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沙塵中有人點燃了一根煙,太陽紅紅地像個煙頭。
這會兒,走過一長條長著零星沙棘樹的沙地,我聽到流沙被風吹起的簌簌聲,像蜂鳴。不是我要這么比喻,發(fā)散元提醒應該做這方面的聯(lián)想。我的紅色帽子,讓我有些焦灼,它的針織花紋我喜歡不起來,花紋太細,兩側吊著的小毛球又甩來甩去,越發(fā)讓我不安。說真心話,這樣的打扮,對一個殺手來說,著實有些過分。我的車子停在一棵枯干的大柳樹下,它是淡淡的藍色,那是我們靈魂的顏色。
我檢查了下手槍,子彈壓得滿滿,握把捏起來很貼手,它殺死過好些個能人幽靈。我一邊輕輕撥開保險,一邊邁步往沙脊走,沙脊后頭就是死海,我已經來過多次。舉起槍的時候,我讓系統(tǒng)做了快速自查,可別像上次那樣,剛舉起槍,突然一下怔住了,怎么都動不了,像人類古早的武俠小說里被人點了穴。那家伙是個小個子,機靈得很,他當時在拆一個半人,手里提溜著一截半人的胳膊,他當即扔下胳膊,瞬時給我來了一斧子,我的臉就是那次被砍壞的?,F(xiàn)在我的整只右眼順著右側鼻翼一直到右耳朵的部分是另一個死掉朋友K的,他是赤紅色的皮膚,而我是黃皮膚,如今,我臉的樣子就像一整面色彩統(tǒng)一的魔方中只一塊紅色嵌在上頭,還沒人家那么嚴絲合縫,有些細細的鋸齒留著,有時有些輕微的癢癢,我就在那里使勁摳一摳,以至于臉上都有了些抓痕。
風一下大起來了,吹卷起黃沙從沙脊上撒下來,如飄絮一般,我的嘴里飄進了一粒,我把它壓在舌下抵著牙槽滾來滾去。沙上行走很吃力,走兩步滑一步,我干脆臥下去,蠕動身子像蛇那樣往上爬。如果從沙脊的另一面看,此時,我卡著紅色針織帽子的腦袋大概像旭日東升。我往上探了探,那邊是一條寬展的河,太陽好似又被人狠狠吸了一口,越發(fā)紅了。什么都沒有,只有黃沙和長河,干凈得像赤裸的女人軀體。系統(tǒng)提示我,前面有金屬物。我屏住呼吸瞧了好一陣,四野之下,只有無盡的沙丘,沒有什么可以藏匿的地方,自然也沒有看到什么東西。我起身,跨過沙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下沙丘。
我沿著松軟的河灘走了好一陣子,才遠遠地在沙子里看到黑色的一角。等走近了才看清楚,是能人的半只腳,外皮已經枯干了,露出黑色的筋骨來。我蹲下身,把他完整扯出來,果然是砍掉我半張臉的小個子阿油布,我追了他大半年,此時他已經被拆得七零八落,一條腿不見了,胳膊也少了一只,腹腔里還填滿了沙子。他大概怎么都不會想到,自己倒賣組裝器官元件,到最后,卻被人肢解成一堆零件,如今扔在這砂石荒野之中。不知道是什么人拿走的,可能是和他一樣的能人幽靈?只是他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死海這里,要知道,這里是消融過期能人的地方,過期的能人會被扔到這里,被消融,被湮滅,其實很快,也就一個多月的時間,軀殼就會歸于沙塵。
我扯出阿油布消融得已有些殘損的腦殼,在他腦后找到了代碼,又找了找他的發(fā)散元,果然,不見了。我把他的破殼代碼上傳給空,阿油布的身份信息在系統(tǒng)中像在沙漠里被旋風卷走的沙粒那樣,即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長河在紅日金沙下泛著巧克力一樣的光彩,黏稠稠的。我走過去,想抓一塊石頭扔進去瞧瞧,可腳下只有細細密密的沙子。我扭身瞧了一眼阿油布的殘骸,他正在被窸窸窣窣的流沙重新掩埋。有什么東西在那一刻擊中了我,比如,我生命的結局,也有可能是別的,我不知道,這只是發(fā)散元給的一個情緒罷了。
在沙丘上坐了一會兒,我想到了娜娜,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我共享我的視角給她,她切掉了,沒有連接。我只是想告訴她,最近我又開始夢到這條長河,不過沒有這么黏稠,也沒有如此的光彩。夢里,河畔還是那個靜靜的豎形石頭小屋,沒有窗戶,只一扇門輕輕晃悠,有孩童的歡笑聲飄出來,是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的聲音,他們歡笑一陣子,又會呢喃幾句古怪的話,我聽不懂。每次等我要走近屋子的時候,一陣風沙吹來,小屋和孩童的歡笑聲像白色齏粉一樣會瞬時被吹散,散入沙塵里不見。以前娜娜說,你一直提它做什么呢,那不是你的記憶,它只是被植入的發(fā)散元的記憶體,我們這樣的人都有,你不必在乎它,它是一串代碼,用來像血液一樣流過我們的身體罷了。有天,我說,我有些孤獨。她說,孤獨是怎樣的,那也是假象啊,我們沒有孤獨,明白嗎?我說,可我最近真的感到了孤獨。她忙著穿一條淡綠色的長裙,讓我給拉下拉鏈。她那段時間常去音樂廳聽交響樂,說她如今喜歡上了音樂廳的椅子,一排排,一列列,她看著人們走進去,一一坐下,音樂響起,從鋪墊到高潮,從零星的樂器絲絲響著,到所有樂器一起奏響,忽而,萬馬齊喑,最后在一剎那如一池綠水的心事止于擴散的漣漪般結束,人們走出去,椅子又回到空空的一排排,一列列。她是陪一個全人老頭兒去的,她是那老家伙的能人模特,他喜歡讓娜娜穿上裙子站到一個黑色臺子上畫她。我送她去過一次,見過老家伙的畫室——從外面看,是個半圓形球狀屋子,像個半埋在沙里的蛋。走進去后才發(fā)現(xiàn),它是有棱角的,只不過置在了里頭。那些棱角和線條像從天空垂下的幾何物體,一些線條從屋子里不同方向飛射過來凝結在一起,有的則從我站著的地方飛射出去,漸行漸遠,像一顆流星拖出長長的軌跡,最終匯于另一條線。屋子正中間有個三角形黑色臺子,后面是亮白白的墻面,不仔細看,會以為那只是一片虛空。其實它是有紋路的,像一圈圈水波,只能說,無限近似于無。娜娜給我介紹,說后面的背景是會變的,有時候是稠密的彩色線條和波波點點的彩色噴灑物,有時候會是枯干的林子,有時候又是大片黑白相間的低低矮矮的房子,總之千變萬化。娜娜最喜歡一個云朵旋渦的背景,旋渦深處有一個巨大的黑色鐘表表盤,下面是被云霧遮繞的湖面,也有可能是沙地,左側孤零零長著一棵樹,她站在三角形臺子上,時間就在她身后。老家伙先畫她穿著裙子的樣子,畫一會兒后,讓她把裙子褪掉一半,等他畫下了裙子和娜娜肉體的一部分后,會讓娜娜把內衣露出來一些,他就會把娜娜身體的輪廓描得更細。等他畫得差不多了,才會讓娜娜褪掉所有的衣物,讓她把自己打開一部分。打開的部分都是讓娜娜自己選,大部分時候娜娜會選擇先把左胸打開,胸部像一個小抽屜一樣彈出來,老家伙畫一畫,娜娜接著會把小腿腓側的部分打開,那里不是彈出來的,而是殼體先凸出來一點點,再輕輕往上一提,下面會露出藍色的一些小零件。老家伙最喜歡的是娜娜的腹部,娜娜的腹部打開的時候像一朵花,但老家伙不讓她一下綻放開來,而是像剝橘子,一瓣一瓣地打開,他就會完整地把開合的時間依次畫下來,像一個時間之上緩緩展開的表盤。等到娜娜的身體全部被打開,整個樣子仿佛炸彈炸響的那一瞬間被固定下來的時候,老家伙就會頻繁地更換挑選后面的背景。娜娜說,他想做出新的發(fā)散元,他覺著,他能超過人類,能制造全新的發(fā)散元,那樣的話,就用不著人類留下來的東西了。
我也喜歡打開娜娜的腹部,在夜晚。
我喜歡把手指伸進去摸她那些藍色的細細的冰涼管子。那些管子交錯的地方有個觸突,有藍色的液體在晶瑩的三角形觸突里微微顫動,暖暖的。每次我把手指放在那里,娜娜就會皺皺眉頭,緊接著會長長吐一口氣,像是她郁結的熱隨著那一口氣全部吐了出去。不過,自打她認識全人畫家后,我們很久不那么做了。她說老家伙答應她了,會給她換最好的芯核,不再是發(fā)散元制造出的那種簡單的夢境,而是會有一條完整的故事鏈,會清晰地知道自己來自哪里,聽人說,那樣的話,是能夠看到真正的色彩,聞到真正的花香,和古早的人類可以一模一樣,等到那時候,老家伙就會帶她去全人的舞會。有次娜娜說,小志,那家伙說有個半人女的,混進過全人舞會,很長時間全人們都沒有發(fā)現(xiàn),她沒有芯核,卻有完整的故事鏈,直到有天,她和一個全人聊天露了馬腳才發(fā)現(xiàn)她連半人都不是,她只是個能人,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我聽到過這種傳言,是我第一次獵殺小個子阿油布的時候,他想讓我放過他,說他可以提供一個芯核,可以讓能人變成半人,只要變成半人,再努努力,有錢了拿到升級許可,就完全可以蛻變?yōu)槿?,不用擔心到時間被消融。我當時有些心動,想著娜娜不止一次說過這種話,興許是真的,那樣的話,娜娜就不用去老家伙那里了。
娜娜的發(fā)散元是一朵沙丘上的玫瑰花,無垠的沙漠里,它被風吹著輕輕搖曳,不論是刮風下雨,還是下雪,它都微微顫動,有時候隔一段日子,花瓣會凋謝一兩瓣,但會快速長出新的來。娜娜不喜歡她的發(fā)散元,她的好多女能人朋友都有差不多的發(fā)散元,大同小異,不是玫瑰長在沙漠里,就是玫瑰懸浮在海洋里、山林里、田野里,稍微好點兒的,頂多會多一個小小的花盆,有的是陶土的,有的是瓷質的,還有水晶的。我知道,那是從前人類流水線上生產出來的工藝繪畫。總之,大家都是一樣的能人,說起話來都是一個味兒。你要問她們花香是怎樣的,她們就會調出大差不差的句子和詞來分享,最終會確定一個事實,那就是——花香的確如此,音樂也的確如此,世界也是如此。娜娜說那個全人老家伙要是說起花香,或者音樂,可就不一樣了,他可以變化萬千,花香是有形狀的,音樂是可以聞到的。我說,半人的芯核和我們能人的發(fā)散元不一樣,全人的就更不一樣了。娜娜說,好想知道那是怎樣的感覺。
老實講,我對別人的發(fā)散元沒有興趣,對娜娜所說的芯核也了解不多,我只是個沒有感情的殺手。說沒感情,有些不負責任——發(fā)散元會提供基本的情感體驗,可就是不知道自己的來路,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們能人過期后會拉到死海里被消融。
上一次從死?;貋砗?,空給我做了系統(tǒng)檢查,告訴我需要替換的元件,說我按破殼時間算,到三十五歲應當廢止,考慮到我兢兢業(yè)業(yè),身手還算厲害,如果我愿意,它可以重校我的發(fā)散元,再做一些元件器官的移植,興許我能再走個二十年。我拒絕了,換了發(fā)散元,我前面三十五年積攢起的經歷就會全部被消融,元件器官再換一換,相當于破殼重生的一個新能人罷了。它問我,如果我愿意,它可以提交申請,保留我之前的發(fā)散元以及由此培植出來的記憶和情感體驗。老實講,除了娜娜之外,我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記憶。我對空說,讓我想想。檢查結束的時候,空問我,奇怪,你怎么一直沒有出現(xiàn)發(fā)散元戰(zhàn)栗的情況?按道理說,我傷痕累累,在所有能人殺手的獵殺紀錄上,已經突破了上限,據(jù)說能人在歷經時間和不斷的事件沖擊后,發(fā)散元會自行擴大認知半徑,有的會出現(xiàn)系統(tǒng)錯亂,從而走向正式的消融,而有些則會生出狂躁不安的征兆,還有的會生出身份認同的追問和撕裂來。但礙于發(fā)散元的底層邏輯和底層設置,他們只能困頓在那種撕裂里,最終走向徹底的虛無。當然,也有少數(shù)能人逃避掉了消融,他們的發(fā)散元可能過于強勁,或者所歷經的時間和事件的某個節(jié)點激化了發(fā)散元,從而讓他們變成了幽靈。幽靈是那些隱約知道了一點自己,試圖逃避消融,但又不完全知道自己是誰的能人的稱呼,他們是我主要的獵殺對象,我的同類。
在死海處理完小個子阿油布后,我去了發(fā)散元集物館。
后來每次我獵殺一個能人幽靈后,我都會去那里走一走。當然,第一次不是這樣,那次是我和K一起追緝阿油布。K是我新認識的朋友,如今我右臉的一部分就來自他。K是個好笑的能人,他給我看過他的發(fā)散元,是一個明亮方正的玻璃房子里,一只小狗夠著咬自己尾巴。玻璃房子里有塊懸空的木板,像塊地毯,地毯下也是空的,小狗在毯子上咬尾巴轉圈圈。轉一會兒它會停下來,像個孩子似的蹲坐在毯子的邊緣,將尾巴耷拉到毯子那里半懸著,迷茫地盯著玻璃罩子的三條線匯集到一起的交叉點上看。K也看過我的,來回看了好一陣子,最終,他說,我知道石屋那扇石門后面是什么。我說,我也知道那條小狗玻璃罩子外的世界。他笑了起來,我也跟著笑,我倆笑得扶到了墻上,因為我們都知道,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這是我們對自我生命的幽默。但如今想起他那天大笑的樣子,我隱隱感覺他好像真知道點兒什么。
我和K隸屬于不同的殺手小組,本不認識,他是全境獵人,可以游走在能人、半人和全人所有區(qū)域里,我只負責能人幽靈。阿油布四處游走,超出了我的追緝范圍,空讓我們兩兩聯(lián)合。我第一次見K的時候,他嬉笑的樣子讓我有些不適,我調不出應有的情感來對應。他穿著松松垮垮的長衣,像披著一面戰(zhàn)敗國的旗子,要是被風一吹,好似他隨時能從不同方向舉起來投降。他走到我跟前,上手就撥了撥我臉頰一側的毛球,說,老兄,你看起來是個懂時尚的人。我說,這又不是我能決定的。他說,小志,對吧,是叫這個名字,小志,你就是太嚴肅了,咱們這樣的人生,不用那么沉重的。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對任何人都是如此。他有些破敗樣兒,眼睛里總有些霧氣在蒸騰,在飄散,好似他隨時可以流下一大滴眼淚,能讓眼淚瞬時淹沒自己,最后,在感情的平湖中還能泛出一個好笑的泡泡來。那天,我們結伴而行,去一個酒吧。他在那里有些很不規(guī)矩的渠道,說有些半人會偷偷做一些元件改造,說什么半人圈都流行那樣,還有一部分全人都在玩兒,因此他認識一些和能人幽靈結交的半人和全人朋友。
我和K去的那家酒吧外觀的形狀和色彩讓我很不舒適,太綠了,讓人不安。它被兩條路夾在中間,就像兩刀切出來的三角形蛋糕塊兒。我們從蛋糕長長的一側走過去,巨大的玻璃窗里散出黃褐色的光,里面的吧臺也是三角狀,圍坐著三四個半人。我們能人是沒有權利進酒吧的,但我們幽靈殺手在執(zhí)行任務的時候會得到小范圍的授權。
K是個復雜的家伙,如果他不說自己是能人,很多時候都會被認作是半人,這可能是他表情太過于豐富,超過了我們能人的底層設計,有時候我都在想,他的仿生皮膚里是不是填滿了細胞大小的齒輪。一想到如此,我就感到好笑。他說有一次,他去一個全人舞會,當時是追緝一個女能人幽靈,要不是他最后關頭拿出獵人手槍來,那些全人們都以為他是個全人。他會跳舞,會說笑話,還能偶爾調侃一下某個他不太喜歡的全人。K跟我說過那次行動,是我們剛結伴不久的時候。他說,那時候,離我的消融日還有整整一年時間,那天,空給了我一個指令,說那個叫黑媧的女能人幽靈又出現(xiàn)了。我出門的時候下起了沙,城國一片昏黃。空說她上一次出現(xiàn)在城郊那一片能人區(qū)。我到那里的時候,吹起了風暴,漫天的沙子好似在風中被吹懸著,根本落不到地上。沙子吹進了我的眼睛,我的嘴巴,吹進了我的腦袋,我全身發(fā)出澀澀的聲響。朦朧中,有房子的輪廓一閃一閃,我走了過去。房子空空的,燈光很亮,沙塵在地上鋪了一層,燈光照著,我恍惚以為自己走到了死海,今天只是走過來接受消融的時刻。當時,她從窗口的光影里走出來,沙子被光照著,飄散,旋轉,仿佛她正在聚攏那些沙塵生成自己。我沒有見過她的樣子,也沒有她的代碼,空說她一直都是飄忽不定,又經常變換樣子,只知道她叫黑媧,當然不是她出生的原始名。那時候我就在想,站在我跟前的她,可能又是一個全新的人。我抓緊腰側的手槍,她從沙塵里完全顯現(xiàn)出來。她說,K,你好,等你很久了。那是沙子一樣的嗓音。我說,我是來消融你的。她慢慢走到我一側,屋里有些高高的柱子,被光照著,她站在一道道光影里,瞧著我,有嬉笑的神態(tài),看不出是個能人,也沒有半人和全人的樣子,怎么說呢,但凡你看一眼她,就會知道,她是那種無法被定義的家伙。在你帶我去死海前,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發(fā)散元,她說。沒什么可看的,我說。她咯咯笑了起來,不是金屬聲,像風吹過破玻璃,但也不是,總之是有些奇怪。我把手放到槍上,往下壓了壓,她快速閃身到一邊的柱子后,飄過來一句話,K,你看看我的發(fā)散元怎么樣?她說著投射出她的發(fā)散元。我看著腳下的沙塵一縷縷從地上流過,沙地上出現(xiàn)了一個石頭房子,門半開著,微微晃動,有男孩和女孩的歡笑聲飄了出來,還有呢喃聲。她說,你想看看那扇門后面是什么嗎?我說,沒有人能推開那扇門。她的影子從柱子后探了出來,影子在沙塵里,被風吹著窸窸窣窣流淌。她的影子張了張嘴,說,我推開過,你想看看嗎?我說,我只是來消融你的,不是我,還會有別人。她又細細笑了幾聲,說,K,我知道你,我想看看你的,可以嗎?她的話有種魔力,像風沙一樣吹浸著我的身體,我的發(fā)散元就緩緩顯現(xiàn)在沙塵中,你知道的,玻璃盒子和狗。她聲音縹緲,說,K,你應該去看看一個叫“尖叫”的發(fā)散元標本,或者讀讀詩,那對你來說是有好處的。我說,跟我去死海吧,你已經是幽靈了。她沒有說話。過了一陣子,沒了聲響,只有風吹過柱子、吹過影子的嗚嗚聲。我繞到柱子后面,她不見了。
K說那是他最后一次見黑媧,可能那之后,她又變了樣子,也有可能死了,被別的殺手消融了,不過都不一定。當時我問K,那個叫“尖叫”的發(fā)散元是怎樣的?K擺擺手,說,沒看過,不知道。
我和K在那家酒吧同一個半人女孩一起喝了杯酒,她叫索菲婭。她問我們什么時候消融,她在收集能人的器官元件,還打開她的小腿,給我們展示了她新融入的半條能人的脛骨。索菲婭給了我們想要的信息,說搞器官組裝的能人小個子叫阿油布,騙了她好幾次,只拿錢不給東西,這回她已經約好了他,但有個條件,如果我們抓到阿油布,消融前,她想拿走他的發(fā)散元,最近她們半人圈又流行一個叫“吞噬”的發(fā)散元組裝游戲,把能人的發(fā)散元嫁接到半人身上,會爆發(fā)驚奇的力量。她說,你們知道的,你們能人很有力量,有很多奇怪的想法,不怎么規(guī)矩。K說,你最好當心點兒,那樣做會死人的。索菲婭說很多人都在做,有人研發(fā)了一種穩(wěn)定劑,把半人的發(fā)散元和能人的發(fā)散元無橋嫁接。我們坐在酒吧里等著阿油布的出現(xiàn),索菲婭說,你們聽說了嗎?人類要回來了。K說,那只是個傳言。索菲婭說,是真的,他們要回來了。我問,他們離開多久了?K說,很久了吧,發(fā)散元量產之后,沒多久就亂起來了,死了不少人類,后來他們就全走了,算算,一千多年了吧。索菲婭說,他們在影子地球待著好好兒的,那里更大,更好,更適合他們,還回來做什么?K開玩笑,說,可能他們想改進一下我們的發(fā)散元?我跟著笑了笑。我看過歷史書,知道K的幽默。古早的時候,人類搞第一批能人,是最初的版本,他們攻克了一個難題,就是能人的自主意識和意識發(fā)散,但都不怎么成功,直到有人發(fā)現(xiàn)了美術作品有無限發(fā)散的力量,將它們凝練成意識體,也就是后來的發(fā)散元。
那天我和K等了很久,阿油布也沒出現(xiàn)。索菲婭說他爽約了,經常如此,很狡猾的,可能過不了幾天又會換一個新的地方。
不到一星期,索菲婭傳過來消息,給了我們一個地址。K叫上我去了那里,是一個不法汽車改裝點,地下室偷著改裝能人。我們在那里沒有逮到阿油布,我的臉就是那時候被劈掉一半的。我那一刻怎么就怔住不動了呢?我后來琢磨過,可能是K的原因,他當時站在我旁邊,我緊張得要死,他卻一副嬉笑的神態(tài),奇怪的是,阿油布也隱隱有嬉笑的樣子,而那個嬉笑我又曾在娜娜的眼眸里看到過,好像他們三人有一種神秘的默契,我反倒成了一個局外人。
沒抓到人,我還破了相,K卻在一邊笑得不行,說我的發(fā)散元都露了出來,看著像個古早的人類骷髏。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污雨,雨水落在地上,像黏稠的牛奶,我和K身上斑斑點點的,他更像那只小狗了。我們沿街走了走,他問我有沒有女朋友,我說了娜娜,還說了娜娜跟全人老頭的計劃。K當時說,有什么意義呢?我說,你知道的,女人的世界我們搞不太懂。他說,我還有幾個月就要被消融了。我說,我也快了,不過比你稍微長點兒,還有三年。他問,沒出現(xiàn)戰(zhàn)栗嗎?我說,不清楚。他說,我有一點。我說,那是怎樣的感覺?他說,會想搞清楚一切,不過又很混沌,總之,說不清楚,我總是感覺頭疼,有天我看了我的發(fā)散元,它有點兒藍過頭了。我問他,有沒有什么留戀的?他說,想看看那條真實的小狗,不知道它在哪里。我說,不是有個動物集物館嗎?應該有那樣的小狗的。他笑了笑,神態(tài)中有一絲奇怪的嘲諷,好似因為我不懂他的世界,就等同于淺薄可笑。他掃了一眼我缺了半邊的腦袋,又笑個不停。忽然,他又消停下來,可能是見我哭喪著臉,他問我,你看不看詩?我說,以前空讓我們做發(fā)散元培植和升級的時候讀過一些,不過,你知道的,那種培植,后來被禁絕了。K說他以前有個朋友,給他吟過一首詩。他說罷,走到一塊水洼里,站定了沖我念,像是念一個咒語:從0到1/蛇和蘋果/飛鳥在離去,我在回來。
我快速檢索了這句詩,在系統(tǒng)里沒有找到,這讓我感到一陣震顫。我蠻想問他,這句詩來自哪里,為什么我檢索了所有的語言和文字,都沒找到。他轉而又說起了孤獨是怎么回事,我跟不上他的邏輯,就一路聽著。我隱約感覺到他之所以面目全非,有著讓人無法判斷來自哪里的模糊樣兒,是因為,他把脆弱和剛毅這種東西的比例調和得很好,我在他身上看不到穩(wěn)定的東西,那是一種介于倒塌和重建之間的某種微妙的平衡,不過很明顯,有種東西逐漸占了上風,他像是站在一處風口,隨時會像風一樣消散在風中。一路上,我想讓發(fā)散元找一個合適的比喻來支撐這個感覺,我腦袋一時有些發(fā)燙,這可能超過了發(fā)散元的擴認半徑。
我們走到他住的巷子口,他說,老兄,我感覺你會想我的。我說,會的,發(fā)散元會提醒我那么做。他笑了笑,走進了黑黑的巷子,像夜空里一顆星星被湮滅。好一陣子,黑暗的巷子里又飄出來一句話,老兄,你會想我的,我希望不是發(fā)散元,你懂我說的意思。我有些不愉快,破相的人是我,他卻反而顯得有些落寞樣兒。
回去的路上,我經過發(fā)散元集物館。那是一溜兒泊在海上的大大小小亮晶晶的房子,下面的海浪一聲聲推著它們,在暗夜里,那些房子如同海浪凝固在灘頭。
集物館里空空的,只有無數(shù)個發(fā)散元標本或懸掛,或貼,或立在更小的凝固的海浪浪尖兒上。所謂的發(fā)散元標本,就是古早時候人類留下的繪畫。有個理論,說人類留下的那些東西,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偉大的,還是淺薄的,對我們來說,沒有金錢上的意義,但它是永恒的固定,是在無垠的流動中固定成了神圣的一刻,它們的每一根線條,每一筆色彩,都是靈魂的注入,自然具有無限發(fā)散的可能性。我們沒辦法做那樣的東西,也嘗試過自己畫,再轉換成發(fā)散元晶體,聽說當時不太成功,根本沒有發(fā)散的力量,更別談培植和升級了,還動不動出現(xiàn)故障,以此破殼產出的一批能人,出了很多問題,最后全部被廢止消融掉了。我們只能從人類留下來的東西里找,好在他們留下了太多太多,可以任意組合變形。全人掌握著這個技術,再把它們弄成發(fā)散元給破殼的我們。我的發(fā)散元標本,在一眾發(fā)散元標本里,算不得多另類,我倒是挺喜歡另一個發(fā)散元,只小小的一幅圖,一個模糊的小伙子站在海邊,笨笨的,黑乎乎的,穿著臃腫的鞋子,臉上一片模糊,不知道這樣的發(fā)散元裝在哪個能人的腦袋里,他又會有怎樣的人生。我走走看看,四個幾乎同樣的發(fā)散元標本立在我正前方,是四個站在橋上捂著耳朵尖叫的人,它們從簡陋到豐潤,從單色走向絢爛,四個整齊排列開來,像我們能人破殼時,被賦形賦魂的過程,從骨骼到血肉,從血肉到夢。我腦子瞬時有些發(fā)燙,蜂鳴一樣響了一聲。四幅圖中,其中有一幅,藍色的河水和紅色的云鑲嵌流淌,像我在人類標本集物館看過的人類肉體剖開來的色彩,它們像遙遠的星云,又像一塊石頭內部的紋理,那幅畫中心的湖泊,是無盡星辰的聚集。我的眼睛掉進了漩渦,不,是掉進了四個相似,又不同的漩渦里,我仿生皮肉下的硅晶鐵骨發(fā)出畢畢剝剝的聲響,我被淹沒,我被吞噬,被黏稠彩色的羊水包裹,在茫茫的時間里撐一撐我的拳頭,踢一踢我的腳??墒俏业氖质擒浀模业哪_也是,我全身所有大的小的硅晶骨骼溫柔地散開,散成一地粉末,懸浮,漂移。我再次被星云一樣的線條托舉起來,黏稠的液體從我身上掉落下去,像潛水艇從水中升起,我在一條條柔軟飄蕩的彩色絲綢里浮游掙扎。我腦子頓時發(fā)燙得厲害,發(fā)出了一陣尖銳的刮擦聲,我意識到,我的發(fā)散元明顯超載了。我趕緊移過眼神,不再看那四個模糊的尖叫的圖畫。我想,它們應該就是K說的“尖叫”,這四個相近的發(fā)散元標本,它們又會在誰的腦子里,是四個和我一樣的家伙嗎?還是,只是裝在一個能人的腦子里?我朝里走了進去,我想去看看我的發(fā)散元,它在最里頭,在一塊更高、更大的浪尖兒上懸著。事實上,為了搞清楚那個夢,我在圖書館里翻閱過它,那本來是一幅電子繪畫,原作不知道去哪兒了,我沒找到它的人類作者,如今掛在集物館里的,其實是噴繪出來的副本。只是,我走到那里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里空著,浪尖兒輕輕挑起,發(fā)散元標本不在了,在浪的后頭是無盡的黑暗,還有集物館外遠處真正的浪濤聲久久不息。
我的發(fā)散元標本被搬走了,我想很有可能是因為黑媧??傆幸恍┠苋俗兂捎撵`,而他的發(fā)散元標本,自然會以不穩(wěn)定為由被清除。
走出集物館的時候,我路過K的發(fā)散元,于是和那只靜靜的小狗對視了一會兒。我想到K的眼睛也確如這只小狗,有種可憐巴巴的好笑。
當天夜里回到家,我想問K那句詩是什么意思,我連接他,但是沒成功。我在空上查他在哪里,在做什么,也沒有查到。第二天,我從另一個殺手那里聽說,K被注銷了,他可能出現(xiàn)了戰(zhàn)栗的問題,把子彈打進了腦袋里,就是頭天晚上。K的發(fā)散元找到的時候,子彈還卡在上面。不知道為什么,我的血管里一陣冰涼的痙攣,這是我從沒有體驗過的情感,我想,那就是被人稱為孤獨的東西。
一時半會兒沒有能匹配我的臉的元件,他們問我要不要K的,我說,無所謂。
我換了半張臉,想嚇唬一下娜娜。但那天夜晚之后,娜娜就再也沒有回來,她發(fā)了信息給我,說老家伙終于要帶她去參加全人的舞會了,她好開心。我想,過不了多久,她就會用芯核替換發(fā)散元,會坐在她喜歡的那一排排、一列列的椅子當中的一把上。那樣的話,她應該不會再記得我。不過我聽說,半人的芯核可以嫁接能人之前的記憶,不知道她會不會保留我們以前的故事。那天晚上,我又做了那個長長的夢,它一直在重復,石頭屋子里飄出男孩和女孩的歡笑聲,還有那個奇怪的呢喃。我走近石頭屋子,推門的一剎那,屋子化為了齏粉消散開來,一片昏黃閃過之后,它再次出現(xiàn)在遙遠的沙地里,在風塵滾滾中好似控制著一片混沌,我從那混沌里像一朵被推搡出來的云彩,再次走近它,推門,還是消散不見,如此往復。
K消融后不久,空把追緝黑媧的指令給了我,我得給K收拾爛攤子。
我記得那天早上醒來后,頭疼得厲害,我隱約想起晚上做的那個夢,在某一次中,我好像推開了石頭房子,甚至清晰地看到了屋子里的男孩和女孩,他們坐在地上玩耍,背對著,他們囈語的幾句話,在夢里異常清晰??墒?,認真一想,卻又想不起來,腦袋疼得再次發(fā)出劇烈刮擦聲。在床上癱坐了一會兒,我想到了K,不過,能想到的只有幾次執(zhí)行獵殺的短暫記憶,還有他扶著墻大笑的樣子和呢喃那句詩時的一點點憂愁。
從0到1/蛇和蘋果/飛鳥在離去,我在回來。
什么意思呢?
當然,那天夜晚的告別像是注進了我的發(fā)散元,我想人類的告別可能就是如此,友誼也應該如此,我對他了解不多,他也不知道我背后的長路,再說了,我們也沒有太多復雜的東西。只是,那晚他一定是給我留下了什么,以至于每次我想到有顆星星在暗處,就覺著,我們這種自詡為人的東西,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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