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
實(shí)不相瞞,我乃伯樂孫無畏。伯樂孫陽是我爺爺,大名鼎鼎的《相馬經(jīng)》就出自他手。
什么?你沒聽過我的名字?
這都要怪那該死的馬妖陸離。
馬分四品,一為天馬,二為千里馬,三為普通馬,最末為馬妖。相傳,馬妖陸離本是天上尊貴的天馬,卻因?yàn)殍铗埐获Z,不服管教,從天上奔到了人間,竟慢慢淪落成妖。
他容貌丑陋且狡詐,專愛與我們伯樂作對。我們經(jīng)常在傳說千里馬最常出沒的黑水嶺看到他,他要么扮鬼嚇唬我們,要么設(shè)陷阱害我們掉進(jìn)去,總之,無惡不作!
我父親也是一名伯樂,當(dāng)年他拿著爺爺撰寫的《相馬經(jīng)》去找千里馬,卻不想遇到了馬妖陸離。陸離暗中作梗,把《相馬經(jīng)》里的圖片給換了,害得我父親把一只額頭隆起、眼睛明亮的大蟾蜍當(dāng)成千里馬帶回家,為世人恥笑。我們伯樂世家的好名聲就此斷送。
父親因此事一蹶不振。我雖然繼承了衣缽,但由于名聲不佳,再加上陸離一直興風(fēng)作浪,竟連一匹千里馬都未找到過。我過得窮困潦倒,只能和父親住在兩間土屋里,相依為命。
此乃奇恥大辱,可恨馬妖陸離詭計(jì)多端,這么多年來,我們屢次交鋒,但我從未贏過他。
今日,他竟送上門來了!
夜幕中,陸離化作身著赤色長衫的中年男子來敲我家的門。錯(cuò)不了,一看到那橫七豎八的絡(luò)腮胡和眉間的閃電疤,我就知道,他是陸離。這疤是五年前我和他在黑水嶺相遇時(shí),我的馴馬鞭留下的。
“你……你來作甚?”我哆嗦著后退兩步。欺負(fù)了我們父子幾十載,他還想怎樣?黑水嶺一遇,我被他設(shè)局圍困了七天七夜,差點(diǎn)餓死在里頭,至今心有余悸。
“叨擾了,確有要事。”陸離在我關(guān)門前搶先進(jìn)了屋,他腰間還佩著一把七星寶劍。
不好!我下意識跑去父親的房間,“哐”一聲把門合上,再把門閂插上。我豎起食指,朝病榻上的父親“噓”了一聲,然后從父親案頭抄起祖?zhèn)鞯鸟Z馬鞭。
難道陸離非要將我家趕盡殺絕?不管是不是以卵擊石,為了伯樂世家的名聲,今日我總歸是要跟他拼命的。
陸離悄無聲息地從窗戶翻了進(jìn)來,不等我揚(yáng)起馴馬鞭,一下坐到了父親床頭:“您誤會了。”
“誤會什么?我父親早已癱瘓?jiān)诖?,你若有半點(diǎn)良心,今日就放過他。要?dú)⒁獎?,沖我來便是!”
“天下懂千里馬者,唯伯樂也,您和您父親是全天下最懂我們的人,我們怎會加害?”
“那你……”
“請救救內(nèi)子!”高傲不可一世的陸離竟對我說了“請”。
“內(nèi)子難產(chǎn)已一天一夜,我用盡法術(shù)也不見效,聽聞伯樂的千里馬接生術(shù)神妙無雙,特請您和您父親救內(nèi)子,救小兒!”
這……相貌丑陋、性情暴躁、神通廣大的陸離竟也娶妻生子了?竟也無計(jì)可施了?
馬妖的孩子,必是馬妖。若跟陸離一般為非作歹,豈不是生下來也是禍害?
想當(dāng)初父親因陸離的羞辱而一蹶不振,終日酩酊大醉,渾渾噩噩。一日,他忽拿了馴馬鞭,說尋得陸離蹤跡,要去報(bào)仇。結(jié)果去了三天三夜,最后是家里的老馬把渾身是血的父親馱回來的,父親的雙腿,斷了。
有這樣的血海深仇,我怎可給他的妻子接生?
癡心妄想!
“我學(xué)藝不精,千里馬接生術(shù)未曾學(xué)會?!蔽野粗靥艔?qiáng)裝鎮(zhèn)定。此話一出,不知那陸離還要怎樣來折磨我父子二人。伯樂的好名聲雖然早已蕩然無存,但我也決意不做任何有辱伯樂聲名的事,斷不會給這馬妖之妻接生!而且,我所言非虛,拜陸離所賜,我這一生都未見過一匹真正的千里馬,談何練習(xí)接生術(shù)?
陸離無助的眼神移向床上的父親,父親雖已癱瘓,尚可言語。
“您得伯樂孫陽真?zhèn)鳎欢〞墙由g(shù)吧?”
“我……”父親囁嚅道,渾濁的雙眼眼神迷離。
“他?‘承蒙’你十八年前弄斷了他的腿,如今我父親連喝碗粥都要我喂!還能幫馬接生?”我憤怒不已,“你還是速速去找別人吧,別耽擱了你夫人生產(chǎn)?!蔽掖蜷_門閂,請陸離出去。
“求求你們,救救內(nèi)子和孩兒吧!”
陸離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我細(xì)看他,風(fēng)塵仆仆,眼睛里布滿血絲,跟過去意氣風(fēng)發(fā)、不可一世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
我心里一動,略有不忍,但確實(shí)無可奈何。我朝他拱拱手,搖了搖頭。
“無畏……扶我起來?!笔歉赣H的聲音,“我們……走這一趟。”
“不!父親!”我叫出聲來。《相馬經(jīng)》上寫過,千里馬接生術(shù)兇險(xiǎn)異常,伯樂使用此術(shù)要折壽十年,父親本就身子不好,再折壽個(gè)十年……后果如何,我想都不敢想。
“不管是馬妖還是千里馬,都是命,不能見死不……”
“不,我不同意!你這馬妖,速速離開,不要再糾纏不休,否則……”
我話音未落,就見陸離神色陡然一變,他猛地上前抱起父親,把他連同被子卷在一起就往外沖。
我急了,陸離這妖精竟蠻不講理,直接來搶人了!我便是拼了命,也不能讓他得逞啊!
我揚(yáng)起馴馬鞭就朝陸離身上狠狠打去,正好一鞭打在他腳上,他一個(gè)趔趄,摔倒在地。我心里正得意,他馬上又爬起來,抱起我父親沖出門外。
我跟了上去:“你這孽畜!欺人太甚!”
陸離一言不發(fā),使了蠻力直往前沖,速度像飛一般。我也鉚足了勁,追蹤著父親的氣息使勁追趕。
天已黑透,不知哪里來的一陣狂風(fēng),吹得人直不起身。我越發(fā)看不清楚路,但仍不顧一切掙扎著往前跑。
“轟隆——”沒跑幾步,身后突然一陣巨響,我一回頭,驚呆了:我和父親住的那兩間土屋,竟然被狂風(fēng)吹倒了!
黑暗中,借著月光,我邊劇烈咳嗽,邊看著眼前塵土飛揚(yáng)。特別是父親住的那間房,因?yàn)槟昃檬蓿雇耆伙L(fēng)夷為平地。
陸離竟是救了我們一命!
陸離這才把父親放在地上,抹了抹頭上的汗珠。
他喘著粗氣,向目瞪口呆的我揮揮手:“不是故意搶您父親……”
“多謝恩公,為了面子,十八年前的事我一直羞于告人,只字未提真相……”父親忽然趴在地上,朝陸離俯首。
這是怎么回事?恩公?十八年前?真相?
“十八年前,我為了名利,滿心只想降服恩公你,結(jié)果在山崖間一腳踩空。若不是你不計(jì)前嫌,用定魂丹救我,又悉心照料,我哪里還能保得住這條命!當(dāng)日你讓老馬把我馱回家,我礙于顏面,未將此事告知家人,害你一直被誤解,我兒更是視你為仇敵。今日,恩公的夫人和孩兒命在旦夕,我們又得恩公相救……無畏,背起我,我們即刻去救人!”父親一直掩著面,老淚縱橫。
“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我雖是馬妖,但亦和千里馬一脈相承,平日里我受拘束,但傷伯樂的事是斷然不會去做的?!标戨x上前扶住父親,“知道您傷了腿,也知道接生術(shù)折壽,可我確實(shí)走投無路了。我用了定魂丹,去找了名醫(yī),都不行,我只能來找你們……您放心,您去救內(nèi)子,無論成功與否,我都會將定魂丹贈予您,補(bǔ)償您的陽壽!”
說完,陸離朝我們深深一拜。月光下,他丑陋的臉竟不再猙獰。
我想起了那個(gè)天馬的傳說。天馬?千里馬?馬妖?我的思緒有些混亂,他的身份也變得模糊。我唯一能確定的是,此刻,他只是一個(gè)可憐的丈夫和無助的父親。
月光下,陸離化作一匹赤色馬,朝我們甩動尾巴。我顧不得許多,趕忙把父親抱上馬,自己也坐了上去。
陸離的家在黑水嶺,那里七彎八繞。但陸離不愧為馬妖,我們還未緩過神來,就已經(jīng)到了。
那里居然有一片廣闊平整的草地,簡直是個(gè)世外桃源,上百匹馬無拘無束悠閑地吃著嫩草。草地盡頭是一個(gè)巨大的山洞,一匹肚子很大的白色母馬臥在洞內(nèi),痛苦地嘶鳴著,好幾匹馬圍在她邊上,不安地來回走動。
想必白色母馬就是陸離的妻子了,她眼睛大而明亮,額角高而滿,四只蹄子又大又端正——這不正是《相馬經(jīng)》里所記載的千里馬嗎?陸離的妻子居然是匹美麗的千里馬。
“請救救她吧!”陸離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看來確實(shí)伉儷情深。
我放下父親,陸離給父親先服了定魂丹,父親精神大振。他拍了拍馬夫人的頭,一陣耳語,焦躁不安的馬夫人平靜了許多。父親念念有詞,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越變越大,最后像雨點(diǎn)般落下來??粗n白的臉,我真恨不能替父親受苦。
一陣奇異的光包圍了馬夫人,光亮中,一匹赤色小馬滑了出來。他在地上打了個(gè)滾,很快踉踉蹌蹌?wù)玖似饋?,依偎在馬夫人身邊,馬夫人一臉幸福地望著小馬,不住地親吻他。
“母子平安,恭喜恭喜!”我長舒了一口氣。
“感激不盡!”陸離丑陋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他激動地依偎著心愛的妻子和孩子。
就在這時(shí),父親突然像一團(tuán)軟綿綿的棉花,倒在了我懷里。
“父親!”我喊道。
“無畏,為父快不行了……”父親的手,好涼。
《相馬經(jīng)》里寫著,給千里馬接生不是才折壽十年嗎?父親今年五十八,過十年也不過六十八,怎么會就不行了?而且,他不是才服了陸離的定魂丹嗎?
“許多許多年前,我就給一匹難產(chǎn)的千里馬接過生,元?dú)庖褌偌由线@次,是怎么也不中用了?!备赣H慢慢從嘴里吐出定魂丹來,遞給陸離,“這丹,留給您自己吧。我已經(jīng)用不上了,不要浪費(fèi)……您剛才把我?guī)У竭@里的時(shí)候,一看到這么多千里馬,我就明白了。多年來,您不顧自己的名聲,專門與我們作對,其實(shí)就是為了保護(hù)這里的千里馬,不讓人發(fā)現(xiàn)吧?”
陸離眼里泛著淚,點(diǎn)點(diǎn)頭。
“我父親相了一輩子的馬,但一定未見過如此多的千里馬,也一定未見過如此快樂的千里馬……是你給了他們自由。伯樂總以為自己可以靠一條馴馬鞭馴服全天下的千里馬,可是,最好的千里馬不應(yīng)該被馴服,而是應(yīng)該自由自在地奔跑……真好啊……”父親倚在我懷里,卻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陸離。
父親走了,他化作了天上一顆明亮的相馬星。
“我還沒來得及告訴您……我就是當(dāng)年您接生的那匹小馬??!我不是什么天馬變的,我只是馬妖和千里馬的孩子,我調(diào)皮搗蛋,我不聽管教,但我只是想跟您一樣,保護(hù)天下的千里馬……”
陸離哭倒在地。
現(xiàn)在的我,早已不做伯樂。我多了一個(gè)兄弟,名叫陸離。我和他一起,專去捉弄那些到黑水嶺捉馬的人,我們偶爾扮鬼,偶爾設(shè)些淺淺的陷阱,偶爾把黑水嶺布成一個(gè)迷宮……總之,江湖流傳著黑水嶺有千里馬的傳說,但從未有人見過真正的千里馬。
現(xiàn)在你知道,這世上為什么從此沒有千里馬,也沒有伯樂了吧?
發(fā)稿/朱云昊
插圖/吳懷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