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收集煙灰的作坊里出來,小鄭就像一張用煙灰拓印出來的人像那么黑,頭發(fā)上、眼睫毛上、額頭皺紋的縫隙里,全是煙灰。他抬手摘下口罩,口罩的掛耳繩上立刻留下了烏黑的指印。
小鄭攤開雙手給我看,黑色煙灰嵌入每一道手紋,讓這雙手有了滄桑感。他說自從學做墨條,回家就有了進門儀式:家人會用柔軟的毛刷將他從頭到腳掃一遍,再放他進門洗澡。結(jié)婚前,是母親給他掃灰;結(jié)婚后,是妻子掃;現(xiàn)在,是6歲半的女兒掃。
女兒站上方凳,認真幫他掃上半身。小鄭閉上眼睛,沉浸在被眷顧的幸福中。忽然,女兒咯咯笑了,說:“爸爸有點兒像黑兵馬俑。”他睜眼一看,女兒的兩頰和小手上,都沾上了煙灰,如同小花貓。
20年前,小鄭打算回來接手家中的手工墨作坊時,曾經(jīng)遭到父母一致反對。父親做了大半輩子的手工墨匠人,深知其中的辛苦。單說夜以繼日地收集煙灰這份苦,就是絕大多數(shù)年輕人吃不了的。100盞油燈的火焰,在收集煙灰的屋子里晝夜不停地搖曳,冬天尚好,夏天撲面而來的煙灰,會被臉上源源不斷的汗水沖出“溝壑”。匠人必須在屋子里不停地踱步:每過20分鐘,要依次轉(zhuǎn)動每一只集灰碗;每過40分鐘左右,煙灰積了薄薄一層,就必須迅速刮下、收集起來,因為煙灰若積得太厚會結(jié)塊兒,就會影響墨的品質(zhì)。這種連吃飯時都不能保證白米飯上不落灰的工作,當時才21歲的小鄭堅持得下來嗎?
小鄭說:“堅持得下來,因為墨有香氣?!彼麖男≡谑止つ鞣婚L大,大學畢業(yè)后,父親想了三天。因為耳濡目染,小鄭已經(jīng)與手工墨牢牢地綁在一起,拆也拆不開。父親于是決定放他進來,學習所有的工序。
父親將經(jīng)驗傳授給小鄭,對于每一道工序,都令他反復練習三個月以上。母親看不下去了,埋怨父親以單調(diào)乏味的工作磨煉兒子的耐心:“你倒是說說看,天天立于大水缸前淘洗煙灰,白褲子染成灰褲子,灰褲子染成黑褲子,有什么意思?”
父親笑而不語,過了一會兒,說了“題外話”:“剛收集的煙灰,火氣很重,馬上就用的話,做出來的墨條會像風干的年糕一樣變形、開裂,所以還要等待一年。我在等兒子散盡火氣?!?/p>
第二年,小鄭學熬膠、學拌墨、學踩墨。的確,每一道工序都像收集煙灰一樣磨煉耐心。熬膠需要將名貴中草藥熬出的藥汁過濾出來,涼涼后,再加入動物膠與麝香,低溫熬煮。熬煮時,要經(jīng)常盯著溫度計,確保溫度不超過70攝氏度。還要不厭其煩地攪拌,熬至鍋中的膠汁如絲綢一樣發(fā)亮。這樣,膠汁才能賦予墨細膩、靈動的光澤。
把熬好的膠和防蟲蛀的冰片等香料,按照比例倒入陰干一年的煙灰中,攪拌均勻,就可以拿去踩墨了。這一環(huán)節(jié),需要匠人洗凈腳丫子,扶著橫木,像踏水車一樣踩踏腳下的那一大團墨泥,不斷混合、擠壓所有的原材料,直到其散發(fā)出可以綿延千年的烏亮光澤。
父親親自上陣,教小鄭用腳趾去感受墨泥的韌性,并教會他用腳的側(cè)面靈活地翻動、折疊墨泥。踩踏前期,用腳后跟的力量;等墨泥的光澤逐漸顯現(xiàn)時,踩踏就要溫柔些,像猿猴一樣拱起腳心。
踩完的墨泥,趁著上面還留著人的體溫,要馬上把它放入模具,用力按壓成長條形,再用機器壓出墨條上的字跡。接著,要把墨條埋入橡木屑中,進行初步干燥。每天都要更換曬干的橡木屑,這個過程長達40天。最后,墨條要用稻草繩捆好,每15個系成一組,掛在屋梁下,在敞開門窗的“墨屋”里自然風干。干燥的時間越長,其性狀就越穩(wěn)定,磨出來的墨不僅下筆如漆,還能歷經(jīng)千年不褪色。
轉(zhuǎn)眼間,小鄭做墨很多年了。這幾年,不管是國內(nèi)還是海外,修習中國書畫的人越來越多,小鄭的手工墨并不愁銷路。
辛苦勞作之余,小鄭最喜歡生活中的兩個片段。一是需要靜心的時候,他就會去“墨屋”聞墨香。二是他疲累地走出收集煙灰的作坊,接受女兒有點兒霸道的掃灰程序。掃灰時,他通常會順從地閉上眼,按照女兒的指令做動作:低頭,等著掃頭頂;側(cè)頭,等著掃耳郭;抬下巴,等著掃脖子與胸膛;等等。
這天,他低下頭,一時沒有感受到女兒的刷子在額頭上掃著。忽然,一點兒涼涼的東西抹上了額頭,人小鬼大的女兒似乎蘸了清水,在他額頭的一層煙灰上寫字。筆畫有點兒復雜,他一時猜不出那是什么字。女兒寫完了,妻子把自己的化妝鏡遞給他。
他終于看到額頭的殘灰上,女兒蘸水寫下的稚嫩字跡。那兩個字,竟是“墨仙”。
(選自《解放日報》2024年6月8日,有刪節(jié);薦稿/王芳)
導讀
本文中的小鄭有什么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