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仗

挑選尖刀班的時候，竇立德又一次站在了隊伍最前排的排頭，盡管他個子不高，按高矮順序頂多只能排到中間靠后的位置。

緊跟著他出列、緊挨著他站在排二位置的照例是一班長寇老兵。他用余光瞪了寇老兵一眼，皺了一下眉頭，便迅速把視線重新聚焦到站在指揮位置、距他七步開外的連長李奉祿身上，等著他點人。

李奉祿照例只瞟了他一眼，目光就迅速跳開了，跳到一旁的寇老兵身上，才開始挨個往下掃，好像他是一團灼眼的火球。掃完一圈，李奉祿照例用下巴開始點人，也是從一班長寇老兵開始。點到的出列，很快就出來二十個人。指導(dǎo)員王保舵又照例過來拍了一遍肩膀，算是政審，拍到的留下，沒拍到的回原位，拍完就只剩下了十個。

齊了，解散。連長李奉祿口令一下，隊伍哄的一聲就散了，選上沒選上的都走了，包括老寇。只剩下他木頭樁子似的杵在原地。他覺得自己抬不起腳，整個人像一枚頭頂挨了一錘的釘子，下端被深深地砸進了地里，怎么也拔不出來。

指導(dǎo)員王保舵照例及時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伸出一只手往他的肩膀上拍。他猛地擰了一下身，那只手撓了一把空氣，尷尬地停在半空。

別這樣，畢竟這次情況特殊嘛。王保舵照例這么安慰他，同時把那只手收回，跟另一只手在胸前會師，使勁地搓著，仿佛手上剛抹了雪花膏似的。

情況特殊就不用我，你們就這么不信任我？

這叫什么話。全連官兵要說最值得組織上信任的，你排第一都沒人敢排第二。你說這些年凡是高標(biāo)準(zhǔn)的政治任務(wù)哪次不是讓你去？

我現(xiàn)在要參加的是軍事任務(wù)！他怒氣沖沖地解下外腰帶，抓住一只衣角，掀起上衣下擺使勁地扇了扇，依舊感覺不到一絲涼快。立秋雖然已經(jīng)過了，但南方的秋老虎才剛剛開始發(fā)威，又悶又熱的天氣，與他心底一直壓著的火氣一起內(nèi)外夾擊，把他灼烤得煩躁不安。

也沒人攔著呀，你要求參加一線戰(zhàn)斗，我們不是提前打報告把你調(diào)整到了戰(zhàn)斗排當(dāng)排長？王保舵攤開雙手，很無辜地看著他。

三排，誰不知道每次打仗都是預(yù)備隊，戰(zhàn)斗進展稍微順利點，都只能撿點打掃戰(zhàn)場的活兒。他干脆把兩只衣角都掀起來扇，一小塊白皙的肚皮忽隱忽現(xiàn)，好像一只白眼在朝王保舵翻來翻去。

可尖刀班畢竟是尖刀班，用誰不用誰要完全服從戰(zhàn)術(shù)需要，想必連長也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王保舵煞有介事地皺起了眉頭。

連長？他有些恍然大悟，指導(dǎo)員明顯是在提醒他，這事，是連長拍的板。

那我找連長去。他甩下衣角，轉(zhuǎn)身就往連部帳篷走，生生把王保舵晾在了空曠的野地里。

不知從哪攔路搶劫似的躥出來兩個炊事兵，擠著像包子一樣的笑臉就要接他手里的外腰帶。

司務(wù)長，班長讓我倆請示，戰(zhàn)斗前的會餐什么時候開始？其中一個半年前剛從浙江嘉興入伍的新兵問道。

別叫我司務(wù)長，老子現(xiàn)在是戰(zhàn)斗排的排長，三排長。他沉著臉瞥了他們一眼，會餐按原計劃進行，該幾點就幾點。

您還真去一線？不愧是老黨員老八路，覺悟就是高，就您這出身，這資歷……

少跟我扯淡，他厲聲打斷，然后扭頭就走，走出去幾步又回頭，新兵蛋子別的沒學(xué)會，盡他媽學(xué)會了拍馬屁。有這閑工夫跟你們班長學(xué)炒菜，早他媽能掌大勺了。

出身和資歷，大概是他在連里最被眾人艷羨的東西，也是他最不想提及和聽到的字眼。

共產(chǎn)黨是窮人的黨，共產(chǎn)黨的隊伍是窮人的隊伍?？伤⒉皇歉F人出身，家里有錢，有地，有商鋪，父親是小縣城里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而且，“響?dāng)當(dāng)”是名副其實，是賬房里的銀錁子、現(xiàn)大洋出入庫時的浩大聲勢；是賑災(zāi)棚里數(shù)十把鐵勺撞鐵鍋的壯觀場面——每每大災(zāi)大難之年，竇家都要在城隍廟前支個棚子，棚前掛一條橫幅，上寫“竇建功先生賑災(zāi)”幾個大字，棚內(nèi)架十幾口大鍋，施粥舍飯。每逢其時，掌勺的伙計們都要先敲著鍋沿對著面前長蛇一樣的隊伍嚷上幾嗓子：知道這鍋、這飯、這粥姓甚名誰嗎？下面答：知道，竇大善人。

竇大善人便是父親竇建功，在縣城響當(dāng)當(dāng)卻從不拋頭露面。全縣城也沒幾個人見過他。若有人問，竇大善人怎的不親自到場，俺們要當(dāng)面謝他。伙計們則會說，不必了，俺們老爺一心向佛，淡泊名利，清心寡欲，正在家中吃齋念佛，為大家伙祈福呢。自然又贏得一片夾雜著吞咽聲的贊譽。

縱然是為了賺名聲，但伙計說的卻都是實話。別說外人，就是整天在竇家大院里忙活的伙計也難見其一面。自打母親病故，父親竇建功就突然信了佛，辭了縣商會會長的頭銜，把家里的大小營生、內(nèi)外事務(wù)都交由管家打理，自己則深居簡出，整天關(guān)在門窗封閉的佛堂里，吃齋念佛，做起了“居士”。

除了遠(yuǎn)在西天的佛祖和菩薩，這個世上唯一能讓他親自操心的可能只有他這個寶貝兒子了。他是父親膝下的獨苗，但身上卻沒有繼承父親多少優(yōu)點。父親身材修長，他粗短，短得很鮮明，只四肢短，軀干不短。上學(xué)時，教室里坐著上課他全班最高，一起立便成了最矮。胳膊腿都比同齡人短，所以無論是拳打還是腳踢乃至追、逃，都吃虧?？伤痔焐枚罚F人的孩子不敢惹他，紈绔子弟從不客氣，商會副會長劉胖子的兒子劉東山長胳膊長腿，從初小欺負(fù)他到高小。他也從初小自卑到高小。因為自卑，他對舞文弄墨、吃齋念佛更加不屑一顧。也因為自卑，對刀槍棍棒情有獨鐘，總想借助工具彌補自身不足，打上初小起便棍棒不離身。但這樣的好日子到高小畢業(yè)后就結(jié)束了，父親將其從學(xué)校召回，沒收了他的武器裝備，潑上油點上火當(dāng)眾銷毀，再把他關(guān)進后院，請來長袍馬褂的教書先生，為其重新辦起縣城里早已銷聲匿跡的私塾。

他唯恐天下不亂。天下果然就亂了。十五歲那年日本鬼子打到了山東，縣城里一夜之間冒出來十幾支隊伍十幾個司令。連剛剛十七歲的劉東山也糾集一幫狐朋狗友成立了“抗日救國軍”，自任司令。他聞訊激動難耐，仿佛來的不是燒殺搶掠的侵略者，而是他的救星。他抓著讓買菜的廚工從街上捎回的報紙，翻到刊有日軍消息的那版，找到難得一見的父親，先呈上報紙，然后學(xué)著街上游行學(xué)生的腔調(diào)，怒斥日軍種種暴行。父親閉著眼敲著木魚，對他的表演無動于衷，沒等他說完就打斷：莫非你要去殺人放火？

我要去抗日。他咬文嚼字且振振有詞：蔣委員長不都說了嗎，地?zé)o分南北，年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zhàn)之責(zé)。

想落草為寇？

不，我不投雜七雜八的隊伍，我投國軍，中央軍。

當(dāng)兵？在哪朝哪代都是殺人放火的營生！父親睜眼的同時，手里那根紫檀的木槌也準(zhǔn)確而兇狠地落在了他的后腦勺上，橄欖形的槌頭像猛禽的利喙般在他的頭皮上啄出一個包。他“啊”的一聲慘叫，扔了報紙，雙手捂著后腦勺，落荒而逃。身后傳來父親的嘆息：渾身殺氣，辱沒門風(fēng)，必招血光之災(zāi)。然后是“阿彌陀佛”之類。

那天半夜，趁著月黑風(fēng)高，全家睡熟，他扯掉后腦勺上那條“福壽堂”老郎中為他裹上的敷了膏藥的白紗布，挎上一個草草收拾的包袱，溜出了房門，然后攀著白天就已經(jīng)搭靠好的梯子，上了一丈多高的墻頭，就在他下定決心準(zhǔn)備縱身下跳的一剎那，一片火光頓時亮了起來，墻里墻外，一下子涌出來一堆燈籠，管家打著手電親自為他照路：少爺，請下來吧，老爺在屋里等著你哪。

他順著梯子回到了院里，但沒能見到父親，也沒能回到后院的私塾。他直接被關(guān)進一棟高大的閣樓里。閣樓是竇家早年的“金庫”，鐵門鐵窗，四面花崗巖條石墻體，當(dāng)年土匪花脖子手里號稱無堅不摧的紅衣大炮都拿它毫無辦法。他住的房間里擺滿了慈眉善目的菩薩，書架上擠滿了老態(tài)龍鐘的線裝書。屋外的走廊里，蹲守著竇家大院里身體最壯碩，對父親最忠心的家丁來福。除了來福，他每天能見到的活人是縣城里最有名氣的幾個媒婆，以及她們身后走馬燈一樣不斷更新的年輕女子。大約半年后，他不想再見到那些媒婆了，選了印象中個兒最高、腿最長的（連長相和名字都沒記?。┑囊粋€鄉(xiāng)下姑娘，與之拜堂成親。因為鄉(xiāng)下姑娘，他暫時忘記了那些刀槍棍棒，他覺得懷里摟著修長光滑、溫香酥軟的女人的感覺遠(yuǎn)比摟著冰涼僵硬的木頭棍子美妙。他在菩薩和線裝書的集體注視下完成了和長腿姑娘之間取長補短的實踐——第二年，她為他生下了一對龍鳳胎，并經(jīng)反復(fù)目測手量，初步判斷為長胳膊長腿的體型。因為這對體型與他毫不相像的龍鳳胎，他重新獲得父親的信任，一家子得以從閣樓里搬出來，就像完成了孵卵的母雞終于可以跳出雞窩一樣。

出來之后他沒覺著院子里有什么變化——除了父親因長期吃素和隱居，臉色變得更加蒼白，身形變得更加纖瘦——卻聽說院子外面發(fā)生了諸多驚天動地的大事：盟軍在諾曼底登陸，意大利人、德國人都潰不成軍，山東的日本鬼子也老實了許多，八路軍占領(lǐng)了縣城，正搞反奸清算、減租減息，還槍斃了一撥人，其中就包括曾自稱司令、后來又在大漢奸趙保原手下當(dāng)過連長的劉東山……但相對于這些事，此時的他更關(guān)心一對兒女的長勢。由于取長補短成功，他沉浸在品種改良成功的喜悅中。一手一個將一對奶腥四溢的兒女摟在懷里時，他覺得這便是整個世界。

可父親卻突然關(guān)心起國家大事來，鄭重宣布同意他參加抗戰(zhàn)了。起初他以為是聽錯了，或者是父親老糊涂了，一一排除之后，他又懷疑父親被人調(diào)包了，于是試探著回應(yīng)父親：抗戰(zhàn)馬上都要結(jié)束了。

還來得及，最快也得再打一年半載。父親的語氣更像是去趕集。

可我已經(jīng)不想干這殺人放火的營生了。

去當(dāng)兵就非得殺人放火？可以當(dāng)馬夫伙夫嘛。聽了這話他放心了，父親沒有被調(diào)包，他還是那個行事詭異的父親?？赡菚r候他的老家早已成了共產(chǎn)黨的敵后根據(jù)地，轄區(qū)內(nèi)只有八路的隊伍，其他的，都被八路消滅了，收編了，打跑了。他不想?yún)⒓影寺罚寺泛退麄冇绣X人是水火不相容的。除此，八路土得掉渣，嘴上吃的身上穿的肩上扛的，還不如劉東山的隊伍，跟國軍更沒法比。他左等右等，等著國軍中央軍的隊伍回來，父親又急了，說不管什么隊伍，你趕緊參加上一個。

現(xiàn)在抗日的隊伍只剩下八路了。

八路就八路吧，不能再等了。

它可是共產(chǎn)黨的隊伍！

它眼下打的也是國民革命軍的旗號。

共產(chǎn)黨可是窮人的黨。

只當(dāng)他的兵，又不入他的黨。

我都當(dāng)?shù)恕?/p>

就是當(dāng)了爹才讓你去。

他越來越聽不懂父親的話，同住在一個屋檐下的父子倆好像來自不同的世界。爭吵下去只能讓外人看笑話，于是他打點行裝，作別長腿的媳婦和長腿的兒女，跟著父親走進了八路軍縣大隊的隊部。也不知道父親跟縣大隊的干部們說了什么，入伍后他果真被安排在炊事班當(dāng)伙夫。他根本不會做飯，只能燒火、打雜、挑擔(dān)子。

而且果然一切不出父親所料，他參軍后不到一年抗戰(zhàn)就結(jié)束了。這期間，他隨部隊打了幾個小仗，表現(xiàn)中規(guī)中矩，自己也毫發(fā)未傷。只有一次，他挑著饅頭往陣地上送，一顆子彈尖叫著從他的頭頂擦過，把帽子燎了個洞。為此班長親自在他肩膀上獎勵兩個慰問性的巴掌，說，個矮有個矮的好處啊。

看到幾口正冒著熱氣的大鍋和幾個像螞蟻一樣忙碌的兵，他才意識到自己還是先拐到了炊事班的營地。炊事班班長手握大勺，顛著小碎步跑過來，還沒開口就被他揮手制止，會餐的事就別再請示了，正常弄，我現(xiàn)在是三排長，有非常重要的戰(zhàn)斗任務(wù)。

炊事班班長咂了一下嘴，寇班長在帳篷里等你。

他歪著腦袋往炊事班班長身后的帳篷瞟了一眼，果然看見一班長寇老兵坐在里面。他快走幾步，一低頭就鉆了進去。剛要打招呼，寇老兵先站了起來，欠了欠身體，他及時擺手，說多少次了，以前的老禮，都免了。

是的。老寇這才重新坐下，但眼皮依舊耷拉著，跟幾年前跟他說話時一樣。

是個屁。直說吧，是來看我笑話的，還是來安慰我可憐我的？

瞧你說的，老寇尷尬地咬了咬下嘴唇，這次……屬實有些意外。

意外啥意外，我早就料到了。他沮喪地把外腰帶往大通鋪上一扔，冷笑了一聲，滿臉鄙夷地看著老寇，又不是一次兩次了，你裝糊涂我可裝不了糊涂。

我裝啥糊涂了，這都是連里定的。老寇無比委屈地抬起頭。

沒裝？那我問你，你是不是馬上要到工兵連去當(dāng)排長了？他又把自己往鋪上一扔，雙手十指交叉，枕在后腦勺下。

你怎么知道的？老寇顯然有些震驚，緊咬著的嘴巴一下就張大了。

你別管我是怎么知道的，你就說是還不是？

是。老寇重新低下頭，像是認(rèn)罪伏法的犯人。

為啥還不去報到？

得打完這一仗再去。

這不就得了嗎？他勾起頭怒視著老寇，你干嗎非得擋著我，早點滾過去不行？

這跟你有啥關(guān)系？我想留在連里執(zhí)行最后一次任務(wù)、打最后一仗，怎么就擋著你了？你又不是敵人！老寇邊說邊往帳篷外歪了歪腦袋，那是當(dāng)面之?dāng)车睦铣苍茘徦诘姆较颉?/p>

他跟著往那個方向偏了一下頭，好像真能看到云崗上的守敵一樣。

就是我調(diào)走了，你也去不成。老寇接著說。

為啥？

因為這次太特殊了，沒準(zhǔn)下次……

下次？哼，下次恐怕就到地方建設(shè)中沖鋒陷陣了。

消息可靠？

形勢明擺著，往后還有仗打嗎？新的縣政府已經(jīng)成立了，但關(guān)鍵崗位空了一大片，給誰留的？

那好。老寇整整衣服站起來，挑起眼皮很正式地看著他，我來是通知你，連長已經(jīng)同意你加入尖刀班了。

啥，剛還說不是來看我笑話的，這就跟我逗上了？他苦笑了一下，兩眼直直地看著尖尖的帳篷頂。

跟誰逗也不敢跟你逗。

什么條件？

必須跟我一個戰(zhàn)斗小組，堅決服從我的命令。

你他媽到底跟連長說了啥？他直接從床上跳了下來，額頭差點撞上支撐帳篷頂?shù)哪歉⒅?/p>

放心，我保證沒干違反紀(jì)律的事。頓了一下又說，也沒干違背道義的事。

這么一天到晚地盯著我，你是上癮了還是魔怔了？

反正名額給你爭取到了，你愛怎么說怎么說，你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現(xiàn)在向連隊匯報還來得及。老寇說完，頭一低就鉆出了帳篷。

操。他揮起胳膊猛一拳砸在額頭前那根立柱上，整個帳篷都跟著直晃蕩，像中了炮彈似的。

只有一點父親沒預(yù)料準(zhǔn)：他的役期并沒有因抗戰(zhàn)勝利而結(jié)束。部隊不僅絲毫沒有裁撤的意思，反而大舉招兵買馬，不斷擴編充實，就在國共三大協(xié)定公布前后，部隊還開展了“百日軍政大練兵”活動。

父親顯然著急了，不斷派人給他捎信，要他趕緊解甲歸田，共享天倫。

于是他成了全連最忠實的和平愛好者，對大多數(shù)人都不怎么看好的國共和談充滿期待，寄予厚望，每天像父親誦經(jīng)念佛一樣虔誠地祈求天下太平，國家能組建一個容得下各個黨派、各個階層的聯(lián)合政府。這樣，他不用再上戰(zhàn)場，更重要的是他的家不會面臨分裂，他們一家子還可以繼續(xù)以往富足安逸的生活。

但內(nèi)戰(zhàn)還是全面爆發(fā)了。緊接著就是土改，縣里的大戶人家都躲了起來，說是“跑反”。沒跑的，被迫交出了地。寧死不交地的，被槍斃了。父親沒跑反，也沒被槍斃，他主動交出了地，燒了地契，免了佃戶們拖欠的租子。為此，縣里的工作隊敲鑼打鼓送來兩塊金字牌匾，一塊是“模范軍屬”，落款“八路軍縣大隊”，另一塊是“開明紳士”，落款“縣民主政府”。其實誰都知道，縣政府的縣長便是縣大隊的隊長。

那兩塊牌匾掛了沒幾天就被人摘了下來，下落不明。所有人都覺著蹊蹺的時候，跑反的回來了。這次的名號叫“還鄉(xiāng)團”，據(jù)說身后跟著大規(guī)模的正規(guī)軍?？h政府和縣大隊提前接到了轉(zhuǎn)移的命令，及時撤出了縣城。他隨部隊轉(zhuǎn)移，走時奉指導(dǎo)員之命回了趟家，勸說父親——全縣著名的開明紳士、模范軍屬竇建功老先生率全家老小跟隨轉(zhuǎn)移。佛像前的父親依舊只顧敲著自己的木魚念自己的經(jīng)，對他的苦口婆心置之不理。

還鄉(xiāng)團殺人不眨眼，僅在濰北一天就殺了一千多，跟著走吧。他勸道。

父親道，我又沒得罪他們，殺我干什么？

我是八路呀。

你是我不是。

我是你兒子。

說不是就不是。父親依舊閉著眼，從身上摸索出一張白紙，扔向他懷里，同時扔過去的還有一句硬生生的話：簽字！

他慌忙用手接住，打開一看，白紙黑字竟是《斷絕書》——斷絕父子關(guān)系的協(xié)議書！

你要把我掃地出門？他把《斷絕書》重新扔回父親跟前，打死我也不簽！

混賬！父親將手里敲打著的家什猛地一扔，拍著佛龕前那張擺滿香燭供品的供桌站起來。被他扔下的木魚和木槌從桌上翻滾著摔落在地，零零啷啷地發(fā)出驚心動魄的聲音。

你以為我這大半輩子真是在吃齋念佛？父親突然“嘩”地一把掀開包裹著供桌的那塊大紅桌布，供桌竟是一個四腳站立的柜子，正面鑲著一塊大玻璃板，上面一行英文幾個按鈕。他彎下腰把耳朵貼到玻璃板上，然后慢慢擰動一個按鈕，里面果然傳來吱吱啦啦的聲響，接著是有人說話。

父親又“砰”地拉開柜子上的一個抽屜，里面是滿滿一抽屜的花花綠綠的報紙。他明白了，父親每天藏在佛堂里并不是吃齋念佛，而是在用收音機收聽各個電臺的廣播，翻看家丁們從街上搜集回來的報紙。

你以為我是做事？我是在做人。做給所有人看，窮人、富人、官人、軍人、匪人，咱都不得罪。咱把人做好了，不管誰來，誰當(dāng)政，都傷不了咱。要傷也頂多傷個皮毛，動不了筋骨。那些拉桿子落草的司令、大爺們就不說了，光有名有號的主就換了多少撥？大清朝、北洋軍、國民黨、日本人、共產(chǎn)黨，隔幾年城墻頭上的旗子就要換一次，可哪個站穩(wěn)了腳跟？到頭來只有咱竇家！幾千畝地，幾箱現(xiàn)大洋算什么？咱一家老小才是這個家祖祖輩輩留下的基業(yè)，只要基業(yè)能保住，就能東山再起。亂世哪，就得有亂世的活法。父親顫著兩鬢的白發(fā)頓挫有力地嘆道。

他一時語塞，望著眼前那幾根精神抖擻的銀絲，自慚形穢，無地自容，一股熱流從心底奔涌而起，對父親的不解和誤解堆積成的冰山頓然消釋。幾滴熱淚在他眼眶里高速旋轉(zhuǎn)著，等待奪眶而出的時機。

可指導(dǎo)員說，斗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沒有中間道路可走，還鄉(xiāng)團現(xiàn)在連親爹都?xì)ⅰＫf。

看來你中毒不淺。他們兩家殺來殺去，跟我們老百姓有什么干系？你說的那些只不過是共產(chǎn)黨的政治宣傳罷了，國民黨來了，也照樣這般宣傳。這，我見得多了。

要不，我不當(dāng)這個兵了，反正再當(dāng)下去也就這樣了，咱一家子躲起來，過自己的安穩(wěn)日子。說著他開始解扣子脫軍裝。

幼稚！你往哪躲？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走。躲，明擺著就是畏罪潛逃，是不打自招，是在告訴人家你心里有鬼，讓那些正愁抓不著把柄的人正中下懷。跑了，兩邊都不會放過你。把衣服穿上吧，遲早有一天你們還要打回來，到時候你這身衣服還有用武之地。

他重新扣好扣子。

簽吧。這東西若用不上，只不過是廢紙一張；若用得上，用完也是廢紙一張。

他抽出身上的自來水筆，簽下自己的大名，再咬破手指按上手印。

走吧。還鄉(xiāng)團再厲害也是一幫土包子，跟日本人、共產(chǎn)黨沒法比，相信你爹我應(yīng)付他們還是綽綽有余。

他跪下，磕頭，然后起身，悄悄退出佛堂，向院外走去。出大門時，他扭頭看了一眼那間還亮著燈火的廂房，看到一大兩小三個身影在窗戶上像皮影戲一樣歡快地晃動著。

夜色終于暗下來，對面哨兵那顆像胡蘿卜一樣又紅又大的鼻子開始變得模糊不清，周圍的山谷、樹林和溪流被蒙上一層青灰色的薄紗，偶爾響起的鳥鳴獸叫，久久回蕩在山林間，如夢囈劃破長夜。他輕輕轉(zhuǎn)動僵硬酸脹的脖頸，將視線從哨兵身上慢慢挪開，直到看見五步開外老寇那張被映得斑斑駁駁的臉，才相信眼前的一切不是夢境。

離總攻只剩下不到三個小時。大部隊早在幾天前就包圍了這座叫云崗的山頭及其周圍三十余里的山區(qū)，一直沒攻是因為還在寄希望于強大的政治攻勢，爭取最小的傷亡代價。解放戰(zhàn)爭已經(jīng)接近尾聲了，全國大多數(shù)地方都解放了，新中國也于十多天前宣告成立了。開國大典上，朱德總司令檢閱人民解放軍各部隊，而后，發(fā)布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部命令》：命令中國人民解放軍迅速肅清國民黨反動軍隊的殘余，解放一切尚未解放的國土。于是，他們奉命一路南下，像篦子一樣梳向每一個等待解放的角落。但幾乎沒有遇到一次像樣的抵抗——往往他們還沒到，那里的殘敵就起義的起義、投降的投降、逃竄的逃竄，幾乎不費一槍一彈就解放了一個鄉(xiāng)、一個縣。因此他們得以卷席子一般從一個縣打到另一個縣，從一個省打到另一個省。直到這個位于三省交界的山區(qū)小縣。該縣的守軍倒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也是一個剛由周圍各縣保安團臨時整編而成的獨立旅，按說都是還沒聽到槍響就舉白旗的主，但新上任的少將旅長兼綏靖司令卻有些特別。他曾是紅軍的連長，在反“圍剿”中帶著一個排的兵力叛變后，不僅親自領(lǐng)著“剿總”的隊伍幾進蘇區(qū)，還跟后來的新四軍搞過摩擦，可謂血債累累。早在解放大軍剛剛打下上海之時，他便將全部人馬連同搜刮來的、足夠生活三年的各種物資全部撤出了縣城，轉(zhuǎn)移到了方圓百里海拔最高、地勢最險的云崗之上，揚言要堅守到底，等待“國軍”主力反攻大陸。

于是這座四處懸崖峭壁的山頭，就像一枚釘子，揳在了他們南下的路中間。

就這樣硬生出來一場硬戰(zhàn)。這大概是他最后一場真正意義上的戰(zhàn)斗了。這一仗打完他再也想不出后面還有什么仗可打了，緊挨著的幾個縣都被兄弟部隊解放了，再往南就到了海邊，而向臺灣、西藏、海南島進軍的部隊都已經(jīng)明確，他們均不在列。這還不算，隨著新政權(quán)的建立，各地方尤其是剛解放的南方各省市，需要大量有經(jīng)驗、懂政策的干部，去征兵、征糧、剿匪、搞土改、斗惡霸、肅清敵特……所以他們每解放一處，就有一部分官兵脫下軍裝，留在當(dāng)?shù)馗憬ㄔO(shè)。這次，早就有消息在傳，打下這個縣，他們?nèi)珗F將有兩成以上的干部就地轉(zhuǎn)業(yè)，幾乎每個連都有一兩個名額，列出的條件他也看到了：入伍四年以上的老同志，斗爭經(jīng)驗豐富，政治上過硬，負(fù)過重傷和長期在非一線戰(zhàn)斗崗位的重點考慮。除了負(fù)傷，其他各項簡直就是為他量身定做的……基于種種跡象他斷定，這將是自己這輩子最后一次上戰(zhàn)場的機會。

咕咕咕——咕咕咕——

兩聲低沉悠長的斑鳩叫聲響起。這是準(zhǔn)備戰(zhàn)斗的暗號，從老寇嘴里發(fā)出的。陣地里頓時響起一片窸窸窣窣的聲音，大家開始檢查槍支彈藥。尖刀班在會餐后一小時便進入了戰(zhàn)斗地域，而后依托地形地物一路向敵方外圍警戒哨隱蔽靠近，直到看清對方哨兵的五官才停下，全班分成五個小組，分散趴臥在悶熱潮濕的草叢里，靜等天黑。

現(xiàn)在，天說黑就黑了下來。對面哨兵又紅又大的鼻子模糊之后，整個人很快就變成了一只皮影，在暮色里繞著一棵大樹來回地走動。

咕咕——咕咕——

斑鳩叫聲變成了短促的兩聲，這是第一小組出發(fā)的命令。老寇叫完扭頭看了他一眼。他趕緊也學(xué)著叫了三聲。這是回應(yīng)，但學(xué)得有些不太像，像下蛋母雞的歡叫。他感到有些丟人，換了其他場合早就哄堂大笑了。這個課目是他出發(fā)前才知道的，以前聽都沒聽說過，第一次聽老寇講他還以為是對方在開玩笑，結(jié)果老寇很嚴(yán)肅地告訴他，這里是南方，山多林密，一進林子相互間就看不見了，必須學(xué)會各種鳥叫。這是老寇第一次居高臨下地跟他說話，他很不習(xí)慣，盡管，他剛剛允諾堅決服從。一閃而過的不適，讓自己對學(xué)鳥叫產(chǎn)生了抵觸，從而影響到了訓(xùn)練的效果？不知道。反正，一個小時下來，連最簡單的斑鳩叫他都學(xué)得不像。

學(xué)鳥叫學(xué)鳥叫，我學(xué)你個鳥叫！正懊惱，老寇已經(jīng)一個前滾翻躍出了陣地。他深吸了一口氣，把頭往胸前一埋，身體像只刺猬一般往前翻滾了出去。

忐忑不安地跟隨部隊在外輾轉(zhuǎn)兩個多月之后，他終于等來了有關(guān)家里的消息。連隊的指導(dǎo)員單獨把他叫到連部，面色沉重地告訴他，竇家的一家老小全被還鄉(xiāng)團殺害了。他聽后身體搖晃了一下，但還是站住了，堅決地?fù)u著頭，從嘴里吐出三個字：我不信。指導(dǎo)員也不辯解，遞給他一張黑乎乎的、飄著油墨臭味的油印文件，他以為是縱隊辦的《勝利報》，打開才知道是地方縣委寫給縱隊，縱隊再印發(fā)給所有部隊的《血淚控訴信》。信上說，國民黨還鄉(xiāng)團匪軍自占領(lǐng)全縣后，抓丁搶糧，燒殺擄掠，無所不為。全縣被拉去牲口兩千余頭，糧食被搶光。兩個多月以來，已有千余名群眾被殘害。凡是與八路軍、農(nóng)會、婦救會沾親帶故的，都未能幸免。信上還列舉了種種駭人聽聞的殘殺方式：鍘刀鍘，活埋已成為普遍手段，軍屬于傳弟之妻被敵人用鉗子拔去頭發(fā)，又割開腿肚子加上鹽活活折磨死；婦救會長的孩子兩腿被劈開，丟在燒紅的鍋里，叫作“窮小子翻身”……

他越看越覺著后脊梁骨發(fā)涼，汗毛豎立。信上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挖心的利刃，讓他心驚肉跳。他那兩只捏著信紙的手開始發(fā)抖，他的雙眼像機關(guān)槍一樣迅速地往下掃射，急切地搜索著有關(guān)竇家的字眼。終于，在信的最后一行，他看到：匪徒們連開明紳士竇建功也不放過，將其一家老小全部殘忍殺害。

他雙腿一軟，癱倒在地。指導(dǎo)員把他扶上炕，往他嘴里連灌了兩大碗涼水，他才清醒過來。喘勻了氣，他突然想起父親的話，寧愿相信那是部隊的政治宣傳，為了激發(fā)斗志、鼓舞士氣而編造的仇恨。這成了他最后的一絲希望。

一個多月后，門崗哨兵帶著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叫花子來到他面前。叫花子一見到他便一下跪在地上：少爺！隨即號啕大哭起來。

他終于認(rèn)出那是家丁來福。來福的出現(xiàn)和哭號基本上已經(jīng)證實了信上所說，但來福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講訴遠(yuǎn)比縣委的血淚控訴要翔實得多——

遣散了家中伙計，關(guān)閉了大小商鋪，擔(dān)驚受怕地挨過還鄉(xiāng)團最為猖狂的頭一個月后，厄運還是降臨到了竇家大院。一個月朗星稀的深夜，還鄉(xiāng)團的大隊人馬突然砸開大門，沖進了院子。唯一留在家中打雜的伙計來福，在父親的嚴(yán)厲呵斥下緊急翻身上了墻，但他沒有馬上逃走，像蛇一樣趴臥在墻頭，圓睜著貓頭鷹一樣的雙眼注視著一丈之遠(yuǎn)的院子。

院子很快被火把占領(lǐng)了。每支火把之下，都照耀著一張毫無表情的、金黃色的臉，有穿軍裝的，也有不穿軍裝的，每個人身上都挎著槍，長的短的。幾十支火把把院子照得雪白，連大兵們臉上的胡楂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全家老小被大兵們從各個屋里轟了出來。帶隊的卻是當(dāng)年接任父親商會會長的劉胖子。他身著油亮的黑綢褂子，斜挎著盒子槍，腰上束著巴掌寬的皮帶，蹬著馬靴，像繡球一樣從人群里滾出來，笑容滿面地對著剛被幾個士兵從佛堂里扭送出來的父親深鞠一躬，文縐縐地說，竇會長，別來無恙乎？

父親說，劉會長大駕光臨，興師動眾，不知有何貴干？

胖子說，秋后了，來算算賬。

父親說，你我無冤無仇，何故大動干戈？

胖子說，兄弟也是公事公辦，多有得罪了。

公事？我竇家世代忠厚，積德行善，不知什么時候什么地方犯了什么王法？

胖子說，說的是。打大清朝起你們家就富甲一方，民國了，你又成了商會會長。日本人要來了，你卻辭了會長，在家吃齋當(dāng)和尚。共產(chǎn)黨來了，你送兒子參加八路，獻地獻錢，反奸清算時你又成了模范軍屬、開明紳士。你們家是砍不倒的旗桿翻不了的船啊。

父親說，富甲一方是合法經(jīng)營所得，商會會長是商會同仁一人一票選出來的，我送子參軍那會兒八路可是國民革命軍，抗日的隊伍，我獻地獻錢支持抗日，難道也有錯？

胖子嘖嘖直贊說，真是滴水不漏啊，要不說你深藏不露呢，要不說你狡兔三窟呢。大清朝仗著你爹跟縣太爺拜過把子，民國仗著你當(dāng)會長，你們家在商界作威作福，壓著我們劉家十幾年喘不過氣來。好不容易熬到你讓出商會會長，輪到俺當(dāng)了，卻沒想到上了你的套，不明不白就戴上了漢奸的帽子，幸好黨國慧眼識珠，明察秋毫，才還我清白。你送子參軍，獻出田地，更把俺們給害苦了，祖祖輩輩攢下的田產(chǎn)憑什么獻出去？俺不獻，反奸清算俺就成了頑固地主，四處逃難才撿回來一條命，可俺兒子還是被槍斃了。要不是你帶頭獻地，俺兒子還能這么早就……

胖子說著，牽起衣襟往眼角上拭。

父親哼地冷笑一聲說，說到底還是私仇呀，我以為什么公事公辦！

是家恨更是國仇，這筆賬早就該清算了！胖子一甩手里的衣襟，說，現(xiàn)在你兒子還在八路隊伍里助紂為虐，鐵證如山，你還有什么好說的？

我們早已斷絕父子關(guān)系。父親說著把早就準(zhǔn)備好的《斷絕書》掏出來，狠狠地擲在地上。胖子彎腰撿起，掃了一眼便哈哈大笑起來，說，我以為你還有什么錦囊妙計呢，原來是這種騙三歲小孩的把戲，看來真是黔驢技窮了。隨手一揚，在火把上點著，按著父子倆血手印的《斷絕書》變成一團火焰從空中飄飄忽忽落下。

父親絕望地仰起臉。

劉胖子搖頭嘆息，你半輩子見風(fēng)使舵，可惜這回把錯了方向。大浪滔滔已卷去了褲衩，你還站在水里捉上衣的虱子。你以為你獻幾畝地，捐幾箱錢，共產(chǎn)黨就會放過你？現(xiàn)在送你上路，免得日后遭共產(chǎn)黨的罪。

一個身材板正、腰里別著手槍的軍官打著哈欠走上前，不耐煩地說，劉會長，還不動手，啰唆什么？婆婆媽媽的，哪像個軍人！

劉胖子低頭哈腰地說，這就把老東西結(jié)果了。

那少的呢？

一命抵一命，少的么就暫且留他們一條狗命。

你說什么？既然是八路，既然是通共，既然鐵證如山，那就得當(dāng)機立斷，一個活口也不留，否則……軍官伸出一根手指，像鉆頭一樣鉆著劉胖子的光亮的腦門。

明白明白。劉胖子連聲應(yīng)道，就讓他們窮小子翻身。

不，他們家可不窮。軍官仰頭環(huán)視著院里的青磚綠瓦說，不能上錯了菜。

那是那是。胖子點頭如搗蒜。

軍官轉(zhuǎn)身面朝眾人，一雙銳利的眼睛在每個人臉上掃來掃去，高聲說道，弟兄們，殺了這么多天，今天總算找到一家貨真價實的八路家屬，為去年死難的弟兄報仇的機會終于到了。

兵們舉著火把高喊，為弟兄們報仇！為弟兄們報仇！

軍官一揮手，兩個士兵快步上前，直奔站在另一個角落里瑟瑟發(fā)抖的母子三人。父親大罵，有種沖我來……嘴里迅即被塞上一團抹布。一個“便衣”見狀跑到劉胖子跟前，抻著脖子說，竇老爺好歹還做過一些善事，就給他們家留個后吧。

劉胖子把胳膊掄到后腦勺上，一巴掌劈過去，媽拉個巴子，吃里爬外的東西，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啦？

“便衣”被劈得在原地打了個轉(zhuǎn)，捂著臉，沖那倆士兵揮著手，用哭腔號叫，動手動手。

兩個士兵一個從身后扭住媳婦的胳膊，另一個像拔蘿卜一樣，一手一個從媳婦懷里拽出了那對已經(jīng)嚇得不會哭的雙胞胎，然后抓著腳脖子倒提著，走向墻角。

媳婦瘋了似的沖過去，捉住士兵的一只手，張開大嘴狠狠地咬了一口?！芭椤钡囊宦?，槍響了，媳婦松開了士兵的手，癱倒在地上，鮮血泉涌似的從胸口咕嚕咕嚕地冒出來。

軍官走上前踢了踢還在抽搐的媳婦，說，便宜了你個小娘們，還打算讓你共產(chǎn)共妻呢。

父親不再掙扎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劉胖子伸手扯掉他嘴里的抹布，說，怎么樣，不嘴硬了吧？

父親喘了口粗氣說，把孩子放了，怎么著都行。

劉胖子說，就料到你會來這招，這正是你們竇家的陰險之處啊。能屈能伸，為了活命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就為這個，也得斬草除根！

“根”字剛剛落下，提著孩子的士兵已經(jīng)掄起了一條胳膊，把兒子小龍扔向了墻角……幾個年輕的士兵不忍再看，偷偷地把臉扭向一邊。父親哀號一聲，昏死過去。

軍官彎腰看了父親一眼，問劉胖子，為老東西準(zhǔn)備的什么菜？

他既是八路軍屬，那就來個“掃八路毛”，新菜。

說話間，一個肥頭大耳的士兵已經(jīng)從廚房提出來一桶熱氣騰騰的沸水。七八個士兵像殺豬一樣把父親按倒在地上，扒了個精光。肥頭大耳的士兵從桶里舀起滿滿一瓢沸水，像澆菜一樣瞄準(zhǔn)了父親光溜溜的后背，“撲哧”一潑，隨著一團白煙騰起，已經(jīng)不省人事的父親猛一弓腰，“嗷”的一聲號叫起來。周圍的士兵們先是一驚，緊接著便是一陣響雷般的笑聲。

隨著一瓢接一瓢的開水澆上身，父親白花花的后背上鼓起一個又一個通紅透亮的水泡。父親邊叫邊掙扎著，但無濟于事——有十幾只粗壯有力的手按著，他只能像肉蟲子一樣在地上一拱一拱地?fù)潋v著。澆完了水，一個拖著竹掃帚的大胡子兵擠進人堆。眾人紛紛往后閃了閃身子，讓出空間。大胡子兵拿起竹掃帚對準(zhǔn)父親蛤蟆皮一樣水泡密布的后背，像劃船一樣用力掃去?！班А币幌拢切┐蟠笮⌒∠駸艋\一樣耀武揚威的水泡一個個砰然破裂，萎縮成一塊塊皺巴巴的皮殼兒黏附在背上。又“唰”一下，那些早已被燙熟的破皮爛肉被掃帚上的尖牙利爪撕扯下來，后背變成鮮紅平整的一片。

父親的號叫聲漸漸弱下去……

低姿匍匐，他如蜥蜴一樣腹部貼地，一步步向目標(biāo)爬去，眼睛死死地盯著樹下那個孤零零的哨兵。哨兵的后面可能隱匿著一個班、一個排或者一個連，但這不影響他的行動。于他而言，一個班、一個排或者一個連都一樣，他們眼下的目標(biāo)只有一個，那就是幾十米開外那個背著槍像皮影一樣來回踱步的哨兵。

那個自稱山地戰(zhàn)專家和“剿共”專家的中將旅長，在云崗周圍構(gòu)筑了無數(shù)工事，這些工事火力交叉，一呼百應(yīng)，頗有“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的意思。這樣的要地，當(dāng)然不能強攻，只能智取。他們偵察連的任務(wù)便是在大部隊總攻發(fā)起前，潛伏到一線，掃除守軍部署在山頭外圍的所有據(jù)點。他們尖刀班的任務(wù)是以摸崗的方式解決外圍警戒哨，奪取進山的關(guān)卡，為全連的后續(xù)行動掃清第一道障礙。

一旁的老寇以相同的節(jié)奏緊跟著他，保持著齊頭并進的隊形。本來他是在老寇后面的——原先的戰(zhàn)術(shù)安排也是如此，那時他們的速度都很慢，因為身體僵硬，爬出去十來米后，身體才活泛開，又爬了十來米，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趕到了前面，而身后的老寇則在一路追趕。

他看不清老寇的臉，不知道他此時的表情，不出意外的話應(yīng)該正恨得咬牙切齒。這個距離也禁止使用暗號，否則老寇一定會用暗號緊急制止他。他有些得意，這些年對基礎(chǔ)訓(xùn)練的堅持沒有白費。讓堂堂尖刀班班長落在身后，不僅足以把剛才學(xué)鳥叫丟掉的面子掙回來，還足以把這些年在老寇面前丟掉的所有面子都掙回來。最重要的是，這事很快就會傳出去，傳到全師各團、機關(guān)各部及直屬分隊，傳到師醫(yī)院，傳到醫(yī)院的藥房，傳到藥房的劉司藥耳朵里……

對方哨兵終于在眼皮底下了，確切地說，是對方哨兵的兩條腿終于到了眼皮底下。一趴到地上，他的眼里便只剩下那兩條像標(biāo)桿一樣立在地上的腿，離目標(biāo)越近，眼里越只有它們。那是他的獵物，是爬行的終點、襲擊的目標(biāo)，是他像蜥蜴一樣貼地爬行時無須抬頭便可平視的地方。

哨兵的兩條腿越來越清晰，像一雙筷子佇立在他眼前，趴在十步左右的距離上，他要使勁仰臉才能看到哨兵的腰帶。光看這雙長腿他就知道，這是個大高個兒，極有可能是北方人甚至膠東人（過了長江他就極少見到這種身材），像他一樣……不，他是短腿，應(yīng)該是像他媳婦和那對龍鳳胎，或者小時候經(jīng)常把他揍得鼻青臉腫的劉東山……現(xiàn)在，他要全力以赴對這雙長腿發(fā)動襲擊，把它們抱住，掀倒，夾在胳肢窩下，像拉黃包車一樣飛奔……不，這是“拔蘿卜”，是以往抓俘虜?shù)囊环N，留著活口是為了獲取情報?，F(xiàn)在是摸崗哨，摸崗哨，摸崗哨！必須一招斃敵，干凈利索，不留活口。

咕咕——咕咕——咕咕——

連續(xù)三聲短促又急迫的斑鳩叫聲，像防空警報和緊急集合哨，驚了他一個激靈。他回過神，發(fā)現(xiàn)距哨兵只剩下不到五步遠(yuǎn)。老寇顯然是急了，否則不會在這個時候使用暗號。按原來的計劃，匍匐至五步遠(yuǎn)時便立即停止前進，由老寇先撲上去，一刀結(jié)果哨兵，如有意外，他在后面補刀子，或者對付可能出現(xiàn)的暗哨?？涩F(xiàn)在，是他離目標(biāo)更近——剛才是，現(xiàn)在還是。他本該在距目標(biāo)十步時停下等老寇的，但那時候他眼里只有那兩條腿，全然忘了默數(shù)步數(shù)。現(xiàn)在，到底是誰先上，是按原計劃還是按現(xiàn)在的實際情況？他扭過頭去，看不清老寇的臉，一點都看不清。他腦門上滲出來一層細(xì)密的汗珠。

咕咕——

斑鳩又叫了，但剛叫了一聲，哨兵就扭過了頭，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接著轉(zhuǎn)身就要往樹后跑。他顧不上新的指示了，雙手一撐猛地從地上躥起，像一條魚躍出水面，左手迅速捂向了哨兵大紅鼻子下的嘴巴。哨兵來不及叫一聲就端起了槍。他迅速抽回那只正往腰間拔刀的右手，一把抓住了哨兵已經(jīng)拉開一半的槍栓。于是，幾乎一瞬間的工夫，兩個人、四只手、一桿槍便糾纏在了一起，并隨著慣性一起往地上倒去。

老寇從草叢里躍出時，他們已經(jīng)重重倒在了草叢里。但老寇并沒有上前幫他，在他倒地之后的有限視野里，他先后看到的是：從大樹后面又鉆出來一個哨兵——果然有暗哨——沒有絲毫猶豫，老寇直接撲向了暗哨，隨即就閃出了他的視線。因為他們在滾動——矮壯的他和高大的哨兵，像兩根長短不一的木頭隨著地形往坡下滾去。世界在旋轉(zhuǎn)，夜空、樹林和山頭在他的眼前不斷地更替。不變的只有近在咫尺的那張臉，確切地說是半張臉——又大又紅的鼻子以下都被他的大手捂住了，只能看到那兩只眼睛在使勁地眨動著，眼睛上方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脖子上碩大的喉結(jié)像雞蛋一樣上下滾動著，嘴里發(fā)出嗚嚕嗚嚕的聲音，好像在向他哀求什么。這讓他想起父親最后向劉胖子跪下的那一刻。他沒有親眼看到那一幕，無法想象那個平素菩薩一樣沉靜威嚴(yán)的父親，那個像青石一樣倔強的父親，把膝蓋彎下去時所經(jīng)歷的掙扎和絕望……人，怎么可以那么狠！

他把手稍稍松開一點，這回終于聽清了：你放了我，我投降。

少給我來這一套。他低吼。

我上有老下有小大家都是當(dāng)兵的你可憐可憐我。對方幾乎是一口氣把話全噴了出來。

他渾身一顫，仿佛被戳中了某一根麻筋，直到聽到咔嗒一聲金屬的碰撞聲，才意識到自己緊握槍栓的手不知什么時候松了，力量失去平衡，槍栓被對方的手猛地往后拉開了。他再次攥緊槍栓時，子彈已經(jīng)上了膛。

砰的一聲，槍響了。

認(rèn)識師醫(yī)院藥房的劉司藥已經(jīng)是幾年后的事了。

那次聽完家丁來福的血淚控訴后，他一度哭昏過去，醒來后，用菜刀割破手指，拿連首長盛湯專用的粗瓷大碗接了小半碗熱乎乎的鮮血，先喝血酒，再寫血書，誓與國民黨不共戴天。從那時起，他再也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笑過，即便是立功受獎和被批準(zhǔn)入黨時，他也依舊板著個臉。班里的戰(zhàn)士都怕他，說一個小班長比軍長還嚴(yán)肅。只有當(dāng)時的指導(dǎo)員對此予以肯定，表揚他說，這表情讓人想起苦大仇深和萬惡的舊社會，很有教育意義。于是，那年秋天，他由全師家境最富裕的戰(zhàn)士變成窮光蛋兼孤兒的同時，他在政治上也從全連的后進變成了先進。一九四八年膠東整訓(xùn)起，每次訴苦運動，他都是重頭戲。在指導(dǎo)員的鼓勵下，他一次又一次在大庭廣眾之下講述自己的悲慘遭遇，而每次他都不得不回憶起那個充滿血腥和號叫的深夜。炊事班為此也免去了他的一切勤務(wù)。班長說，你就專心訴苦去吧，活兒我們分了。訴苦代替燒火和挑擔(dān)子成了他的專業(yè)。這專業(yè)比在炊事班打雜更讓他覺得名不正言不順。因為哭過幾次之后，他就再也哭不出來了，就像一根燒盡的蠟燭，再也擠不出半滴淚水，每次神情木然地站在臺上，都像在講別人的故事。

近幾年的英模評選每次也都有他。但是除了訴苦和報告，他真不知道自己還有什么別的英雄事跡。別人都是戰(zhàn)斗英雄和模范輪流當(dāng)，只有他一直都只是模范——思想工作模范、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模范、節(jié)約模范、遵守紀(jì)律模范、尊干愛兵模范……

他不止一次地申請過去戰(zhàn)斗班排，可每次連里總有充分的理由回絕他，有時候是師里即將安排他去做巡回報告，有時候是軍里馬上要抽調(diào)他去參加思想骨干學(xué)習(xí)……反正總有別的非他不可的任務(wù)降臨或即將降臨。有一次什么任務(wù)也沒有，也沒讓他去。他去連部要說法，連長李奉祿說話倒是干脆，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査?，你這個樣子誰敢讓你上戰(zhàn)場？他以為連里只是為了保護他，說，我不需要特殊照顧。不需要照顧？李奉祿像打量陌生人一樣上下了他好幾眼說，你告訴我，上了戰(zhàn)場你能干啥？他這才知道連長質(zhì)疑的是他的軍事素質(zhì)——個矮腿短也就罷了，從入伍至今還一直在炊事班打雜，打仗那一整套活兒你都會嗎？

他開始從頭練習(xí)射擊、投彈、戰(zhàn)術(shù)……這些課目他其實一直都練，畢竟炊事班也得定期參加考核，只不過這些年他的心思不在上面——父親的“諄諄教誨”是一方面，自己的身材問題也是一方面，只要一站到訓(xùn)練場上，他就顯得比別人矮一截。因此相對軍事訓(xùn)練，他更喜歡坐在地上或者馬扎上聽政治教育課?，F(xiàn)在，完全反過來了，仿佛回到高小畢業(yè)之前，又重新喜歡上了舞槍弄棒，尤其是喜歡別人都最不喜歡的戰(zhàn)術(shù)訓(xùn)練，在地上摸爬滾打，各種匍匐。每次一趴到地上，他就像一只身體頎長、四肢粗短的壁虎，輕巧靈活。他私下找戰(zhàn)斗班排的老兵們比試，發(fā)現(xiàn)竟然沒有幾個能爬過他。因個矮腿短而籠罩在他頭頂十幾年的自卑，就此像日出后的云霧一樣散去。

半年之后，他終于迎來讓連長刮目相看的機會。一直兼任連隊尖刀班班長的一班長犧牲了，需要重新遴選人手，而且是以公開考核比武的方式選拔。在眾人一次次的集體驚愕中，他一路過關(guān)斬將。但直到考場上只剩下兩個人的時候他才知道老寇也參加了，而且與他會師最后的角逐。他一把將老寇扯到一邊，眼里的火苗子恨不能噴出來將其燒成灰燼，你個傻蛋，誰他娘讓你參加的？老寇眼睛不敢看他，嘴上卻很硬氣，誰也沒讓，自愿報名參加的。

你他娘的想干嗎？

殺敵立功，報仇雪恨。

他松了手。兩人回到考場，站上同一起跑線。一番你死我活的“廝殺”后，他們打了個平手——武裝越野和手榴彈投擲老寇略占優(yōu)勢，步兵戰(zhàn)術(shù)和輕武器射擊他更勝一籌。這個結(jié)果讓他自覺勝券在握。因為尖刀班很重要的一項任務(wù)是“拔蘿卜”，而“拔蘿卜”最好的人選是矮粗壯實、重心低的，老寇比他高一頭；更重要的是，后面的政審環(huán)節(jié)他優(yōu)勢更明顯——他結(jié)過婚。這是他們偵察連特有的課目：遇急難險重任務(wù)，挑尖刀班、突擊隊、敢死隊，除了考慮軍事、政治，還考慮家庭，兄弟多的優(yōu)先，結(jié)過婚的更優(yōu)先。他與老寇雖然眼下都是孤家寡人，但他結(jié)過婚的事實畢竟是全連眾所周知的。所以當(dāng)指導(dǎo)員兩天后告訴他連隊決定任命他為司務(wù)長、老寇為一班長時，他當(dāng)場就從坐著的馬扎上蹦了起來。指導(dǎo)員一把將他按住，司務(wù)長可是干部。

我寧愿不當(dāng)干部。

那就對了，指導(dǎo)員冷笑了一聲，連干部都不想當(dāng)就想著上戰(zhàn)場，能讓你去嗎？

他蒙了，讓我去訴苦不就是為了激勵大家上戰(zhàn)場嗎，不就是讓大家不顧一切地去拼命嗎，那么多人都可以去拼命，我為啥就不能？指導(dǎo)員說，打仗不是為了死，是為了更好地活著。打仗需要拼命，但拼命不等于送死。保存自己才能消滅敵人，你呀，還沒緩過勁來。

寇老兵他……就緩過勁來了？

至少比你強。我知道你不服氣，他入伍比你晚，文化程度沒你高，可他進步比你快，比如我剛才講的那些道理，他都能聽進去，都理解得了、消化得了、吸收得了，并且每半個月匯報思想一次……

沒等指導(dǎo)員說完，他就低頭鉆出了連部，一路上罵了老寇無數(shù)聲傻蛋。他很沮喪，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邁過老寇這一道關(guān)卡，也不知道緩成什么樣才算是“緩過勁來”了，更不知道要怎樣緩才能“緩過勁來”。直到有一天，做報告前上來為他往胸前戴紅花的戰(zhàn)士，手忙腳亂地拿別針扎到了他的肉，他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女兵，并猛然想到這些年給他戴花的極可能都是女兵。那一次，他記住了女兵額前的劉海、后腦的雙麻花辮和身上那股像蜂蜜一樣好聞的味道，卻忘了詞，早已倒背如流的報告稿被他念得磕磕巴巴，像幫教會上做的檢查。他打聽到女兵是師醫(yī)院藥房的司藥員，壯實如牛的身體便開始不斷地出情況，今天肚疼，明天頭暈，后天眼花，不得不一趟又一趟地往師醫(yī)院跑，然后拿著醫(yī)生開的單子，敲開藥房那扇窗口。坐在窗口里面那位剛從上海入伍不久的劉姓司藥員，見到他時的反應(yīng)由慌亂變成激動再變成竊喜時，他總算覺察到了問題——不是對方的問題而是自己的問題，而且不是自己的身體問題而是思想問題，便主動向指導(dǎo)員做了匯報。指導(dǎo)員聽了說，你終于緩過勁來了。新上任的指導(dǎo)員王保舵是文化教員出身，喜歡給他們講詩歌，講藝術(shù)，講大米里有淀粉、蔬菜里有維生素，把他們聽得云里霧里的。但這種事不允許云里霧里，所以他連忙追問，你到底是支持還是反對？王保舵說，別人談，我反對，你談，我全力支持。你能重新去談對象，說明你已經(jīng)開始了新的生活。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咱們打仗，不就是為了創(chuàng)造新的生活嗎？

指導(dǎo)員痛快得讓他有些不習(xí)慣，問，合適嗎？

合適。新中國都要成立了，全國人民都將開始新的生活，你也該有新的生活了。好好談，等夠條件了就批準(zhǔn)你們結(jié)婚。

結(jié)婚？我現(xiàn)在只是喜歡她，還沒想過結(jié)婚這么大的事。

那也行啊。心里頭惦記著自己喜歡的人，總比老惦記著自己恨的人要舒暢得多吧？

他往師醫(yī)院跑得更勤了，但不用再先去找醫(yī)生開藥，直接到藥房窗口前敲小門板，如果沒有旁人，他們就地趴在窗口聊上幾句，如果還有其他人等著拿藥，她就遞出來一張醫(yī)生開處方的單子，他接過之后轉(zhuǎn)身即走，然后按單子上開出的時間和地點，不折不扣地去落實一場充溢著蜂蜜味的小型思想交流會。那時候他們剛打下一個江南富庶城市并擔(dān)任警備，第一次駐扎在有霓虹燈有咖啡館有電影院的鬧市，但霓虹燈咖啡館電影院這些地名都不在他們的單子里，他們只在霓虹燈下走馬看花地欣賞過一次街景，在咖啡館門口的小吃攤上頭碰頭吃過一次湯圓，在電影院的櫥窗前看過《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海報。他們大多數(shù)時候還是去營區(qū)附近的小河邊，在栽滿楊樹和柳樹的河堤上走過來，再走過去。走多了她不免有些好奇，問，南方的河跟北方的河不一樣嗎？

風(fēng)不一樣。他答。

怎么個不一樣？

南方的風(fēng)軟，北方的風(fēng)硬。

是嗎？她張開雙臂，抖動著十根纖長的手指頭，去觸摸那些迎面而來的風(fēng)，怎么軟？

我也說不好。他看著兩旁那些樹，反正，北方一到這時候，到處飛的都是毛子，楊樹毛子，柳樹毛子，沒完沒了。

有時他們也去幾里外的公立圖書館，專找指導(dǎo)員王保舵提到過的那些詩和小說，《裴多菲詩》《草葉集》《安娜·卡列尼娜》……他發(fā)現(xiàn)盡是些外國人寫的東西，這些東西與他從小到大讀過的書和文章都大不一樣，讀著讀著心里就堵上了。

外國人可真有意思，一個紅軍女戰(zhàn)士喜歡上了白軍軍官，兩個人還談起了對象，你說這可能嗎？他合上一本剛看完的小說，眉頭皺得像只剛出鍋的小籠包子。

正常情況下不可能，可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下是有可能的。她接過書翻了翻，果然是蘇聯(lián)作家拉夫列尼約夫的小說《第四十一個》，于是繼續(xù)往下說，白軍中尉和紅軍女神槍手馬柳特卡雖然互為階級敵人，可一旦遠(yuǎn)離了社會，遠(yuǎn)離了階級和戰(zhàn)爭，他們就回歸了普通青年男女的本性，就完全有可能喜歡上對方。

再怎么說他們還是敵人吧？他額頭的包子鼓得皺了，對敵人不應(yīng)該冷酷無情嗎？

既然已經(jīng)放下武器、放棄抵抗了，就不再是敵人；既然不再是敵人，就不能再像對待敵人一樣冷酷無情地對待。

放下武器、放棄抵抗就不再是敵人？他們……能做到嗎？

誰？

敵人。他情不自禁地咬緊了牙關(guān)，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發(fā)狠地說話了……

他們小心翼翼地探索新生活，就像他們都小心翼翼地回避他的家庭及過往。慶幸的是，忘詞那次之后就再也沒有哪一級安排他做報告；而她那次，戴完花面紅耳赤地從臺上剛下來，就被領(lǐng)導(dǎo)直接叫到會場外去批評教育了，連一次完整的報告也沒聽全乎。她只粗略地知道眼前這個長相樸實的英雄人物和其他英雄一樣，有一段苦大仇深的歷史。

最后一次敲開那扇窗口是兩個月前，沒有旁人，她臉上的表情既不是慌亂也不是激動更不是竊喜，而是陰沉，陰沉著一張能刮下幾斤霜的臉，往他手里塞了一個藥盒就嘩地關(guān)上了門板。他有些錯愕地打開藥盒，里面是一張折疊的單子，展開單子，上面端正地寫著幾行字：我的確崇拜英雄，但只崇拜真正的英雄。聽同事說，你并不是什么英雄，只是全家被害了，組織上可憐你才讓你當(dāng)了英模，這些年你為了不上戰(zhàn)場，到處訴苦做報告，是靠訴苦活著。我當(dāng)然希望這些都是謠言，所以請正面回答我，這些年你到底有沒有扛過槍上過一線，哪怕一次？

他一屁股癱坐在地上，手里的藥盒和單子被他攥得像一把干荷葉。

十年一眨眼就過去了。十年里云崗沒有太大變化，直插云霄的山頭依舊鶴立雞群、桀驁不馴，只不過相對十年前這里冷清了許多。因為山上修建了烈士陵園。有了陵園就得有門，山下就又修了座大門。有了門就要有看門的人，門口就又多了個看門的。有了門和看門的，上山的人就越來越少了。所以這天，一下子來了一家三口，讓守陵人都感到不習(xí)慣。他領(lǐng)著這對干部模樣的年輕夫妻和他們五六歲的兒子，從門口開始，沿著上山的石頭路一直往上爬，走了大半天才來到烈士陵墓前。也不知道當(dāng)時是誰的主意，把烈士陵園修在了海拔最高的云崗山頂上，或許是因為只有一個烈士，安葬的工程量不大，索性就葬高一點，讓烈士隨時都能俯瞰全城？

那場戰(zhàn)斗在后來的當(dāng)?shù)乜h志里是這么記載的：由于師偵察連在第一道關(guān)卡抓到了俘虜，并根據(jù)俘虜提供的情報，隱蔽、迅速、精準(zhǔn)地解決了通往云崗的所有秘密火力點，全師主力得以一路暢通地向云崗主峰發(fā)起猛烈沖擊，浩大的聲勢，猶如神兵天降，讓山上各據(jù)點的守軍驚慌失措，紛紛舉白旗投降，直到活捉中將旅長，也沒有遭到像樣的抵抗，以只犧牲一人的代價結(jié)束了這場原計劃傷亡千人的攻堅戰(zhàn)。

一家三口上了山頂，視野里除了天空和天空上的云彩就剩下那座唯一的墳塋。在墳塋前站定，男的先彎腰看向墓碑，并順著碑上的字一直往下蹲，直到撲通一聲兩只膝蓋落在地上，把旁邊兩大一小三個人都嚇了一跳。

少爺，來福來看你了。以前你老問我的那些話，今天我可以跟你嘮嘮了。你問我到底跟連長說了什么，我告訴你，我當(dāng)時跟連長保證，只要讓你去，就保你毫發(fā)無損地回來。我為什么要這么干？因為我知道如果這次不讓你去，你一定還會想別的辦法，與其這樣還不如跟連長說和你一個小組，這樣我就能時刻看著你了。我為什么要看著你？家里出事那個晚上，臨走前老爺囑托我說，立德就交給你了，我們竇家的后就交給你了。說完老爺就突然給我跪下了。你不知道那一刻我在老爺?shù)难劾锟吹搅耸裁础?/p>

我知道你會說，來福你個傻蛋，都他娘革命了，還搞這一套老封建干嗎？是啊，到部隊后我學(xué)到了不少革命道理，知道這些都是封建殘余，可我就是忘不了家里出事的那一晚……我沒替你照顧好家人，也沒替老爺照顧好你。少爺，這是最后一次這樣叫你了，以后再來就叫同志了。看，我今天把兒子給你帶來了。云崗，來，給你爹跪下。

女人趕緊把男孩領(lǐng)過來，一齊在旁邊跪下。

爸爸，你不就是我爹嗎？男孩仰著臉問。

是啊，可你還有一個爹。這下知道為啥我姓寇而你姓竇了吧。

男孩懵懂地點點頭，因為我跟這個爹姓。

男人點點頭站起來，嗯，記住，你叫竇云崗，你是膠東老竇家的后，以后長大了，要來這里給你爹掃墓，還要回膠東給你爺爺掃墓。

一家子又?jǐn)]起袖子，準(zhǔn)備拔拔雜草什么的，他們繞著墳塋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土包上一根多余的草棍子也沒有，上面倒是用土坷垃壓著一些大大小小的白花，紙扎的，有的已經(jīng)發(fā)黃，有的已經(jīng)變軟，有的已經(jīng)溶解成紙漿和纖維，滲進了土壤深處。

經(jīng)常有人上來看他？男的問守陵人。

你是說這些花？一個女同志送的，每年都來一次。守陵人似乎知道他要問什么。

誰？

她自己說是原來師醫(yī)院的軍醫(yī)。

男的慢慢轉(zhuǎn)身，要往山下走，卻被守陵人攔住，請問，你是偵察連尖刀班的寇班長嗎？

老寇驚愕地看著他，你怎么知道我，也是偵察連的？

不，我不是，我是你們的俘虜，當(dāng)年給你帶過路。高大的守陵人低下頭。

怪不得這么面熟。老寇一把抓住守陵人的手，渾身都在顫抖，你可是個大功臣！

不，我不是功臣。守陵人遠(yuǎn)沒有老寇預(yù)期的激動，你只知道是我?guī)銈冞M的山，卻不知道開槍把竇排長打死的……也是我。

啊，怎么可能！老寇放下緊握著的手，額頭青筋突突地跳著，你當(dāng)時沒被……

沒被擊斃是吧？守陵人說，槍響之后，我就嚇傻了，把槍扔在地上，對著中槍倒地的竇排長舉起了雙手。隨即趕到的幾個解放軍一腳把我踹倒在地，有的甚至拉開了槍栓要槍斃我，但被竇排長制止了——那時他還能說話，抬到山下才斷的氣。他跟圍著我的幾個人說，他已經(jīng)投降了，是失手走了火，不能槍殺俘虜。因為這句話，我由兇手變成了俘虜，被帶到你面前，領(lǐng)著部隊進山。戰(zhàn)斗結(jié)束，我沒立功，也沒被槍斃，也沒判刑，按投誠人員處理回鄉(xiāng)。我沒回老家，留在了這里。

喔，我一直以為開槍的那個當(dāng)場就被擊斃了，給我?guī)返氖橇硪粋€俘虜。老寇臉上的肌肉抽搐著，不對啊，既然準(zhǔn)備投降了，都放棄反抗了，為什么還會驚慌走火？

因為我沒想到他會相信我說的話。上有老下有小，這都是江湖上騙人的鬼話，實在沒轍了才說的，我壓根就沒想到真會有人信。所以他的手松了之后，我沒有準(zhǔn)備，手忙腳亂地就拉開了栓……他為什么就信了呢？守陵人的聲音突然變得哽咽，如果不信，那天第一個死的就是我啊。

如果那樣，后面就要多死幾百上千人。老寇使勁仰起臉，不讓眼眶里的淚珠子滾下來。山上起風(fēng)了，天上云層翻滾。老寇第一次感覺自己離云朵這么近。

【責(zé)任編輯趙斐虹】