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通向葉塢的山路左邊,有一個湖。湖面總是倒映著群山的影子,隨季節(jié)變換著各種色彩。葉塢村,被群山環(huán)抱。我曾長時間猜想那些山的想法。它們在時光中凋敝又從春天里起死回生。事實上,我并沒有在那里生活過,只是年幼時短暫停留過一小段時間,我能回想起來和那里有關的細節(jié)非常少。這里的種種鏡像,自然、野性,聽天由命般遵循自我的秩序。每一種事物的生存和存在,仿佛都蘊含著更巨大的神秘性。田野里大片紅花草,茂盛極了,花朵微紫或白,蔓延著。鄉(xiāng)鄰們常把它割來喂豬牛。一條小河離村莊很遠,在村外徘徊。河床日益變窄,枯水期時,凸起一河灘卵石。它實在也沒有更多的特別處。
父親在70歲時,決定回葉塢修幾間房子,并把戶籍遷回村里。新房子挨近竹林,前面是稻田,與山中的祖父對面。當年祖父被過繼來到這里,一生未離開,但又像從未抵達。經(jīng)??匆娝煌5爻闊煟⒅炜湛?。他心中是不是也會遺憾和委屈?祖父早已不在了,我們也很少返回。時間的流逝中,我常常分不清祖父到底是誰,我又是誰。如果他不曾被抱養(yǎng)到這個小村子,我們應該在世界的哪里?
在我七八歲的時候,我就莫名感受到了這里的某種孤獨。一個冬日的午后,我在祖母的房子里睡醒,四周無人,我被一種奇怪的荒涼、寂靜震懾了。老房子是那種黃泥小屋,中間用一排大木板隔了出來,外面是飯廳和灶膛。灶膛上供著灶神像。里面是祖父和祖母的睡房,他們的床各自在房間的兩頭,房間上面是木板閣樓,祖母把所有好吃的東西都藏在那上面。閣樓對我的童年有著巨大的誘惑。房子背靠著山,野獼猴桃熟時,就兀自在藤蔓上懸垂下來,小鈴鐺一樣晃動,在風中發(fā)出清脆的叮當聲。我們家在村莊里還算大戶,26間房子圍成一個大院子,呈“幾”字形排開。“幾”字一橫的那里就是祖父祖母的房子,兩邊是我叔叔和姑姑住的房子?,F(xiàn)在大家都搬出了老房子,過自己的生活去了,只剩下老房子守在風燭殘年中。我醒來,心里有無形的恐慌,慌忙跑到外面的走廊上,抓住在玩泥巴的妹妹說,我們哭吧。妹妹懵懂地點點頭,于是我們倆靠在墻根,張張嘴,卻又哭不出來,只得面面相覷。從那天開始我變著花樣哄妹妹陪我去上學,陪我走過結滿冰霜的田野。那時的冰霜很厚,鋪天蓋地地籠罩,目及處是讓人窒息的白茫茫一片,以至它頻頻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中,讓我一直誤以為我仍然還走在霜雪皚皚的上學路上。
父親年少離家,去到縣城工作。他的11個兄弟姐妹,也陸續(xù)搬離村子。山中人事自有光彩,蘊含著無窮的美和傷。我的小叔叔曾在一個伐木場做伐木工人。我曾隨他到過那里,所目擊的種種讓我察覺世界是廣袤的、動蕩的、不可預知的,一下子超出我所有的想象。黃昏時分,林木參天,茫茫無邊。密密麻麻的樹木在骨感的風里吶喊。那些嗚嗚的響聲匯成一種震撼人心的呼嘯,從大地最深處升騰起來,它的每一聲都似乎在告訴我:一切都在這里,從未分離。我像一株卑微的草,將身子緊緊貼在大地的皮膚上,接受它滾燙灼人的力量。我所認為的得失實際上并不重要,甚至是微不足道的。萬事萬物最終都要棄我們而去,都要在流年里消耗殆盡,我們帶不走任何東西。如果說伐木場的夜晚是新生的、冷靜的、從容的,那么它的白天則是焦躁的、沉重的、絕望的。數(shù)十名伐木工人吆喝著掄起斧頭或鋸子,他們在空中畫出優(yōu)美的弧度,然后砰的一聲把力量全面推向一棵樹,不帶有任何感情色彩。“叭——叭——叭——”,一棵樹,一個生命便伏倒在大地上,發(fā)出沉悶的回音,悲愴而壯大,那么尖銳。那些聲音仿佛有著堅硬的犄角,刺穿山巒的寂寞,刺穿我的耳膜我的心臟,我總是手腳冰冷地看著它們在空中劇烈地晃了晃身體,便倉促地消逝了。一棵樹就如一個人那樣太渺小了,容易被傷害或淹沒。伐倒的樹木被剔除多余的枝條,修成完整的圓木,一根根被拖下山去,走向它們未知的其實也是早就預定的命運里去。它們將被制作、雕塑,成了新的物件。它們所經(jīng)過的山路留下了一道道深深掙扎的痕跡。
多年前,我的姑姑,在一家裁縫店當學徒。她總在夏日穿過山崗來回,臉色緋紅,步履輕盈。山中樹木巨大,它們疏密不一的千枝萬條把盛夏襯托得無比蔥蘢。在山邊,有五棟老式的灰墻樓,房間潮濕陰暗。姑姑坐在那里,熨燙褲子。水蒸氣“嗤嗤”響著,像蠶吃桑葉的聲音。那時,大家以為她肯定可以成為一個出色的裁縫師傅。但后來,她患上了尿毒癥。她死的時候,剛剛20歲。群山連綿,那些暮光中的剪影,悲傷、恍惚、破碎。
2
小叔叔在林場待了幾年后,就出去學開車,做了一名卡車司機,在各個異鄉(xiāng)長途輾轉。他跟著奔跑著的命運東奔西走。記得有一年過年前的一天,夜里突然接到他的電話,他說車子壞在路上,趕不回來過年了?!艾F(xiàn)在路上連一只螞蟻都沒有。”聽到這句話時,我眼眶一熱。這是他唯一一次打電話給我。和他一起在林場做事的還有村子里的林金華。他個子不高,卻有一身好力氣。眼睛細小,看人時愛眨眼。因為喜歡的姑娘沒看上他,沮喪之下,他去了東莞打工。從工地搬磚小工開始,慢慢承接一些房地產項目,直到擁有自己的公司。但他們很少回到葉塢。每次站在山頂眺望,只見那些空置的房子,被山風吹來吹去,寂靜無言。
記憶最深的是我的鄰居。他是葉塢村出色的木匠,他懂得如何把沉睡的木頭變成一件件結實好用的器具。但他酗酒,每醉就會打老婆。他老婆是個啞巴,長年穿著長褲長袖,無聲無息地在村子里走動。身上無法遮擋的瘀傷,總是呈此起彼伏之狀。有一個傍晚,我和她對面而過,也許是背著的柴草太重了,我聽見她粗粗的喘息聲。一步重于一步的腳步聲,令我感到發(fā)慌。當那天夜里,木匠鄰居醉酒落水后從水庫被打撈上來時,我看見她跪伏在地面上,劇烈聳動著雙肩,不停地發(fā)出一種模糊的嗚咽。那種完全撲向黑暗的姿勢是絕望的。如果你體驗過一切都陷入了虛無的黑暗,那么對于失去,你不再感到恐懼,只會產生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但慶幸的是在這里活著的人們,習慣了推門見山的日常。年久日深,無論是行動還是表情、思維都有著大山那樣的遲緩,波瀾不驚。方大嬸,今年已有72歲,28歲時丈夫生病去世,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生活?,F(xiàn)在,兒女都已成家,過得也很不錯。她平素喜歡戴著珍珠項鏈、手鐲,把自己收拾得整齊、利索,言談也是爽朗、樂觀。即使種油菜田和打掃村子的衛(wèi)生收入微薄,她也活得很自在,沒有流露出一點沮喪和頹廢。還有宋爺,在山中林場一守就是40多年,與鳥為伴,記錄了幾十本觀察鳥類活動的日記。他們樸拙、自足,愿望很小,活得干凈實在。
我不知道為什么總在不經(jīng)意的瞬間就想起這個小小的村莊。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在一個盛開著野薔薇花的春天的山谷里迷路,四肢都沾著薔薇色的花粉,枝莖上尖利的刺刺傷了我。這個夢暗示了什么?冥冥中它給我指引,又不明白地啟示我。以后的日子我一直被這個夢境糾纏,徹夜心跳,那種沒天沒地的感覺使我驚懼、敬畏,我只能長時間地沉默,一次次在木格窗前發(fā)呆?!把绢^你到底想什么?”祖母不厭其煩地追問。她的話語在黃土房的墻縫里穿來穿去,帶著泥塊那種腥澀的氣味,隱沒到大地上,又像一粒泥土中的灰塵那樣被反彈回空氣中,形成了曲折嘶啞的顫音。我聽了心里就發(fā)緊發(fā)堵,毛孔聳立,我將頭低下,用手緊緊捂住自己的耳朵。我在想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與一個夢之間究竟誰是夢,這將是一個謎,那么深奧,不可言談,像莊子與蝴蝶不知是誰夢見了誰。我猜測那是一種輪回,注定要在生命的大轉盤上重復、出現(xiàn),然后發(fā)生該發(fā)生的人事??墒俏覀円簧烤褂卸嗌贃|西是可以重復,可以重新開始的呢?小時特別喜歡坐旋轉木馬,在一個清涼的夜晚,人坐在上面,像騎在一匹飛馬之上或是一輛疾馳的馬車上,不斷地旋轉,光陰因此停留了片刻。我的祖母,這個陪伴了我童年的親人,她到走時仍重復一個相同的問題“丫頭你到底想什么”。我第一次經(jīng)歷死別之前根本沒有預兆,那個正午她靠在墻邊打盹就再也沒有醒來。送葬的人黑壓壓的,我聽到他們洪亮的哭聲,我聞到了棺木上艾枝荒涼的苦香。我一直以為我心靈上的痛苦不是死亡。
3
村子是閉塞的,但也是敞開的。早年因為這里盛產夏布,而有了與外界更多的貿易往來。我的二姑姑,織麻做夏布,把生意做到了上海一帶,過著不愁世事的悠閑日子。為了紀念曾經(jīng)家家戶戶紡織的時日,村子建起了“夏布堂”展覽館,那些古樸的織機、麻團、生布等物件,無不在言說著漫長的時光變遷。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江西古越族先民就已經(jīng)開始從事苧麻耕種和使用手工織布,江西苧麻布為中國古代服飾的上乘面料,唐、宋時期被選為貢品。這些大地上的勞作,依稀體現(xiàn)著人類生存最初的、也是最本質的意義。當我路過一片苧麻地時,忽然想起小時候,祖母給我們掛起的夏布蚊帳,暗黃的色澤,略為粗糲的紋理和手感,在雕花床中為我圍出了一個世界。我在里面看圖書、聽祖母講民間故事,并不懂得歲月將會日漸蒼老。
我感受著葉塢新舊之間的承接、更迭。一邊沉湎于它的老舊微小,一邊又在新的氣質里倍覺熱血沸騰。村中的鳳姨,一直做著打掃村子的義工活。當我問及她為何都不要勞務費,她說她的錢夠用就好,看著村子干凈漂亮,她就高興。她夾雜方言的普通話,句句實打實。
在這里,山巒起伏,村莊開闊、曠遠。它所袒露出來的平和、舒緩,契合著某種精神需求。它的草木、塵土、生活、命運、表情、皺紋等都在時光中吐納更新。山下,有大片荷田??莺捎L而立,像一幀幀水墨畫,大地陷于一片安寧。我喜歡這簡單潔凈的風景。我甚至喜歡這種荒涼和肅穆。那是另一個更為廣闊、有生命力的世界。隨行的80后年輕人周俊,剛從國外回來。席間,他用方言給我們唱他的原創(chuàng)歌曲《少年游》。動情處,一詠三嘆,令人恍惚。作為新一代葉塢人,他一直致力于推行本土音樂,他像葉塢這片大地上隨風而飛的一個音符。
村口,有兩棵香樟樹,一棵剩下半截樹樁,另一棵枝繁葉茂。600多年過去,它們依舊互相依偎,那么端莊、和諧。時光流逝,這兩棵樹,一直代替人們保持著這種相依為命的姿勢。其實,這些永恒的東西,隨時都像發(fā)光物,照亮著黯淡的生活。在樹下坐久了,一陣莫名的憂傷突然涌出,像禁錮于體內的河流,泛起層層漣漪。生出念頭,在這里過著躬耕的生活,再無鄉(xiāng)遠去不得之憂。
對于我,葉塢村,是一座迷宮,有著很強的古典抒情色彩以及淡淡鄉(xiāng)愁。它有很多風也刮不走的東西:井、池塘、山茶樹、牛羊……還有那種比泥土還厚實的生活。在我離開時,它隨時會潛入我的夢境。我至今仍會懷想那些短暫的時光。晚上9點多,山里就漆黑一片了。蟲鳴、溪水淙淙、夜鳥嗚哇聲制造出來的一種空曠,神秘而深邃。老房子邊,有一棵山楂樹,那些山楂,在風中紅著,有些無聲地掉落。隨后,滿天繁星,干凈澄澈,發(fā)射出幽藍之光。這些像是群山的饋贈。
責任編輯 韋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