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5世紀越南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建構與儒學正統(tǒng)地位的回歸

［摘 要］10世紀越南進入自主王朝后，統(tǒng)治者開始以佛教立國。在之后的四百余年間，以佛教為主體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在與社會實踐相結合的過程中逐步加入了越來越多的儒學因素。15世紀建立的后黎朝重新以儒學立國，逐漸建立起以對中華文化認同為基調、以儒學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格局。以儒學為基礎的文化認同為越南在15—19世紀與中國保持良好的宗藩關系奠定了思想文化和社會心理基礎，同時越南以儒學為理論體系在東南亞地區(qū)建立的“亞宗藩體系”，使中國儒學中的王道政治與天下觀在新的區(qū)域得到了實踐與傳播。

［關鍵詞］越南；國家意識形態(tài)；儒學

［中圖分類號］k333.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5830214（2025）02007609

儒學作為越南古代最重要的哲學思想和國家意識形態(tài)，歷來為中外學界所關注，出現(xiàn)了以中越文化交流、越南思想哲學史為焦點的較為豐富的研究成果主要代表成果有，何成軒：《儒學南傳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鄭永常：《漢文文學在安南的興替》，臺灣：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陳文：《越南科舉制度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阮登塾《越南思想史》（Nguyê～n -Dng Thu .c，Li .ch S Tu’ Tu’ Viê .t Nam），胡志明市：胡志明市出版社1992年版；阮才書：《儒學和越南儒學》（Nguyê～n Ti Thu’，Nho Ho .c V Nho Ho .c "Viê .t Nam），河內：越南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梁志明：《論越南儒教的源流、特征和影響》，《北京大學學報》1995年第1期，第26～33頁；于向東：《越南思想史的發(fā)展階段和若干特征》，《鄭州大學學報》2001年第3期，第72～77頁。。這些成果搜集整理了儒學在越南發(fā)展的翔實史料，梳理總結了儒學在越南發(fā)展的總體脈絡。值得注意的是，10世紀初，越南建立自主王朝參見成思佳：《越南古代史家對本國古史的書寫和構建初探》，《史學理論研究》2021年第1期，第87～99頁。以后，儒學曾一度從國家意識形態(tài)退出，回歸為一種哲學思想。直到15世紀，后黎朝重新以儒學立國，儒學的正統(tǒng)地位才得以回歸。就儒學在越南如何從一種哲學思想轉變?yōu)閲乙庾R形態(tài)，并作為統(tǒng)一的思想信仰在社會治理中發(fā)揮實際效用這一問題，至今學界尚未有深入研究。儒學在越南的發(fā)展不僅是思想的，而且是歷史的。如果僅從心性層面去討論，將儒學的價值體系與實際的歷史實踐活動割裂開來，就不能解釋越南儒學發(fā)展變化的深層次原因。以越南儒學的發(fā)展為基礎，建立思想理論與制度建構的內在聯(lián)系，能夠發(fā)現(xiàn)儒學兼收并蓄的開放性與包容性等優(yōu)秀品質，并在一定程度上揭示思想演變與社會發(fā)展之間深刻的互動關系。

一 越南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初步探索

968年，丁部領平定了“十二使君之亂”，建立了越南第一個自主王朝。相較于形式上的獨立，統(tǒng)一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對于一個新王朝長治久安的發(fā)展更為重要。10—14世紀是越南自主王朝的初創(chuàng)和發(fā)展時期，同時也是其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形成時期。但自丁朝至陳朝（968—1400年），越南統(tǒng)治者放棄已經(jīng)發(fā)展上千年的較為成熟的儒學思想，轉而以佛教立國，儒學的地位一度從國家意識形態(tài)下降為一種學術思想。

丁朝和前黎朝是越南王朝初創(chuàng)時期的兩個王朝，雖然初步建立了獨立國家的框架，但在實際統(tǒng)治中，主要是依靠軍隊、刑罰和僧道的力量。由于統(tǒng)治者治國理念不成熟，統(tǒng)治階級內部爭斗與宮廷內訌不斷，直到1009年，李公蘊建立了李朝，國家才進入穩(wěn)定的發(fā)展期。建國后，李公蘊尊萬行為國師，奉佛教為國教。李朝時期，社會逐漸安定，隨著國家發(fā)展和外來政治制度的影響，李朝的國家治理體系與思想文化建設逐漸完善，形成了以佛教與政治緊密結合為主要特點的中央集權王國。李朝的經(jīng)濟基礎是土地國有制，皇帝擁有全國土地的最高所有權，土地形態(tài)分為國有地、公社地和寺院土地。李朝歷代國王、貴族均向寺院捐獻土地，使寺院土地不斷積累擴大，成為國家經(jīng)濟的重要組成部分。寺院龐大的土地需要充足的勞動力來耕種，因此朝廷在全國各地興修寺塔，度民為僧，出現(xiàn)了“國內處處皆寺，百姓大半為僧”的局面。以此為基礎形成的僧侶集團擁有巨大的政治權勢，在國家治理、制度設計和文化建設等方面發(fā)揮主要作用，佛教的神權與國王和朝廷所代表的政權緊密結合，在鞏固政權和國家治理方面發(fā)揮重要作用。

由于統(tǒng)治者在實踐中逐漸認識到儒家思想對維護“大一統(tǒng)”的國家統(tǒng)治具有更直接有效的作用，因此李朝雖然奉佛教為國教，但從李圣宗開始，儒學逐漸得到發(fā)展。1070年李圣宗在升龍建文廟，1075年李仁宗首次舉行科舉考試，次年建國子監(jiān)，1086年又建翰林院，到1195年李高宗“試三教，賜出身”潘輝注：《歷朝憲章類志》卷26《科目志》，越南漢喃研究院藏本，編號A.50/3。的科舉考試，使儒、佛、道教各承其業(yè)，初步形成了三教并用的格局?！霸嚾獭钡目婆e考試雖未成定式，培養(yǎng)的儒生人數(shù)也遠低于僧侶，但很多僧人開始兼修佛學與儒學。在這一過程中，儒生階層逐漸形成，成為僧侶集團外新的知識階層。

李朝后期，王室衰微，1225年李昭皇傳位于其夫陳煚，李朝遂被陳朝取代。陳朝基本承襲了李朝在經(jīng)濟、政治等方面的傳統(tǒng)，同時為維護陳氏統(tǒng)治，實行“家天下”的模式，規(guī)定“婚姻不于異姓而于同姓”，即“婚娶皆同姓”，防止皇權落入外姓人之手。“宰相擇宗室賢能有道”者為之，按照不同的爵位與親屬關系封賜宗室貴族采邑，以家族血緣親情和宗法道德作為紐帶來維系國王與其他王室成員之間的關系。

在文化與宗教方面，陳朝繼續(xù)執(zhí)行李朝儒釋道三教并尊的政策關于陳朝的三教并行，《歷代憲章類志》卷26《科目志》有云：李陳二代，皆尊尚釋道，故一辰取士必欲兼通貳氏，雖正道異端，并崇無別，而士之應是舉者，非博洽該識則亦不能入選也。也就是說修佛者也需學習儒學和道教，反之亦然（潘輝注：《歷朝憲章類志》卷26《科目志》）。，但佛教仍是最為強大的勢力。陳朝前期的各代國王篤信禪學，在統(tǒng)治階級的大力支持下，佛教的發(fā)展進入了鼎盛期。國王帶頭修禪拜佛，陳太宗、陳仁宗甚至禪位出家，創(chuàng)立了竹林禪宗派。全國各地興修寺塔，每三年一次度民為僧。黎貴惇《見聞小錄》中寫道：“其流至有陳，遂以天子為大士，皇后為比丘，以王公為僧眾，此其極也。”黎貴惇：《見聞小錄》卷9，越南漢喃研究院藏抄本，編號A.32。相較于佛寺，儒學的文廟則很少。陳朝文人黎括曾言：“余曾遠覽山川，足跡半天下，求學宮文廟，未曾一見?！迸溯x注：《歷代憲章類志》卷7《人物志》，河內：越南國務卿府1973年版，第110頁。

到陳朝中后期，土地私有制有了較大發(fā)展，貴族采邑和土地國有制關于越南陳朝時期經(jīng)濟與制度發(fā)展方面的情況，參見梁志明主編：《東南亞古代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25～330頁。進一步崩壞，建立在此基礎上的血緣宗法的國家和社會治理模式難以為繼，加之李、陳朝時期多年對外征戰(zhàn)，不斷吞并周邊土地和人口，國家治理難度也越來越大。強調入世的儒學相較于佛教出世無為的統(tǒng)治方式在國家治理方面具有明顯的優(yōu)勢，佛教開始向心性道德層面退縮，儒學在制度和知識層面的地位則逐漸上升。陳順宗時期，“詔沙汰僧道，年未及五十以上者，勒還本俗”孫曉主編，吳士連等著：《大越史記全書》卷8《陳紀》（標點?？北荆?，重慶：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411頁。。統(tǒng)治階級一方面不斷削弱佛教勢力，另一方面則不斷提高儒學的地位，修國子監(jiān)，修文廟，并在之前“試三教”的基礎上專門開設以考察儒家經(jīng)典為主要內容的進士科和試太學生，這些舉措使儒士地位提升，開始進入朝廷擔任重臣，也使儒學迅速發(fā)展了起來，并在國家意識形態(tài)上逐步取得了主導地位。

二 儒學正統(tǒng)地位的逐步回歸

陳朝末年，作為統(tǒng)治基礎的貴族采邑制和土地國有制逐漸崩壞，陳朝皇室的內婚制被破除，建立在此基礎上的以佛教占主導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日漸衰落。1400年，外戚胡季犛專權并逼迫少帝讓位，自立為帝，建立了胡朝（1400—1407年）。胡季犛上位后實施了一系列以“限田”“限奴”、發(fā)行紙鈔為核心的改革，史稱“胡季犛改革”參見陳重金著，戴可來譯：《越南通史》，北京：商務印書館出版社1992年版，第133頁。。

胡季犛改革的核心問題之一是如何重建一套新的主導性意識形態(tài)來鞏固統(tǒng)治，胡季犛試圖通過宗教文化方面的改革樹立穩(wěn)固的文化領導權。第一，實行限佛尊儒的政策，一方面征召僧人當兵，征討占婆，另一方面對僧人進行經(jīng)文考試，凡不合格者勒令還俗。第二，在儒學發(fā)展方面，積極擴大學校規(guī)模，改革科舉制度，優(yōu)待儒生。為鼓勵士人積極參與科舉，胡季犛規(guī)定，鄉(xiāng)試中舉者可免徭役，禮部試及第者免選補，會試及第者充太學生③④⑤ 孫曉主編，吳士連等著：《大越史記全書》卷8《陳紀》（標點?？北荆?，重慶：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427、411、412、436頁。。第三，以科舉作為選拔任用官員的主要依據(jù)?？婆e中舉者，大多得到重用，成為高級官員。如胡圣元年（1400年），試太學生，取阮廌、李子晉、黃憲、阮誠、武夢原等人，這些人后來都在后黎朝擔任了重要的官職，為儒學的傳播與發(fā)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雖然胡季犛在佛教與儒學之中選擇了儒學作為新的意識形態(tài)文本，但在文化上的實踐上卻表現(xiàn)出強烈的謀求與中原王朝的文化相異的獨立闡釋體系。他自稱“胡公滿之后，帝虞舜之所自出”③，作《明道十四篇》，以周公為先圣，孔子為先師；著《論語四疑》，“毀中國儒教，謂孟子為盜儒，程朱為剽竊”④。這種尊周禮而貶程朱的儒學闡釋，是越南在文化取向上的一次儒學本土化的實踐，表現(xiàn)出其試圖從文化上清除與中原王朝的隸屬性，并形成對等地位，最終謀求意識形態(tài)獨立的價值取向。但是，胡季犛改革的失敗不僅在實質上中斷了這種嘗試，而且表明了這種嘗試并不適合其社會發(fā)展的真正需要。

胡季犛篡位奪權后，不斷挑戰(zhàn)與明朝間的宗藩關系。他謊稱“陳氏已絕”，誆騙明朝遣使冊封其子胡漢蒼為“安南國王”，對外則不顧明朝告誡，不斷侵擾明屬國占城。明成祖對胡季犛的行為極為不滿。1404年，逃亡老撾的陳朝王孫陳天平到達中國，并上奏胡氏父子篡奪政權、欺瞞誆騙等罪行。明成祖隨即遣使責問，胡氏父子亦上表請罪，并表示要“迎歸天平，以君事之”⑤，卻暗中伏殺了陳天平，公然挑戰(zhàn)明朝作為宗主國的權威。明成祖決定興師南征，以“興滅繼絕”為旗號，僅用8個月時間就俘虜胡氏父子及其重臣，推翻了胡氏政權。1407年，明朝改安南為交阯，設三司，從而使安南再次被納入中國的版圖，成為明朝的一個郡縣，越南史書稱之為“屬明時期”。

當時，明朝君臣普遍認為，越南“動以侮詐為先，非以小事大之誠”的行為模式，主要是由于當?shù)亍半m務學業(yè)，然言語侏離，禮法疏曠，未習華風”⑨ 《明太宗實錄》卷115“永樂九年四月甲寅”，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影印本1962年版，第1468頁。，因此非常重視對交阯郡的文化治理，以推進儒學發(fā)展作為實現(xiàn)“變蠻夷之習，復華夏之風”《明宣宗實錄》卷3“洪熙元年七月己卯”，臺北：“中研院”史語所影印本1962年版，第91頁。這一思想文化建設目標的重要內容和手段。

第一，采取懷柔政策，廢除前朝苛政，通過建立各級學校，在文化上除舊布新，整肅前朝文化遺留，推廣儒家學說。明成祖改安南為交阯郡之后，按照明朝學校的建制在交阯郡各府、州、縣設立了各級學校，希望達到“蓋無地而不設之學，無人而不納之教”張廷玉等撰：《明史》卷69《選舉一》，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8頁。的目的。針對新納入明朝版圖的交趾郡，明朝君臣認為：“交趾僻居海隅，其民初附，未知朝廷禮教，冀寬以撫之?！蓖瑫r，由于之前與安南的接觸和戰(zhàn)爭，明朝君臣皆認為：“交趾人民頗知讀書，然急功利，喜夸詐，棄本逐末，不顧廉恥”，因此在教育方面應“俾其子弟習知中國禮義以變其夷俗，他日亦可得人以資國用”⑨。明朝在1407年6月于當?shù)卦O置了“嘉林州儒學”，更是在在永樂十四年（1416年）設立了12所府學、19所州學、61所縣學《明太宗實錄》卷116“永樂十四年五月丙午”，第1483頁。。據(jù)《安南志原》記載，明朝在統(tǒng)治交趾期間，各府、州、縣設立學校共161所，計有府立學校14、州立學校34、縣立學校130所高熊征：《安南志原》卷2，河內：法國遠東學院1931年版，第107頁。。如此龐大的學校建設規(guī)模以及覆蓋率，遠遠超過了越南陳朝時期的學校建設規(guī)模。

學校的建立為儒家文化的發(fā)展起到了基礎性的支撐作用。

第一，在教育內容的選擇和設計方面，均以儒學經(jīng)典及符合儒家禮義教化的書籍為主導。據(jù)《大越史記全書》記載：“永樂十七年（1419年）二月，明遣監(jiān)生唐義，頒賜四書五經(jīng)、《性理大全》《為善陰騭》《孝順事實》等書于府州縣儒學?！睂O曉主編，吳士連等著：《大越史記全書》卷10《黎紀》（標點?？北荆?，第517頁。此書單與明朝內地教育內容、所選用的教材內容均保持了高度一致。這些書籍作為儒學在越南傳播的客觀載體，大力推動了越南儒學的發(fā)展。與此同時，接受這樣的教育內容成長起來的一批交趾子弟也成為儒學在越南發(fā)展的推動者與踐行者。

明朝在交趾郡的學校教師選拔上也頗費心思。起初主要是以交趾本地人為主，《安南志原》中記載：“舉土人之明經(jīng)者……擢為教官。”高熊征：《安南志原》卷3，第249～250頁。但在實際的操作中發(fā)現(xiàn)，當?shù)赝寥送〞匀鍖W經(jīng)典的人并不多，因此時任交阯參政的劉本上書請奏：“選老成有學堪為師范者典教。”《明太宗實錄》卷249“永樂二十年五月庚申”，第2321頁。明成祖隨后就命吏部為交阯學校選撥了教員赴任，可見從皇帝到由中央派駐當?shù)剡M行治理的官吏對交阯郡思想文化方面的改造都非常重視。越南學者在談到此段歷史時認為：“明于我南令設府縣學校，頒四書、五經(jīng)及性理書，亦欲文化國人也?！眳羌锥梗骸吨袑W越史撮要·秋集》，1911年刻，越南漢喃研究院藏本，編號A.770/12，第107頁。

第二，大力培養(yǎng)儒學人才，壯大儒士階層。明朝在交趾郡建立各級學校之后，把交趾郡納入了全國的教育系統(tǒng)之中。《明太宗實錄》記載：“是年（永樂十五年）三月，交趾北江等府、州、縣選貢生員鄧得等至京，命送國子監(jiān)進學?！薄睹魈趯嶄洝肪?86“永樂十五年三月丁亥”，第1990頁?！稓J定越史通鑒綱目》中記載明朝在交趾郡對貢生的選撥：“明定歲貢生員例。初，諸州縣學，不拘入學年月淺深，擇有學行者充歲貢，補國子監(jiān)，府學每歲二名，州學二歲三名，縣學歲一名，后改定府歲一名，州三歲二名，縣二歲一名。”潘清簡等：《欽定越史通鑒綱目》，正編卷13，臺北：“國立中央圖書館”影印本1969年版，第1579頁。這些來自交趾郡的貢生在國子監(jiān)系統(tǒng)地學習了儒學，他們大多數(shù)學成之后回到當?shù)?，成為參與當?shù)刂卫砼c發(fā)展的人才，同時成為儒學思想在越南傳播、發(fā)展和制度化的中堅力量。

第三，在民間進行移風易俗。明朝治理交趾之前，雖然儒學已逐漸被重視，但佛教和道教的勢力依然比較強。為了加強儒學在越南民間的影響，明朝一方面設立各級機構對宗教進行統(tǒng)一管理，另一方面依照內地的制度在交趾各地設文廟、社稷等祭祀場所，以儒學的體系和倫理綱常教育百姓，以達到革除交趾舊習，實現(xiàn)儒學大一統(tǒng)思想的目標。據(jù)《安南志原》統(tǒng)計，交趾郡在屬明時期設立了11個僧綱司、24個僧正司、63個僧會司。道教的管理與佛教類似。這樣，自上而下分級分層的管理體系使佛教和道教的勢力受到了中央統(tǒng)一的控制。同時，明朝還選拔當?shù)氐姆鸾?、道教等宗教人士至京城授職，之后再返回交趾從事宗教事務的管理工作，從而使中央對交趾宗教的控制力得到了進一步的加強。

此外，明朝基于“安南夷俗惟尚浮屠法，不知敬事祀典之神”的現(xiàn)狀，認為應“設祭風云、雷雨、山川、社稷等壇，使知祈報之道?！薄睹魈趯嶄洝肪?9“永樂五年七月丁丑”，第976頁。在明朝統(tǒng)治安南的21年中，交趾郡共設立壇場444處，并規(guī)定文武官員行春秋二祭參見陳文：《試論明朝在交阯郡的文教政策及其影響》，《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8年第2期，第35頁。，從而使儒家思想在交趾民間得到了一定的普及。

第四，中原移民對儒家文化的傳播。明朝在治理交趾期間從內地遷入的官吏軍民為交趾民間的移風易俗起到了重要且持久的作用。宣德二年（1427年）十二月十二日，明軍開始撤離。這意味著安南又恢復到之前獨立的局面③ （佚名）《大南郡縣風土人物略志》，越南漢喃研究院藏抄本，編號A.1905。。但經(jīng)過二十余年的治理，交趾郡的不少重要地區(qū)對儒家文化的接受和吸收達到了較高的水平。正如《安南志原》所說，“國家克平之后，其仕宦詩書之家，附近城郭、沖要湊集之地，有所瞻仰者，多效華風?！h方鄉(xiāng)村里社遐遠之地，尚循故態(tài)”高熊征：《安南志原》卷2，第102頁。。明朝在交趾郡的治理，特別是在政治體制、思想文化、教育體系等方面的建設是儒學在越南回歸的重大契機，對后黎朝建立之后儒學的興起奠定了制度和文化的基礎。越南史書在評價這段歷史時說：“自明成祖頒定五經(jīng)、四書、《性理大全》于府州縣學，而文學始漸發(fā)達，至黎而文獻得稱于中國矣?！雹坳愔亟鹫J為：“交州人為獨立而抱有一種特殊的毅力和獨特的民族性，絕不同化于中國。唯有在信仰、學問及治理方法上無論什么時候都受中國的影響。”陳重金：《越南通史》，第51頁。

在明軍撤離之后，一些移居當?shù)氐娜A人并沒有“北還”。據(jù)《明宣宗實錄》記載，安全撤回的官吏軍民共有“八萬六千六百四十人，然亦有為黎利閉留而不遣者”《明宣宗實錄》卷34“宣德二年十二月庚午”，第867頁。。又云：“明人計所損傷生還，僅十分之二……其南來官軍不返者，尚數(shù)十萬人，世為我國編戶?！狈豆骸洞笤绞酚洷炯o續(xù)編》，越南漢喃研究院藏抄本，編號A.939。這些移民對儒家文化在當?shù)氐陌l(fā)展起到了持續(xù)支持的作用。

三 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確立

宣德三年（1428年），明朝軍隊全部撤離交趾，黎利在東京（今河內）稱帝，改元順天，定國號為大越《大越史記全書》記載：“十五日，帝即位于東京，大赦，改元順天，建國號大越。都東京即升龍城也，清化有西都，故稱升龍城曰東京。……詔令皆稱順天承運睿文英武大王，號藍山洞主?！保ㄞD引自孫曉主編，吳士連等著：《大越史記全書》卷10《黎皇朝紀》，第500頁）。，史稱后黎朝。后黎朝（1428—1789年）是越南歷史上十分重要的一個王朝，其上承李、陳朝，下啟阮朝，前后延續(xù)三百六十余年，在越南歷代王朝中維持統(tǒng)治時間最久。在黎朝建國初期的一百年中（1428—1527年），黎朝統(tǒng)治階層在政治制度和文化教育上逐漸向中國明朝學習，尤其是第五任皇帝黎圣宗在光順、洪德年間（1460—1497年）勵精圖治，強力推行對國內社會制度的根本性改革，以儒學為核心確立起較為成熟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開啟了全面主動地輸入中國文明的時代。

后黎朝政治、經(jīng)濟、社會治理等諸多方面與之前的李、陳朝迥異，卻與明朝有著較高的契合度，特別是在治理體制和文化理念方面，在屬明時期建立的框架下進行了深入的制度化建設。一方面，儒學作為官方推崇的學術流派和思想觀念得到了全面發(fā)展；另一方面，儒家的政治、倫理觀念等不斷滲透到現(xiàn)實的政治制度和社會秩序中，促成了越南社會制度的儒家化。這兩者相互影響，相互促進，隨著后黎朝儒學制度化的不斷完善，儒家觀念也更深入、全面地改造了現(xiàn)實社會，最終使儒學成為王朝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思想基礎與核心，并對越南古代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產(chǎn)生了至關重要的影響。越南19世紀著名學者潘輝注曾對此評價：“惟皇越之立國也，自丁、黎、李、陳，風會漸開，一代各有一代之制。迨于有黎，興建顯設，法度詳備，聲名文物之盛，不讓中華。凡建官之萬、取士之法、制兵理財之規(guī)、為國交鄰之禮，靡不各具條章，具有典要。蓋自洪德裁定，后世率由，其間更歷英君誼主之斟酌，名臣賢輔之建明，三百余年，維持遵守。”潘輝注：《歷朝憲章類志·序》，西貢：特責文化國務卿府1972年版，第2頁。后黎朝儒學的制度化建設主要是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

第一，儒家文本的經(jīng)典化。后黎朝非常重視國子監(jiān)官員的選拔，在教職的設置上除了仿明制設置祭酒、司業(yè)外，光順八年（1467年）三月，還專置有五經(jīng)博士。“五經(jīng)博士”源于中國漢代，起初是為了在思想領域將《詩》《書》《禮》《易》《春秋》這5部儒家經(jīng)典正式確立成為官方的經(jīng)典，保證了儒家經(jīng)典的權威性和神圣性。而越南后黎朝初期置五經(jīng)博士，主要是使學官能夠“專治一經(jīng)，以授諸生”潘清簡：《欽定越史通鑒綱目》，正編卷20，第2054頁。，從而保證了儒學成為其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核心思想。

第二，祭孔儀式的國家化。孔廟的祭祀儀式不僅從形式上強化了儒學的獨尊性和神圣性，更重要的是作為社會價值的重要載體，為社會行為樹立了榜樣和模范，從而有效確立了儒學在社會生活中的地位，將儒學的理念與社會現(xiàn)實生活聯(lián)系了起來?！痘食ǖ洹酚涊d：“國王頗崇儒學，交州有國學、文廟，各郡縣皆建學，祭祀配享，俱慕效中國有之?！毙率辏?435年）黎太宗“明少保黎國興釋奠于先師孔子，后以為常”乾隆朝官修：《皇朝通典》卷98《邊防二·南序略》，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文廟的擴建和祭祀儀式持續(xù)反復地舉行，使儒學價值觀不斷被強化，并持續(xù)擴大影響。后黎朝多次擴建文廟，據(jù)《欽定越史通鑒綱目》記載，經(jīng)黎朝前期的諸位皇帝不斷地修繕，太學的規(guī)模得到極大的擴展，其功能更加完善，修繕后的太學建有文廟大成殿用來祭祀先圣；東西廡分別用來祀先賢、先儒，更服殿用來住宿，明倫堂、東西講堂用以講肄生徒。此外，東西各有一碑室，置放黎朝各科進士題名碑參見潘清簡：《欽定越史通鑒綱目》，正編卷32，第2318～2321頁。。

第三，以儒家觀念為本的教育及官員銓選。教育制度與科舉制度合二為一，是儒學在后黎朝能夠成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最重要的制度保障。教育是社會價值觀傳承的基本形式，以儒家觀念為本的教育系統(tǒng)的完善，不僅是傳播儒家知識文化的制度機制，而且是一種證明權力合法性的持續(xù)性方式。

后黎朝的教育體系在交趾郡的儒學體系基礎上進一步擴充形成了完整的從中央到地方的學校體系。明朝的嚴從簡就曾對后黎朝的學校建設作了較為詳細的說明：“（安南）學校之制，在國都置國子監(jiān)，則有祭酒、司業(yè)、五經(jīng)博士、教授之文、秀林儒生輩。在各府則制學校文廟，有儒學訓導之官，以教生徒輩?！眹缽暮喼?，余思黎點校：《殊域周咨錄》卷7《南蠻·安南》，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237頁。從學校建制的完備到教育內容、教員的選拔與考核等各個方面，都有了規(guī)范而統(tǒng)一的標準，為儒學成為知識分子階層統(tǒng)一的思想意識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科舉制度是傳達權利階層意志最有效的方法。后黎朝的科舉主要是進士科，其體制仿照中國的科舉制度，分鄉(xiāng)試、會試、殿試三級考試。黎圣宗光順四年（1463年）初定“三年一大比”之制，自此至洪德年間（1470—1497年）一直作為定制，三年一開科。除此之外，后黎朝的科舉在制度上相當完備。洪德三年（1472年）初定進士資格：第一甲第一名，正六品八資，第二名從六品七資，第三名正七品六資；第二甲從七品五資；第三甲正八品四資⑤ 潘輝注：《歷朝憲章類志》卷26《科目志》。。這些具體而詳細的規(guī)定可操作性強，便于實施和監(jiān)督，因此科舉選官制度逐漸規(guī)范化。后黎朝通過科舉考試規(guī)定了統(tǒng)一的儒學經(jīng)典文本及解釋方式，有效地傳達了核心價值觀，極大限度地實現(xiàn)了社會思想的統(tǒng)一。同時，由于科舉制突破了地域、年齡等因素的限制，使儒學為主導的價值觀得到了最為廣泛的傳播，儒家經(jīng)典成為社會教育的自覺選擇。

除了在考試中考察應試人對儒家典籍的掌握程度外，后黎朝還將理論與實際密切結合，重視以儒學為標準選拔人才。黎圣宗光順三年（1462年）四月始定鄉(xiāng)試保結例，舉凡“天下應試士人，不拘軍民諸色……就本監(jiān)本道報名通身”，即可報名參加考試。在降低入試門檻的同時，還特別強調了對應試人員的德行和祖輩的情況的要求，規(guī)定不孝、不睦及亂倫等不守儒家綱常倫理的行為，雖有學問，亦不可報名⑤。這樣的規(guī)定，使儒學的綱常倫理逐漸內化為讀書人的行為準則和價值觀。

第四，法律制度的儒家化。后黎朝諸帝仿照明朝制度，系統(tǒng)地以儒家的倫理道德通過制度法律來規(guī)定世俗的公私生活，而這種“以禮入法”“禮法合治”的最突出表現(xiàn)就是法典的儒家化。越南史上第一部完整的成文法典——《洪德法典》（又稱《黎朝刑律》），作為古代越南由國家制定的第一部完整的法典，自黎圣宗時開始編訂，黎朝歷代君主不斷完善補充，一直使用至18世紀?！逗榈路ǖ洹饭?卷14章706條，內容幾乎涵蓋了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貫穿著儒家的禮治德政思想及儒學的綱常倫理觀念。

《洪德法典》第1卷名例章中有“十惡”之規(guī)定：一曰謀反，二曰謀大逆，三曰謀叛，四曰惡逆，五曰不道，六曰大不敬，七曰不孝，八曰不睦，九曰不義，十曰內亂關于《洪德法典》中條目的具體內容，原文中附有詳細解釋，在此因僅做例證，所以不再具體詳述。原文見《洪德法典》，越南漢喃研究院藏抄本，編號A.360。另外，在于向東撰寫的《東方哲學史·近代卷》關于后黎朝的哲學部分亦有詳細的解釋（徐遠和等主編，于向東著：《東方哲學史·近代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503～504頁）。。在這些條例中，三綱五常是其基本的準則。謀反、謀逆、謀叛、大不敬這些規(guī)定都是以維護君權為目的的。

《洪德法典》中特別強調家庭當中的倫理道德，鼓勵孝道。第1卷名例章規(guī)定：“諸子孫為祖父母、父母代受笞杖者，各聽減一等?！薄逗榈路ǖ洹返?卷《名例章》第38條，越南漢喃研究院藏抄本，編號A.360?！爸T大功以上親及外祖父母外孫，若孫之婦夫之兄弟及兄弟妻有罪相為隱，奴婢為主隱，皆勿論；若犯謀逆以上者不用此律?！薄逗榈路ǖ洹返?卷《名例章》第39條。法外開恩的從輕處罰，是對孝道和儒學倫理道德的鼓勵和肯定。除此之外，第3卷戶婚章規(guī)定：“諸有孝友之人、貞烈之婦而不以奏聞論加旌賞，及亂倫悖常而不舉奏治罪者，路縣官以貶罰論?！薄逗榈路ǖ洹返?卷《戶婚章》第296條。賞罰的標準是儒家的倫理道德，如若不以此標準及時對民眾的行為作出獎賞或處罰，掌事官員要受到處罰，這使儒家綱常倫理在普通民眾生活中得到大力推廣，同時政府又運用評判和監(jiān)督的手段使這些規(guī)定成為了普通人的生活準則和規(guī)范。

第五，以儒學的綱常倫理教化民眾。古代越南的家族制度與中國非常相似，由于始終沒有超越血緣關系的社會組織產(chǎn)生統(tǒng)一的凝聚力，家庭倫理和家族制度在古代越南是各種制度的底色，也是地方社會秩序的核心力量。早在屬明時期，明朝就依照儒家的大一統(tǒng)思想，令交趾布政司革除當?shù)嘏f習，以儒家的綱常倫理教化民眾。交趾布政使黃福在《申明教化榜文》中明確了教化的重要性：“養(yǎng)民致治先在覃恩，易俗移風首重敷教。蓋德澤旁加則民沾實惠，法令昭布則民守成規(guī)。此綏集之宏圖，治安之要道也?！蓖瑫r規(guī)定交趾百姓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和妻柔，敬老憐貧，恤孤念寡，庶幾禮讓興行，風俗醇美”參見黎崱著，武尚清點校：《安南志略》卷3，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244～247頁。。后黎朝統(tǒng)治者不僅繼承了明朝的這一做法，而且非常重視倫理道德與普通民眾實際生活的聯(lián)系，注重將儒家思想應用到家庭關系、鄰里關系等這些日常關系之中。黎圣宗曾制定《二十四訓條》《二十四訓條》大致內容如下：父母教子，必以義方；家長躬行禮節(jié)，以正治其家；夫婦勤儉治家；子弟宜友愛，兄弟和睦，鄉(xiāng)黨以禮義自持；鄉(xiāng)黨宗族有患難者，宜相同恤；婦人有過，父母及夫懲治；婦人以順從為正，夫亡宜居夫家，喪祭如禮，或有前妻及婢諸子，宜加愛恤，毋得招致童男，詐稱義養(yǎng)，陰肆奸淫；士大夫宜敦學行，守官常；典吏只掌簿牒供職事；軍民宜孝悌力田，出入相保，上番期赴功趨事，毋得游惰逃避；商賈宜隨辰貿遷；婚嫁祭祀，遵依禮法；民間戲場、法會，男女游觀，毋得淆雜；沿途房屋婦女遠行投歇，必謹關防；男女不得同津而浴；社會宜擇年德學行一二人為長，暇日率民人就亭館公所會講誥諭，使相觀為善，同歸美俗；府縣轄內，若有豪強侵占田土、抑助孤獨、教唆詞訟者，聽社村糾舉處治，徇隱者以貶罷論；王公大臣之家容隱細人，媒引賂遺及奴婢仰買民間財物，聽投告重治理；牧民之官訓飭部民興于禮讓；社會坊長勤訓飭鄉(xiāng)里之間；凡沿邊蠻獠之人，毋得紊亂天堂（轉引自徐遠和等主編，于向東著：《東方哲學史·近代卷》，第507頁）。，這些訓條將儒家的倫理道德通過法令條文具體化、規(guī)范化，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規(guī)定詳細而具體，可操作性很強。考察后黎朝時期的民間生活可以明顯看到儒學在人際關系與社會生活各個方面的表達。

黎圣宗之后的統(tǒng)治者繼承和發(fā)展了這一做法。據(jù)《大越史記全書》記載，黎玄宗景治元年（1663年）曾頒“教化四十七條”，“其略曰：為臣盡忠，為子止孝，兄弟相以達和睦，夫妻相愛敬，朋友尚信以輔仁，父母修身以教子，師生以道相持，家長以禮立教，子弟各敬父母，婦人無違父子……凡若干條，頒布天下，各處承憲府縣州衙門，各抄一本，掛于視事堂。仍轉送所屬各社民，各書于匾，留掛亭中。許官員監(jiān)生生徒社長，以鄉(xiāng)飲日，會集男女長幼，講解曉示，使之耳濡目染，知所勸懲”孫曉主編，吳士連等著：《大越史記全書續(xù)編》卷19《黎皇朝紀》（標點?？北荆?，第962頁。。從“教化四十七條”可見，它在思想上秉承了儒家的倫理道德，在內容上較之《二十四訓條》更加全面詳細，同時對具體的實施過程有著清楚的部署，對實施的結果有明確的要求，其范圍更是擴展到全國各地的各個基層組織，受眾包括了社會各色人等，儒家倫理觀念和道德規(guī)范通過行政手段轉化為了全國遵奉的鄉(xiāng)規(guī)民約。

除了運用制定法律規(guī)定的手段，統(tǒng)治者還通過獎懲結合的方式為世人樹立典范。在《敦禮儀課農桑令》中，就要求各地官員必須按照“或有傷化敗俗之事，必致意戒懲；忠信孝悌之人，必用心嘉獎”③ 孫曉主編，吳士連等著：《大越史記全書續(xù)編》卷19《黎皇朝紀》（標點?？北荆?37、637頁。的準則來對民眾進行及時的賞罰，以強化儒家的倫理道德在普通民眾生活中所起的規(guī)范作用。比如，后黎朝的統(tǒng)治者經(jīng)常表彰節(jié)婦烈女，為她們樹碑立傳，貞節(jié)牌坊所在多有何成軒：《儒學南傳史》，第351頁。。同時，統(tǒng)治者也極重孝道，黎圣宗于洪德元年（1470年）特頒詔諭，規(guī)定：“子居父母喪，妻居夫喪，當遵三年通制，不得徇情直行，悖禮逆法。”③。自此之后，“三年之喪”成為后黎朝統(tǒng)治者進行賞罰的重要標準之一。后黎朝生員入國子監(jiān)學習，是否遵守孝道就是最重要的考察條件。景興四十年（1779年）六月，黎顯宗申定學規(guī)規(guī)定，對“諸生要詢問來歷，博訪鄉(xiāng)里親朋，某有孝梯、仁義、德行心術，別注一籍而進之；若有不孝不佛、慣行刁唆與多行惡事者，應當削籍，驅回與民受役”（佚名）《黎皇朝紀》，越南漢喃研究院藏書，編號A.14。。

后黎朝統(tǒng)治者進行的社會教化活動使得儒學的綱常倫理融入了普通民眾的生活之中，儒學作為整個社會的主流思想被大多數(shù)人接受并遵從，真正成為了普通民眾的日常行為準則。

四 余" 論

越南10—15世紀在文化思想方面的探索與實踐，是一種思想學說逐漸與政治結合，并最終上升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生動范例。儒學價值體系歷經(jīng)四百余年最終回歸的過程是儒學與越南社會發(fā)展在實踐中不斷融合的過程，也是儒學在越南內化與重建的過程。從王朝建立初期的“崇佛抑儒”，到“三教并尊”，再到以儒教立國，儒學地位的上升是與其國家中央集權的加強、大一統(tǒng)格局的建立保持一致的。

儒學在大一統(tǒng)的政治格局中較之佛、道等其他思想學說更具有競爭力的主要原因，在于儒學具有巨大的包容性，能夠實現(xiàn)政治理想與現(xiàn)實社會、人情與秩序之間的平衡，強調等級秩序和權威的合理性，同時兼顧了道德和民意的合法性，更符合大一統(tǒng)政治格局下意識形態(tài)一致性與多樣性相結合的需求。丁、前黎朝以暴力奪取政權，在國家治理中又以嚴刑峻法控制人，這樣的霸力政治缺乏社會凝聚力，國家難以長治久安。儒學主張仁政，依禮而治，在大一統(tǒng)的格局下更有利于國家長期穩(wěn)定的發(fā)展和建設。李朝、陳朝時期的以佛教立國，主要建立在土地國有制基礎上，隨著國有經(jīng)濟的發(fā)展，政治統(tǒng)治要求以及社會治理難度的提高，佛教那種出世無為的統(tǒng)治方式難以為繼，而儒學則強調入世，主張將思想與社會實踐相結合，這是意識形態(tài)與制度得以結合的最根本條件。在反明基礎上建立的后黎朝，之所以沒有拋棄儒學，更在屬明時期儒學發(fā)展的基礎和建立的制度化框架上仿照中國模式，將儒學意識形態(tài)化，使儒學發(fā)展到了鼎盛，并不是偶然的。后黎朝開國皇帝黎利，早在立國之前就得到了阮廌、阮文靈等一批儒士的輔佐，充分認識到了儒學對建立、發(fā)展和鞏固統(tǒng)治的重要作用。黎太宗、黎仁宗繼承和發(fā)揚了黎太祖之事業(yè)，到黎圣宗時期儒學的禮樂制度和綱常倫理在社會上的影響達到了頂峰。在儒學禮樂制度的保障下，后黎朝初期的官僚等級制度逐步完善，不僅保證了中央的絕對權力，而且在一定程度上維護了社會統(tǒng)治秩序的穩(wěn)定。

以儒學為主體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確立，大大增強了社會凝聚力。儒家倫理觀念不斷滲透到越南現(xiàn)實的社會秩序中，以儒家“德行秩序”為基礎建立起的社會統(tǒng)一價值觀保障了儒家政治制度的順利運行；同時，經(jīng)過了后黎朝前期一百年的經(jīng)營，儒學作為整個社會的主流思想已經(jīng)得到了統(tǒng)治階級的普遍認同。因此，無論是后黎朝中后期的莫氏、鄭氏還是阮氏，他們在主觀上愿意繼續(xù)運用儒學作為主導思想統(tǒng)治和管理國家。以儒學為主體社會共同價值觀的建立，使后黎朝雖歷經(jīng)多年的分裂，仍保持了較為統(tǒng)一的文化思想認同，為后來阮朝重新統(tǒng)一奠定了思想文化方面的堅實基礎。

儒學在越南正統(tǒng)地位的回歸，使越南對中原王朝的認識與態(tài)度發(fā)生了轉變。儒家傳統(tǒng)的政治理想是“王道天下”，即自身達到王道政治，就可以為世界樹立規(guī)則，從而得到周邊諸夏四夷的認同。儒家的“天下”和“國家”指的是實現(xiàn)了儒家倫理的地方，而并非實際的地理區(qū)劃。在對周邊國家的關系處理上，儒家主張要依據(jù)進入禮樂的先后和教化程度的高低區(qū)分中心與周邊，文化中心區(qū)是周邊的示范，而周邊地區(qū)需對文化中心抱有“向化”之心。只要外夷學習儒家道德文化，就能夠以夏變夷。儒學在越南正統(tǒng)地位的回歸，使明朝郡縣安南未能實現(xiàn)的“變蠻夷之習，復華夏之風”理想通過其自身的文化建設得以實現(xiàn)。與此同時，越南也把宗藩模式應用到其與周邊其他國家的政治關系中，構建了以其自身為核心的亞宗藩體系。

The Construct of the State Ideology of Vietnam and the Return of the Orthodox Status of Confucianism from the 10th to the 15th Centuries

Zhang Xiaoxiao

Abstract：After Vietnam entered the era of independent feudal state in the 10th century，the rulers began to establish their country with Buddhism.In the following 400 years，the national ideology with Buddhism as the main body was gradually added more and more Confucian elements in the process of being combined with social practice.The Later Le Dynasty，founded in the 15th century，established their country again with Confucianism，and gradually established a pattern with identification with Chinese culture as the base and Confucianism as the national ideology.The cultural identification based on Confucianism laid the ideological，cultural and social psychological foundation for the maintenance of good relations between Vietnam and China from the 15th century to the 19th century.At the same time，Vietnam established the “Suzerain system” in Southeast Asia with Confucianism as the theoretical system，which made the Confucian king politics and the concept of the world be practiced and spread in the new region.

Keywords：Vietnam；National Ideology；Confucianism

【責任編校 周祥森】

基金項目：教育部中華傳統(tǒng)優(yōu)秀文化專項課題（A類）重點項目“越南儒學的發(fā)展與制度化研究”（23JDTCA091），2023年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年度規(guī)劃項目“儒學在越南的制度化研究”（2023BLS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