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仁之教授是我國著名的歷史地理學科創(chuàng)始人,是學問滿盈的大師。其實我與大師交往很少,只有一次單獨的接觸,更多的是在他留下的不朽著作中汲取營養(yǎng),聽他娓娓道來的北京歷史,大師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2024年10月22日是大師離開我們11周年的日子,12月6日又是大師誕生113周年紀念日,記住這兩個不平常日子的同時,對大師的緬懷之意亦油然而生。
我與先生的交往
20世紀30年代初,侯先生只身從德州來到古都北京,20多年后的1950年代末,我和大師一樣,肩負簡單的行囊從德州闖進北京城,一走到正陽門,就對那高大雄偉的城墻和輝煌無比的古代建筑產(chǎn)生了極大興趣。1970年代末,我調(diào)到一所中學工作,方便的工作機會讓我重拾對古都北京的關(guān)注。我騎車沿高高低低的元大都城垣考察學習,曾幾次寫信向已經(jīng)功成名就的侯教授請教關(guān)于大都的一些極簡單的知識,教授總是耐心詳細地回信解答我的問題,以后凡有機會聆聽侯先生的講課,我都不放過。
有一次先生在市委黨校禮堂講述北京的輝煌歷史時講到:1980年春,他到美國和加拿大講學時,給那些“見多識廣”的外國朋友帶去兩塊500年前的北京城墻磚,而美國的歷史也只有200多年。這兩塊北京城遍地可見的大磚把他們驚呆了,后來這兩塊城磚被“供奉”在國際博覽會的紫檀展框里,我無比興奮地聽侯先生講完課,也想為保護北京古城做點什么。于是,我利用幾年時間泡圖書館、跑現(xiàn)場,在1997年完成了書稿《老北京城》。
一天下午,我冒冒失失跑到燕南園找到侯先生,本想請先生寫篇序,但恰逢先生剛從西北沙漠考察現(xiàn)場回來,滿臉的倦氣未消,就給我講起北京的悠久歷史和珍貴的文物遺存。從他講講停停的語態(tài)中,我覺得先生實在太累了,就打消了請先生寫序的念頭,主動打斷他的話告別先生。86歲高齡的侯先生把我送出門外時還不忘鼓勵我?guī)拙湓?,這些景象至今難忘。
高梁河是與永定河齊名的一條決定北京命運的古河道,關(guān)于它的走向和詳細流經(jīng)路線一直是學界爭論不休的問題。1973年,侯先生在《北京舊城平面設(shè)計的改造》一文中,曾對高梁河下游的模糊路線發(fā)出如下嘆息:“高梁河下游的原始河道,從此就沒入大都的坊巷之內(nèi)而湮廢無聞了?!?/p>
2006年我在美國的衛(wèi)星遙感照片中發(fā)現(xiàn)了“湮廢無聞”的這條古河道影像,在《北京文博》上發(fā)表撰文的同時,又把文章抄送給病中的95歲的侯先生,顯然他已經(jīng)不能親自給我回信做任何表示了。張瑋瑛老師在電話中告訴我:“侯先生已經(jīng)看過文章,他很高興。”從這點點滴滴的回憶中看出,一位中科院院士誨人不倦的精神,也彰顯出這位大師不朽的光彩。
侯先生不僅是北京歷史地理學的開拓者,又是我國“申遺”第一人,是他延長了北京文脈的壽命,讓全世界熟知三千年歷史的北京城的燦爛光輝,在國際上贏得廣泛贊譽,讓具有五千年文明史的大中華更具說服力,讓十幾億華夏兒女贏得榮光。由于他的不朽業(yè)績,他自己也獲得許許多多閃光的頭銜,成為名副其實的大師級“國寶”。然而人們對先生印象最深的是他孜孜以求的探索精神,是對祖國和人民的敬畏之心,是對學子們耐心教誨之舉。除此之外,熟悉他的人都覺得他永遠精力充沛,即使耄耋之年仍堅持親臨現(xiàn)場的精神,給人們做出表率和榜樣。一個貧瘠土地上出來的窮書生哪來那股令人贊佩之風,這不能不讓關(guān)心大師的人揣度他的門第和有著怎樣的幼年經(jīng)歷。作為德州同鄉(xiāng),我當然更關(guān)心大師的青少年時代是如何度過的。
從弱不禁風
到5000米長跑紀錄保持者
侯先生原籍山東省恩縣郝王莊鄉(xiāng)龐莊村,1956年恩縣拆分為三,分別劃歸平原、夏津和武城三縣,龐莊村隨著郝王莊劃歸武城縣管轄,村落位于武城東北部。龐莊一帶屬于黃河沖積扇平原,魯西北地區(qū)自然災害頻發(fā),龐莊及附近一帶,歷史上是一片貧瘠的土地,恩縣旱荒嚴重,由于黃河改道,洪水又把糧田掩埋在厚厚的泥沙下,百萬災民無處逃生。自1840年之后,西方勢力一直企圖利用宗教勢力入侵中國,遭到中國政府和民間團體的激烈抵抗,至19世紀70年代末,美國基督教公理會假借賑災為名打進德州,1880年趁龐莊重災之際,在龐莊布道建教堂,魯西北及河北東南部附近一帶教會勢力發(fā)展迅速,村民只要提出入教,就可以免費入學和看病,騙得大批貧苦百姓加入公理會。
侯仁之先生的父親侯天成(字佑忱)就出生在這個年代,因當?shù)靥鞛娜说滎l發(fā),所以幾乎沒有太富裕的人家,他們家頂多算是個殷實人家,侯天成趁此機會上了當?shù)氐慕虝W校,以后又升入位于潞河的教會學?!獏f(xié)和大學,但大學畢業(yè)后,也當不上醫(yī)生,只好到鄰近的河北棗強縣肖張莊當一名僅能養(yǎng)家糊口的教會學校教員。
1911年12月6日,侯仁之落生,兩年后,他的弟弟也來到這個世界上。哥哥取名光臨,弟弟取名重臨,稍大后有了學名,哥哥叫侯仁之,弟弟叫侯碩之。
熟悉侯先生的人都知道,他治學嚴謹,對學術(shù)問題一絲不茍,這樣的品格與他從小受到的熏陶有關(guān)。為了養(yǎng)家,他的父親每天在外忙碌,沒有太多的時間照顧家里,他的母親就成為他的“第一任老師”,母親的熏陶影響著他一生的事業(yè)。母親劉毓蘭沒有進過正規(guī)學堂,但人很聰明,婚后在丈夫幫助下,也學得一些文化和珠算,對兩個兒子教育很是盡心。為了培養(yǎng)他們的獨立意識和勤勞習慣,就讓弟兄倆自己洗一些簡單衣服,教他們種植瓜豆蔬菜。院子里有兩條甬道,一條命名為“京漢路”,另一條命名為“津浦路”,要他們各自負責一條甬道的衛(wèi)生,比賽誰掃得最干凈,也許大師熱愛地理的種子就是兒時埋下的。
與他相處70多年的夫人張瑋瑛對丈夫的評價是“勤奮堅毅”四個字。每天清晨三四點起床工作,70多歲時,他步入寫作高峰,10年間發(fā)表文章百余篇;80多歲時,他還在利用暑假帶學生到內(nèi)蒙古等地進行野外考察;90多歲后,不能像過去那樣投入工作,不免有些傷感。但一直到100歲,侯仁之還思維清晰、精神矍鑠,時常坐著輪椅在未名湖畔“散步”;在沙漠治理、環(huán)境變化、舊城改造等這幾個研究方向上,他從未停止過探索。也許有人會猜測,侯先生有這么旺盛的精力,可能從小就有一副健壯體魄,恰恰相反,先生幼年時用“弱不禁風、體弱多病”形容一點不為過。
兒時的侯仁之雖查不出什么大病,但總是碰一碰就會倒的樣子,上一段學就得休學一段時間,僅在初一就留了兩年學,第三年仍要讀初一,這在心理上對他打擊很大,所以先生把他的幼年形容為“灰色童年”。侯仁之清晰地記得,母親鼓勵他說:“人生在世,經(jīng)歷這災那難是很尋常的,生病不要緊,你年輕,生命力強,經(jīng)過治療和休養(yǎng),很快就會痊愈。人生是一場長跑,一時的快慢無關(guān)緊要,關(guān)鍵是后勁?!闭盟奶眯趾畛芍畯臇|吳大學體育系畢業(yè)后到德州博文中學教體育,1926年秋,父母便把他轉(zhuǎn)學到這所學校。
博文中學也是一座教會學校,初建于1886年,原校址在侯先生的原籍龐莊,1916年遷到德州,直到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才關(guān)閉,建國后改為德州二中。侯仁之、項堃及白求恩的翻譯李慶華都畢業(yè)于這所學校。校長是本地人王元信先生。校務(wù)主任是美國人艾麗斯·里德女士,她的中文名字叫芮義德,1948年退休回國,1985年病逝于美國加州養(yǎng)老院,終身未嫁。提到德州二中就倍感親切,我畢業(yè)的德州一中是在古剎永慶寺舊址上建立的,這兩所優(yōu)質(zhì)學校都有著不平凡的傳統(tǒng)和經(jīng)歷。
侯先生就讀的博文中學體育風氣濃厚,在這種氣氛感染下,他想?yún)⒓踊@球隊,但人家見他一副病態(tài),不讓他入隊,此時心中十分郁悶,但很快想起母親教誨,不讓我參加籃球隊我就練習跑步,這用不上別人批準。晚自習后,一個人圍著操場一圈又一圈地跑著,整個冬天風雪無阻,一個學期下來竟感覺渾身有勁、精力充沛。第二年學校開春季運動會,在體育委員鼓勵下,他報名參加1500米長跑,幾圈下來,身后竟沒有一個追趕的人,結(jié)果他跑了個冠軍。此后侯仁之學習有精力,做事有精神,人也變得活潑開朗起來。后來他又開始踢足球,練習其他體育項目,讓他像換了一個人,對學習、生活、事業(yè)都充滿了信心。為此他十分感謝這段經(jīng)歷,懷念在博文的日日月月。
侯先生中學畢業(yè)時母親因病去世。1931年,父親把侯仁之轉(zhuǎn)學到他曾經(jīng)讀過書的協(xié)和大學舊址潞河中學。1932年侯仁之高中畢業(yè)后升入燕京大學,他仍然堅持體育鍛煉,常年堅持長跑,從本科跑到研究生,后留校任教,他的5000米長跑破學校紀錄,一直到建國后的1954年才被后來者打破。從一個弱不禁風的“病秧子”,業(yè)余籃球隊都不要的“半殘”人,到燕京大學5000米長跑紀錄保持者,這中間要付出多大努力、流出多少汗水,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所以,一個事業(yè)上的“強悍”者,必須有強壯身體和堅強意志做后盾。
投身抗日,
遭到日本憲兵抓捕
侯仁之先生之所以對自己的祖國大地如此熱愛,也源于他少年時期對社會的觀察。雖然他們?nèi)以诮虝W(wǎng)罩下衣食無憂,但災難深重的舊中國百姓仍處于水深火熱之中。在他中學階段,帝國主義的鐵蹄已經(jīng)踏進中國,北大歷史系教授顧頡剛發(fā)表在《中學生》雜志上的文章《貢獻給今日青年》對他影響很大,這時就有了學歷史的念頭,但學醫(yī)出身的父親希望他學習醫(yī)術(shù)能為民解除痛苦。他猶豫不決,此時弟弟碩之對他說:“我主張你學歷史,學醫(yī)只能給一個人看病,學歷史可以給社會看病,魯迅和郭沫若都是學醫(yī)的,后來都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史工作?!边@對他觸動很大。
在燕京大學期間,侯仁之結(jié)識了小他四歲的歷史系學姐張瑋瑛,經(jīng)過幾番傾心交往,兩人1939年終結(jié)伉儷,司徒雷登為其征婚,他們的結(jié)合為后來的人生和事業(yè)之路鋪展了新起點。
1940年7月,侯仁之在燕京大學本科畢業(yè)續(xù)讀研究生時,巧遇顧頡剛教授要調(diào)到歷史系任主任,在顧教授的動員下,他做了顧教授的兼職助理,從此接觸并學習大量歷史學知識。在任助理的同時,他還擔任了生活輔導委員會副主任,此時正值日寇瘋狂燒殺搶掠華北之時,不少同學決心投入到抗日救亡運動中去,也有不少同學需要轉(zhuǎn)移。侯仁之負責這些同學的安全轉(zhuǎn)移工作,在地下黨組織的幫助下,曾掩護有志奔赴前線的同學分批離校,幫助三組同學轉(zhuǎn)移到安全地區(qū)。不幸的是,南下的同學不慎走漏了消息,1941年12月8日剛滿30歲的侯仁之和另26名師生遭到日本憲兵的抓捕。在獄中,他發(fā)誓:“等我離開鐵窗后,一定要寫一本黃河的故事,為這個不屈的偉大生命著書立傳?!?942年6月,侯仁之被判刑一年緩刑3年,在學校醫(yī)院保釋下得以出獄獲得自由。
40多年后,他的《黃河文化》真的出版問世了。獄中難友孫道臨寫信祝賀道:“鴻文已拜讀,引起我不少回憶……《黃河傳》的雄心壯志使我產(chǎn)生不盡的幻想和遐思,幾乎忘卻囹圄之苦……”
出獄后,侯仁之跑到夫人張瑋瑛家鄉(xiāng)天津,在名醫(yī)岳父的庇護下堅持學術(shù)研究,完成了專著《北平金水河考》的初稿,3年后發(fā)表在《燕京學報》上。這段時間他曾誓言:“我要將平生所學獻給災難深重的祖國?!弊阋姾钕壬鷮ψ鎳囊黄嗾\之心。
日寇投降后,1946年8月,侯仁之被學校保送到利物浦大學深造,在達比教授那里學習到現(xiàn)代地理學的新概念,并獲得博士學位。3年后回到燕大,正值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他全身心地投入到新中國的建設(shè)中,幾十年如一日,兢兢業(yè)業(yè)耕播在燕大和北大這塊他熟悉又熱愛的熱土上,培養(yǎng)了一批又一批歷史地理學的英才,成為名副其實的大師,直到2013年10月22日102歲時,才閉上那雙勞累困倦的眼睛。人們在悲痛、惋惜、祭奠大師的同時,更應(yīng)該記住他一生為祖國、為北京做出的偉大貢獻,繼承他未竟的事業(yè),將大師的愛國愛家鄉(xiāng)情懷、追求學問無止境的精神發(fā)揚光大!
2024年12月6日又適逢侯仁之先生113歲華誕,謹撰此文,以之緬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