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柔北部深山開拓史
楊樹底下村位于懷柔北部的深山中,距離北京城區(qū)110公里,車程兩個半小時。村子建在坐北朝南的臺地上,海拔七百米,白河支流琉璃河從村前流過,村中主要有霍、靳兩大姓氏。霍姓祖籍山東青州,清代嘉慶年間遷來,道光年間靳姓兩兄弟又從密云縣倉頭村遷來?,F(xiàn)在村里霍姓還保留著家譜,排字為“永宏長久在,正大光明來”,已傳到第十代。
“最初就是三戶人家兒,”坐在村口乘涼的單大媽熱情地向我們講述:“都是逃荒過來的,在一片楊樹底下蓋了幾間房,隨口起了這么個名兒,現(xiàn)村里幾百號人都是這三家兒嬔出來的,我是從北面平甸子嫁過來的,過去這村可窮了,吃飯連鹽都沒有?!贝髬尩钠胀ㄔ捪喈敇藴?,語氣淡定幽默,“嬔出來”這句北京土話我們已很久沒有聽過,不禁聯(lián)想到那些饑饉的荒年,人真如草窠里刨食的螞蚱。
楊樹底下村所在的懷柔北部山區(qū),是京郊開發(fā)最晚的一片區(qū)域,這里山高谷深,植被茂密,交通閉塞。懷柔縣設立于明洪武元年(1368年),取自《詩經(jīng)·周頌·時邁》:“懷柔百神,及河喬岳?!币鉃閷Ρ娚?、河流和山川都應善待。明代懷柔縣北界只到河防口,長城修好后,漢人南遷到關內,長城以北為戰(zhàn)略緩沖區(qū),只有一些蒙古小部落沿河谷放牧。清朝立國,大量滿人隨軍入關,占據(jù)了湯河川這片地廣人稀的土地?,F(xiàn)在懷柔最北面的喇叭溝門(鷹手營)、長哨營(楊木營)和湯河口(胭脂營)兩鄉(xiāng)一鎮(zhèn)的滿族人大都為彭姓(老姓董鄂),始祖彭連祖籍沈陽。滿族是從森林中走出的民族,習慣狩獵采集的生活,對于自然環(huán)境干預較少,因而懷柔北部保留下大片的原始森林。
清代中期,山東人口飽和,連年饑荒,災民大量涌向直隸北部,勢不可擋。乾隆皇帝曾下令:“不必強為阻留”,自此以后,許多貧民陸續(xù)進入河防口長城以北、白河以南的地區(qū)。隨著移民戶籍的增多,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清廷設立了灤平縣,屬承德府管轄,自此京北這一片山林有了行政建制,直到1952年劃歸懷柔。琉璃河發(fā)源于赤城縣,是白河支流,全長43公里,沿途峽谷幽深、日照時間短。先來的移民占據(jù)了下游寬闊的河谷,后來者只能沿河上溯,在崎嶇山林間開發(fā)貧瘠的土地,因而琉璃河上游村落大都體量很小,村中也很少有寺廟、戲臺等公共設施。我們從村落的名稱還可看出一些端倪:如雙窩鋪、二臺子、平甸子、辛坎、八畝地、松樹臺子,這些隨意的命名充滿了劈山拓荒的氣息。
斂巧飯中的歷史密碼
關于楊樹底下的早期歷史,村里流傳著一個山雀銜種的傳說。相傳霍、靳兩家搬來后,連種地的種子都沒有,于是兩家各派一人翻山越嶺去鄰村告幫。倆人跋山涉水,輾轉各村,終于討到了一布袋種子。歸途中他們在山石邊休息,不慎將種子撒落到巖石縫中。但因石縫狹窄,手無法伸進,倆人費盡周折也取不出來,急得一籌莫展。正在這時,只見幾只山雀飛來,將頭伸進石縫里,用尖嘴把種子一粒粒地叼了出來,擺放在巖石上,山雀一粒未食便飛走了。倆人既驚奇又感動,慌忙叩謝:“感謝神雀前來相助,來日定當報答!”村民得知此事,同念山雀之恩,遂于每年正月十六舉辦“斂巧飯”活動,吃飯前都會有“揚飯喂巧(雀)”儀式,報答山雀之恩。
楊樹底下村過去經(jīng)濟條件很差,早期移民幾乎不識字,所以拓荒歷史只能靠傳說輩輩相傳。故事雖然亦幻亦真,但依然透露了很多真實的信息。一個村落在草創(chuàng)時期,糧食出產(chǎn)都不穩(wěn)定,土地因氣候或蟲害造成的歉收、絕收經(jīng)常發(fā)生,所以鄰近村莊會互相幫助,支援種子或糧食,抱團取暖,繼而還能發(fā)展為聯(lián)姻關系。在自然環(huán)境落后地區(qū),這往往是村莊穩(wěn)定發(fā)展的保障,琉璃河流域大部分居民都自稱祖上來自山東,雖然事實不見得如此,但這層模糊的同鄉(xiāng)關系確實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故事中另一個核心“鳥類崇拜”起源則更加古老,是北方森林先民的普遍信仰。山林水邊的自然環(huán)境,使先民與鳥類產(chǎn)生了密切關系。鳥有凌空的雙翼,翱翔于天地之間,古人認為鳥類具有連通天地的神力,一些鳥類經(jīng)過馴化,還成為獵人的幫手。懷柔北部山區(qū)的滿族自古有鳥類崇拜的傳統(tǒng),清代設有鷹手旗,鷹手們架獵鷹捕捉山雞、狡兔等野味供應皇室。湯河川的滿族人家,從前宅院中大都設有索倫桿,這是一種祭天用具,高約一丈。滿族習俗是在冬至天令節(jié)祭天,頂端的木斗里裝上食物,飼喂烏鴉、喜鵲等鳥類,這與冬季斂巧飯中“揚飯喂雀”的傳統(tǒng)相當接近。
“粒米同食”曾是漢族鄉(xiāng)村的古風,一般都選在秋冬兩季,一年的勞作結束,各家湊份子吃個大鍋飯,一來慶祝豐收或節(jié)日,二來可以化解鄰里間平日的矛盾,增進感情,京西靈水村的秋粥節(jié)和南方地區(qū)冬至的祭祖儀式都是此例,相當于現(xiàn)在各個單位的團建活動。楊樹底下村的老人們告訴我,過去每到斂巧飯的前一天,都是村里的女孩子們去各家收集食物。那會兒家里都窮,各家通常只是端一碗棒子面和一些蔬菜。正月十六那天,村前空地上會擺上幾口大鍋,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先將米撒向天空,嘴里念著:“小山雀兒你別急,吃的東西預備齊,快快飛呀來這里,因為這里有吃的?!敝笥蓩D女們開始熬粥,熬好時將頂針、絲線、銅錢等小玩意兒放入鍋中,希望女孩們吃了斂巧飯就能心靈手巧。
至此,斂巧飯的脈絡已經(jīng)逐漸清晰,移民的早期拓荒史,滿族鳥類崇拜,漢族的“粒米同食”古風和女性的乞巧民俗,各種習俗因緣際會,形成了楊樹底下村的“斂巧飯”風俗。村民說,這項活動已經(jīng)流傳了近二百年,即使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極端貧困的情狀下,也沒中斷過。斂巧飯習俗呈現(xiàn)出懷柔北部山區(qū)獨特的傳統(tǒng)民間文化形態(tài),2008年被列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
村里的傳統(tǒng)建筑靳家老宅
楊樹底下村是河谷山村典型的臺地布局,村子背靠崎峰山驚山梁,村前的琉璃河常年有水,汛期山洪瀉下,在河道周圍沖下大量鵝卵石。為了防備水患,從前村中主要的耕地是開在山腰間的梯田,種植著玉米和高粱,河灘兩側種有豆類和黍類,產(chǎn)量很小。由于山區(qū)交通不便,過去村里只靠種地為生,沒有其他副業(yè)。村民說,民國以前村里房屋很分散,高低村落,每戶之間都留有空地,房前屋后是各家的菜地。上世紀三十年代,楊樹底下村所在的灤平縣屬于偽滿洲國,日本人實行“歸圍子”政策,強行將原本分散的住戶都集中在山前臺地上,黃姓、梁姓、常姓等幾戶人家也是那時遷入的。“歸圍子”之后,村中臺地上形成了一條帶狀主街,民居分布在南北兩側。老住戶的房屋位于道邊,后遷來的沿北山坡一層層往上修,遠看如元寶形。
現(xiàn)在村里保留的老房子已經(jīng)不多,村里的單書記告訴我們,2016年全村進行了房屋原址改造,每人補助2萬元,大部分人家都蓋了新房,沒翻新的是因為戶主已經(jīng)搬走了。我們在村子中心找到一個老院子,坐東北,朝西南,不與主街平行,一望便知是街道形成之前就建起來的。宅院雖已年久失修,但格局還比較完整,體現(xiàn)出琉璃河流域民居的傳統(tǒng)風貌。經(jīng)附近七八位村民一起回憶,我們大致弄清了老宅的歷史。房屋的主人叫靳元,生于1920年前后,現(xiàn)在他的老伴兒還在世,年已97歲,和子女住在懷柔城里。靳家老宅是靳元的爺爺建的,距今約有120年,最初蓋起的是前面三合院,到靳元這一代是兄弟四人,勞動力充裕,家庭經(jīng)濟條件有了好轉,于是擴建了后院,最終形成前后兩進。
靳家老宅最初的全部材料都取自方圓五公里內,梁架用山上的楊樹、砌墻用河灘上的黃泥與鵝卵石,屋頂上蓋著茅草。院落四周是一米高的石砌圍墻,大門朝東,是楊木柵欄圍起來的,進門處是廁所,牲口棚是木柵窗。前院正房五間,兩側廂房各三間,院子呈T字形,房屋山墻和檻墻全部用鵝卵石壘砌,越往下越大,最大的接近一米,墻體中間用黃泥粘結。這是我們在京郊看到的最為粗樸的山墻做法,像直接把河灘豎了起來。房屋為直欞窗,對開木板門,進門堂屋左右設灶臺,連通窗前有火炕,煙道設在兩側墻外。
老宅后院地基比前院高出一米左右,房屋擴建于上世紀五十年代,格局與前院相同,房屋山墻四周使用青磚包裹,中間擺出十字紋花墻,做了簡單裝飾。擴建后院時,茅草屋頂全部換成了仰瓦,前院是皮條正脊,后院清水正脊。蓋房的磚瓦都是從外面買來的,可見當時村子附近的道路已經(jīng)修通,村民的生活有了改觀,這在住宅上得以展現(xiàn)。上世紀八十年代,院中住了靳家三代十幾口人,當時楊樹底下村有175戶,共564人,有耕地247畝,也是用地最緊張的時候。2000年以后,村里人口持續(xù)下降,現(xiàn)在常住人口為260人左右,基礎設施已經(jīng)非常完善。經(jīng)過2016年的整體升級,現(xiàn)在村里像靳家老宅這種老院子已經(jīng)極少,倘能作為標本復原一兩處,也可以讓后人了解到村子那段篳路藍縷的拓荒歷史。
村居尋憶
李晨,非遺調研員,插畫設計師,長期從事古建筑測繪,傳統(tǒng)村落考察工作。出版《手繪拉薩》《坐著電車逛北京》《窯洞漸遠》等人文地理類圖書。參與文化部國家非遺地理信息庫建設及松陽古村落智慧景區(qū)建設等項目,公開課《六個窯洞里的鄉(xiāng)土記憶》獲得社會各界好評。
編者按:
散落于北京山間谷地中的古村落,古城鎮(zhèn),是北京山區(qū)歷史文化資源中極富特色的一部分。村落是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人們生活居住,生養(yǎng)繁衍的場所和進行各種生產(chǎn)活動,社會活動的基地,更是北京光陰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妨與“村居尋憶”專欄一同尋覓古村記憶,探究村居背后的命運跌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