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里,一個紅番茄在母親的竹背簍上部搖晃了一下,逆著光,我的眼前閃閃發(fā)亮。我知道,山那邊就是白合場了。
大山里,村子方圓二三十里就白合場一個鄉(xiāng)場鎮(zhèn)。白合場離村子口上坡五里、下坡六里,高店子是必須翻過去的。白合場有看的玩的,有吃的穿的,有耍鳥的……要是遇上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人擠人,擠得人鞋子被踩掉了都彎不下腰去整理。爬上高店子,抬眼望去,白合場的熱鬧就在眼前。高店子是山的一處埡口。一條大路橫穿埡口,通向山里和山外。村里人說:“出了高店子,世界就天寬地廣?!备叩曜油ㄖ缀蠄?。白合場連著走馬嶺。從白合場出了走馬嶺,那就是真正的山外世界。
母親轉過身,看了看我,示意我把竹背簍放下歇歇。高店子的埡口中間有一塊大石頭,那是歇腳的好地方。竹背簍放在大石頭上,穩(wěn)穩(wěn)的。放下竹背簍,還可以在山前的一處小水坑那兒捧水洗洗臉上的汗和灰塵。那小水坑里的水是從山澗巖石縫里滴下來的,喝上一口,涼爽、甘甜,全身上下都輕松。站在埡口處,還能看見走馬嶺上的客車、貨車及摩托車進進出出白合場,我心里就像一朵云一樣隨著它們去了山外的世界。母親說:“娃呀,趕緊走,再不走,番茄曬蔫兒了就不好賣了?!蔽覐澫卵皇沽?,一竹背簍紅番茄又上了背,像一朵彩云一樣順著路就下了高店子。
出村子口,翻高店子,去白合場,是那年夏秋季節(jié)母親和我來來往往的唯一出路。種番茄,幾乎是家里的唯一經(jīng)濟來源。玉米、小麥、稻谷種下地,收回家,能填飽肚子,可是產(chǎn)生不了多少經(jīng)濟效益。母親就喜歡種植番茄。后山的半坡地,適合番茄生長。番茄苗種下了地,澆著糞清水,吸著陽光和雨露,頂著風生長著。出蕾了,開花了,結果了,母親都管理得仔仔細細,像照看自己的娃一樣。母親種出的番茄不曾打農藥,不曾施化肥,色澤鮮亮,味道正宗。番茄成熟的季節(jié),半坡紅番茄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喜人喲。
番茄不紅不好賣,番茄紅了又得抓緊賣??粗t番茄,母親又高興又焦心。母親說:“娃呀,跟著我去白合場賣番茄,我招呼你吃好吃的?!逼饺绽铮朔壳拔莺?、坡上坎兒下、林間山野里跑著玩著,我能幫母親做些什么呢?村子口以前是有一所小學的,后來房子遇了洪水,塌了。我那指望著在村子口上學的夢,早就破滅了。去白合場的學校上學,母親不放心,還得多花錢,我就在村子里待著,等待時間的修煉。
后來我才明白,母親帶著我去白合場賣番茄,一來是讓我?guī)椭依锔尚┝λ芗暗幕顑?,二來呢,主要還是鍛煉我的體力和膽子,以及讓我認認路。每次去白合場賣番茄,母親邊走邊說著路邊的地名,以及樹木和花草。遇大雨響水灘要漲水;后溝頭的狗惡得很;劉二叔的魚塘水深,可下不得,危險……聽著母親的話,看著母親背上的紅番茄,我知道,賣了這些紅番茄,過了這個季節(jié),我就可以去白合場的學校上學了。母親說:“娃呀,上學讀書,就跟下地種番茄一樣,你可哄不得它。要是考完試,你拿著卷子給我領個‘紅番茄’(零分)回來,我可饒不了你?!?/p>
當母親說這話時,我心里最想的,還是能去白合場的場口上王二娘的豆花兒館子,吃一碗豆花兒,再來一盤涼拌豬頭肉。到了白合場,番茄那是不愁賣的貨。白合場上街、下街的好幾家館子,都等著要番茄呢。涼拌番茄、番茄炒蛋、番茄蛋花湯、番茄肉片湯,都是客人進館子愛點的菜。要是館子里不要番茄,白合場的東場口上,兩三輛大貨車停著,有多少收購多少。
那天,母親和我背著紅番茄沒去那些館子里一家一家地賣,直接就去了白合場的東場口。母親和我把滿滿兩竹背簍的紅番茄放在一個大臺秤上,老板一五一十地算著斤兩和價錢,結了賬。母親領著我轉了兩個彎兒,進了王二娘的館子。我們沒在王二娘的館子吃東西,買了兩大碗豆花兒,點了半斤涼拌豬頭肉,打包好提著就回了家。回家的路上,翻過高店子,看著家門前的小貓、小狗、小雞歡喜地跳著,我心里就高興了。
母親把紅番茄裝入竹背簍,也把一個家扛在肩膀上。
時間的流云,房上的炊煙,母親背上的紅番茄,好多年像一場夢一樣深植于我內心,無法抹去,怎能抹去?!白合場——那個小小的鄉(xiāng)場鎮(zhèn),我知道,它就在山的那邊,它是我童年最大的向往。在那里,除了上學,豆花兒、涼拌豬頭肉、糖果、藍布、花布,還有那兩分錢一杯放了糖精的涼水,都是我最初、最深的體驗和記憶。
長大后每次下車進了白合場,爬上高店子,看著母親和半山坡上的紅番茄,我知道,自己是一個有家的孩子,自己又到家了。
(選自《綏化晚報》2024年8月30日,有刪改;薦稿/張建中)
導讀
賞析文章第一段中的第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