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靈魂上升,從這一張簡陋的床榻開始,上升,穿越屋頂、樹梢,到云朵和晚霞中去。
終于擺脫“馬相伯”“馬良”“若瑟”這些稱謂,告別“天主教徒”“抗日者”“愛國教育家”“翻譯家”“震旦學院創(chuàng)始人”“復旦大學創(chuàng)始人”“中國現(xiàn)代性構(gòu)建的先行者”“導師”“恩人”“祖父”等身份和角色,像鳴蟬,褪掉背負一百年的外殼,高飛,到清風和光線里去。
孫女馬玉章、秘書張若谷等人,看你噓出最后一口氣,就輕輕哭了。他們不知道,這一瞬間,你的靈魂,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輕盈和解脫。
一九三七年,上海淪陷,你先到桂林避難。日寇咄咄逼人,持續(xù)南進。在學生、國民黨政府監(jiān)察院院長于右任安排下,你轉(zhuǎn)道越南,擬赴昆明。兩年來,你坐車、坐船、坐滑竿,在撤往西南大后方的人流中,日感疲頓,常自言自語:“長壽多辱多痛苦。”此刻,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四日,你終于聽到湘北大捷、日軍傷亡慘重的喜訊,且再三確認“已回到中國境內(nèi)”,這才面孔舒展,大呼一聲“好消息”,與世長辭。
但,你的靈魂上升到一座山頂后,發(fā)覺:此地仍是越南,田野里,那些戴竹笠、穿木屐的人們,說著陌生音調(diào)的話語。你俯視自己的遺體,那遺棄在棺材中、棺蓋尚未合上、人們圍著凝望的身長一米八三的軀體,像孤兒。屈辱感和痛苦,卷土重來,在云天上顫抖成雨滴和閃電……
直到一九五一年,你徘徊流浪十二年的亡靈,追隨一口棺材和遺骨,回江南,在上海市長陳毅等人注目下,于萬國公墓內(nèi)入土,安息。感受祖國大地的冷暖變化、蟲鳴、草香氣,不必再擔憂被異族軍靴踐踏。你,輕輕噓出一口晨霧……
臨終那一年,即一九三九年,六月,四十三歲的《世界知識》主編胡愈之,趕到中越交界處,帶來重慶和延安在四月里分別為你祝賀百年壽辰的消息。你長髯飄拂的畫像,貼在重慶一座禮堂內(nèi),于右任題寫的壽聯(lián)懸掛兩側(cè),人們?yōu)槟闩e起高腳酒杯,日軍飛機來襲前的警報聲突然響起。延安,窯洞內(nèi)也貼著你的巨幅畫像,毛澤東和他的同志,為你端起酒碗致敬?!读加选冯s志第四期封面,刊載你的肖像,滿臉蕭瑟與剛卓。你問:“國家景況如此慘烈,賀我一己之生日,有意義?”胡愈之答:“您百年人瑞,屹立于烽火中,就是對四萬萬國人的激勵,為您慶生,就是為抗戰(zhàn)助威!”你笑得有些苦澀:“如此說來,我活著還有些用,不算累贅……”沉默片刻,你哽咽道:“我,就是中國的守門狗??!叫了一輩子,就是想叫醒沉睡的人們……”胡愈之心身一震,眼淚奪眶而出。
“中國的守門狗”,成為你流傳后世的一句名言,在不同的研討會、紀念儀式、出版物上,屢屢被提及,動魄驚心。
一八四〇年,鴉片戰(zhàn)爭炮聲中,鎮(zhèn)江,天主教徒、醫(yī)生、商人馬松巖,為一出生就痛哭不已的你,起名“馬建?!?,字“相伯”。受洗后,教名為“若瑟”。幼年寫文章,自己取了筆名“馬良”,父親問何意。你答:“神筆馬良,能為窮人畫他們想要的東西,牛羊啊,柴刀啊,水庫啊……我要做這樣的人?!彼麚Я藫愕男〖绨?,笑了。自幼習得《詩經(jīng)》《楚辭》《圣經(jīng)》,英語熟稔,法語流暢,身材高于兄長馬建勛、弟弟馬建忠,高于周圍同齡人,如木秀于林,就必須承受時代大風的摧襲和檢驗。出生那一年,鼠年,你用一生,與老鼠般猥瑣利己、蠅營狗茍的人為敵。
十一歲,某個清晨,你背一卷行李乘船離家,沿運河,入?yún)卿两檬鞎r間來到上海徐家匯,在教會學校徐匯公學讀書。十四歲,被意大利籍校長晁德蒞選拔為助教,半先生,半學生。拒絕法國駐上海領(lǐng)事館“畢業(yè)后請來做翻譯”的高薪邀約:“我讀書,為我的國家,不為生計?!比q,成為徐匯公學校長。三十六歲,參與洋務運動,赴歐美游說復游歷。李鴻章談判、簽署《馬關(guān)條約》時,你作為幕僚和翻譯在場,落下罵名。母親臨終前,拒絕你走到床邊:“你不信教,又去了馬關(guān)……不是我的兒了,走開吧?!蹦闾栠罂?。六十歲,隱居于土山灣孤兒院一角,散盡三千畝良田之家產(chǎn),興學育人。從震旦,到復旦,你輪番運用七種外語,講授數(shù)學、哲學、經(jīng)濟學……講臺下的學生,是蔡元培、于右任、張元濟、黃炎培、李叔同、陳寅恪……
良禾蔥蘢,因你春風化雨而拔節(jié)、灌漿、抽穗、開花,為中國的未來而蔥蘢、結(jié)果。
你要做一個忠誠于民族的守門狗,卻又大聲呼告:打開啊,把一扇封閉腐朽的晚清之門打開,讓異域的風雨光芒涌入,為羸弱的民族注入新活力?!笆亻T與開門”,矛盾嗎?沖突嗎?矛盾又統(tǒng)一,沖突又和諧,因你有大愛大智慧,將兩者相統(tǒng)一。那脫離了一己狹隘的愛,那超越時代局限性的大智慧,使無數(shù)人成為受益者。你,以一百年的愛和智慧,更新自我,更新追隨你的人們,繼而更新一個沉溺于舊輝煌而日漸衰落的國度。暮年四十載,你全部的努力,就是洗去罵名、證明自己:“我也是母親的孝子、祖國的赤子……”最終,完成萬國公墓亦即宋園內(nèi)的那一尊大理石肖像,鑄就墓碑上的定論:“愛國老人馬相伯先生”。
一個結(jié)合如此偉大,是天賜之富,
系我們于我們所愛。
美國詩人史蒂文森的這一詩句,我讀到的那一刻,想起你。你與民族的結(jié)合如此偉大,“是天賜之富,系我們于我們所愛”。
上海,一個秋日,我來到宋園,站在你面前。銀杏樹葉嘩嘩啦啦落滿墓碑周圍,金子般閃光。你的石刻肖像,嶙峋堅毅,讓我想到馬。不愿想到狗。你關(guān)于狗的激憤自謂,我讀到,就心痛。把自己比喻為狗,多么悲愴。我愿意想到馬:英俊,無畏,入夜依舊站立、警醒,微闔雙眼,雙耳敏捷于周圍動靜,隨時準備起步奔行。你長臉似馬臉。風,吹散你稀疏的白發(fā),像馬頭落一層冰雪。一九三七年七月,你給蔣介石寫信、在電臺演講呼吁,因“危害民國”之罪名被羈押數(shù)月的“七君子”,終得以釋放。出獄當天,沈鈞儒率章乃器、李公樸、鄒韜奮、史良等人,來土山灣孤兒院登門致謝,簇繞你,在庭前合影。照片中,有沈鈞儒寫下的話:“惟公馬首是瞻?!币黄ヱR瞻望的方向,必然是長路與草原,你瞻望的方向,是一個國度“長路與草原”般的興廢存亡。
你喜歡杜甫,喜歡他寫馬的詩。杜甫屢屢寫馬,有《驄馬行》《高都護驄馬行》等。驄馬,青白二色相紛雜的壯麗駿馬。家國離亂之際,驄馬,易讓人想起那些有擔負、有前途的英俊君子。你屢屢摘抄杜甫詩句,懸于墻壁自勵,或贈友,也曾到街頭揮筆賣字籌集抗戰(zhàn)經(jīng)費:“晝洗須騰涇渭深,夕趨可刷幽并夜。吾聞良驥老始成,此馬數(shù)年人更驚?!薄按笋R臨陣久無敵,與人一心成大功?!薄悖褪且黄チ俭K,在晚景中,成就“破家興教、泣血抗日”之大功,一雪前恥,驚動百年后的晚生我輩。
我把你的大聲呼告,聽成馬嘶,是準確的、傳神的——風起兮,出生入死路漫漫,越山渡水馬蕭蕭。
你跟隨晁德蒞,走出徐匯公學的校門,過天文臺、土山灣孤兒院、小教堂,去祭拜徐光啟墓。
一八七二年十一月的這一天,冬至,江南天寒。路邊,香樟樹兀自暗綠,像樹下走過的這一老一少兩個人,抱持永不枯萎的信念。
在明代,有一個與你酷似的士子徐光啟,與利瑪竇合作,翻譯《幾何原本》《論靈魂》等科學、人文著作,使中國初次睜眼,看見廣大的外部世界。正是通過他們的翻譯,《論語》《中庸》等經(jīng)典,進入西方知識分子的視野,孔子成為與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蘇格拉底并肩齊名的東方思想者。因徐光啟,生成“徐家匯”地名。死后,他埋在生前研究改進水稻種植技術(shù)的田野里。此地域,由徐氏后人捐獻給官方和教會,在十九世紀上海開埠以來,成為中國現(xiàn)代科技、經(jīng)濟、文化教育的中心。一個明代亡靈,若凌空俯視,對故園之巨變,當欣慰不已。
日記中,你寫下關(guān)于這一前賢的感想:“慨好男兒當如是?!蹦惚姸辔恼缕鹗?,都有一“慨”字,引領(lǐng)全篇??斠钥?,你和徐光啟乃至眾多激烈士子,都懷有不平靜的心。
你出現(xiàn)在此地、此一時代,徐光啟亡靈若凌空俯視,當欣慰不已:中國之啟蒙與進步,因英才俊杰輩出而勢不可擋。
晁德蒞則酷似利瑪竇:同樣穿著代表士大夫身份的長袍馬褂,漢語暢達,熱愛中國文章和美食;帶領(lǐng)你,將西方哲學著作譯為漢語,把明清戲劇再傳播至歐美;最后,死在這一片把異鄉(xiāng)當成故鄉(xiāng)的土地上。只有隆起的高鼻梁,說明這是一個來自遠方的人,是語言、思想和行動的異數(shù)?!敖烫门c傳教士”,曾被明清兩朝疑忌復禁止。鴉片戰(zhàn)爭后,洋槍與利炮蘸著鮮血,逼迫毛筆,簽訂一系列不平等條約。如此頹敗之勢,令紫禁城里的太后與皇帝,不得不容忍某些異質(zhì)的事物,出現(xiàn)在所謂的“王土”與“王臣”之間。
正因為這疑忌,四年后,你即便脫離天主教徒身份,步入政界,仍受到清廷提防。二十四年后,一九〇〇年,六十歲的你,返回徐家匯土山灣孤兒院,隱身長思,終走上教育救國之路,這同樣符合歷史的邏輯,符合你慨當以慷之奇崛秉性。
而此刻,一八七二年末,冬至的寒意里,你才三十二歲,剛從信任你的晁德蒞肩上,接任徐匯公學校長一職,講授西方哲學、拉丁語和《詩經(jīng)》三門課。學校樂團也組建完成。鋼琴、小號、提琴,與二胡、笛子、琵琶,如何能新穎、和諧地奏響同一旋律,成為你和音樂教員討論的話題?!暗隆⒅?、體、音、美融合為一”,這樣的現(xiàn)代教育理念,正肇始于你此一時期的探索。
此前,畢業(yè)于徐匯公學后,你赴徐州傳教,就遭逢一場洪澇,餓殍遍野。你心憂如焚,向兄長馬建勛求助。這個已嶄露頭角的淮軍將領(lǐng),捐出二千兩銀子的田租收入以賑災。此一善舉,因未向教會在事前申報,視作違規(guī)。你被召回至徐家匯,關(guān)進教堂旁一個黑暗房間反思。同樣在徐匯公學畢業(yè),已追隨李鴻章投入洋務運動的弟弟馬建忠,將消息急告馬建勛。馬建勛帶領(lǐng)十余名騎兵,星夜自淮北直奔上海徐家匯,清晨,撞開教堂旁邊的一扇門,將你雙手扶出來:“弟弟,何苦要走此冷僻一途?跟我從軍去吧!”你搖搖頭。你舍不得徐家匯,舍不得徐光啟在此開啟的一條光芒之路。
也是這一日,晁德蒞趕到這被撞開的房門前,對你說:“回徐匯公學吧。把公學辦好,比傳教的意義更大。我相信中國人更能做好自己的事。有你在,我可安心退隱,翻譯文章,間或去蘇州聽聽評彈、昆曲……”你眼睛微微紅了。站在一旁的馬建勛,扭頭擦眼睛,轉(zhuǎn)身躍上馬背,疾馳而去……
眼前,這一條通往徐光啟墓地的路,從最初的田間小路,演變成比較寬闊的煤渣路。來此地祭拜前賢,從他那里汲取光芒和力量的人,越來越多。
也是自一八七二年開始,容閎先后帶領(lǐng)四批留美幼童,來墓地,齊聲誦讀徐光啟名言:“欲求超勝,必須會通?!薄坝帽?,全在選練……選須實選,練須實練……”鞠躬罷,這些志在超越對手、轉(zhuǎn)敗為勝的少年,在十六鋪碼頭乘船,遠赴大洋彼岸。他們當中,有后來擔任北洋政府第一任國務總理的唐紹儀,中國首位鐵路工程師詹天佑,在中法戰(zhàn)爭中犧牲的楊兆楠、薛有?!斑x拔幼童留美”,這一“與世界會通”之舉,數(shù)年后被終止,因紫禁城里的太后,懷疑這些受西式教育的幼童,會成為逆子、叛黨。
“慨”字,在你文章和日記中,更頻繁出現(xiàn)了。
此刻,你看到,煤渣路兩邊的建筑物越來越多。土山灣孤兒院已建起五金作坊,制作出精美的彩繪玻璃,裝點上海新出現(xiàn)的建筑物。樂隊在練習吹奏《茉莉花》,此系中國第一支銅管樂隊。印刷廠內(nèi),嘩嘩啦啦的印刷機轉(zhuǎn)動聲,像溪水淙淙,可印刷教材、中外經(jīng)典讀物,其中,就有晁德蒞和你的著作。比如,你完整翻譯為漢語、優(yōu)美如詩集般的《圣經(jīng)》。小教堂,已經(jīng)顯得陳舊,禱告聲隱約可聞。而作為上海徐家匯地標建筑的大教堂,尚需在三十多年后動工,一九一〇年建成。
那一座你參與建設(shè)的天文臺,豎起中國第一臺望遠鏡。你屢屢?guī)ьI(lǐng)學生前去,與星空對話,打破對于星象乃至天子的迷信。徐匯公學教學內(nèi)容,多為科技、藝術(shù)與中國經(jīng)典,教義比例低,引發(fā)教會的不滿和責備,兩年后,你將被免去校長職務。晁德蒞為你辯護,也無濟于事。你將被遣至天文臺,任一份閑差,埋頭于天文學和數(shù)學研究,案頭堆滿三角板、圓規(guī)、尺子,以及演算后的一堆廢紙……直到在三十六歲那一年,應馬建勛呼吁,走出天文臺,介入晚清的政治變革與頹敗進程。
當然,此時,你三十二歲,對未來的一切劇變不知不覺。但你知道,在“守門”與“開門”之間,自己持續(xù)被內(nèi)、外兩方面力量,一同質(zhì)疑。一匹被質(zhì)疑的馬,唯有用長路上的跋涉、草原上的綠風清香,證實那排比句般的胸骨內(nèi),充盈忠誠和英勇,像徐光啟那樣的忠誠和英勇。
十一歲來上海后,你每年清明、冬至,都會跟隨晁德蒞,來徐光啟墓地焚燒紙錢。古中國有“早清明,晚冬至”之說。人們在清明前或冬至后上墳,告訴亡靈:天暖了,請回到大地上,看看你舍不得的人間吧;天冷了,請回到泥土下蟄伏、越冬吧,不必憂慮,來日方長。你和晁德蒞,都懂得這風俗的意義。他,二十多年前,一個意大利青年,因國內(nèi)宗教爭端而遭迫害,迢迢奔赴中國避禍求生,把接納了自己的上海視若故園。
現(xiàn)在,你和晁德蒞站在徐光啟墓前了。鞠躬,燒幾張紙錢,獻一束從路邊采來的菊花。晁德蒞低語:“牡丹,則只能等到春天,才能獻給先生了?!蹦忝靼?,晁德蒞此時想起了正在翻譯的湯顯祖《牡丹亭》,全本共五十五出。他一邊翻譯,一邊感嘆:“漢語之美,法語也難以爭勝?!贝丝蹋蝗惶ь^問你:“若瑟,‘出’,這一名詞,若譯成英語,選擇哪一詞對應較準確?翻譯成‘Act’?可西方的一部戲劇,絕對不會有幾十幕啊……”你想了想,說:“用‘Scena’,如何?‘場景’,一個又一個場景,在不斷轉(zhuǎn)換?!标说律W雙眼里的藍色一亮,像一縷陽光驀然閃現(xiàn)在大海上,擊掌贊同:“甚妥!”
徐光啟的靈魂,此時若在菊花香里醒來,大概會像風聲那樣斷續(xù)低語:“會通……超勝……”
坐在一條長桌的主賓位置,你被十幾位高鼻子、藍眼睛的金融家簇擁,并肩或面對,共進晚餐。窗外,曼哈頓燈火輝煌。哈德遜河上,輪船密集來往,汽笛聲聲如花腔女高音。
你熟練使用刀叉,用英語,與那些美國人談論上帝、孔子、莎士比亞和林肯。彼此頻頻起身,舉杯致敬:“為我們的友誼!”“為北洋水師!”“為上帝!”……
一八八六年初夏的這一夜晚,你萬里迢迢越過太平洋而來,絕非為了與這些洋人說閑話、念抒情詩。為應對日本覬覦之態(tài)勢,亟需為北洋水師籌軍費,以擴充軍力、改善裝備,你向李鴻章建議:從美國金融家那里借款,建設(shè)一家合資銀行。并主動請纓:“我走一趟,有美國資源可利用?!彼煊辛诉@次紐約之行。自然,這些銀行家,也并非為友誼、北洋水師和信仰而舉杯,乃對你所描繪的合資銀行巨大回報的可能性,充滿想象力,在霞光般的紅葡萄酒里,看見黃金舞蹈。
這一晚,距你脫離徐家匯天文臺的星空觀察員和數(shù)學家身份,恰好十年。雖入政界,但既往的天主教徒履歷,使你不可能成為獨立履職的官員,只能作為幕僚,立在帷幕后,看舞臺中央那一主角,精彩或拙劣地演出。你以懂得七門外語、熟稔西方文化的不凡才情,獲得李鴻章青睞,繼而參與、目睹、見證中國的現(xiàn)代性進程,感受其萬般的艱辛與恥辱。
此前,受李鴻章指派,你擔任朝鮮新政顧問,曾建議那一個昏庸國王,采用西洋方法操練軍隊,提升戰(zhàn)力,并仿照日本明治維新策略進行改革,興經(jīng)濟,重教育。見太子總是沉溺于一群宦官與宮女間,你又向國王提議,送太子去國外留學,留得青山在。以免將來日本出兵時淪為階下囚。國王諾諾,彷徨四顧。果然,一八八二年發(fā)生宮廷政變,朝鮮受控于日本之手。你只得重返幕僚角色,敦促李鴻章,及早謀劃應對朝鮮未來劇變之大計。李鴻章臉色黯淡:“這大清,我都不敢保它有二十年壽命,何況朝鮮。風雨飄搖,透風漏氣,我,也不過是朝廷的裱糊匠而已……”
你內(nèi)心一驚、一寒。眼前,這一個晚清重臣的形象,又枯敗幾分。他曾推進洋務運動、創(chuàng)造現(xiàn)代中國諸多第一,屢屢向你和弟弟馬建忠請教數(shù)學、西方哲學等領(lǐng)域的知識。有一天,他問:“什么是拋物線?”馬建忠回答:“類似青壯男子的小便軌跡?!彼Φ每人云饋恚骸啊涝谑耗缰小?,莊子所言不虛。”你也笑起來。但他關(guān)于朝鮮和大清的悲嘆,讓你猛一激靈:這大清,還能在屎溺般的處境中悟道覺醒嗎?日記中,你寫道:“慨清國,放大之朝鮮,而朝鮮,即具體而微之清國也。”又出現(xiàn)一“慨”字。這感慨,成為中國近代史研究者常引用的名言。
在紐約,這一夏夜,你突然想起左宗棠,遂與一群美國人,談起一年前去世的那個湘軍將領(lǐng)。
他同樣參與洋務運動,主張“海防與塞防并重”,反對李鴻章偏重海防、放棄塞防之策略,成功收復新疆,破滅俄羅斯吞沒伊犁之意圖,后于云南邊境打敗法軍,一八八五年九月,去世于福州。正是在他勉力呼吁下,清廷設(shè)置新疆省、臺灣省。如果還活著,如果處于高位,他肯定會成為戰(zhàn)死沙場的烈士,不愿意茍活成一個裱糊匠。你常常念叨左宗棠的一句名言:“鋒穎凜凜向敵!”眼前,也總是浮現(xiàn)出那支進疆隊伍中抬在最前列的一口空棺材,上面寫著巨大的“左”字。
這一夜,美國金融家們紛紛贊嘆:左將軍兩場大捷,足顯清國洋務運動之成效,未來,必有能力應對咄咄逼人之日本。也感嘆:“李嘛,缺一絲左的豪氣,也缺一些左的清廉……”你怔怔然,不語,片刻后起身提議:“為左將軍!”眾響應:“為將軍……”大約因為一個湘軍猛將的隱秘感召力,也出于對眼前這一個少見的中國現(xiàn)代知識者的好感,這一夏夜,你獲得十幾位金融家的承諾:提供總計兩億五千萬美金的支持,組建合資銀行。此數(shù)字,是臨行前李鴻章向你授意的預期數(shù)字的十倍!
與那些醉醺醺的金融家一一擁抱、分別,你沿著燈火燦爛的大街,向電報公司狂奔,在第一時間,向李鴻章報告融資成功的喜訊:“……北洋水師必勝!”口授罷這最后一句,你語調(diào)哽咽,雙手急忙捂臉。柜臺內(nèi),那個金發(fā)女子詫異、抬頭,看淚水從你指縫間流出……
在旅館中等待回電。你徘徊于走廊和庭院,不出大門一步,怕錯失消息的及時收到。三天后,電報終于來了,反復讀著李鴻章那幾句話,眼睛又一次涌出淚水。“辦法甚當,而朝議大嘩,輿論沸騰,群矢集我,萬難照準?!被I款數(shù)字驚人,以至于紫禁城里的帝王將相,一概持懷疑態(tài)度:你是否與李鴻章勾結(jié),與洋鬼子做了損害大清的交易?在旅館里蒙頭大睡一天。那些金融家邀你聚餐、郊游、簽訂備忘錄一類的電話,一個接一個打來,你敷衍、拖延,終不告而辭,在清晨倉皇踏上郵輪逃走……
這次籌款失敗事件的八年后,一八九四年,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北洋水師全軍覆沒。清廷無心戀戰(zhàn),一意求和。一八九五年,三月,李鴻章受命帶隊赴日本馬關(guān)談判,無力回天,苦苦乞求。你作為翻譯和隨從,在一個多月中,旁聽并記錄李鴻章與伊藤博文的數(shù)次漫長對話,亂箭穿心。某一日,李鴻章說:“您是長門人嗎?長門出了好多人才啊?!币撂俨┪恼f:“比不上貴國湖南和安徽兩地出的人才多?!崩铠櫿抡f:“我們湖南像貴國的薩摩藩,人民尚武。安徽則有點像你們的長門市,可還是不能比,差遠了?!币撂俨┪恼f:“甲午戰(zhàn)爭,是中國打輸了,又不是安徽打輸?shù)??!薄?/p>
你注意到,伊藤博文抽一口煙,吐出煙圈,眼睛誰也不看。李鴻章臉色一紅一白,又一紅一白。這一刻,在場者大約都想到了清廷依賴而又猜忌的漢家猛將:曾國藩、林則徐、左宗棠……
回國后,你執(zhí)意辭別政壇,躲進徐家匯土山灣孤兒院一角,心緒難平。辦報,發(fā)聲,支持戊戌變法。李鴻章傳話提醒:“相伯啊,言辭激進了一些……”類似于晚清幽靈,他在八國聯(lián)軍進北京后,以圓明園大火為光源,于無邊黑暗中簽下《辛丑條約》,死去。國破,山河不在。家破,親人不在。你的妻與子,多年前在一次沉船事件中離世。母親臨終前與你脫離關(guān)系。兄弟馬建勛、馬建忠相繼辭世。你繼承他們位于青浦、松江的三千畝田產(chǎn),三千畝的孤獨和悲涼。
在土山灣孤兒院這一時代邊緣處,六十歲的你,覺得自己也成為孤兒了。
一次次喪失,使你一次次閉門號啕。高大身軀在顫抖,似置身于風暴,像一匹找不到方向的馬,引頸嘶鳴。
面對二十四個長幼各異的學生,已屆花甲之年的你,在土山灣一角,講授拉丁文、邏輯學、西方政治學……一塊小黑板上,是你用白粉筆寫下的遒勁言辭,像星辰照破長夜。蔡元培、于右任等學生,根據(jù)你講述的進程,隨時起身替你擦去板書。粉筆屑落一地,微白,似春雪飛揚。在這一群杰出學子身上,你似乎隱隱聽見驚蟄的雷聲了。
學生數(shù)量越來越多,窗外也站滿人,你把小黑板搬到走廊上。
數(shù)年前,你捐出自家田產(chǎn),期望得到教會支持,辦一所中西大學堂,此事拖延甚久。你去教會要求兌現(xiàn)承諾。隨后,那一座你曾仰望星空、演算方程式的天文臺,成為震旦學院的最初校址?!罢鸬?,即梵語“中國”之意?!暗弊掷铮屑t日躍出地平線的萬般熱力與光芒——你辦起中國近代的第一所私立大學,與盛宣懷在天津辦起中國近代第一所公立大學“北洋大學”,南北呼應,為現(xiàn)代教育史揭開序幕。變法失敗后逃亡日本的梁啟超,發(fā)來賀電:“吾喜若狂!”
紐約籌款之旅的失敗,馬關(guān)條約的簽訂,這兩件事,讓你決心走一條新路,一條教育救國之路,也是一條自我救贖之路。
那一年,在紐約與金融家們不告而別,你登上的輪船,并非返回祖國,而是先后去了英國、法國、意大利。歐洲之行,讓你替徐光啟親眼看見他想象中的西方現(xiàn)代化圖景。在牛津大學、劍橋大學、巴黎政治學院等名校,你細致考察,收集最新版的科技著作、教材,旁聽課程,與教授們討論交流。作為中國第一個神學博士、《圣經(jīng)》翻譯者、李鴻章幕僚,你在整個行程中,得到各方款待。你把那漫長如老鼠尾巴一般的發(fā)辮盤起,用巨大禮帽覆蓋之,免得引發(fā)路人的異樣眼神和私語。一襲長袍,在你高大身軀上,穿出優(yōu)雅風致,讓那些異國教授贊嘆:“此即古中國君子之美……”
與清廷駐外使節(jié)聚會,看他們下榻處的房間內(nèi),有從國內(nèi)攜來的、鑲金邊的手提馬桶。庭院內(nèi),一條長繩,晾曬眾多白布條。你扭過頭,嘆息一聲。外國客人對那白布條的迎風飄動,很新奇:“何物?何用?風帆一樣……”你忙調(diào)轉(zhuǎn)話題,談起荷爾德林與詩意棲居之必要??腿擞行┳呱?,還是扭頭,去看長繩上異樣的“風帆”。那些白布條,是清廷外交官妻妾洗滌后的裹腳布,毫無風帆的詩意?!肮_布和馬桶”,似乎是關(guān)于一個王朝的隱喻:腐朽、扭曲、骯臟難言。
大學、醫(yī)院、證券市場、工廠、超市、競選演說……西方現(xiàn)代進程的種種奇觀,刺激著你。在強烈的對比和反差中,回望故國,你像一匹馬,更覺腳下長路之迢遙、之坎坷。半年后,在上海十六鋪碼頭上岸,你攜帶二十多箱新出版的外文書籍,獻給徐家匯教堂、徐匯公學,也成為十多年后震旦學院的教科書。
“國人有一個毛病,不肯成為自我之主人,不為自己運命擔責。有這樣一個寓言:一大群青蛙在洪水里商量,說,螞蟻們有王,蜜蜂也有王,咱青蛙們也要有一個王,才能消災避禍。它們就朝上天呱呱亂叫,要一個王、王、王。上天聽見了,朝池塘里扔下來一個木板。青蛙們嚇一跳,不敢吭聲了。過一陣,青蛙們露出頭,又大叫起來:要一個王、王、王。上天生氣了:真討厭啊,給一塊木板不去利用,非要一個王,好!就從云中扔下來一條赤鏈蛇,把青蛙吃得一干二凈。凡事不能自救,只希望外力拯救自己,皆青蛙之流、叫花子之續(xù)也!”
一個夏日,課間,你與學生站在巨大的望遠鏡旁,散漫四望,忽聞池塘青蛙叫,遂談起“自救與自強”這一話題。而“自救與自強”之主題,貫穿一八四〇年以后的中國近代史、現(xiàn)代史。這一刻,蔡元培、張元濟、于右任們,聽你一番激憤言語,沉默。他們大都曾是晚清進士或官員。蔡元培曾研制炸彈,欲刺殺清廷貴族以推動革命,敗露后,蟄伏江南;張元濟參與戊戌變法,失敗,被貶出京城,永不得從政;于右任因?qū)憽胺丛姟痹饩儾?,被你收留于震旦學院,免去費用,并成為助教,可領(lǐng)取一份薪水……
在震旦學院,集聚這樣一個叛逆者陣容、中國即將破曉之一縷曙光。
教會不安,遂派一個法籍教務長南從周,介入日常教學事務?!俺缟锌茖W,注重文藝,不講教義,學生自治,兼容并蓄”的辦學原則,遭否定。教會要求以法語取代英語,作為教學語言,加大教義課程比例,減少中國傳統(tǒng)經(jīng)典……你質(zhì)疑:“法語固然是美的。然當今世界,科技與人文成就,大都來自英美,震旦如何能棄英文而獨尊法語?且‘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中國人若忘卻自家根本,丟了身體,則靈魂之家園何在?”無回應。你像多年前被教會免去徐匯公學校長職務一樣,失去對震旦學院的引領(lǐng)權(quán)。在土山灣孤兒院一角,你獨處、靜思、憂慮重重。
學生罷課,跪在門前:“我們要跟隨您讀書救國!”你老淚縱橫:“不必以空言抒憤——再給你們辦一所大學吧。有欲通外國語言文學者,欲研究近代科學而為救亡圖存者,請歸我?!贝搜源苏Z,詩句般震撼人心。華夏之重負,請歸我。社稷之未來,請歸我。從徐光啟,到林則徐、左宗棠、你,如此不避、不懼、不愚之君子,如野火春風中的連天青草,生生不息,長久處于不幸境地之中國,何其有幸。
一九〇五年秋,復旦公學在吳淞提督舊衙門開創(chuàng),設(shè)法學、經(jīng)濟學、政治學等中國急需人才之專業(yè)。邏輯課,是每個專業(yè)的必修課。你屢屢談到,國人一大缺陷,就是不講邏輯求證,在感性表述中,逃避對真理的窮究不舍,“如何能行?如何能成?”你在講臺上追問,學生們沉思。最忙碌時,你每天要講四門課,一邊講,一邊手捶后背。先站著講,站不動了,坐下來講……
此時期,震旦學院仍延續(xù)辦學。后欲搬出天文臺舊址,擬在呂班路購地一百畝,另辟新校園,開設(shè)醫(yī)學專業(yè)。教會前來求助,你捐出四萬元現(xiàn)洋和八處宅基地。眾人不解:“先生胸懷闊大,不同于常人,但,何必如此?有錢用在復旦也好啊?!蹦慊卮穑骸罢鸬W院畢竟由我初創(chuàng),畢竟為中國育人才,我豈能無視、冷待?況且,建醫(yī)學專業(yè),是善事好事啊……”震旦學院后更名“震旦大學”,其醫(yī)學院,即今天的上海交通大學醫(yī)學院的前身。
復旦公學后更名“復旦大學”。初期二百余名學子。后四方才俊紛至沓來,辦學規(guī)模擴大,經(jīng)費緊缺。你遍訪故朋舊友相助。兩江總督周馥,翻譯《天演論》的嚴復,南通巨商張謇,一概慷慨解囊。山窮水盡時,你將位于泗涇的最后一套房產(chǎn)也賣掉,捐給復旦,已身無長物。蔡元培和于右任等弟子,募集一萬元,作為你孫女馬玉章的生活費、教育費,以解后顧之憂。你卻用這筆錢,創(chuàng)辦啟明女子中學。“讓更多女娃上學,就能改變更多母親的命,就是為中國改命……”一九三九年臨終前,你問孫女:“我沒有給你留一分錢,你怨爺爺嗎?”孫女哭了:“爺爺千辛萬苦把我養(yǎng)大,孫女盡孝不足,如何還有怨言?”你淚水滿面……
一九〇五年,中秋節(jié)之夜,復旦師生聚會。一輪圓月高照吳淞。你面對竺可楨、李叔同、陳寅恪、胡敦復等影響未來中國面目的青年們,大聲演講:“……十年前,在馬關(guān)春帆樓,李鴻章與伊藤博文,談判簽約,說了許多讓我痛心的話。其中,談到鴉片,伊藤博文說:‘貴國應立法禁止抽鴉片,對英國鴉片加征關(guān)稅。抽鴉片,你們的士兵就不可能有戰(zhàn)斗力?!铠櫿禄卮穑骸覀兛陬^提了好多次加征關(guān)稅的要求,英國人不同意啊……’瞧瞧,一個日本強盜,竟為中華復興‘出主意’,我們的大臣卻無力悲嘆,這是多大的諷刺!辦復旦,搞新式教育,就是育新人、絕舊習,拒絕再做身體和精神的大煙鬼,華夏神州方有希望振拔一新,旦復旦兮,不輟不息!”
掌聲、心聲、校歌聲,交響著,匯入附近黃浦江東流入海的濤聲,為吳淞口外的新日出,謀勢蓄力。
天很冷,你像平時一樣在五點醒來。孫女馬玉章端來一盆熱水,侍奉你洗臉刷牙。你穿上那一件紫色緞面羊皮對襟襖,襖邊緣,有磨破后細密縫補的痕跡。你緩緩走到住室旁的誦經(jīng)室,早禱。
徐家匯那座已落成二十多年的大教堂,有鐘聲、禱告聲隱約傳來。你知道,人間萬千禱告,內(nèi)容不相同,甚至彼此沖突。故,禱告的對象,絕非虛空中的上帝,而是一顆灼熱的心,以自勉自安。比如你,此刻,一九三六年十二月末,九十六歲,默禱的內(nèi)容,并非“壽比南山,福如東?!?,而是“驅(qū)除日寇,還我河山”。新年將至,你祈愿中華民族,有新喜悅抵御舊悲哀。盡管,現(xiàn)實與祈愿往往相悖。新悲哀即將在新一年轟然降臨,此刻你不知不覺。
孫女玉章和秘書張若谷,陪你進餐。你吃了一個雞蛋,喝了一杯苦咖啡,再慢慢啃著夾有一片青菜的面包,像一匹馬,啃著巖縫青草。早餐罷,看新一天的《申報》,盯著時事版的諸多消息:經(jīng)延安及各界知名人士斡旋,西安事變有望和平解決,抗戰(zhàn)即將進入新勢態(tài);上海市民捐款百余萬元所購的十架戰(zhàn)機,進入戰(zhàn)場,飛行隊隊長李桂丹,在百靈廟擊落敵機兩架;六千余名日軍士兵,在北平郊外進行攻防戰(zhàn)演習,北平市政府要求市民“安居自守”;“七君子”在南京接受一審……
你讀著,時而微笑,時而臉色一凜,抿緊嘴角,胡須抖動得像風中枯草。
六年前,蔡元培等弟子來土山灣孤兒院,為你祝賀九十大壽。壽禮,是在你所居的三樓旁建一臺簡易電梯,并配置一輛新輪椅。你笑了,喃喃道:“我已很少下樓,你們送了這電梯、這輪椅,是敦促我還得行動啊……”蔡元培說:“老馬識途,要領(lǐng)我們這些小馬,朝前走啊?!贝蠹叶夹α恕9?,你還得行動,領(lǐng)著一群群小馬朝前走。
這些年,你一日日深感體力衰頓,徹底退隱之愿望日益強烈。
你為復旦大學聘請新校長,叮囑:“接著我干吧——旦復旦兮,每一日的太陽都有新意才好!”蔡元培赴任北京大學校長前,向您辭行,忐忑。當時,該校吸鴉片、賭博、逛青樓之風盛行。你勉勵這一位弟子:“大學,非校舍之大之謂也,非教員薪水之大之謂也,系道德高尚、學問淵深之謂也,方可造就經(jīng)國濟世之才?!庇谑?,有魯迅、胡適、辜鴻銘等俊彥奇才,被蔡元培破格招攬,加盟北大,形成“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之校風,與你開創(chuàng)震旦學院、復旦公學之原則,渾然一同。
自晚清政壇退場后,你又試圖從民國政治中后撤,做一個純粹的旁觀者、思想者、教育者。然,時代潮流裹挾你,一顆熱烈的心臟要求你,下樓,到街頭和疾風驟雨中去,讓那些小馬,從一匹老馬身上獲得方向、勇氣和定力。
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事變”爆發(fā),后來你寫下“還我河山”四個大字,并以小字附言:“河山變色,如此奇恥大辱,國人應奮起自救,不還我河山不止?!薄渡陥蟆返雀鞔髨罂准t發(fā)表后,震動全國。日人與漢奸,眼盯這些字和落款“九三叟馬相伯”,面面相覷,惶惶不安。
一九三二年的“一·二八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你在電臺里連續(xù)演講四十天,聲音沙啞像馬嘶,傳遍中國。呼吁政府抗日、民眾覺醒,不要上欺下瞞,各自渾渾噩噩打小算盤。你講了晚清時期鎮(zhèn)江“抗英”的舊故事:一士兵,在炮臺抽煙,煙火無意中飄入炮膛,炮彈嗖一聲沖向長江上的英國軍艦;英軍吃一驚,以為清軍發(fā)起進攻,且炮兵技藝如此精良,慌忙把軍艦撤出長江口;士兵的頂頭上司,初聞炮彈射出,嚇得一身冷汗,怕朝廷責備“擅自行動、惹怒英軍”;再看英艦逃之夭夭,遂向朝廷謊報,“此乃隨機應變、擊退敵人多輪進攻”云云,竟立功受獎。你對著話筒吼道:“這樣的瞞、騙、僥幸心,再也要不得了啊。我們要有萬萬千千的十九路軍將士,要有蔡廷鍇這樣的大英雄,則中國必不會重蹈晚清之厄運!中國不會亡,國人當自強!……”
無數(shù)人在收音機旁,為你馬嘶般的話語所刺痛、振奮。孫女馬玉章,正是聽著你的演講,在豫園旁設(shè)立的戰(zhàn)地醫(yī)院內(nèi),照料從蘇州河邊戰(zhàn)場運來的受傷士兵,戰(zhàn)后,得到蔡廷鍇將軍嘉獎。那一枚獎章就放在書桌上,你日日面對,屢屢擦拭。
蔣介石也坐在收音機旁,聽你呼吁拋棄不抵抗政策、釋放“七君子”等刺耳之音,皺緊眉頭,對時任監(jiān)察院院長的于右任說:“您的老師說得太多了,過分了,得提醒一下了?!庇谟胰位卮穑骸澳牢依蠋熎?,況且,他的話,也有道理。”蔣介石臉色鐵青。當西安事變爆發(fā),你迅速給張學良、楊虎城寫信,敦請他們慎重從事、放蔣抗日……
你百年間所言所行,一派儒家士子之高風亮節(jié)。有記者曾問:“我想用‘以肉飼虎’,形容您對民族興亡之投身與奔赴,不知合適否?”你回答:“這一佛學典故,與‘雖千萬人吾往矣’之儒家境界,與‘慈悲’這一天主教教義,彼此相通,都是‘愛與責任’。倘能以老夫之血肉,喂養(yǎng)國家,使其得以存活,我,在所不惜……”
這一刻,土山灣孤兒院上空,太陽蒼白,熱力微弱。秘書張若谷推出輪椅,半扶半抱你坐上去,在靠背處塞入棉墊。馬玉章提著裝有筆墨紙硯的大袋子,跟隨你,乘電梯到樓下。路邊,一輛轎車等候著,張若谷又半扶半抱著你,坐進后排位置。車發(fā)動了,像一匹馬,奔向南京路上的大光明電影院。不是去看電影,而是要用毛筆之劍、硯臺之堡壘、墨汁之熱血,在宣紙這一小戰(zhàn)場上收復山河——你要去賣字,一個大字五十元,一對條幅一百元,匾額二百元。你和宋慶齡等人發(fā)起成立的“全國各界救國聯(lián)合會”,派來工作人員,在現(xiàn)場收款、記賬、維持秩序。此前,你已寫了三十多天。逢下雨,就在家中按訂單寫,晴日,則來鬧市繁華處為市民寫。即將達到“寫十萬元”這一目標,可購置一架戰(zhàn)斗機。你的盛名、高壽與愛國心,對求字者有巨大感召力。每次來街頭揮毫書寫,上海各媒體即發(fā)出預告,桌子前早早排起長隊……
今日亦如此。剛下車,那長隊里的市民就為你鼓掌。你眼睛熱著、亮著,揮揮手,坐下來寫。張若谷研墨,馬玉章展紙?!暗过埑秋w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不破樓蘭終不還!”“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落款是“九六叟馬相伯”“九六老人相伯”等。旁觀者、買字的人,紛紛感嘆:“有您老長壽如青山,何愁家國不能光復!”“好字好句好祖公……”你激動了,就站起來懸臂寫大字。玉章趕忙去扶著你的腰——你右腿的力量早已退化,不能長久站立。
一口氣寫下十幾張紙,你坐下略微喘息。玉章端來一壺擰緊蓋子的熱水,你小口喝。不敢多喝,怕小便頻繁,影響寫字。風,揚起案頭宣紙一角,你盯著它,走神兩秒鐘,似乎看見戰(zhàn)機凌空而起……
中午,入餐館吃一碗熱面,坐圈椅中閉眼休憩兩分鐘,驀然一驚,急急起身:“我去寫吧,天冷,排隊等字的人們太冷了……”玉章點頭,抬手擦眼睛。
傍晚,最后一個索字的人向你鞠躬、離去,你上車回到土山灣。躺在床上,那一件皮襖來不及脫下,就倒頭呼呼大睡。玉章給你蓋被子、脫鞋子。待晚飯做好,玉章來床邊輕輕呼喚,你睜眼,孩子般不好意思地笑了:“困了,睡好了……”
餐后,你在圣像前長跪良久,晚禱,內(nèi)容還是“驅(qū)除日寇,還我河山”。
在宋園,我向你墓碑獻一束菊花,就像你和晁德蒞在那一個冬至向徐光啟墓獻花一樣。當然,我這一束菊花,是從花店買的。上海目前沒有野花了。綠化帶里的花朵,作為公共服務品,散發(fā)有教養(yǎng)的芬芳,不宜隨手一采。從前的河浜填上泥土,成為高速度的長街:大木橋路、肇嘉浜路、蒲匯塘路……車流與人流,河水般峻急洶涌。如此現(xiàn)代性景觀,徐光啟和你,夢寐以求而未曾目睹。
現(xiàn)在,我踩著梧桐樹落下的斑斕葉子,自宋園,來到你居住過的土山灣孤兒院。
一座三層紅磚結(jié)構(gòu)的建筑物,成為眼下的“土山灣博物館”,展示徐家匯的形成史、宗教發(fā)展史,以及你參與其中的文化教育史。“海派之源”,是這一博物館的主題。上海乃至中國的現(xiàn)代化潮流,一概由此地、由徐家匯,潺潺派生而臻洶涌。你,正是這源頭的一部分水滴。從徐光啟開始,到你,到你的學生蔡元培們,一代又一代覺醒者、先行者,以滴水穿石之堅韌、利萬物而不爭之慈悲,終造就當下中國現(xiàn)代化之新局。
“土山灣”,產(chǎn)生于一八三一年至一八三七年。時任江蘇巡撫林則徐,在此治理洪澇,疏通肇嘉浜、蒲匯塘等一道道流水,掘土堆壘小山丘,遂有此一地名生發(fā)。因虎門銷煙獲罪,林則徐戍邊新疆。一八五〇年還鄉(xiāng)途中,在湘江一艘船上,與三十七歲的左宗棠相遇暢談,將手繪的新疆地圖和治疆方略,盡數(shù)傳授,助力于一個湘軍猛將的崛起。世界廣大,杰出的人與事,都存在著明確或隱秘的關(guān)聯(lián),從而使歷史的書寫符合邏輯、動人心弦。
現(xiàn)在,你的照片,你的雕像,在土山灣博物館內(nèi)的展臺上,越過百年光陰,與我對視。
照片,沒有攝影者署名,大約出自土山灣畫館內(nèi)接受藝術(shù)訓練的孤兒,也可能出自某一傳教士、記者。雕像,作者署名“張充仁”。他,一個出生于土山灣的孩子,在母親去世后,被父親寄養(yǎng)在孤兒院,學習美術(shù)和彩繪玻璃工藝,后進入徐匯公學,成為你的學生。畢業(yè)后,你推薦他謀得《時報》美編一職,又幫助申請助學金,送他去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美院留學數(shù)年,學習水彩畫和雕塑?;貒?,他追隨你,同樣懷有一顆赤子之心,在淞滬抗戰(zhàn)期間,參與戰(zhàn)場物資保障事務,義賣畫作籌集抗戰(zhàn)經(jīng)費。一九三七年,你啟程去桂林避難,他匆匆創(chuàng)作這一雕像,抱到土山灣來讓你看:“我將一直抱著、守著,等您回來?!蹦阊劬駶櫫?,看著那一尊雕像,低語:“銅啊……”你就是青銅般錚錚不屈之君子,故能克服時間的侵蝕,獲得永恒。
玻璃柜內(nèi),一盞小聚光燈,照耀那一件紫色緞面的破舊皮襖。衣襟寬大,可佐證你身軀與心胸之偉闊。旁邊,你的一本本著作是精神的遺體,紙張泛黃,由土山灣印書館、商務印書館等機構(gòu)出版。再旁邊,你為周樹人著作《中國礦產(chǎn)志》所寫的序言,奪人眼目。
周樹人留學日本期間,對中國礦產(chǎn)資源分布情況著迷,完成這部書。其修辭之美,呈現(xiàn)出一個偉大作家即將出現(xiàn)之征兆:“吾廣漠美麗最可愛之中國兮!……涵無量寶藏”,“中國者,中國人之中國,可容外族之研究,不容外族之探撿;可容外族之贊嘆,不容外族之覬覦者也”。痛斥清政府“引盜入室,助之折桷撓棟以速大廈之傾哉”,赤子之心拳拳。
一九〇六年,你以復旦公學校長名義,在日本訪問,為中國留學生做演講:“日本曾以唐宋中國為師,學習如何藝術(shù)地生活;現(xiàn)代,則以歐美為師,推進明治維新。而今,我等來此留學或訪問,要暫時放下從前為師之高傲、而后為敵之憎惡,不因曾經(jīng)為師或為敵,無視彼之所長與所強,如魏源所言:師夷之技以制夷,我中華何愁不能復興!”掌聲熱烈。一個青年來到你面前,自我介紹:“先生,我是山陰周樹人?!敝螅啻蝸砺灭^與你晤談,呈上書稿,期望你能為這部書作序言。你讀罷,感嘆:“后生可畏,中國有望?!?/p>
于是,你筆下再度出現(xiàn)那一“慨”字:“慨祖國地大物博之無稽,爰著《中國礦產(chǎn)志》一冊,羅列全國礦產(chǎn)之所在,注之以圖,陳之以說,使我國民深悉國產(chǎn)之自有,以為后日開采之計、致富之源、強國之本,不致家藏貨寶為他人所攘奪?!碑斨軜淙顺蔀轸斞?,在一九三六年早逝,你痛心于這一偉大者的泯滅,像一份“家藏貨寶為他人所攘奪”。在大敵將臨之時局下,你與宋慶齡等人為他送行,也是為自己的一部分記憶送行。
終于,在西南邊陲,在抗戰(zhàn)進行到最艱難的一九三九年,你也成為被送行的人,到云朵和閃電中去,到史冊和后人心靈里來。
我想走到土山灣博物館三樓,看看最西端你的舊居。小電梯已不可見,通往三樓的樓梯被鎖上。這座樓,緊鄰當下的徐匯中學(即徐匯公學)。校門口,鐫刻著你所書寫的“匯學”二字,既是這一所名校的簡稱,也可視為你的教育思想:在多元匯合中,形成學問與思想的海洋。它,同樣可以啟示當下中國:在文明互鑒、包容并蓄中,獲得自我的完善與強大,以開門方能守門。
坐在一樓走廊的長椅上,歇息片刻,我像大雪后立在門前等你醒來賜教的后生。也像受命于某特殊機構(gòu)、肩負盯梢或保護之責的特殊人士?在晚清,在20世紀早期,此地緊鄰法租界,仍屬華界。日軍士兵與坦克,就曾布設(shè)于附近街道,對周圍的大教堂、天文臺,虎視眈眈。你越來越激烈的抗日姿態(tài),名傳東瀛,讓宋慶齡、蔡元培擔心,曾勸你搬入租界避險。你搖頭:“我守不住東北、華北,就守著土山灣吧,死在這里也好……”七七事變爆發(fā)后,經(jīng)重慶與延安兩方面勸說、敦促,你才踏上遠行西南之路。
一道隔離網(wǎng)外,是徐匯中學的體育場。一群女生打排球,在攻與防之間迅疾轉(zhuǎn)換,像為未來世界上的種種轉(zhuǎn)換,進行練習。她們短發(fā)飛揚,步履迅疾,時而高高躍起,時而倒地翻滾,像矯健靈動、臨危不懼之驄馬,發(fā)出的呼喊如同陣陣馬嘶。
忽然,我想起你在《申報》上發(fā)表的一篇文章,記敘了“全國第六屆體育運動會”的開幕式情景:一九三五年十月,江灣體育場,東北三省的參賽選手身著黑色孝服入場,手舉象征白山黑水的黑白旗,邁著鏗鏘有力的步伐。全場寂靜得能聽見鳥叫和風聲。少頃,整個體育場響起風暴般的掌聲和口號聲:“還我河山!救我中國!”你坐在主席臺貴賓席上,眼含熱淚。你在文章中說,這屆運動會證明,中國人的體能與技巧不比外國人弱,“尤其我們平時最惹西洋人看不起的女子小腳,在運動會上看不到了,新女性代表一個新國家”。
眼前,徐匯中學的這些女生,足以代表一個你夢想的現(xiàn)代中國。
我坐在隔離網(wǎng)這邊的長椅上旁觀。一個進入暮境的人,要練習讓靈魂逐漸輕盈、上升,到云朵中去,陪著你,一同俯瞰大地上的女孩,為她們、為她們代表的少年中國鼓掌,響起一陣陣的風聲雷鳴。
【責任編輯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