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 年
醫(yī)院是最找不到尊嚴的地方。“趕時間啦,出去再收拾啦,下一個!”醫(yī)生們總是焦頭爛額地這樣說。
爺爺從CT室的鐵門里出來,一只手捏著皮帶,另一只手提著褲子,頗為狼狽地沖著我笑了笑。一個全副武裝的護士從我們中間經(jīng)過,拿著盛滿了消毒水的噴壺,唰唰唰地對準人的鞋子噴。趁著我分神研究噴壺,爺爺悶頭和皮帶搏斗,瞇著眼睛,抓著鐵扣就像捉抓著眼鏡王蛇昂起的頭。一番辛苦后,他長舒一口氣,重新挺直的腰身宣告取得決斗勝利的結(jié)果。
媽媽牽著我的手走上去,有些怪罪地講:“都港左唔好亂食糖噶啦,成日唔聽話,真系令人唔知點算好。都呢個年紀了,點還咁任性?!?/p>
媽媽的聲音軟綿綿,像是月亮一樣掛在他的耳朵邊,卻從來進不到他的耳朵里頭去。他的耳道同這世上的聲音并不親密無間,在那兩個暗無天日的耳洞里,許是有一層六龍回日的壁障。慘白一片的走道上,人走過來又走過去,他乖乖地低著頭受教育,不吭聲。
這教育也是他該受的。他重油重鹽又喜食糖,這么吃總是不健康。媽媽嚴格管控了他的飲食,可我晚上起夜,見廚房里開著小小一盞白燈,他站在小木凳上踮起腳,偷偷拉開櫥柜門拿裝紅糖的罐子。他習慣把紅糖拌在水里,幾大勺傾倒下去,白底紅牡丹綠色葉子的雙喜搪瓷罐,一次能喝整整一大杯。
“又吾系冇嘢食。”嫲嫲總是恨鐵不成鋼,“幾時餓過佢,你再食嘅話牙齒就會壞噶啦?!?/p>
“有咩野關系啫,唔至于會牙爛嘛?”他笑嘻嘻躲開,邊躲邊剝糖紙?;ɑňG綠的糖一顆顆跳進嘴巴里,他鼓起腮幫子,嘎嘣嘎嘣地嚼。
牙齒還沒蛀掉,心肝脾肺腎就已先告警討?zhàn)垺3赃^的糖流進血液里,累積成藍黑色底片上的一團白色霧氣,像那道家哲學里的炁體,介于陰與陽之間,空泛又朦朧。
媽媽帶我們?nèi)コ燥垺at(yī)院外邊的茶樓里,我們相對而坐,媽媽坐在一旁,以便同時照顧狀況百出的我們兩個。他筷子不敢動,小心翼翼地抬眼偷看媽咪,偏還要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點樣……結(jié)果點樣?”
媽媽夾起一筷子胡蘿卜絲放在他碗里,面色如常地回避了話題:“唔使咁操心,好好食飯先。其他嘅野由爹地同我去諗就得噶啦?!?/p>
他不再執(zhí)著,頭低下去,一口一口地大嚼起胡蘿卜絲來。他周身都是胡蘿卜味,胡蘿卜絲漫過他的喉頭,緩慢地將他整個人淹沒進橘紅色的海洋中。他原來很挑食,不愛吃素菜,只單單揀著肉吃,但是今天卻破天荒地順從。
他在醫(yī)院里躺了三天回家,家里的人對他的病分歧很大,媽媽和爸爸認為手術該做,可奶奶覺得浪費錢。
“都一把年紀了,仲做咩野手術啫!”
我猛地抬頭,看向坐在不遠處看電視的他。他好像一瞬間就老去了,像是命運打翻了顏料盤,皮膚須臾間失水皺縮成橘子皮,眼白染成了渾濁不堪的黃色,黑發(fā)則褪去烏青根根雪白。電視光打在他臉上,紅黃藍綠地變來換去。雖然只離了我們五米之遠,可我知道他耳朵不好,這邊討論得熱火朝天,而他什么也聽不見。
“我明明仲好后生……”他瞇起眼,說著說著就息了聲音,半晌無話,“……點會如此?”
是啊,怎會如此?我在心底問,他怎么就老了呢?怎么突然就不再是少年?
可他看上去又那么小,那么天真頑固——哪怕這個家庭里年紀最小的我,也可以在他面前過一把大人癮的樣子。關于他的病,就連我也能說上幾句話,卻沒有人會告訴他,更不會有人異想天開去詢問他的想法。
……可得病那個,分明是他,不是嗎?
回答我的,并不是桌邊喋喋不休的大人們,而是他懵懂的笑容。
年歲賦予他白發(fā),世人待他如嬰孩。而他倔強始終,僅靠著一點點遙遠的回響,也依然做著少年。
白 馬 蘆 花
最開始的時候,只是我爺爺?shù)哪樕缓茫依锶藥メt(yī)院看看。
電梯是個長條狀的金屬盒子,擠滿了戴著口罩的人。紅色的數(shù)字如心臟泵動般按著頻率不斷變化。出了金屬盒,路過一面貼滿免冠正面紅底照的墻,左拐就是醫(yī)生辦公室。沒有裝門的辦公室里,電扇工作得缺乏態(tài)度,扇葉片片泛黃,老化的紅藍電線是二十年前留下的一道謎題,臥龍盤虬,如今早就糾纏無解。
朝南一面墻都是窗,玻璃接著玻璃連成一片,艷陽天,窗臺就是金光閃閃的歌舞場,大理石地板也為之劃開波粼。十一層采光良好視野開闊,居高臨下望去,景觀湖畔擺蕩著大片大片的蘆葦叢。蘆葦叢有馬背高,仿佛一不留神,風蹄雪鬃就會倥傯而過。
“這蘆葦就好像馬尾巴一樣,說到這個,我從來沒有騎過馬呢?!睜敔斂粗且淮笃J葦叢感嘆,“你是不是和我一樣沒騎過馬呀?”
他窮了大半輩子,當然沒騎過馬。在他將近半百的時候,家里才有了一架自行車,其他家人忙著工作,只有他有空閑,天天在菜市場掃完地,然后踩著自行車去學校接我回家。后來家里有了積蓄,就換成了電動車。無論車怎么換來換去,來接我的那個人總是他,他的衣服帶著汗水的酸味,口袋里總是裝著幾塊零錢,隨時準備著掏出來給我買零嘴。
得知爺爺和媽媽要去醫(yī)院,我也自告奮勇地跟了去。我牽著他站在辦公室里,醫(yī)生踩著皮拖鞋,用鼠標拽著盆骨三百六十度地轉(zhuǎn),每轉(zhuǎn)一下,醫(yī)生眉間的褶痕就深上一層。醫(yī)生看了媽媽身后的我們一眼。媽媽心領神會,拍拍我的肩膀,說:“你先帶他去看看房間吧?!焙孟裎覀儾皇巧狭酸t(yī)院,而是搬了新家。
我點點頭,拉著他的手慢吞吞地走,邊走也邊拿出大人樣,板著臉訓他:“以后還是多注意身體?!?/p>
他就只有在我面前才敢反駁,瞪著眼看我,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我身體很不錯的,平常還能干活,有什么關系?”
他平素看著身體都不錯,哪怕告知他有病,他也不甚在乎。我隱隱記得隔壁陳阿婆講過一個“扁鵲蔡公”的老故事,卻又覺得結(jié)局很不吉利,只能放棄辯論,牽著他進了病房。
他的鐵床已經(jīng)鋪好,右邊空蕩,左邊躺著一位戴眼鏡的先生,枯瘦如秋日竹枝,黃綠色的臉被包裹在藍白紋病號服里,兩枝樹杈般的手臂架著一張報紙,正逐字逐句地細看。
我怕他叛逆,連連囑咐:“要好好和人家打招呼,不要使小性子?!?/p>
他被我搡著,別扭地走到人前,絞盡腦汁從成千上萬的問候語里揪了一句出來:“吃飯了嗎?”
報紙被按住了,竹枝先生很寬容地頷首笑:“我不太舒服,吃不下?!?/p>
他這才被震到,又看看旁邊那個大概是給他準備的空床位,不知道在問誰似的說了句:“看醫(yī)生是不是很花錢?”
“也有好治的?!敝裰ο壬D了頓,聲音低了些,“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都難講?!?/p>
他突然就意識到“命”的存在了,惶惶地望著我,嘴唇掀開卻不吐字,成為一個深不見底的洞。我也不知所措地望著他,兩個人相顧無言如同演啞劇。
“我會好好的……”他喃喃,不知道是在安慰我,還是在安慰自己,“我會好好的?!?/p>
他還沒騎過馬呢,我突然想說,可惜除卻生死無大事,這句話,我怎樣也出不了口。我只能牽著他的手,緊緊地,緊緊地,就像小時候他怕我走丟牽著我一樣?;厝サ臅r候,我們路過那片蘆花叢,確認了里面不會跑出馬駒,我們都很失望。
——那是他進重癥監(jiān)護室的一年前,他還記得我的名字和臉。
一年后,他突發(fā)中風偏癱,我從外地匆匆趕回來看他,他卻茫然地看著我,問我爸爸:“她是哪個?”
他終究到了分不清白馬和蘆花的程度。我把我的臉湊近,擠出一個肯定不好看的笑容,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我的名字,一并他可能記得的我所有的小名。
他終于認出我了,睜著的眼睛里瞳孔微微轉(zhuǎn)動,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竟然是:“爺爺?shù)腻X都拿去治病用掉了,以后沒錢給你買吃的咯。”
我輕輕抓著他的手,不敢用力,怕牽動他身上的某一根管子,他只是睜著眼睛看著我,我還在笑,眼眶卻漸漸濕了。在他溫和的目光里,我的淚水奪眶而出,視線慢慢變得模糊。
白馬啊,蘆花啊,此刻的我也分不清了。
箬 竹
鄭板橋?qū)χ褡油瞥鐐渲?,給竹子寫了許多詩,說竹子“不須日報平安,高節(jié)清風曾見”。我不知道他當時是看到什么竹子寫下的這句詩,但他看到的肯定不是箬竹——因為箬竹不“高節(jié)”。
箬竹,這世上竟然也有長不高的竹子,它再怎么瘋長也是一米左右,竹葉倒是不自量力地肥大,像枯草似的往路邊一堆,顯得亂蓬蓬的。光顧著要長了,長得著急,長得夸張,長得很沒有形象。唯有走近看到它枯瘦的、不及筷子粗的竹枝,看到上面不及米粒大的竹節(jié),你才知道這原來也能算是一種竹子。
大抵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它當竹子差了點意思,當戒鞭倒是剛好。小時候外婆開小賣部,放紅酒和食鹽的柜臺上就放著一捆箬竹。說是一捆,其實也就三兩根,用紅色的細線捆在一起,看著跟病懨懨的小樹杈子沒什么區(qū)別,打起人來也是一點不疼。但我卻從小怕它。我家不興棍棒教育,從小到大沒打過我?guī)谆?,若是被這捆箬竹抽了,那就代表著真是犯下了大錯,比起皮肉之苦,更多是由心生發(fā)的羞慚,實際上后者比前者更難受。
外婆偶爾也會拿起這捆箬竹教導我:“人要像竹子,打了要會響?!?/p>
竹子,哪怕是箬竹,你拿桿子打它,它就會抖動竹葉,用沙沙的聲音回答你。這句話往小了是說人被喊了要會應聲,往大了是說人被指出錯誤就要改正。
這也是我外婆信奉一生的至理,她始終認為人應當像竹子。但外婆若是竹子,大抵也是一棵箬竹。她一米五多的個子,看上去有些營養(yǎng)不良,又一生都抬頭挺胸,無論在什么樣的境況里,我都沒有見她彎腰的時候。
這個瘦瘦小小的、箬竹一般的女人,也像是箬竹一般擁有近乎野蠻的勃勃生機,在生活的泥壤里,她掙扎著露了頭,瘋一樣地往外長,長得著急,長得夸張,長得很沒有形象,但還是長起來了,什么都攔不住她。最開始的時候她在山里的大集擺攤賣鞋,憑著一個人的勞動養(yǎng)活了一大家子;和人合伙后惹上了官司,沒錢請專業(yè)人士辯護,她就自己琢磨著一路上訴把官司打贏;丈夫遭遇車禍滾下了山,其他親戚都放棄了治療,村醫(yī)也說救不回來了,她做主不肯放棄,求著人開車去到了市里的醫(yī)院,最終救回了我外公的命。
這些舊事都是外婆講給我聽的,在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把生意做到了市里,擁有了自己的小賣部,后來跟隨著舅舅去了省城,最終在那里定居。外婆很重視對子女的教育,幾個兒女也算是有所成就。鄭板橋還有一句詩:“新竹高于舊竹枝,全憑老干為扶持。”我不知道在這首詩中他吟詠的竹子里有沒有包含箬竹,但這首詩似乎不再與箬竹相斥。
箬竹,它的確不夠“高節(jié)”,可也從來沒有一日不在努力生長。
是,它長得著急,長得夸張,長得很沒有形象——無論旁人怎么看低它,它確實是長起來了,長成了自己的樣子,不是楠竹,也不是紫竹,而有了箬竹的名字。
省城的家屬院里種了一棵老荔枝樹,有兩層樓高,樹的胸口掛了塊小銅牌子,上面寫著它是受保護樹木,距今已有多少年歷史。到了夏天遍地都是紅皮荔枝的甲鱗,沒有人敢替這棵樹做主,摘取它的果實。
還沒到夏天,春天剛剛出頭的時候,外婆看著那棵不屬于她的荔枝樹,想到的卻是另一種更加親切的植物:“春雨下了這么多日,家里的竹子該往上冒節(jié)了?!?/p>
她倚著窗,整個人枯枯瘦瘦如秋日竹枝,皮膚上的那些斑點并不是湘妃的淚水,而是七十多年風吹雨打的痕跡。無論是在青山綠水間的集市上,還是在鋼筋混凝土構(gòu)建成的城市里,她都狠狠地向上躥個兒,頂天立地,磨得頭發(fā)也褪去了原來的顏色,鞋子破了一雙又一雙,卻壓不彎那根直挺挺的脊梁——那根脊梁,像是她做生意時常使用的秤桿,但更像是一種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植物。
春雨下了這么多日,在家鄉(xiāng)的破巖中,那棵箬竹長出來了嗎?那棵箬竹當然長出來了。
箬竹也是竹,箬竹也有筍啊。
——我就是筍啊。
望 梅
我讀小學的時候,外婆居住的巷子里住著一個叫望梅的姐姐。
望梅的年紀并不大,我上一年級時她正上五年級,因為更小的我的存在,所以大人們在進行年齡對比后稱呼她時,都會在“望梅”后面加上“姐姐”兩個字。望梅姐姐的母親跑了,父親酗酒賭博,生長在這樣的家庭里,她卻是公認的乖小孩。她的成績出了名的好,住在后巷火柴盒般狹小昏暗的柴火間里,十歲出頭的年紀就要洗衣做飯包攬所有的家務活。清晨天蒙蒙亮的時候,她踩著紅色的塑料拖鞋,吃力地提著裝穢物的紅色塑料桶走向離她家不過五步遠的臭水溝,然后把桶里的東西倒進去,再直起腰望向頭頂狹窄如線的天空。就連這么小的一片灰藍色,還要被橫生的電線分隔成一塊一塊,讓人看不到它的全貌。
大人們常??渫方憬愣拢瑥膩聿粫笪乙?。彼時的我倒也沒覺得不服氣,更沒有意向去爭奪懂事小孩的桂冠。望梅姐姐看上去很辛苦,如果當一個懂事小孩要吃這么多的苦,我寧愿當一個人嫌狗厭的臭小鬼,至少可以好吃懶做。權衡之下不懂事顯然比懂事要好,懂事實在是太累了。后來我才知道,原來“不懂事”也是屬于一部分孩子的特權,而這個世界上還有一部分孩子,自出生起就沒有“懂事”之外的選項。
望梅姐姐做事很利索,待人也大方。記憶中的某一個月亮很亮的夜晚,她穿著小學校服教我唱歌。校服是白色的,月光沒有顏色——說起月光的顏色,小時候?qū)W“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時我就疑惑,月光怎么會是白色的呢?月光太弱了,照映在人間的地上應當是沒什么顏色的,又或許是現(xiàn)代的燈光太亮,所以把月光的顏色給奪去了。反而是某首歌里唱的“月光稀,是誰搗寒衣”,這個“稀”字更符合我對那一夜月光的理解,淡淡的,看不見,卻更加映襯出望梅姐姐的恬靜和安然。那是一首關于“推開窗子”的歌,她一句一句教著我唱。歌詞我已經(jīng)忘了,這情形會記到現(xiàn)在,大抵也是因為她的溫柔。
時間的潮水沖刷記憶的礁石一遍又一遍,這個片段在我腦海中依舊清晰可見。如果提起“懂事”兩個字,無論時隔多少年,我眼中都會浮現(xiàn)起她穿著紅色塑料拖鞋倒恭桶的畫面。望梅姐姐啊,我曾以為她會永遠走在我的前面,領著我走向一個吃了很多苦的女孩子該有的光明未來。孩提時光里暢想之后的生活,望梅姐姐在我的想象里總是會比我本人過得好一些,她會以一個很高的分數(shù)考上一個好大學,然后衣錦還鄉(xiāng),過上光鮮亮麗的生活,而我只需要追隨她的腳步,沒有她那樣的努力和聰慧,也能過得不錯。
孩子的想象總歸是不太能切合實際的。到了青春期,望梅姐姐忽然就變“壞”了,大人們不再夸贊甚至不再愿意提起她,反而叫我離她遠一點??墒菫槭裁匆x她遠一點呢?大人說她上中學后叛逆找了個男友跟人私奔了,不顧家里的父親,和人在外面租了房子住。
可是為什么要離她遠一點呢?小時候的我還是不明白,我覺得望梅姐姐對我好,但是我卻躲開她,這樣似乎是很不好的。大人世界里趨利避害的規(guī)則,違背了小孩心中簡單的道義。那一陣子我不再被允許找望梅姐姐玩,她也似乎明白什么,每次回來都十分默契地不再和我接觸,偶有交流也只是寥寥幾句,彼此都很謹慎小心。
最后一次見望梅姐姐是在人群熙攘的早餐店。她穿著一雙透明的塑料拖鞋,是不是紅色的我已經(jīng)忘記了,她正在排隊買早餐,懷里抱著一個小孩,手上還牽著一個。那年,我在讀中學,她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大人們提起她,總是嘆息她走錯了路,說如果她好好讀書,或許就能離開她生活的環(huán)境了。
是的,可是她得熬得過去呀。大家都說她沒有過好,卻沒有人說過,她怎么樣才能熬過去。多讀書會給人帶來幸福,那種抽象的幸福,以及幾句“好孩子”的夸贊,還不足以支撐著一個人望梅止渴,撐過人生的前十八年。住在那個抬頭連天空都看不全的小巷子里,怎么看得到巷子外的遠方?所以望梅姐姐那雙憂傷而溫和的大眼睛,永遠看不穿閩北重重的山巒,看不見那個她只在課本的插圖中、大人的描述里見過的未來。
推開窗子,向外看去,我早就考出了那個小縣城,那首歌怎么唱我也已經(jīng)忘了,姐姐留在了那座小縣城里,永遠成為我記憶中的姐姐——姐姐,多么高尚又多么溫和的一個詞。女性在非常堅強的時候成為母親,又在非常柔軟的時候成為姐姐。她沒能走上那條大人們和我為她想象的路,卻也走上了她自己選擇的道路,那同樣是一個女孩的人生中可能會出現(xiàn)的走向。
我沒資格對他人的人生選擇指手畫腳,但是關于望梅,我總是希望她能在世俗意義上過得好些,再好些,哪怕此生我與她不會再相見,因為她是我的姐姐,是我人生里第一個榜樣,我祝她永遠如月光般平和皎潔。
“水水不容”
城市是一座大型的水力發(fā)電站,靠著輸送人潮來維持日常運轉(zhuǎn)。晚高峰總是壯觀如堤壩泄洪,由紅綠燈控制的閘門打開,車流就會從路口奔涌而過,沿路帶起一陣咆哮的風。
我和我的母親站在斑馬線的一端,等待著屬于我們的閘門打開,和馬路兩側(cè)的其他水滴別無二致。枯燥的等待把這段時間無限拉長,作為一顆有點無聊的水滴,我開始嘗試去看其他水滴流動的方向:年長水滴提著布口袋,豆角從口袋的邊緣微微露出一點頭;剛剛下班的年輕水滴壓著手腕擰足了油門,騎著大紅色的電動車一閃而過;小水滴在超市的門口歡快地追著氣球轉(zhuǎn)圈,在夕陽的照射下顯得干凈又純粹。
有一顆水滴離我越來越近了,約莫四五十歲的年紀,穿著白色的短袖,襯得膚色有些深,一邊的腿微微有些跛,兩手空空。在我四處亂看的時候,她也在看我,帶著一點對這個世界上其他水滴的好奇。我與她對視,她和我是完全不一樣的兩滴水,理論上除了擦肩而過以外,不會有任何交集??伤樦顺边^來,“撲通”一聲,被翹起的磚石絆住了腳,摔倒在了我的面前。
“快,快去扶一下?!蔽覌寢尳辜钡卮呶?。
我下意識上前想要攙扶,彎下腰朝著地上的婦人伸出手,手卻最終停留在了她的眼前——我不知道她是否允許我的觸碰,畢竟不是每一滴水都希望與其他水相融,更多的時候水滴們只是各行其道,以防自己和對方被迫匯聚成一股水流。
比起媽媽,我的社交方式更有距離感。我不喜歡陌生人的肢體接觸,將心比心一下,如果不是摔到站不起來的程度,我還是更希望別人不要攙扶我。所以我的雙臂就這樣突兀地懸在空中,而摔倒的婦人也吃力地撐起她的雙臂掙扎著想要站起來,過程緩慢而艱難。
水滴和水滴是不一樣的,人和人的想法是不一樣的,我不知道素未謀面的她的想法是哪一種,我扶起她是對她好,還是她更想自己站起來?
媽媽著急了,帶著一種她獨有的熱忱:“把人扶起來呀,愣著做什么?”
把手臂懸在空中的動作顯然不能持續(xù)太久,我必須要做出決斷了。我不再猶豫地伸手。碰觸到對方的時候,我仿佛能感受到另一滴水流動的姿態(tài),比起我時刻不間斷的跳躍和涌動,她的行動更慢也更沉,一方面是因為跛足,一方面也是因為摔倒的傷痛。
她是什么性格的人?做著什么樣的工作?家里有幾口人?她的腳又是怎么回事?這些事情我都無法知曉,但是在那幾秒鐘里,我和她在姿態(tài)上全然同步,她有些粗糲的手搭在我稚嫩的手上,她的顫抖和壓力順著接觸的皮膚傳達給我,連同她起身時每一個細微的動作。觸碰就是這樣一件私密的事情,愛侶可以通過擁抱來傳遞情緒,陌生人也會通過一個攙扶,對彼此產(chǎn)生了解。
我按著與我本身習慣截然不同的速度,緩緩地攙著她起身。彼此都站穩(wěn)后,我禮貌地放開我的手,兩滴水短暫的交融就此結(jié)束。那滴水沖著我客氣地笑了一下,臉上小麥色的皮膚向上牽拉,擠出頰上的笑紋,開口沖著我道謝,然后慢慢地離開,重新匯入了洶涌的人流。
人與人之間的交際,就如同水和水的交匯一樣,或漫長,或短暫,或親密無間,或各奔東西,這些都無法預料。這世上每一滴水都有著自己的流向,江川湖海里的水滴只是暫時被匯聚在一起。一滴水要完完全全地朝對方敞開,是多難的事啊,水水之間亦不容。
遠處的信號燈由紅轉(zhuǎn)綠,我們等待的水閘也打開了,人群匯聚成一股涌過斑馬線,又分流向不同的方向,川流不息。
媽媽顯然對剛才的事情耿耿于懷,說:“看到人摔倒怎么能猶豫呢?那樣太麻木,伸手扶就是了,猶豫也是不好的?!?/p>
媽媽是一個很熱忱的人,她以為我的猶豫是作壁上觀的冷漠。我笑著搖搖頭,沒有對她解釋我對人際交往距離的看法,也沒有告訴她觸碰對我來說是一件很私密的事。媽媽會為婦人摔倒時的痛苦而感到痛苦,卻無法理解觸碰帶給我的感受。
十字路口的綠燈再次轉(zhuǎn)紅,一顆顆水滴又短暫地匯聚在一起,等待各自奔涌的時候。
責任編輯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