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深夜抵達東柏林機場。
那是一九九〇年的九月某日。
柏林墻于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九日拆除,不過兩德統(tǒng)一的時間是在一九九〇年十月。也就是說,當我落在歐洲大陸地面時,腳下的土地仍屬于社會主義陣營的。清楚地記得,我出國所乘的乃為東德一家航空公司的飛機。
一句外語不懂,口袋里揣了三五百美金,護照上沒有前往國的簽證,怎么膽敢跑歐洲來呢?那是因為,我們縣城的鄉(xiāng)親經(jīng)過漫長的遷徙歲月,陸續(xù)有二十來萬人馬散布在了世界一百多個國家與地區(qū)(托改革開放東風(fēng),現(xiàn)已近四十萬人),其中歐洲尤盛。路途上抑或落腳點的接應(yīng)上,終歸是能尋求到親戚朋友幫襯的。在當年的出國大潮中,我們的老鄉(xiāng)有條件要出去,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出去,我無非是隨大流之一分子罷了。
拿我的情況來講,辦妥出境手續(xù)后,于第一時間乘綠皮火車來到北京(也有從溫州乘飛機來北京的),入住位于大柵欄市井里的大方圓賓館。該家賓館規(guī)模中不溜秋,不挨大馬路,門面毫不起眼,裝潢陳舊,服務(wù)人員年齡偏大。當初,可能是一小部分老鄉(xiāng)來此投宿,漸漸地老鄉(xiāng)帶老鄉(xiāng)蔚然成風(fēng)。待我入住那年,這家賓館的客人十之八九為我的老鄉(xiāng),儼然成了“青田窩”。老鄉(xiāng)們選擇住宿大方圓賓館的原因有三:一是地處市中心,交通、吃飯、購物頗方便,特別是離駐華的使館區(qū)較近;二是住宿費實惠,性價比高;三是這里為老鄉(xiāng)們進出國的集散地,“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許多問題和困難能夠在此處協(xié)商并取得解決。
我在大方圓賓館住上個把禮拜,搞清楚了乘同一航班再轉(zhuǎn)往匈牙利的一干老鄉(xiāng)。如此一來,我這個“聾啞俱備”的人就沒必要過于擔(dān)心了。七位前往匈牙利的老鄉(xiāng)中,有一位在意大利待了數(shù)年,略通意大利語。從歐洲回來的老鄉(xiāng)們煞有介事說道,番人話差不多的,會講一國語言,其他國家的人講話也聽得懂的。
在我們浙南一帶方言中,往往將外國稱作番邦,將外國人稱作番人。
去番邦賺番邦銀——這句由祖輩口口相傳下來的話——一兩百年以來,一直激勵著本地青年人遠赴重洋在異國他鄉(xiāng)打拼與創(chuàng)業(yè),并以此為榮,光宗耀祖。
自小耳熟能詳哈。
浙南地區(qū)多山少田地,物產(chǎn)匱乏,尤其是我老家青田縣,盤踞在浙南的山旮旯里頭,素有九山半水半分田之稱,且人口密度頗大。我們?nèi)缛舨慌矂?,靠在本鄉(xiāng)本土自給自足,恐怕得有半數(shù)人口要餓死的。據(jù)有關(guān)資料互證,清朝的某個年間吧,鄉(xiāng)人們便已通過陸路的西伯利亞進入番邦謀生計。老家山里產(chǎn)一種石頭,號稱青田石,石質(zhì)晶瑩剔透,軟可奏刀。鄉(xiāng)人將雕刻成小猴、小豬、小牛、小獅子諸小玩意兒,攜帶至番邦兜售。售罄就地取材,販賣領(lǐng)帶、皮帶等針頭線腦,挈在手上沿街叫賣(故稱“挈賣”);或街頭巷尾一站,任由冷冽寒風(fēng)橫掃或似火驕陽扣在腦瓜子上。番人有時嫌他們煞風(fēng)景,給上一腳,于是有了“皮鞋踢”的侮辱性外號。海運開通后,鄉(xiāng)人一般從上海出埠,在不見天日的洋輪船肚子里悶上一月兩月,死了拋進大海喂魚,活下來的如路邊野草頑強生長。我的祖父,年輕時期與一鄉(xiāng)人結(jié)伴去番邦(祖父先后去過日本與法國謀生)。抵達上海大都市后,兩人走在車水馬龍的馬路上,踩高蹺般重心不穩(wěn),上躥下跳,聲東擊西,其結(jié)果是祖父的同伴被汽車軋死了。
夜闌時辰的候機大廳空空蕩蕩,旅客寥寥無幾。我走到候機室玻璃墻前面,睜大眼睛朝機坪張望,外頭一派灰蒙蒙,半明半暗的燈火顯得十分邈遠。轉(zhuǎn)身時,恰好兩位身材高大的東德警察面無表情地從旁邊經(jīng)過(他們腰間的手槍與手銬仍舊閃爍在眼前)。一驚一乍,使得我入木三分地意識到,這里就是傳說中的“番邦”了。
前往匈牙利布達佩斯乘坐的是架小型飛機。飛機上除我們八位黑頭發(fā)黑眼睛外,其他人一律黃頭發(fā)藍眼睛或者其他雜色頭發(fā)雜色眼睛,這讓初次踏出國門的我,覺著十分陌生與怪異。
當時匈牙利屬于免簽證國家,也就是通常所說的落地簽意思。匈牙利海關(guān)人員身穿屎黃色(“屎黃色”乃我們方言中所指的一種黃顏色)制服,神態(tài)似睡非睡地給每位入境者蓋上入境章。從機場出來,我的好奇心再度被激活,仰頭看天,天空湛藍,白云清清爽爽;周遭綠蔭蔥蘢,鳥語花香;三三兩兩的番人男女,衣著光鮮,精神面貌尚佳。
真不愧是番邦世界??!
布達佩斯是我此生首次“身臨其境”的番邦城市。那條百聞不如一見的多瑙河,鑲嵌在布達與佩斯兩城的中間地帶,水波瀲滟,一如碎碎的碧玉流淌不止。兩岸的洋樓及架于河面上的各式各樣橋梁,倒映水中,讓人恍然如夢。
憑著從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的幾句意大利話,我們順利入住一家賓館。放下行李,我與一位少年老鄉(xiāng)從賓館跑出來。少年老鄉(xiāng)急切說道,剛才乘出租車,我看見報亭里有赤臀(“赤臀”即裸體)畫報賣!報亭離賓館兩站路,少年用剛兌換來的匈牙利紙幣買了一本赤臀畫報。兩人在一幢大樓的高高臺階上,頭挨頭地翻閱辣眼睛的畫面,稀奇得不得了,大氣不敢出。
隨后,我們漫不經(jīng)心地走在街頭上。一輛慢速行駛中的巴士,其最后一排玻璃窗內(nèi),一位金發(fā)碧眼的妙齡女孩笑容可掬地不停招手,身子略有跳躍。環(huán)顧四周,并無他人。這下子我們明白過來了,那位女孩子原來是在向我們招手示意呢!當年匈牙利境內(nèi)許是東方人面孔不多吧,物以稀為貴,倒是讓我們?nèi)跞醯馗`喜了一回。
我們一行來匈牙利的目的,是要走“曲線救國”的路徑,通過免簽的東歐國家匈牙利這塊跳板,“跳”到資本主義的西歐國家去。事先我們打聽過,匈牙利這邊有做偷渡生意的蛇頭,接上頭談妥價錢,即可前往西方國家奧地利。當天下午,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領(lǐng)上我及一位青壯年男老鄉(xiāng),打的前往布達佩斯中心火車站。按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的說法,蛇頭一般游蕩在機場、火車站、碼頭這些外來人員流動量大的場所。既然機場出來沒碰見蛇頭,那么,就去火車站看看情況唄。
進入車站月臺,沒走幾步路,迎面過來兩位中國人。我一眼認出其中的那位清秀男人是青田老鄉(xiāng),而且他家與我家的住址相距不甚遠,分別在萬松巷的頭尾位置。戴眼鏡略為年長的那位揚手打招呼道,是剛從中國出來的嗎?原來他說的同樣為青田方言。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道,你們是帶人的吧?戴眼鏡的老鄉(xiāng)道,匈牙利免簽后,每天都有不少人從這里過,我們有過關(guān)路數(shù)的。
五人進火車站旁麥當勞吃漢堡、喝百事可樂?;旧嫌梢獯罄貋淼睦相l(xiāng)與他們對接,價格沒談攏。戴眼鏡的男人道,我們都是老鄉(xiāng),不會抬價的,這絕對是公道價啦。清秀男子撕下一張寫有住址的字條遞給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道,老鄉(xiāng)開價不可能摻水分的,你們考慮好了可以過來找我。
返回賓館的車上,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道,這匈牙利與奧地利就兩隔壁,這冤枉錢花得有點貴嘛,看看再說吧。
第二天,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領(lǐng)大伙去一家大型超市購物。那年頭在中國,起碼是在我們小縣城里,“超市”這一新生產(chǎn)物還沒有在市面出現(xiàn)的。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仗著在番邦啃過幾年洋面包的閱歷,嘴角上翹以教導(dǎo)的口氣說道,在國外碰到話不會講,那就來超市買物什,這里不用講話不用識字眼,連手指頭點點都不需要,看圖片看商品的形狀,喜歡的、價格合適的丟進購物車推到收銀臺,看熒光屏上的數(shù)目字結(jié)賬就是了。
但“老革命”還是碰到了新問題。
買洗漱用品,牙刷我自然認得,牙膏本該也從貨架上“手到擒拿”便是。可買回來的牙膏刷牙起不了泡沫,黏膩得很,氣味亦沒有薄荷、留蘭香之類的清香——同行一對中年夫婦——其老婆吊起三角眼瞧了一眼我的“牙膏”,說,這怕是女人的用品吧。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怎么……怎么會是女人的用品呢?女人訕笑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應(yīng)該是女人用的豐乳膏喔。
晚飯后,同樣是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青壯年男人及我三人,打的前往清秀男人所留下的那個地址。
那個夜晚留在我腦子里的印記,一派昏沉,神神秘秘,猶如地下黨的一次特別行動。馬路上的路燈映照著黃暈光斑,死不搭活,過往車輛稀疏,行人零零碎碎,面目模糊一團。好不容易尋找到的那幢舊洋樓,沒幾個窗口亮燈,透著一股陳腐、霉爛的氣息。電梯不用說老掉牙了,吱咯作響,兩側(cè)隔板為粗鐵絲結(jié)成的網(wǎng),可見洞壁里頭電纜、電線啥的盤根錯節(jié),塵垢厚實。
忘了是到七樓還是八樓,我們從電梯里魚貫而出。眼前是條長長的走廊,一面臨街,一面是帶門窗的墻壁。不曉得何故,從一開始我們仨踩踏的腳步便輕盈靈巧,悄無聲息。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照例打頭陣,我與青壯年男人殿后。靠近有燈光的房間,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上前敲門。里頭傳出不大不小的動靜。這時,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一如警犬般豎起耳朵、睜大眼珠子,他躡手躡腳靠向窗戶,從窗簾的縫隙往里頭窺視,其臉部掠過一絲淫穢表情。同時,他拿手示意我們停下腳步,莫過來。
門打開,一縷光亮灑于廊道。探出的女人腦袋,面色灰白,發(fā)絲雜亂蓬松;細瞧,其衣衫顯然不整,神色略為慌張。她問,你們……什么事呀?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將手中字條遞給她說,這字條,是你老公寫的吧?女人接過字條,說對的,不過……他晚上去機場接人了,要很遲才回來。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顧自衣擺一閃晃入室內(nèi),我們跟進。女人杵在原地,一副欲說還休左右為難樣子。定定神后,她領(lǐng)我們走進隔間的客廳。
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不急于落座,饒有興致地東張西望。女人問,喝點什么?不過,國外沒熱水瓶,茶沒法子泡的哦。
女人離開一會兒,回來時手上拿了三罐飲料。
這套房子的結(jié)構(gòu),不甚清楚,故而接下來的情節(jié)我前后段搭不上,一頭霧水。
聽到叩門聲,女人起身。
轉(zhuǎn)眼間,她身后跟進一位矮個兒男人。
男人腳桿短,頭大如斗,我心里把他叫作矮腳虎。矮腳虎身上一股邪氣,比女人年輕,許還是未婚的后生吧。他腋下夾兩條紅雙喜香煙,跟我們點過頭后拔高腔調(diào)嚷道,剛從大使館過來哩,見樓上有燈,索性就上來啦。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問,大使館晚上還上班?矮腳虎道,我和他們關(guān)系很鐵的,隨時都可以串門的……這不,他們內(nèi)部配給的煙,硬是要塞兩條給我,說讓我這個海外游子嘗嘗國產(chǎn)煙味道,不拿還說我不夠朋友嘛。說過,他將方才放茶幾上的香煙撈起一條,拆開,給我們?nèi)烁魉σ话?/p>
矮腳虎為溫州地區(qū)人氏。話說浙南一帶方言,那真是五花八門,非但每個縣市各自不同,就是同一個縣市,也存在好幾種口音,甚至壓根兒屬于不一樣的方言。青田與溫州轄區(qū)相距僅一二十公里,所說的話已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溫州人聽不懂青田話,更遑論會講了。我們青田小地方的人,對浙南最大城市的溫州話,足夠謙遜,幾乎人人會講兩句“囫圇吞棗”的溫州話,聽懂一點不成問題。故此,那晚我們是用溫州話進行交談的。
得知矮腳虎為他們小團伙成員后,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開始與他討價還價。矮腳虎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說道,這不現(xiàn)實啦,這個價位去年定下的,物價漲了,每天有那么多人跑匈牙利來,行情漲了,我們的價位原封未動哦。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道,我們六個大人兩個小孩,小孩打?qū)φ?,人?shù)多也得打個折吧。矮腳虎道,光你們幾個人,少幾塊就少幾塊無所謂的,問題是這個口一開,往后誰人都要降價,造成影響,沒法做生意的。青壯年男人插嘴道,我們會守口如瓶的。矮腳虎散一圈煙后說道,世界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這么敏感的事……只怕第二天就滿天下曉得啦。
我的注意力開了小差。
矮腳虎坐我們仨右首的單人沙發(fā)上。當這家伙舞著手說得起勁時,我發(fā)現(xiàn)他撇開的兩腿內(nèi)側(cè)露出一小片紅顏色。
毫無疑義,矮腳虎所穿的黑灰色毛料褲子——鑒于手忙腳亂套上的緣故,掙脫線了。
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見我眼神游移不定,遂轉(zhuǎn)動腦袋掃蕩半圈,也瞧到破綻了。
該老兄歷來老道、篤定,他目光如炬地鎖住了矮腳虎的褲襠。
好玩的是女人也瞅見那一小片紅色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一時間氣氛詭異,冷了場。
矮腳虎怕是第六感官感覺到啥了吧,但見他頭一低,趕緊并攏雙膝。
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清咳一聲,蹺起二郎腿抖上兩抖,點支煙,一股青煙裊裊升起。
矮腳虎霎時臉皮皺成苦瓜相,說,各位實不相瞞哪,我……我不過是個跑腿的罷了,沒決定權(quán)的……你們的難處我明白……要不這樣吧,我另外給你們介紹一個路數(shù),也做這門生意的……說起來這是犯規(guī)矩的,自己砸自己飯碗……可誰叫我們這樣有緣分噢。
同樣一座灰蒙蒙的洋樓,燈光暗淡,電梯老氣橫秋,年久失修。
房屋里頭黑咕隆咚,沒丁點聲響。我嘀咕道,人家已經(jīng)睡覺了呀。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不管三七二十一敲門,嘭嘭響。半晌,里頭亮了燈,一個男人的聲音問道,誰人?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答道,我們是某某介紹來的,要去奧地利,找你商量呢。男人打開門,說我都睡下了。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道,還早嘞,這么早就睡了啊?男人含糊不清說道,沒事情……早點睡唄。
進屋后,我認出該男人曾在老家見過的。有一年我與一位搞攝影的老兄,前往本縣的貴岙水電站拍幾幀資料圖片,在鄉(xiāng)村公路上碰見了這位男人。當時他騎輛郵電綠腳踏車,車后面夾個工具袋。鄉(xiāng)野少有人跡,便互相打了招呼。他剎住車把一腳支地,忘了誰分的煙,三人邊抽煙邊聊了會兒。
我套近乎提起此事,男人一臉茫茫然,說沒印象了。
前郵電工人沒張羅飲料啥的,些許心不在焉的樣子。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道,你們聰明呃,曉得跑匈牙利來干這行當撈大票。前郵電工人打個哈欠說道,還好吧,目前來講,匈牙利成了社會主義陣營過渡資本主義陣營的門戶……不過很快哦,匈牙利與奧地利邊界的鐵絲網(wǎng)要拆除掉了,到時候,這匈牙利國家也走資本主義道路了。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問,那么,如果留在匈牙利發(fā)展,怎么樣?前郵電工人擺手道,至少現(xiàn)在還不行,這里的經(jīng)濟有點糟糕,掙不到錢的。青壯年男人問,本地有中餐館嗎?天天啃面包難吃死了。前郵電工人道,有一家香港樓,做國內(nèi)出來過境客生意的……眼前就這么一家,中餐在匈牙利不普及,可能是本地人還不太了解吧,專門靠做中國人生意,容不下多少店鋪的。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道,你把這家餐館地址寫給我吧。前郵電工人起身,從茶幾下面翻找出一張香港樓餐館名片。
東拉西扯,忘記了說正事。
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卷起手掌用指關(guān)節(jié)敲兩下茶幾臺面,表示言歸正傳了。他問,我們這單生意,你愿不愿意接?前郵電工人道,當然接啊,不接活兒我吃什么哇。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道,我們一共六個大人,兩個小孩,行價我們已清楚,尋你商量的意思是,小孩給打個對折好嗎……小孩不占位置,可以坐大人懷里的嘛。前郵電工人道,就算六個大人,也得分兩趟呀,一輛車坐不下的……我對你們講吧,目前……我自己沒能力送你們過關(guān),得找人家做,人家是大人小孩一律點人頭,除非抱懷里的嬰兒可以不計數(shù)。
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站起走動,停頓在臥室門口。臥室門口擺放著一雙女式高跟黑皮鞋。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問,你這套房子,幾個臥室呀?前郵電工人說就一間臥室。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意味深長地點點頭道,做人還是當雌的好噢,自帶本錢可以分文不用掏嘛。前郵電工人明白過來后,稍許尷尬。不過,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這回的招數(shù)并未起到啥作用。前郵電工人打哈哈道,男人在外頭吃口露水,不說天經(jīng)地義的話,也是沒什么大不了的啦。
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自然擁有意大利居留證的。他之所以沒按正規(guī)渠道直達意大利,那是由于他的兩個小孩沒意大利簽證,無法入境,故只得一塊兒走曲折的偷渡線路了。
怎么說呢——我們這個臨陣湊合的小團伙,倘若缺了他這只“領(lǐng)頭羊”,必定是寸步難行的——與此同時,我也確實受了不少這家伙的氣與訓(xùn)斥哈。
八人中,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一家三口,另外一對中年夫婦和一個少年老鄉(xiāng)皆與他沾親帶故。剩下我和青壯年男人,屬于插進來的外人。
青壯年男人腦瓜子靈光,眼明手疾。從一開始,他便將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稱作老大。青壯年男人夸張兼幾分肉麻地說道,老大,我現(xiàn)在把一切都交給你了,你叫出錢就出錢,你叫出力就出力,你叫上刀山下火海就上刀山下火海,絕對服從命令!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那只笨重的大皮箱,基本上由青壯年男人來扛。平時逛街,他二話不說背起意大利回來老鄉(xiāng)的兒子,屁顛屁顛地跑得十分歡騰。
我屬于慢半拍的人。心里頭想到的話往往“慢半拍”才講出口;眼里看見的活兒往往“慢半拍”才去做。尤其是,過頭話兒羞于說出口,獻殷勤的事兒,實施起來總存在心理障礙。拿我與青壯年男人兩相一比較,傻瓜都曉得“領(lǐng)頭羊”喜歡哪一位了。
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和青壯年男人商量后(他們把我撇開了)——決定“摸著石頭過河”——前往匈奧邊境看下情況再作計較。
第二天,我們分乘兩輛的士從布達佩斯出發(fā),經(jīng)過五六個小時的顛簸路程(當年在匈牙利境內(nèi)沒見到高速公路),抵達匈牙利一座邊陲小城。
這座緊挨奧地利不見高樓大廈的小城叫啥來著,當時沒搞清楚,現(xiàn)在更是稀里糊涂了。
兩輛的士一前一后停在小城邊沿的偏僻街道上。從車上下來,明顯感受到了秋寒的侵襲;兩排不知名的行道樹黃葉婆娑,路面鋪一層薄薄落葉。大伙跺腳、伸懶腰,一張張面孔麻木不仁。
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與兩位司機連比帶畫談?wù)撛掝}。青壯年男人湊過去待了會兒。回來他對我們說道,司機不愿意再往前開了,說太靠近邊界有危險。
我引頸眺望,不遠處農(nóng)田連綿不絕,一株株矮稈向日葵以排山倒海姿勢奔涌向天際。我心里嘀咕,如此養(yǎng)眼的景象,會危機四伏嗎?
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走過來揮手道,大家按原座位上車。
兩輛的士速度如溫暾水般駛向小城郊外。沒多大工夫,車子停歇在一條泛白的機耕路上。下車后,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與兩位司機又手勢幅度頗大地扯了通話。一位司機從車里拿出望遠鏡,自己看過后遞給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舉望遠鏡看時,少年老鄉(xiāng)跑去問道,阿叔,看見什么了?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道,還真見到鐵絲網(wǎng)了,攔得死死的。
兩位司機開車把我們送到小城一家規(guī)模不大的賓館門口,結(jié)過車錢打道回府。
入住后,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道,這里離奧地利只有幾步路,你們也想想辦法看,不要全指望我嘛。
這里所說的“你們”,專指我與青壯年男人。
我和青壯年男人從賓館出來,稍遠處路旁即有一間電話亭。青壯年男人打過電話從電話亭出來,有點得意揚揚地說道,我親戚明天乘火車過來。我推門進入電話亭,轉(zhuǎn)頭看青壯年男人已揚長而去。電話撥通,對方說我親戚沒在餐館,叫我留下聯(lián)系電話號碼。
那間孤零零的電話亭至今記憶猶新。周圍沒有房屋,電話亭四面玻璃墻,掛式座機橘黃色,原木架上擱兩本寸把厚、撕得亂七八糟的黃頁。
這天兵荒馬亂似的,頭緒繁雜,吃晚飯的時辰延遲了許久。大伙從賓館出來,沿街尋找餐館。中午胡亂吃的一點干糧早已消化殆盡,肚子里頭鳴金喊屈。小城不大,街面上冷冷清清,兜上一圈見到了一家當?shù)厝碎_的餐館。
或許是過了用餐期吧,小餐廳里僅一位食客。這位腦門油光可鑒的中年番人,桌前一個盤子一個碗,盤子空如圓月,碗里像是湯面。一位年老的男跑堂走過來,給六位大人各分發(fā)一本菜單。我以為上頭會有實物菜肴圖片,一看全是洋文字母,沒了轍。其他幾位同樣一臉懵懂,面面相覷。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從座位上站起,指了指禿頭番人面前的大碗說要那個。年老跑堂說了幾句話,我們自然水雞聽天雷,一愣一愣。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同樣聽不懂,他扳著手伸出八個指頭,使出吃奶氣力說了個意大利語音節(jié)。
熱氣騰騰的八只大碗依次端上。大伙拿起叉子往碗里一撈,僅十來根面條,另有若干蘿卜絲、牛肉末之類半浮半沉于湯水中。
顯然,此非湯面而是面湯了。
六位大人該是心知肚明了——居然沒人開腔。
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的女兒帶著哭腔嚷道,阿爸,面條太少,我吃不飽哎。
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的兒子上氣不接下氣舉手報告道,阿爸,我數(shù)過了,只有十二根面條。
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呵斥道,不要吵!
雖是面湯,也好的呀。大伙埋頭喝湯,咕咚咕咚響,一丁點工夫大碗朝天見了底。
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冷著臉站起,將那位老年男跑堂拉到禿頭食客面前,指著那只碗咿里哇啦一通。甚至,他用人家的叉子撈起面條遞到老年男跑堂鼻尖底下,又說了幾句話。老年男跑堂現(xiàn)出疑惑神情,說了一兩句話。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加強手勢力度,先戳大碗里的湯水,再戳叉子上的面條,孔武有力地迸出幾個音節(jié)。這回是老年跑堂扳手指頭了,豎起八根胡蘿卜似的粗壯指頭。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如釋重負,對他豎起大拇指道,OK!
可憐禿頭番人的那碗面湯,被暴風(fēng)驟雨式的唾沫星子全覆蓋了。
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回到座位,說,番人的腦袋真是比豬還笨,我讓他多放面條少放水,這么簡單的事他就是搞不明白!中年夫婦那位猴精的男人插嘴道,不是說這番邦,每個國家的番人話差不多都能聽懂的嗎?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道,我也奇怪,匈牙利和意大利距離又不遠的,這老頭怎么就聽不懂我的意大利話呢!
熱氣騰騰的八只大碗依次端上。
不必撈——看上一眼即曉得依然如故是八碗面湯了——湯湯水水還是那么地豐沛,瘦筋筋的面條還是那么的孤苦伶仃。
這回的面湯咸得夠嗆,如老家俚語所言,把賣鹽人給打倒了。
我忖度——老年跑堂應(yīng)該是錯誤地領(lǐng)會了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勁道十足的手勢與短促有力的音節(jié)了——把多放面條理解成多放鹽巴了。
在番邦待過數(shù)年后,我知曉番人吃炒面、拌面等干面,壓根兒不吃帶湯面條的。故讓他們來做湯面,簡直是禿子頭上捉虱子。由此可見,當年禿頭番人桌子上擺放的無疑是配主食的面湯哈。
軟塌塌地回到賓館。
出國前夕是中國的中秋節(jié)——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那口大皮箱里裝的均為成筒的沉甸甸的月餅——中午充饑的物什,便是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分發(fā)的兩只月餅。
少年老鄉(xiāng)與青壯年男人擠眉弄眼,先后離開了房間。
一會兒后,隔壁房間傳來窸窣聲,如同老鼠搬家時弄出的動靜。
饑腸轆轆的人聽覺特別敏銳。
我判斷,這伙人百分之一百是在吃月餅了。
許是喂飽肚子了吧,隔壁房間的聲響逐漸擴大。聽得出來,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那一雙兒女,在床鋪上跳來蹦去,嘻嘻哈哈。
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推門進來,說,給你一只餅!
其語氣,已是不折不扣的施舍腔調(diào)了。
此時此地,尊嚴比紙蒼白。我臉露幾許笑意,接過月餅。
后半夜女服務(wù)生敲門,對我比畫著說有個電話,我隨她下樓。
夜闌人靜時分,總臺墻壁上的掛鐘滴滴答答聲十分清脆。
值夜班的女服務(wù)生栗色頭發(fā),中等個子,長相普普通通(好像臉上長有雀斑)。
左等右等不見鈴聲響起。
總臺一間屋子,空間不大。兩位言語不通、人種迥然有別的男女,三更半夜待在有限的地盤里,局促與好奇心難免有的。
抬頭間,恰巧碰見栗發(fā)女孩投過來的目光。
她不禁莞爾一笑。
要命的是我們語言不通,沒法交流。
我靈機一動,三步并作兩步上樓,摸黑從皮箱里掏出一盒理查德·克萊德曼的鋼琴曲錄音帶。
柜臺放著錄音機。我把錄音帶遞給栗發(fā)女孩,她接過后將磁帶卡入機子。兩人無法對話,卻是心照不宣,形同出演了一節(jié)默劇。
鋼琴王子的美妙琴聲彌漫開來,如汩汩溪水無孔不入,周遭愈發(fā)靜謐。
沉浸于音樂之中,橫亙在我們之間的壁壘被捅破了。我和她對視上一眼,她和我天衣無縫地會心一笑。
我體會到了一種人在水中漂移的感覺,迎面過來許許多多奇花異草,許許多多大氣泡小氣泡……
末了,我把磁帶送給了栗發(fā)女孩子。
清晰地記得:她那略為驚訝的神態(tài)以及隨之而來的燦爛笑容。
第二天,青壯年男人的親戚從維也納乘火車過來。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問詢他能否乘火車蒙混過關(guān)去奧地利?這位二十七八歲的后生道,恐怕不行,火車過來在海關(guān)停了個把鐘頭,查得很嚴的。
后生做東請大伙去餐館吃飯。這邊境地區(qū)的匈牙利人,聽講德語不成問題。后生點了黑椒牛排、蝦仁炒面、炸薯條、涼拌沙拉等。這頓飯,可說是來歐洲后吃過的最豐盛的晚餐。在飽了口福的同時,也受了窩囊氣。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明知故問道,你那個親戚,什么時候過來啊?我吞吞吐吐地說道,昨天半夜,他打電話來……我下樓等電話,后來就沒打過來。青壯年男人臉膛漲成雞冠色說道,這證明你在他眼目中,根本就是一條爛稻草嘛!
在邊境小鎮(zhèn)打探無門后,我們從哪里來回哪里去。
抵達布達佩斯住上一夜。
第二天去香港樓吃飯途中,看見一幢大樓門口排著一隊人。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上前詢問隊伍里兩位東方面孔的女孩是哪里人。對方說臺灣過來的。他再問,這排隊是干嗎?臺灣女孩說,辦理去奧地利的簽證。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扭頭跑來對我們說道,趕緊排隊,這里是奧地利大使館,辦簽證的。見其他人手持一張紙,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又過去問臺灣女孩是怎么回事。臺灣女孩說是申請表格,你去窗口問他們要。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領(lǐng)來八張表格,自是“看看明摸摸平”,不會填寫,只得麻煩兩位臺灣女孩子了。
兩位臺灣女孩給我留下頗佳印象。她們顯然屬于經(jīng)常滿世界跑的旅游達人,見多識廣,處事不亂,落落大方。況且囊中并不羞澀,英語呱呱叫,在這隔天隔地的番邦,她們的神情猶如是在家門口散步。尤其那份松弛感,踏雪無痕,怎么模仿、學(xué)樣,均屬東施效顰哈。兩位臺灣女孩排在隊列里填寫表格,后面女孩拿前面女孩后背當小桌板,邊挪步邊填寫,然后前面女孩調(diào)換到后面,如法炮制。
臨到我們這伙人時,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將護照及表格遞進窗口,人家只掃一眼即給推出來了。簽證官究竟對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說了兩句啥話,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沒聽懂,我們更是大眼瞪小眼了。
九九歸一——再度與戴眼鏡的男人取得聯(lián)系——答應(yīng)按他們的價碼辦。
在這里,不得不說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做人還是夠意思的。雖說,他對我沒少冷嘲熱諷,對我不屑一顧愛理不理——但到了交付“偷渡費”的節(jié)骨眼上——他沒推三阻四就借錢給我了。
第二天上午,我們收拾行囊去香港樓餐廳。一會兒后,戴眼鏡的男人與清秀男人駕車來到。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故意問起那位矮腳虎(他自然問的是矮腳虎名字)怎么沒來?清秀男人道,他很懶的,這個時候還在睡懶覺呢。
聽清秀男人如是答,了解內(nèi)情的幾人不禁啞然失笑。
我走出屋子,站在行道樹下抽煙。
一輛車子停在路旁,下來一位中國男子。此人身材頎長,臉膛英俊,穿戴行頭頗酷:皮夾克、牛仔褲、高幫大頭皮鞋。
他與我招手打聲招呼后徑直走進餐廳。
料定此人即是帶我們過海關(guān)的留學(xué)生了,我隨即彈了煙蒂進屋去。
讓人略微意外的是這位留學(xué)生并非在奧地利留學(xué)——而是曾經(jīng)在日本留過學(xué)的——他開門見山地說道,今天,我們是以日本觀光客的身份過境。
上第一趟車的人,計有我、那對中年夫婦及少年老鄉(xiāng)。
所走線路,便是前幾天走過的那條公路。經(jīng)過邊境小城時,我睜大眼睛尋找曾住過的那家小賓館,也許方位不對沒見著蹤影。
車子穿城而過,在郊外一戶農(nóng)家院子大門口停下。留學(xué)生對我們說道,這里離邊防很近了。開門的是位胡子拉碴的當?shù)厝?,顯然與留學(xué)生是老搭檔了,十分地?zé)岢?。男人老婆穿匈牙利民族服飾,扎塊花頭巾,看上去較面善,她迎上來與留學(xué)生擁抱行貼面禮。
留學(xué)生叫大伙提出行李,上院子旁一座小木屋樓上。房間整體釘原木板條,設(shè)一鋪床擺一張椅子。留學(xué)生走進每個房間交代一番:第一,沖個澡,換上時髦點的衣服,保持良好的精神面貌狀態(tài);第二,檢查行李,拿出帶有中國字的印刷品等。
其間發(fā)生一個小插曲。那對中年夫婦,本身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換過兩三套衣服,留學(xué)生仍舊皺眉頭。婦人道,我已經(jīng)把皮箱掏個底朝天了,把最好的家底都穿身上了呀!留學(xué)生道,你穿這么厚干嗎?哪有穿得像冬瓜的日本觀光客?!
我的苦惱在于半皮箱的書籍與錄音磁帶。翻山涉水,好不容易將這半皮箱所謂的“精神食糧”帶到這里,現(xiàn)在卻得全部拋棄掉了。我揀起其中一本日本禪家鈴木大拙所著的《禪風(fēng)禪骨》,翻了兩頁覺得極具諷刺意味。若是曉得會有這么一步棋,我打死都要把半皮箱的書籍、錄音帶換成果腹的月餅了!
上路前,留學(xué)生再作些許調(diào)整:他座位的車窗玻璃全打開,其他車窗玻璃降至三分之一光景。留學(xué)生解釋道,這樣的氣候,車窗玻璃全封閉,會招人生疑心,全打開一目了然,你們不像財大氣粗的日本人嘛。
車子駛離農(nóng)家院子,車上的音響飄起柔情的日本歌曲。
第一道關(guān)口,匈牙利邊防檢查站。留學(xué)生將大家的中國護照遞給邊檢人員。我們的護照蓋有匈牙利入境章,在這里蓋上出境章予以出境,是順理成章的事。他們大致翻了下護照,點過人頭即放行了。
第二道關(guān)口,奧地利邊防檢查站。留學(xué)生遞出去的是五本日本護照(日本護照入境奧地利免簽)。一位穿制服的檢查人員彎下身子往車里頭看,三分之一的空隙讓他看清了車上的確是三男一女,三分之二的玻璃窗,掩蔽了我們的慌張神色。
除留學(xué)生的日本護照是他本人的外,我們四位自然非日本護照大頭照上的人了。這里說明一下,番人其實是辨別不出東方人面孔的,如同我們對一面之緣的西方人面孔也很難辨識一樣。
蒙混過關(guān)。
駛出若干路程后,留學(xué)生將車子拐進道旁一家酒吧,說喝杯咖啡吧。
留學(xué)生嘆口氣說道,每次過關(guān)雖是老生常談,但每次都是到了這里我才將懸著的心放下來哪!
明暗交錯的黃昏里,車子駛?cè)刖S也納城區(qū)。
車子行駛在街道上,留下兩點印記:一為當時應(yīng)該是奧地利總統(tǒng)競選前夕吧,到處張貼幾位男人的大幅頭像照;二為經(jīng)過一座古色古香建筑物時,留學(xué)生說,這里就是著名的維也納歌劇院。
留學(xué)生將我們放在一家叫東來順的中餐館。他說店里有投幣電話,不要跑外頭公用電話亭打電話哦,碰上警察就麻煩了。
留學(xué)生調(diào)頭再往匈牙利開,接意大利回來的老鄉(xiāng)那撥人。
餐館老板是位矮個子、方臉龐的臺灣人,有幾分看不起大陸人(或許是瞧不起偷渡進來的人吧)。我們拿小額美金與他兌換先令硬幣,他一直冷著臉,有一說一,不多言半句。
我與一位堂親聯(lián)系上,她說店里忙,讓我自己打的過去。餐館跑堂幫我記下地址,我手持字條遞給的士司機,去了堂親的餐館。
正趕上他們店里員工吃晚飯,我吃了兩碗飯,三塊紅燒豬蹄。餐館忙開后,我躲在一個角落頭合眼瞇了會兒。晚上十二點鐘餐館打烊,隨同員工步行至不遠處的工人宿舍。
一套房子,兩個大小不一的房間。男員工住大房間(我在男員工房間打地鋪),一位婦女住小間。老鄉(xiāng)婦女對我說,現(xiàn)在中國是白天,等下我要去打電話,你要不要給家里打電話?我說我沒電話卡。老鄉(xiāng)婦女說,我的卡給你打呀。
老鄉(xiāng)婦女是位笑口常開的人。甭管她有沒有發(fā)笑,讓人感覺總是笑意盎然的。
凌晨的大街燈火寂寥,了無聲響,潮濕的氣息撲面襲來。我們來到街頭電話亭,老鄉(xiāng)婦女打完我進去打。電話中,我對我爸說道,今天我已平安到達奧地利了。我爸甚是高興,長舒一口氣,他顫抖著聲音問道,你……其他都好嗎?路上還順利吧?略一停頓后,我回答道,都好,一帆風(fēng)順。
【責(zé)任編輯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