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著枕木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這條南方最長的森林小鐵軌復(fù)建了一段,從貯木場到林業(yè)中學(xué),一段1.7公里的小鐵軌穿過鎮(zhèn)區(qū)壕溝,重現(xiàn)在眼前。
枕木像一把平放的梯子,向著遠方延展。
深入大山的小鐵軌,曾經(jīng)是森林小火車馳騁的疆場。
在大埠嶺中心,人們挖出了一條深深的壕溝,在壕溝里鋪設(shè)小鐵軌,以便小火車徑直穿過。壕溝上架設(shè)一座高高的拱橋,鎖著一分為二的山嶺。兩條小鐵軌安靜地臥著,靜候小火車的來來去去。溝上一茬一茬的房子生長了出來,直至小鐵軌被密匝匝的樓房俯視。有些村民站在自家的房頂,就可俯瞰壕溝里小鐵軌的全貌。在那火熱的年代,這條小鐵軌從不曾冷清過,小火車一列接一列,嗚嗚的汽笛聲,哐哐的輪軌相擊聲,不絕于耳。林區(qū)的人們早已習(xí)慣了這種聒噪,他們笑談:“晚上睡覺最好的催眠曲,就是小火車的汽笛聲與鋼鐵撞擊聲的合奏?!?/p>
30年后的今天,小鐵軌只剩下空蕩蕩的路基。溝坡上的野草叢和小竹叢,或許它們長久盼不來小火車,便暗中較勁,一個個默不作聲地擴張自己的地盤。溝上人家的屋腳也偷偷地侵占過來,我想,若再過幾十年荒蕪,壕溝里就要被站滿的屋腳遮蓋得暗無天日了。
站在壕溝里,恍惚間,就像寂靜的黑暗的舞臺,強光亮起,音樂聲響起,锃亮的小鐵軌突然又出現(xiàn)了,溝上人家侵占軌道的屋腳不好意思地縮了縮;溝坡上的野草、竹叢探出頭來,用微弱的心跳感應(yīng)我的心跳;草叢里不知名的不斷鳴叫的蟲子、翻飛的蝴蝶被我的腳步聲驚動,撲騰著從一處跳飛到另一處。
四周闃寂。嶄新的小鐵軌即將等來嶄新的小火車。
時光倒帶回去,我還是那個7歲的小男孩,渴望著一次小火車遠途。
1
我搬把靠背小椅子,坐在建西森鐵處山頭宿舍的最高處,俯瞰山腳下的森鐵處和大埠嶺車站。大埠嶺車站,是個開放式的車站,鐵軌旁有一座“鐵路制式”青磚紅瓦房子,是車務(wù)處辦公室,有個賣票的窗口。曾經(jīng)有個候車室,因在鐵軌下方,人們大多選擇或蹲或站在鐵軌旁場地等車,不久,這個候車室隔成小間用作職工宿舍了。
我的眼睛盯著看那一節(jié)節(jié)、一列列的車廂進進出出,編組作業(yè),一派繁忙卻井然有序。小鐵軌從深山出來,穿過壕溝后在大埠嶺車站散開七股軌道作業(yè)線,然后又合攏成伸向不遠處的貯木場,貯木場枵場有接鷹廈鐵路的大鐵專用線。從壕溝鉆出來的可能是一節(jié)節(jié)滿載著伐木場砍伐的木材、蛇紋石礦開采的礦石的平板車、礦斗車,它們像一條黑龍,吐著濃濃的長煙,直接奔向貯木場。而在清晨或黃昏,鉆進或鉆出的就會有耀人眼的綠皮小客車廂。傍晚時分,“嗚嗚嗚”隨著汽笛聲響,我終于等到一條綠色長龍從大埠嶺的腹部鉆出來,它們身后掛著5節(jié)綠色的客車廂,1節(jié)平板車,1節(jié)行李車。小火車緩慢地在大埠嶺車站停穩(wěn)后,便看見熙熙攘攘的人群從車廂蜂擁而出。綠皮小火車在不通公路的年代,是大山深處沿線伐木工人、鐵路職工和林區(qū)的人出行的唯一交通工具。
我在人群中搜尋母親的身影。母親是小火車上的列車員,每天都要上班。小火車每日往返一趟,母親早上6點出發(fā),傍晚6點才能到家。我被托付給外婆照看,就這樣天天坐在小椅子上等待母親回家。
那年夏天我已經(jīng)7歲了,每天看著車站熱鬧的景象,生出坐一趟小火車、來一次遠途的渴望。但不管如何軟磨硬泡,母親就是不同意我跟著去坐一趟小火車。
初夏的一天清晨,母親出門后,一夜警醒的我也悄悄起床,跟在母親身后。我心想,母親不讓跟著,大不了自己買張票。當(dāng)時的車票從1角5分到8角不等,大埠嶺車站到終點七道車站票價8角錢,我事先已偷偷攢好了錢。此時是凌晨5點多,朦朧晨色中,急著趕時間的母親并未發(fā)現(xiàn)身后的我。
一會兒工夫來到車站。母親進了車務(wù)處,我站在外面,抬眼望去,車站人山人海,擠滿或站或坐焦急等車的乘客。
當(dāng)我從乘客的交談聲中得知當(dāng)天恰逢是大歷鎮(zhèn)五天一次的傳統(tǒng)趕圩日,乘車的旅客比平時增加了好幾倍,頓時蒙了。
我一路小跑著直奔售票窗口,剛走過去,大吃一驚。只見售票窗口外人頭攢動,買票的隊伍排成一條長龍。吵嚷聲、尖叫聲、抱怨聲此起彼伏。
小小的我排在隊伍的最后面,長長的隊伍緩緩地前移,我時不時探頭往前觀望,喃喃自語:“咋這么慢呀,咋這么慢呀,要趕不上了呀!”
我抓耳撓腮,身子扭來扭去,四處張望。
正在這時,眼尖的我看見一位在擁擠的人群里不停迂回穿梭的人,興奮地大叫一聲“張叔叔”。張偉叔叔是小火車副司機,上海人,和我父親的關(guān)系好。他聽見叫聲,轉(zhuǎn)身看到我,擠出人群,朝我走過來,“你怎么在這里?”“張叔叔,您能不能把我捎到車上?不要告訴我媽媽?!睆垈ナ迨蹇吹轿医辜笨释难凵瘢攵业囊馑?,“跟我來?!?/p>
此時,一條綠色的長龍已整裝待發(fā)靜臥在鐵軌上。那車頭黑黝黝的,上面的路徽是變形的“森”字,含義為“森工”或是“森林鐵路”。突然小火車發(fā)出“嗚”的一聲巨響,這聲音穿透力太強了,清脆震耳。
小火車7點整出發(fā),上車的時間到了。安靜的站臺頓時熱鬧起來,乘客在列車員的指揮下從各節(jié)車廂的入口持票涌入。碰上趕集,提著或挑著土產(chǎn)山貨的村民很多,大的行李放在行李車上,有些小點的雞籠、鴨籠什么的,村民遮掩著偷偷往上帶,什么味道都有。
我跟著張偉叔叔突破重圍,也擠上了車。一進車廂就感覺到十分的壓抑,車上的人越來越多,車廂里擁擠得像沙丁魚罐頭,空氣悶得要死。擠進人群,身體便不由自主地隨著人群移動。車廂已經(jīng)嚴(yán)重超員了,窄小的過道上,人們摩肩接踵,擠得跟黏豆包似的,里面充滿了各種味道和聲音。我吃力地向車廂中部擠去,每挪動一步都無比艱難。突然看到一個空位,我興奮地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坐下去。
隨著悠遠的汽笛聲響起,哐當(dāng)哐當(dāng),轟隆轟隆,小火車緩慢平穩(wěn)地駛離站臺,駛出大埠嶺。
正在這時,前面車廂不遠處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我下意識地抬眼,只見車廂接口處緩緩走過來一位好看的阿姨,手里還牽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她們走到我的跟前。
我起身讓座,并幫助阿姨把身上的背包放到座位上。小女孩圓嘟嘟的臉,一雙眼睛像黑葡萄一樣晶瑩透亮,此時正靜靜地看著我。我注意到小女孩手上拿著一把竹子制作的精巧的小凳子,凳子腿上還系了個紅色的小蝴蝶結(jié),她把小凳子放在母親腳下,就安靜地坐下。這讓我非常羨慕,想著以后也要讓父親做一把這樣小巧的竹凳子。
阿姨看我緊盯著小凳子,就抱起女兒,把小凳子遞給我,示意給我坐。我說,阿姨,不用。但阿姨堅持把小凳子遞給我,我只好接過來,坐在小凳子上。
坐在小凳子上,看不到窗外的景色,我又站起來,身子緊緊靠著阿姨座位靠背,脫下鞋子站在凳子上,以便看清窗外。第一次出遠門,我興奮又期待,緊張又焦慮,孤獨又無聊。站在擁擠的過道上,左瞅瞅,右看看,四下張望。
我看見阿姨在小餐板上擺放著一只白色陶瓷茶杯,杯身刻著“建西森鐵贈,一九七二”兩行醒目的楷體大紅字,瞬間引起了我的好奇。聽美麗阿姨和鄰座聊天,我才知道原來她是插隊到閩北的上海知青,在嵐下中心小學(xué)當(dāng)代課老師。老公在建西森鐵處工作,夫妻兩地分居,天各一方,昨天恰逢兩人結(jié)婚周年紀(jì)念日,于是就特意帶著女兒來建西探親,今天必須返回。
我在旁邊專注地傾聽,聽得一臉神往,雖然他們好似牛郎織女難得相會,但言語間聽得出他們感情好。
小火車開足馬力,不間斷地加速,一股又一股的涼風(fēng)不時從車窗外撲面而來,令人神清氣爽?!斑青辏青辍?,車輪駛過鐵軌的縫隙,發(fā)出音樂般的顫聲。小火車穿過一片綠樹林,頓時車廂漆黑一片。小火車晃晃悠悠開動,如同一個超大的搖籃,起早的人們難免昏昏欲睡。
小火車沿著山路盤旋向前,一會兒在山腳下,一會兒又在山谷中,遠眺似被山峰擋道,馳近又豁然開闊。不經(jīng)意間就鉆進了綿延的大山。這里人跡罕至,顯得格外幽靜。過了安下村、下坑村兩個站,小火車即將進入大歷車站,火車頭驟然響起震耳欲聾的鳴笛聲,仿佛號角吹響般劃過天際。
距離站臺一箭之遙,火車司機緊急剎車減速。這當(dāng)兒,司機打開車門快速跳下車,行動敏捷地跳上車頭跟車廂的交接處,動作麻利地打開車頭連接車廂的掛鉤。隨著慣性,脫掛的五節(jié)綠皮車廂緩緩地滑進了大歷車站,完美地??吭谡九_上。
大歷車站有岔路,一路去嵐下,一路去高陽方向。大歷車站是建西連接嵐下、高陽方向的中轉(zhuǎn)站。支線逢雙開一班客車,在大歷口站分岔,從大歷口站至嵐下、夏墩、連墩站點,而后折返到大歷口站,再由從正線返回的客車機頭重新編組后,一并回到大埠嶺車站。
大歷車站一下子下去了很多乘客,使得原本擁擠的車廂如同泄了氣的皮球,立馬顯得空曠了許多。我戀戀不舍地看著阿姨和小女孩下車,阿姨說把小凳子留給我,我推辭不了,小凳子就留在我身邊了。小女孩下車前回頭看了我和小凳子一眼,那眼神讓我難忘。
小火車車廂像電影里看到的綠皮大火車一樣,有座椅、行李架、窗戶,只是車廂略顯小了點,座位小,過道窄,沒有座位號,沒有餐廳,也沒有衛(wèi)生間。人們上衛(wèi)生間必須等到大點的站,下車到車站的廁所解決。路上小車站到下一個車站的時間往往只有半個小時,甚至只有10—20分鐘就到站了。小火車有點像以前的班車、現(xiàn)在的公交車,乘車的人上上下下,因為車票沒有座位號,上車有空位就坐下,沒位置就站著。
小火車在大歷站停留大約20分鐘,這期間,車頭掉頭變道,車廂重組整合,一連串連貫性規(guī)范動作操作完畢,小火車靜臥站臺等待出發(fā)。
我下車上了趟廁所,上車找了個空位坐下,把小凳子藏到座位下。閑來無事,把頭轉(zhuǎn)向窗外,形形色色的人在站臺上忙碌著。戴著紅袖章,拿著小紅旗,口里含著哨子指揮乘客的工作人員,喘息著從樓道口急匆匆出來趕車的人,蹲在站臺上抽旱煙解癮解悶的閑人。站臺上,一幫身材魁梧的森林工人正將工作器具裝到平板車上,或許他們是要到深山里施工。一個比我略小的鼻涕蟲小男孩,掙扎著擠出圍觀人群,抬頭呆呆望著我,任由鼻涕拉成一條晶瑩長線,也許他正在羨慕坐在車上的我。我們這里十里八鄉(xiāng)流傳著“高陽杉,嵐下筍,大歷蔗糖最有名”,因此大歷站有很多農(nóng)民將甘蔗削好,截成一尺多長蔗段,裝入木制勾桶,“一段一角錢”地叫賣。我口袋雖有八角錢,那是我積攢來的壓歲錢,不舍得用,只能咽下口水。
不知不覺中時間到點,列車員吹著哨子提醒大家上車。隨著小火車一聲鳴笛,還未上車或到車廂外休息的人們一擁而上,嘈雜熱鬧地開往下一站。
車輪一動,風(fēng)就徐徐從車窗外吹進來,瞬間感覺如同媽媽溫柔的手輕撫著我的臉龐,真是美妙極了,舒服極了。
小火車在山林間穿梭,在群山之間繞行。車頭頂上的煙囪時不時躥起一根根黑色氣柱,隨風(fēng)飄散在空中。這當(dāng)兒,車身下面不間斷地暴射出一道道濃郁滾燙的煙霧氣流,吹得路邊的樹木東倒西歪,像要被連根拔起來似的,那場面十分的壯觀,也著實讓我嚇了一大跳。
轉(zhuǎn)眼間,眼前就是大武嶺隧道。說時遲那時快,火車頭“嗚”的一聲鉆進了隧道,像個潛水員撲通一聲猛地扎進黑暗的深海里,憋了老半天又從另一頭慢慢地鉆了出來。
車廂里沒有安裝電燈,經(jīng)過隧道要十幾分鐘的時間。暗黑的車廂里,就有一位工人師傅拿著一個大大的手電筒,站在車頭,打出一束長長的強光,穿透一列長車廂。
滾滾濃煙在隧道飄散不出,空氣中細小的煤渣粉塵打在臉上生痛,一粒粉塵吹進我的眼睛,我難受得流出了眼淚。
小火車像個遲鈍的賴猴,慢吞吞地??吭诖笪鋷X隧道洞口綠蔭下等待加水,車頭裸露在洞口外面,車廂隱藏在隧道里,神龍見首不見尾。這當(dāng)兒,火車頭底盤下面不停地排泄出燃燒未盡的滾燙煤渣。
大約過去一袋煙工夫,小火車添加了燃料,加水完畢。
汽笛聲嗚嗚響起,小火車緩緩啟動,微風(fēng)過處,山花飄飄。
加水處有個小站。我把座位讓給旁邊剛上車的一位大爺,我對大爺說:“爺爺,您來坐吧?!贝鬆斆奸_眼笑地說:“謝謝你了,小伙子!境界噌噌升華,車廂頂都擋不住了。”
話音未落,逗得車廂里的人哄堂大笑,大爺幽默的玩笑話羞得我滿臉通紅。
我探出車窗看車頭,車頭就像一只大黑狗,長長的鐵軌就像一根油光發(fā)亮的硬骨頭。小火車很快駛進一片峻嶺密林,這里群峰聳立,林木蔥蘢,偶爾還能看到清澈的溪流和山間的小屋。前面是一段上坡路,上一秒還牛氣沖天的蒸汽小火車,下一秒車速銳減,如一條扭動的黑魚掙扎著往上蹦?;疖囶^吃力地喘著粗氣,車頭頂上憤怒地吐著發(fā)亮的火星,冒著滾滾的濃煙。
沒過多久,小火車如同蝸牛爬行,每爬行兩步倒退一步,每爬行三步倒退兩步。
我在心里為小火車使勁,真是恨鐵不成鋼,站在車上干瞪眼。
穿過一山又一山,爬過一坡又一坡。
終于聽到列車員沙啞地播報七道到站。當(dāng)時小火車沒有播音喇叭,報站靠列車員播報。不知不覺小火車已停在七道終點站。此時大約正午12點,在七道車站停留一小時后,小火車將折返大埠嶺車站。
七道車站比大歷車站還熱鬧,站在車站看村民叫賣饅頭、油餅、芋粿等食品,我的小肚子也禁不住咕咕咕地叫起來。在車上我一直躲著母親,只要母親過來車廂巡視查票或讓中途上車的乘客買票,我就蹲下來躲在大人身后。大人們看到我的舉動,以為我沒錢買票,都有意無意地掩護。我長得瘦小,忙于工作的母親沒發(fā)現(xiàn)我。此時我故意現(xiàn)身,讓母親發(fā)現(xiàn),母親大吃一驚,狠狠批評我一頓。那天中午,母親給我買了饅頭和油餅,讓我喜出望外。這些食物平時她是不舍得買的。計劃經(jīng)濟年代糧食緊張,食品都要用錢和糧票才能買得到,饅頭5分錢2兩糧票,油餅1角錢1兩糧票,芋粿7分錢1兩糧票。
那把綁著蝴蝶結(jié)的小竹凳子,我珍藏著,散架了也不舍得扔。那個小女孩,我也沒再見到,我總想她是不是回上海讀書了。
2
不知從哪日起,森林小鐵軌一段一段被拆除,直至全部消失。起初看到一段鐵軌被拆除,我們心中是震驚的,不可接受的。父親回家發(fā)牢騷,這些敗家子,不是自己親手修建的,不知道心疼!可是鈍刀割肉、文火煎心,慢慢地大家似乎都麻木了,直至全線拆除,林區(qū)人都默不作聲。但從小鐵軌被全線拆除后,父親突然有了傍晚散步的習(xí)慣。每到傍晚時分,父親就沿著鸕鶿溪旁原先的小鐵軌路基,慢慢踱步到鷹廈鐵路建西火車站。我喜歡陪在父親身后,看著父親走一段停一段,四下望著,不時陷入沉思。有一次父親給我講故事,說從前這里山上樹木密集,一只闖進去的狗被活活夾死。我還沒見過那樣茂密的樹林,枝丫縱橫交錯,藤蔓攀緣而上,蜘蛛網(wǎng)一樣在林中纏繞,每前行一步都要費老大勁。
我們走過貯木場,來到鸕鶿溪口。彎彎繞繞的鸕鶿溪終于從這里流入富屯溪。在此,鷹廈鐵路建橋跨溪而過。鐵路橋下,鸕鶿溪口東岸,富屯溪繞出個小小的河灣,一座小廟——白馬寺立于一側(cè)。在大、小火車沒有開通之前,這里是捎排的碼頭,主要是水運木材和毛竹,木排既是運輸工具,也是運輸對象。
我和父親順坡走進那座破舊的白馬寺小廟,小廟勾起了父親的回憶。父親陸陸續(xù)續(xù)和我說起往事。我從父親那有一搭沒一搭的話語中梳理著他的故事。
1958年初,年輕的父親從富屯溪下游對岸的南平市峽陽鎮(zhèn)江汜村被派來支援建西林區(qū)建設(shè),被安排在林業(yè)工程隊。其年,“中央林業(yè)部建甌西部林區(qū)籌備處”(簡稱“建西林區(qū)籌備處”)成立,準(zhǔn)備開發(fā)鸕鶿溪、高陽溪流域的森林資源。同年,建西林區(qū)籌備處18名干部、醫(yī)生進駐大埠嶺,成為開發(fā)建西林區(qū)的第一戶。林區(qū)中心設(shè)在鸕鶿溪畔的大埠嶺上,“大埠嶺”是一座距離鸕鶿口村2公里的小山丘。
父親來到鸕鶿口村報到時,籌備處工作人員就居住在鸕鶿口村的這座小廟里,沒有辦公地點、沒有廚房。父親和其他附近村子被派來支援林區(qū)、熟悉當(dāng)?shù)氐牧謽I(yè)工程隊員,和“林區(qū)第一戶”一起開始動手割茅草、砍毛竹搭工棚,用茅草蓋棚頂,在竹棚上糊上黃泥巴擋風(fēng)寒。沒有床,把毛竹剖成兩半,平鋪開來當(dāng)作床板,鋪上稻草就是暖和的床。最先在丘頂上搭了籌備處的辦公室、宿舍和食堂3幢簡易茅草平房。
后來陸續(xù)迎來了福建沿??h(市)和上海、山東、安徽等地一批支援林區(qū)建設(shè)的知識青年和農(nóng)民。第一批上海知青們報到后被立即組織起來,和工程隊工人一起上山砍毛竹、割茅草,忙到天黑才建好臨時簡易茅草宿舍。父親教知青如何砍毛竹割茅草,以及如何生火燒水煮飯。當(dāng)時條件很是艱苦,晚上蚊子、白天小黑蟲,騷擾成害,大家睡不安穩(wěn),食不定時,有些青年水土不服,染上瘧疾,病情嚴(yán)重的,只能離開。
沿著大鐵軌前行,不一會兒我們來到建西火車站,父親望著北上的鐵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我知道,父親在這里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戰(zhàn)友,他在懷念著他們。父親說,有一段時間,這里每天都有一趟上海始發(fā)的綠皮專列停下,“上海支閩林工”經(jīng)過歷時兩天兩夜的車程,抵達建西,之后就被分配到林區(qū)各地。當(dāng)時籌備處分配給父親的任務(wù),就是每天來火車站迎接這些支閩林工。父親悉心照顧這些剛離開大城市、奔向大山而來的年輕人,幫助他們盡早適應(yīng)深山生活。這其中很多人都和父親建立了深厚的情誼,其中就有我稱為“上海叔叔”、特別疼愛我的張偉叔叔。張偉叔叔告訴過我,當(dāng)初剛18歲的他來大埠嶺的第一個晚上,睡不著覺,走到草棚外掉眼淚,黑暗中父親走向他,塞給他一個烤熟的土豆,雖然父親什么話也沒說,但他一下子感覺溫暖,就擦干眼淚回草棚睡覺了。我記得我們家只要有什么好吃的,父親總會叫上張偉叔叔。下河撈到大點的魚,父親就讓我去叫張偉叔叔來喝魚湯。秋天采到鮮蘑菇,父親就會把偷偷養(yǎng)在菜地籬笆里的大公雞殺了,燉上一鍋鮮美的雞湯,也一定會叫上張偉叔叔。冬天時,即使只是在家里炸一鍋油餅打打牙祭,也是要叫上張偉叔叔的。張偉叔叔也特別疼愛我們家孩子,每次從上海探親回來,總會帶回來一大袋泡泡糖給我們。這在當(dāng)時的大山里是稀奇物,給我們帶來大大的驚喜,我在上學(xué)路上邊走邊神氣地吹著泡泡糖,讓同學(xué)們羨慕得眼睛都看直了。有同學(xué)出錢向我買,最后出到一顆5角錢,我小小地掙了一筆。
當(dāng)鐵道兵X部隊一批官兵和技術(shù)人員志愿隊伍隨后趕來時,這個山丘就變得熱鬧非凡,森林小鐵軌也轟轟烈烈地開始了建設(shè)。
也是在1958那年深秋,父親站在數(shù)千名鐵道兵戰(zhàn)士和林業(yè)工程隊職工隊伍中,參加森林小鐵軌施工。施工時,父親他們隨身只帶著飯團,餓了就吃冷飯團,口渴了就喝一口山澗水。當(dāng)時機械設(shè)備很少,他們需要用斧頭砍樹,用柴刀砍毛竹,用鋤頭挖土石,用土箕挑土。在日復(fù)一日的跋山涉水中,父親的鞋子破了,用布帶綁一綁,繼續(xù)穿;肩膀磨出血,繼續(xù)挑,血把衣服黏在肉里,晚上脫衣服時,父親先用熱毛巾捂住肩膀上的衣服,軟化衣服,再慢慢脫,還是忍不住連連倒吸涼氣。建西林區(qū)森林小火車,1958年開工,至1964年才全部竣工、全線通車。他們就是這樣用鮮血和汗水硬是在林區(qū)的崇山峻嶺中開辟出一條便捷的木材通道。我想父親的高低肩,就是在小鐵路建設(shè)中落下的,日復(fù)一日的肩挑背扛,讓父親的右肩斜了下去,從此再也沒挺立起來。后來的日子,瘦弱的父親就這樣微微傾斜著肩膀為工作、為生活忙進忙出。
總長142.66公里的森鐵建設(shè)用了整整6年時間,1960年開始陸續(xù)營運?!吧中』疖嚒?,這個“嗚嗚叫”的林區(qū)運輸驕子,帶來了建西一個短暫的輝煌時代。
1964年初開始有傳聞在林區(qū)秘密流傳,刺激著人們興奮的神經(jīng)。人們用壓低的聲音在傳一件件極其神秘極其重大的傳聞。關(guān)于電影《青山戀》的拍攝公映,關(guān)于建西林區(qū)將要建縣的決定,都讓人們興奮不已?!肚嗌綉佟分v述了一群上海知識青年來到建西參加林區(qū)建設(shè)、成長的故事,當(dāng)時在建西林區(qū)開展了為期6個月的劇本改編、取景拍攝,于1963年底殺青,1964年在全國熱播。張偉叔叔得意地和我說,當(dāng)時拍攝《青山戀》時,有一場戲是英姿颯爽的女主角徐英開著小火車運輸木材,正巧碰到了想要做逃兵的男友寄望,這一幕是有過加工的。建西的蒸汽小火車,必須有3個人同時進行才能啟動,司爐、副司機,還有司機。所以劇中的徐英其實并沒有駕駛小火車,而是劇組找來了兩位身形相似的男司機拍攝后,進行剪接。這兩位司機之一就有張偉叔叔。張偉叔叔感嘆,在上海20多年,都沒看見本土名導(dǎo)演趙丹,如今卻在這深山里遇到了。
果然,在一場又一場傳聞風(fēng)暴過后,1964年建西林區(qū)真的建縣了。而且與大興安嶺一樣,獲批鋪設(shè)300多公里的小火車路,這在全國僅有大興安嶺和建西林區(qū)。這之后建西林區(qū)就有了“林海新城”的稱號。這又成了林區(qū)人驕傲地宣揚的一件大事。聽著張偉叔叔眉飛色舞的講述,我被感染,自豪地抱著張偉叔叔轉(zhuǎn)圈圈。在我心里,從大上海來的張偉叔叔就像神話里的英雄,在大山里開疆辟土。
后來張偉叔叔要回上海了,我們都為張偉叔叔能回家鄉(xiāng)高興。張偉叔叔離開那天,我們?nèi)乙黄鹚蛷垈ナ迨宓酱蠡疖囌?,張偉叔叔一步一回頭地上了火車,我看到父親笑著揮手和車窗里的張偉叔叔道別,看著漸漸遠去的火車,眼眶紅了。
3
在我們家的一個上鎖的抽屜里,珍藏著母親售票后對賬用的小火車車票票頭。能當(dāng)上一名小火車上的列車員,是母親一生為之自豪的事。
18歲的時候,她還是鸕鶿村際頭自然村里膽小羞澀的姑娘,上過兩年小學(xué)的她已經(jīng)看到了鸕鶿河畔翻天覆地的變化,隱隱約約感覺到了山外面世界的精彩,她的目光被深山里正在修建的森林小鐵路牽引。1960年經(jīng)人介紹,她嫁給了在建西工程隊當(dāng)工人的我的父親。
建西始建,隨著森林小鐵路的建成使用,一個個林業(yè)系統(tǒng)單位成立。工程隊要做的事可多了,一座座蘇式風(fēng)格建筑陸續(xù)在山嶺上層層疊疊、錯落有致地修建。這座以林業(yè)為標(biāo)志的新縣城到處都有林業(yè)的印記,貯木場、林機廠、森林鐵管處、林業(yè)招待所、森工醫(yī)院、林建路、森鐵路。山丘上小小的縣城呈“毛”字型排開,密密麻麻地擠滿銀行、郵局、學(xué)校、醫(yī)院、電影院、體育場等機關(guān)單位。每個單位都有圍墻,都有一個鐵板大門,形成一個個的“包圍圈”,這也是建西城區(qū)別于其他老縣城的特點之一。
父母結(jié)婚時,住的是茅草棚,只有一張單位分配的竹片床和一張木桌子,這樣的條件甚至不如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
但是母親被心中的信仰和熱情鼓舞,參加工作的熱情高漲,先是在林業(yè)局工會圖書館上班,后來森鐵處客運小火車通車,又當(dāng)上了客運小火車的列車員,這一干就干了一輩子,直到小火車停運。至今母親還清晰地記得大埠嶺車站至七道車站各個小車站的票價。
彼時父親也調(diào)到森鐵處小火車站工作,當(dāng)現(xiàn)場員,負責(zé)管理下面各車站的木頭小票和礦石的小票。木頭、礦石從里面各站運到建西車站的時候,車長就把木頭和礦石的小票交給現(xiàn)場員,父親查驗無誤后,再按時和貯木場簽收組辦公室交接。小火車將木材從深山運到貯木場,再由大火車轉(zhuǎn)運出山。
森鐵處“山頭”職工宿舍大都是一層一間半的房子,一間大點的是臥室,另半間是廚房,我們一家8口人就住在這一間半屋子里,父親將廚房往外延伸出兩個小間,還將屋外蘆葦叢開荒出來種菜,家里孩子多,住房、用度都緊張。
從前孩子多,大人要上班,孩子是放養(yǎng)著長大的。那時的建西,不管是山上還是小河里,到處都有孩子頑皮的身影。我記得有一個深夜,父母回來后,在床尾摸著孩子們的腳數(shù)著,這是父母每晚的習(xí)慣。當(dāng)時人們下班后常常還要開會學(xué)習(xí),晚上回來孩子們都已上床睡覺,數(shù)數(shù)孩子的腳,就知道孩子有沒有全部回家。其實那晚哥哥貪玩,半夜才回來,也許父母太疲勞,沒有發(fā)現(xiàn)腳數(shù)不對,就把門從里面閂上了。哥哥回來后怕父母責(zé)罵,不敢敲門,就縮在門邊,在寒冷的夜里睡了一夜。第二天外婆早起做飯,一開門嚇了一大跳。雖然皮實的哥哥被父親痛打了一頓,罵他小兔崽子,凍不死你,但后來父親夜里就不再閂門了。
大人們禁止孩子們在小火車開來時在鐵軌旁玩耍,但是小火車一來,森鐵處的孩子們還是蜂擁著跟在小火車后面,甚至爬上尾車一路跟隨到貯木場。木頭一卸下,他們不顧貯木場工人師傅的驅(qū)趕,等不及工人師傅扒樹皮(木材要扒完樹皮再裝運),就爬上隨時可能搖晃滾動的木頭堆,搶先用銼刀剝樹皮,高高興興拖回家當(dāng)柴火燒。
記得還有一次,一列從山里運輸出來、整整一節(jié)平板車都是用麻袋裝著的地瓜米,??吭谲囌?,準(zhǔn)備第二天轉(zhuǎn)運出去。這一夜工夫,我不想否認,在夜色的掩護下,我加入了一支“小老鼠”隊伍,窸窸窣窣把那列平板車上的麻袋用銼刀或削鉛筆的小刀挖出一個個大洞,把地瓜米掏出來直接塞嘴里吃,并裝滿了口袋和書包。一直到上夜班回來的工人叔叔晃著手電大喝一聲,我們才驚慌地四下逃竄。
第二天早上,車站負責(zé)人看到一片狼藉,嘆息一聲,處理好地瓜米客戶的追責(zé),沒有追究孩子們的過錯。
上中學(xué)后,由于家和林業(yè)中學(xué)分布在鎮(zhèn)子的兩側(cè),我和伙伴們經(jīng)常穿壕溝走鐵軌去上學(xué)。如果碰上進山拉木材或礦石的小火車經(jīng)過,我們會跳上車尾,扒個順風(fēng)車,當(dāng)小火車行駛到學(xué)校的路口時,便會熟練地跳下來。我們身輕如燕,好像鐵道游擊隊,活躍在鐵軌上。
建西縣曇花一現(xiàn),建縣6年后撤銷了,并入順昌縣,成為林業(yè)文化小鎮(zhèn)?,F(xiàn)在進入建西小鎮(zhèn)的山口路基按國道標(biāo)準(zhǔn)降低拓寬,不再高高低低顛簸,寬闊順暢。小鎮(zhèn)鎮(zhèn)口三岔路的三角區(qū),建設(shè)有火車頭廣場,花草樹木簇擁中,森林小火車雕塑高昂著火車頭,在藍天下聳立著,車頭下的基座雕刻著四個紅色大字“林海建西”,分外醒目。
來到老貯木場工人俱樂部廣場,森林小火車站臺已人頭攢動,大家有序排隊檢票,體驗“大埠嶺—幸福里”小列車再次出發(fā)。我看到很多游客在獨具年代感的站臺和鐵軌上拍照打卡、合影留念。這列嶄新的綠皮小火車,火車頭后是一節(jié)裝滿杉木的平板車,隨后是兩節(jié)客車廂。我隨著人流進入嶄新的車廂,空氣里散發(fā)著好聞的木頭香味,車廂相比從前的小火車更美觀舒適。一聲汽笛緩緩啟動,我坐在車上,耳聽著車廂里著裝整齊的服務(wù)員叫賣著“花生、瓜子、爆米花、可樂、礦泉水”。終究還是不一樣了。窗外的綠色一閃一閃地晃過去,窗外的樓房一晃一晃地老去。啾啾的鳥鳴聲,在時光的兩端有著一樣的清脆鮮亮。
當(dāng)小火車行駛在小鎮(zhèn)壕溝時,迎面看到鸕鶿村拱橋,我把手機伸出窗口,拍下了拱橋上依然存在的四個紅色大字“林海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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