湍急的子陵灘,沉入了庫底。如今這里一片靜謐,此間風光,兼有三峽之險,漓江之秀,舟行其中,真正是風煙俱凈、天高云淡了。
我過嚴子陵釣臺之時,絲毫無有羞愧之心。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時代變了。
從七里瀧上岸,去白云源重訪方干舊跡。
白云源,即蘆茨灣白云村,與嚴子陵釣臺隔水相望。景區(qū)縱深十余公里,主體為深山峽谷,也是龍門山脈核心區(qū),區(qū)內(nèi)觀音尖即富春山最高所在。
白云源所在系杭州、金華、紹興三地交界處,深潭密林,瀑布成群,山巔數(shù)百畝高山草原,古為人跡罕至之處。此處氣候溫暖濕潤,山谷地形變化巨大,從溪谷到觀音尖的山巔,時常有云霧繚繞,山嵐徘徊,有如仙境。
這個地方風水極好,有宋一代,僅蘆茨白云源就出了十八名進士。同一祖宗,同一朝代,同一鄉(xiāng)里,連續(xù)出十八名進士,在中國歷史上甚為罕見,堪稱奇跡。
當年,方干在此度過童年與少年時代,他有一首《題家景》寫道:“吾家釣臺畔,煙霞七里灘。庭接棲猿樹,巖飛浴鶴泉。野渡波搖月,山城雨翳鐘。嚴光愛此景,爾我一般同?!?/p>
終歸是山水慰藉。
桐廬的好山水,如敞開的懷抱接納著那些從官場撤離的故人,也接納著南來北往的過客。有些郁忿,有些失意,有些離愁,有些感傷,都在與大自然的對話中得以撫平,得以慰藉,人也從而獲得心境的安寧與精神的復蘇。
管它是隱居還是入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選擇,也都有自己的修行之道。行走在白云源,遙想方干的往事,不由沉吟起范仲淹對方干的一句評價——“幽蘭在深處,終日自清芬”。
人一旦擺脫了功名利祿的束縛,徜徉于山水之間,與大自然融為一體,便能得到心靈的自在與自由。這已是美的至高境界。
當我們行走在桐廬的山水之間,吟詠著前人留下的詩句,依然可以從零碎的字里行間,觸摸古人的心意。眼前的山水,留著前人的欣喜,也觀照著今人的心事。
這也不由令人想起,英國詩人蘭德在七十五歲生日的時候?qū)懴碌囊皇仔≡姟段液驼l都不爭》。楊絳翻譯成中文是:
“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shù)。我雙手煨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p>
這,或許就是隱藏在桐廬的云水間,最深層的意蘊吧。
在今日:云間的過客
老婆婆拄著拐杖,大清早就篤篤篤地來找牛思賢。老婆婆說,你不是想要看孵小雞嗎,快來看,今天就要孵化了。牛思賢忙應了一聲,跟著老婆婆就往外走。
牛思賢跟老婆婆第一次見,是在村道上。當時,老婆婆驚訝地張大了嘴,這大山里,半年都見不到一張陌生面孔,這后生不像是我們白云村的人呀。她盯著牛思賢看了半天,伢兒,能不能幫我換個燈泡?
老婆婆家是典型的山里人家,老房子,泥墻屋,簡單樸素,但收拾得干凈。換好燈泡,牛思賢就在屋前石頭上坐了一會兒。這個小村莊太美了。一座座白墻黛瓦的老房子,四周竹木掩映,鳥鳴一串一串的,云也一串一串的,鳥兒排著隊從山岡上飛過,云也排著隊從山岡上飄過。怪不得村子名叫“白云”,真是好名字。
這眼前景象,跟老家甘肅完全不一樣。到底,一個是西北,一個是江南。
生于1992年的牛思賢,大學讀的是酒店管理專業(yè),先在北京工作,后來又來杭州發(fā)展。在杭州,他看到有家民宿在招聘管理人員,就好奇地試一試。就這樣,來到了白云村。
一進村,他就喜歡上了這里。
首先是滿眼的綠意。其次是村莊的原始古樸。那么多的老房子,有的還是石頭砌成的,不多見了??上е魅送膺w,很多房子年久失修。牛思賢想,那些破舊的房子,如果經(jīng)過良好改造,說不定會煥發(fā)新的生機。他思前想后,決定在白云村里留下來。
換好了燈泡,老婆婆連聲道謝,還要給牛思賢讓茶。牛思賢連連擺手,說不用。他又說,這爬高下低的事情,以后隨時可以找他。他就住在村道下方,那個改建老房子的工地上。
后來,他們又在村道上遇到過兩次。有時老婆婆還會到工地來看看,不知道是看他呢,還是看老房子。有一次,老婆婆忍不住問,這房子眼看就要倒了,還修它干嗎?修好也沒人住啊。
牛思賢笑了,房子倒了可惜,修好以后,城里人會來住。
老婆婆直搖頭。后來她就讓牛思賢去她家看孵小雞。牛思賢從來沒有見過小雞是怎么從雞蛋里孵出來的。去了一看,高興極了,原來是老母雞在竹筐里抱窩,肚子底下耐心地攏著二十來顆雞蛋。他跟老婆婆說,以后我每天都要來拍一張照片!
村里有六十多幢老房子,有的就要倒了,有的已經(jīng)塌了半邊。施工隊一點一點地修。牛思賢眼見著修老房子有多不容易,幾乎比建新房子還難。
村里有一幢老屋,門楣上四個大字:“旭日東升”——村里的老屋,家家都會在門楣上寫幾個字:旭日東升、奔向四化、抬頭見喜、鳥語花香……一幢一幢看過去,好看極了。有的房子,雖半邊坍塌,里頭的木結(jié)構(gòu)仍然完整,要廢棄掉,多可惜。
“旭日東升”是村里最老的建筑,十年前,房子里的兩位百歲老人去世,此后無人居住,房子就破敗下來。為了重修這棟房子,工人保留了房屋外觀原貌,把原來石墻的每塊石頭都編了號,一塊塊拆下,做完加固和修補后,再按編號一塊塊壘回去。
牛思賢走過“旭日東升”前,看見矮矮的石頭圍墻里面有個小院子,落地玻璃窗里是個小茶室,茶室里放著一張沙發(fā),客人來了,坐在那里喝茶,能沐浴一身的明媚陽光。如果是下雨天就更好了,茶室外面有一叢芭蕉,雨點啪嗒啪嗒打在芭蕉葉上,好一幅聽雨圖。
這三四年,村里的老房子一棟一棟地“復活”過來,重煥生機。先是有十一棟老房子改造好,內(nèi)部裝修完成,投入試運營。之后又有十一棟房子在逐一改造。這些房子變成了明亮的民宿、餐廳,變成了雅致的茶室、陽光房、客廳。你都不知道客人們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從上海來的,從杭州來的,從廣州來的,從南京來的,拖著箱子,背著行李,穿過彎彎繞繞的山路,在這山野之間住了下來。
本來要倒掉的房子,沒人住,也沒人去修?,F(xiàn)在有人幫著修好,還每年給錢,這樣的好事,對村民來說,哪里找去?
就這樣,牛思賢留在白云村當了一個民宿大管家。他對村里的一草一木也慢慢熟悉起來。兩年下來,他知道了路南的哪棵梨樹先開花,知道了路北的哪棵板栗樹果實最香甜。他讓人在每一堵低矮的石墻邊都種上佛甲草,到了四五月份,小小的佛甲草會開金黃色的小花,一開一大片,讓人每次看到,都想拍幾張照片。許多老房子的墻角,都長著一叢茂盛的芭蕉,很多是從前就有的,一直保留下來,每到下雨天,特別有江南的韻味。
聽著雨打芭蕉的聲音,牛思賢已經(jīng)不羨慕那些在大城市工作的同學了,很多同學看到他發(fā)的白云村的照片,反而開始羨慕起他的生活。
一對上海夫妻來到白云村,住了三天,不想走了。白天在村子里閑逛,遇到虎根老媽?;⒏蠇屨f,走,到我家吃茶去。就領(lǐng)著客人走過彎彎繞繞的臺階,一路看草看花,去她家吃茶了。
茶是山上的野茶,泡出來很香?;⒏蠇層职逊砀啥顺鰜斫o客人吃??腿艘跺X,虎根老媽一拍圍裙,哎喲,我們山里人自家的東西,要什么錢啊。
虎根老媽的話發(fā)自內(nèi)心。以前村里攏共二三十張老面孔,走來走去,碰見了,也是說幾句翻來覆去的話:“早飯吃了?”“吃了!”“晚飯吃了?”“吃了!”
現(xiàn)在頭一抬,說不定就碰到一位陌生的客人,滿眼都是好奇?!鞍パ竭@是麥子嗎?”“這是水稻?!薄斑@只鴨子長得真大!”“這是大白鵝呀。”這時候,山里人的見識,發(fā)揮了作用??傆腥讼矚g聽他們講故事,講大山里的事,田地里的事,還有過去幾百年幾十年的舊事。只要客人愛聽,山里人就愛講。
村里老人,現(xiàn)在也在民宿里幫忙。衛(wèi)生清潔,種瓜種菜,或是修剪花草,廚房雜務(wù),一個月有三千多元的工資。山里人六七十歲,身體還硬朗著,有時肩上扛一把鋤頭就上山了,爬山的速度,年輕人都趕不上。
春天里,好竹連山覺筍香,遍地是粗壯的筍。山里人用編織袋裝好,整袋地扛下來。牛思賢見了,就說,這筍好哇,扛到民宿里來,我們都收了。
這座小山村,始建于唐末。四面青山環(huán)抱著百畝平疇,只有一條山路依著一條溪流,劈開群山出深谷。這里的冬筍和春筍都多,運出去很費勁,賣不掉,村民只好曬成筍干自家吃,吃不掉的,就任由它長成竹子。
現(xiàn)在客人來了,看見村民的筍,整袋就買了,放進汽車后備廂??腿顺粤斯S,覺得筍鮮美;吃了土雞煲,覺得土雞鮮美;吃了野茶,覺得野茶鮮美。這樣的土貨山貨,大城市里哪兒買得到哇。
也有客人找牛思賢打聽,山里還有啥好東西,你給介紹介紹。牛思賢就說,這個簡單,你隨便走進一家,問一問,保準都有好東西。
這兩年,山民家里的筍干,都給客人買走了;竹林里跑的母雞,也給客人買走了。山民高興之余,這才知道,原來自家的土貨那么搶手。
牛思賢現(xiàn)在也是白云村的人了——他越來越喜歡山里的生活。
老支書那天來問他,路南的這十幾棟房子改造好了,路北的這些房子,啥時候能完工?
這兩年,老支書眼看著白云村一點點發(fā)生變化,越來越生機勃勃,私下里也感慨。以前,老支書有時候會想,如果沒人來白云村,也許再過十來年吧,這村子會不會消失掉?現(xiàn)在,他不擔心這個事了。
白云村有了新村民。山里的房子整修好了,房前有院有田,屋后有山有水,想要種水稻栽南瓜都可以。有城里的客人來住過幾次,就萌生了留下的念頭,干脆簽下房子二十年的使用權(quán)?,F(xiàn)在你吃過晚飯,在村道上散散步,迎面遇到的常常有新面孔,他們都是白云村的新居民了。
在白云間,高端民宿已悄然形成一個小集群,厚院、蓮社溪客、白云書院等,足有十幾家。
白云書院主人王老師,數(shù)十年熱衷于古建筑收藏復興,他在白云間銀杏林下造起了書院,把自己的半生收藏在這里呈現(xiàn)出來,恍然是一個世外的桃源;
蓮社溪客的主人,是位設(shè)計師,這是一家現(xiàn)代風格的民宿,一幢幢尖頂建筑成為山間藝術(shù)作品……
白云間每一間民宿,都是主人的理想所系,都有靈魂有精神。這些民宿的落地開花,與白云間的村莊運營是有著緊密關(guān)系。白云間辦民宿,都是村集體“以環(huán)境入股”,跟著民宿一起發(fā)展。
什么是“以環(huán)境入股”?這些年來,白云村沒有大拆大建,而是把生態(tài)環(huán)境作為村里最重要的資源來保護?,F(xiàn)在,有著共同理念的企業(yè)家投資人進村來了,開發(fā)高端民宿的業(yè)主分別與村兩委簽訂“環(huán)境入股”的協(xié)議。協(xié)議規(guī)定,凡是來白云村投資發(fā)展高端民宿產(chǎn)業(yè)的,白云村都以“美麗環(huán)境”入股,占股10%,每年保底10萬元。白云村的故事,就是“兩山理論”的生動踐行。高端民宿在白云村的落地,還吸納村民參與,讓村民作為主人,一并參與進來?!斑@樣的民宿,才接地氣,才有生活氣息!”
那天,我和牛思賢、老支書一起喝茶。
正是六月的雨季,遠處群山籠著一層雨霧白紗,幾只白鷺在田野間起落蹁躚。屋檐水從瓦背淌下來,嘩啦啦,嘩啦啦。
老支書說,白云村呀,歷史很悠久的。從前的人啊,進山出山,都不容易,有一條古驛道,一直通到白云間。
黃塢坪,大坑溪……跟著一個個地名,我們的思緒,一直飄到那白云間去了。檐廊外面的雨還在下,雨點打在瓦背上,打在芭蕉葉上,滴滴答答,噼噼啪啪,使人產(chǎn)生悠然世外之感。
我聽著雨,覺得這雨水真好。山里的雨水澆灌萬物,生生不息。山間的白云,走走停停,也是如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