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永遠激蕩的創(chuàng)造性流動》一文中這樣寫道:“洪迪詩歌早已達到了中國詩壇精神標桿的高度,他的重要詩篇放到一流詩人方陣一點也不遜色,他的代表作《超越存在》和長詩《長江》更是空前之作”,“即令低調地予以評價,洪迪詩歌也為百年中國新詩史奉獻了一片并不顯赫卻獨一無二的詩美天地。……他的詩歌風格深沉而幽微,同時擁有深刻的歷史意識與強烈的現實感,兼具宏大敘事的鋪陳與玄奧奇妙的詩思運行。這些貌似對立的詩美建構方式和語言現象,在洪迪身上如此契合并高度融匯,渾然一體,形成極為獨特的詩歌魅力”。
寫下這些話之后,又過去十幾年了。如果來一次“回頭看”,我相信對洪迪先生這些評價是站得住腳的,能經受住時間檢驗。
而今,洪迪先生以93歲高齡,依然活躍在詩壇上,無論是詩歌創(chuàng)作還是文學批評。用“寶刀不老”或“常青樹”來形容先生的精神狀態(tài),恐怕不夠精準到位,也失之概念化。在我看來,他有點像晚年的歌德,在邁向“期頤之年”時仍保持了思想的活力,以及精神世界的豐茂。概括起來說,那就是“創(chuàng)造力不衰”。至今,洪迪先生仍將存在與時間、文學與人生、語言與事實,對歷史本質與當下經濟、社會狀態(tài),一如既往地作分析與省思,并得出一系列令人信服的結論。令人欽佩的是,先生至今依然筆耕不輟,他的思想產品如此多樣:詩歌、詩學和隨想錄,甚至哲學著作。不唯“追憶”,更有“批評與期待”:對未來,對人類,對這個令人不安的世界。
洪迪先生的世界,就是一個“思與詩”的世界。詩、詩人與詩學,是貫穿他一生的精神主線,傾注了心血、熱忱和博大之思,更見出他的勇氣和膽識。
在他看來,詩是情感時空與智力時空的統一,是“無解的斯芬克斯之謎”“旋轉于多重怪圈中的豹子”,是生命的存在方式:體驗、創(chuàng)造與超越,又是值得為之勞作一生的語言藝術。人之所以需要詩歌,“是為了從沉重的現實大地上騰起”,“愉悅自身,解脫自身,超越自身”,并使得我們進入“生命力高激發(fā)態(tài)”,獲得最高意義上的“審美生命”。在先生看來,在人的全部創(chuàng)造物中,最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是詩,因而詩又最具有神性。“詩的神性最根本的呈現,是詩美意蘊上人性的本真圓滿與藝術語言上的氣韻生動”。真正的詩人,就要投入“永遠激蕩的創(chuàng)造性流動”之中,寫出更好的,更具原創(chuàng)性的作品。
而洪迪先生本人,就是這樣身體力行的。近年出版的皇皇巨作《詩學》以及新詩集《存在之輕》,就是他上述精神狀態(tài)和寫作姿態(tài)的產物。前者被詩人和批評家譽為“體大慮周、宏博精深的詩學著作,不但為新詩有史以來僅見,而且足與南朝劉勰《文心雕龍》、清人葉燮之《原詩》各擅其美,相映生輝”(唐曉渡語),“他發(fā)動我們的文心,似欲重啟雕龍之業(yè)”(西川語)。著名詩人于堅,稱洪迪先生為“這個時代的高人”。他的新詩集《存在之輕》,也獲得眾多好評。
在這里,我們向讀者推介洪迪先生15首詩歌近作。
這些詩歌大多創(chuàng)作于2017年前后。按照先生自己的說法,自從出版總結性詩集《超越存在》之后,寫詩的“習性難改,至今五六年間,偶爾經不住畫上幾筆,隨便丟著”,大部分近作因為要出書,“幾乎全被奕林惹出來的”,“好在肚皮里積著想寫的不少,于是就天天趕工”。寫下這些話的時候,洪迪先生已是87歲的老人了,我不知道“天天趕工”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但我寧可相信,詩歌是作者長期情感醞釀與語言積累的瞬間爆發(fā)。這種爆發(fā)是由一個飽經滄桑的長者完成的,應該是我們這些后來者的幸運:目睹了一個真實的詩歌創(chuàng)作奇跡。
這些詩是怎么寫出來,我在這里無法一一描述,但我堅信:這是意志、眼界和智慧的混合物,也是時間的作品。洪迪先生這些年身體方面有諸多問題,居住環(huán)境也甚為簡陋,寫作的難度可想而知,但短短時間內他還是奉獻了上百首詩歌。他的沉靜、耐心和堅持,完全是“熱愛”的產物:對詩歌,對思考,對生命。據他自己說,不寫詩不讀書,“我是一日也過不下去的”。他是心中有大詩歌理念的人,是有詩學主張和美學信念的人,也是在創(chuàng)作中有詩歌“標準”的人,真正做到了“心中有數”。他是一個既隨處尋找靈感,又讓靈感自動降臨的人。沉思,是洪迪先生詩歌創(chuàng)作的秘訣,而發(fā)生在內心的對話與碰撞(主觀/客體、人/自然、自我/他者),則是他的詩歌之源。詩美創(chuàng)造,是他寫作的動力。
于是,我們在讀這些詩歌時,首先感受到的是詩人的思想活力,詩意激蕩之際的想象力飛揚,詩美創(chuàng)造中的力與美之均衡,詩意運行過程的氣韻生動。洪迪先生《立在地球邊上》這首詩中,流淌著《創(chuàng)世記》般的力量與美感,同時又以批判性的眼光審視“源于性,金錢與權力”的毀滅,將其并置于大海/天空、鯤魚/大鵬的背景下,賦予一種從內而外的激濁揚清的力量,而詩人“立于地球邊上”,既是一種觀察的角度,又是內心的景深?!拔摇迸c“眼前的一切渾然一體”,證實了詩人與大海、世界達到“物我兩忘”境地,即“大海是我”?!栋t》一詩則寫出了生命的精義:“翔飛的自在”。一部生命的“奧義書”,既非動也非靜,而是“常動的恒靜”。而《石塘箬山天后宮》這首詩,非常耐人尋味。表面上是寫東南沿海的一座天后宮(媽祖廟),一個佑護航行平安的神祇——“天后娘娘”媽祖:“民間女杜默。三神合一的天后媽祖/日夜立在山崖。護佑駭浪船舶平安”,實際上是寫人,包含了人與神的關系,人性與神性,一種博大而永恒的愛,一份悲天憫人的心情。詩人由表及里、由此及彼,從海岸出發(fā),通過無際的“洶洶大?!?,洞開的“莊嚴的大門”,想到了三位與海洋、島嶼有關的“女神”:碧波蚌貝上裸體的維納斯,她的“至美情愛”;宙斯后腦蹦出的甲胄雅典娜,她的勇武智慧;南海紫竹林中赤腳魚籃觀音,她的大慈大悲。跳躍的聯想,超現實主義的躍升,主線自然是愛、死亡與悲憫,一種介于神性與人性之間的美。這種美飛翔并扎根于人心,具備了拯救的力量,再生的可能。
其次,我們在洪迪先生這些詩中,領受了介于幻美與“接地”的語言魅力,語言成為“存在之家”的例證。諾獎詩人米沃什曾經說過,作為一個詩人,他努力以騎鵝旅行記里的主人公那樣,以兩只不同的眼睛看世界,一只眼睛能看到恢宏的、開闊的遠景,一只眼睛能識別細微的、近距離的事物。依我看來,詩人的語言也應該是雙重的:一面是幻美的、迷蒙的、空靈的,另一面是真切的、堅實的、及物的。當然,卓越的詩人會時常將兩者交織在一起,形成亦幻亦真、宏博而幽微的語言圖景。洪迪先生的《海霧》就是這樣的范例。詩很短,但可見一斑:
海霧從吹浪老魚嘴上升起
隱而徐顯。大隊芭蕾舞女婆娑
變色龍的舞衣縹緲。飛天
綽約。晨曦漸成沉沉暮靄
便有依約簫音自遠方緩緩趨近
非訴非泣。一種含鉛的嘆息
誰在嘆息?不在海上或船中。落葉
紛飛。在那些補網的纖纖指尖
其中,遠景是幻美的,近景是接地的。前者動感、情境和幻覺結合,后者則通過補網的手指,揭示了一種惆悵,一種悲涼之感。而“吹浪老魚”則借用了李賀的意象,具備了語境上的奇異與幻滅感。而前面所提及的《立在地球邊上》則是狂放的、遠大的,也是有力的語流。
再次,超現實主義與本土文化的融合。這正是洪迪先生在《詩學》中的一個重要發(fā)現:“當代大詩人=超現實主義+本土文化”。他認為,詩的本性、本質是現實主義的,更是超現實主義的。好詩往往以超現實的形式,更美更深刻地掌握現實。當然,我們這里的“本土文化”是取其廣義,包括地域文化、民族形式和心理積淀,甚至——集體無意識。洪迪先生近年的詩篇,有其抒情基點和飛揚高度,那就是在超現實氛圍籠罩下的“地域文化”,是浙江東南沿海,特別是臺州“山海之間”的文化元素,包括往昔游歷、家族往事、個體命運和日常事物。洪迪先生的“本土文化”,是將現實主義的特質、日常性和奇異性,如此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同時賦予其神奇的超現實性,變形與嵌合,還帶上某種程度的靈性與神秘。
故而在他的詩歌中,我們感受到一種既敦厚又靈動,既尋常又奇特的張力,給予我們“思與詩”的折射。“思”是沉思,“詩”是預言,都在感知與思考的框架里盡情舞蹈。他的《石塘箬山天后宮》《風帆》是這樣的“超現實”,又動感十足,而他的《山海之間》則是一部詩歌的地方志,語言的山海指南,也是詩人的袖珍心靈史。這里有寒山、拾得和鄭虔(廣文)先生的逸事與傳奇,也有儒釋道三教創(chuàng)始者的懿言大德,奇異行狀,更有山川地形和尋常事物,特別是底層的生存狀態(tài),編織成一個敘事框架,一個人世間“好的故事”。值得指出的是,洪迪先生在近期創(chuàng)作中,總是將自身生命歷程嵌入敘述之中,并做了反諷、自嘲或旁白的處理,這是他早年創(chuàng)作中并不常見的。這一點在《山海之間》這首詩中尤為彰著,《頭門港》也毫不遜色,在《天臺云錦杜鵑》中也有別出心裁的體現,那句“二千尺青銅老干橫枝撐鐵”,就是一種自況,“夫子自道”是也。
最后,洪迪先生對歷史題材的處理,體現了一種再現能力和深刻洞見,也展示了他將歷史意識、現代性和戲劇性融合在一起的能力。即使是神話傳說的詩性書寫,也運用了魯迅《故事新編》中穿越時空與賦予新意的手法,獲得一種富于啟迪性的穿透力。這些詩歌特質在《韓信》《樊噲》,特別是《逃浴》《庖丁解?!分?,都有很好的體現。于是,我們在《庖丁解?!奉I受了詩意的哲學,隱性的思維,和充滿巨匠意識的“元詩”:“噢!得告訴你一個猜想的小秘密/這位為文惠君表演的解牛庖丁/恐怕就是輔佐商湯得天下的伊尹/或者是跟黃帝探討?zhàn)B生長壽的岐伯/或者即為騎青牛出函谷關的老聃”。在《逃浴》中,讀者會感受到詩人對“帝俊薰衣草一樣的嬌妻”“天地間最仁慈的偉大母親”如何“沐浴十個兒子”的故事,竭盡摹寫之能事,不僅有畫面感,還有感官上的渲染。最后筆鋒一轉:
個個逃避沐浴,一齊臟兮兮跑上天頂
各各耍出一副人莫予毒的霸王威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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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焦。木枯。猰鑿齒九嬰大鵬野豬毒蟒
死亡呈滔天洪水狂濤。浩浩湯湯
帝俊驚惶失色。賜神人或人神后羿
彤弓羽箭,去下界火速平亂
于是,后羿上射九日,下殺眾兇于洞庭
桑林兇水之上或疇華之野。大地重歸安寧
最終只剩下一個兒子,也就是唯一的太陽,“從此,盡心仁慈的羲和更加仁慈盡心/日日拉住遺下的唯一兒子清洗更清洗”,讀到這里,我們都會發(fā)出會心一笑:從十個兒子逃浴,到“后羿上射九日”,原來這就是“太陽誕生記”。
洪迪先生漫長的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歌理論研究之路,用他當年在《雨后新葉》里的話來說,就是:“路漫漫其修遠兮,但愿多帶上幾雙草鞋。”而今,我們看到他當年播下的愿望種子,都長成了參天大樹。上面所分析的近期詩歌,則是收獲之上的收獲。因為我們在他的詩歌中,看到了他對茫茫人世的獨特指證,對自我和他者毫不留情的解剖,對人性、靈魂和情感的揭示,以及穿透生與死、存在與虛無的巨大勇氣,他的悲天憫人胸襟,這里有他的《無題》,也有《在一條熟悉的老街上》。他在《天臺云錦杜鵑》中的結句,則是這一特質的確證:
水中月。我來幾度,終歸緣慳一面
不可即。即見著了,又當如何了結
【責任編輯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